張琪韓丹

(重慶科技學院 外語系，重慶 401331)

完美地運用并不完美的手段
——《道連·葛雷的畫像》的敘事結構分析

張琪韓丹

(重慶科技學院 外語系，重慶 401331)

考察《道連·葛雷的畫像》的敘事策略，研究敘事結構、敘事時序和敘事視角在小說中的組織方式，發(fā)現(xiàn)王爾德在《道連·葛雷的畫像》的結構上的努力，是其在創(chuàng)作中“完美地運用并不完美的手段”，努力實踐以“寫得好”為標準的唯美主義的形式觀的反映，其實質(zhì)則是王爾德的唯美主義文學觀在作品形式上的表征，是王爾德追求形式和內(nèi)容統(tǒng)一的結果。

敘事結構;敘事時序;敘事視點;線索

安妮(Anne Varty)在評價王爾德的《道連·葛雷的畫像》時說:“不是行動，也不是情節(jié)，而是人們對于小說人物對話、心理互動、行為的心理影響、內(nèi)部心理活動的注意在統(tǒng)治小說的閱讀體驗?！保?］111在她看來，《道連·葛雷的畫像》“既展示了短篇小說在形式上所需要的準確，又有長篇小說允許的散漫”［1］127。的確，《道連·葛雷的畫像》有著很深的戲劇的烙印，小說人物的精彩對話隨處可見，并充滿了王爾德唯美主義說教;此外，道連與畫像荒誕的置換、小說情節(jié)上隨處可見的懸念也深深吸引了讀者的注意，使得讀者無意識地放棄了對于小說結構的重視。但是據(jù)此就認為王爾德輕視故事情節(jié)，忽略敘事結構，安妮的評價未免有些失之偏頗。與安妮的判斷恰恰相反，秉承“為藝術而藝術”的王爾德在理論上具有強烈的形式意識，在實踐上強調(diào)對形式的運用。他曾在《作為批評家的藝術家》中論及形式對于作家的重要性，宣稱“技巧就是個性”［2］。此外，王爾德關于形式重要性的論調(diào)在《道連·葛雷的畫像》序言中也充分得到了反映，他說，“書無所謂道德的或不道德的。書有寫得好的或?qū)懙迷愕摹?，“藝術的道德則在于完美地運用并不完美的手段”［3］3。無論是以“寫得好”作為評價作品的標準，還是創(chuàng)作中“完美地運用并不完美的手段”，究其實質(zhì)，都是對于形式的強調(diào)，反映了王爾德以“寫得好”為文藝形式的文藝觀。不僅如此，王爾德甚至提出藝術家都應“從形式中捕獲靈感，而且純粹從形式中捕獲”［3］451，公開鼓吹為表達而表達，為藝術而藝術，將表達和形式作為藝術的全部。王爾德并不止步于理論的闡述，而是身體力行，努力在文藝創(chuàng)作上踐行自己的文藝思想，他對于形式的重視在《道連·葛雷的畫像》有著很深的烙印和體現(xiàn)。

一、螺旋向心式敘事結構

首先考察《道連·葛雷的畫像》的敘事結構。小說中，道連面對霍爾沃德為他畫好的肖像祈禱道:“如果我能夠永葆青春，而讓這畫像去變老……我愿拿我的靈魂換青春!”道連的祈禱成為整個故事的邏輯起點，小說正是以這個祈禱的應驗，安排出負情、墮落、謀殺等一系列后續(xù)事件，融離奇與荒誕于一爐，卻又自成因果，自圓其說。但是，道連的祈禱是因畫像而起，霍爾沃德的畫像的存在是道連祈禱的先決條件，沒有畫像，小說的情節(jié)也就無從展開，因此一個簡單卻不容推翻的結論就是:道連的畫像本身也是故事的線索。然而畫像和道連的祈禱還不是小說全部的情節(jié)基礎。在道連祈禱和墮落的過程中與它們共同作用的還存在著一組更為重要的因果關系，那就是亨利勛爵對于道連的教唆和引誘。正是受惑于亨利勛爵的教唆和引誘，道連才會在看見畫像的時候失態(tài)，傷感終有一日青春不再，由此才引發(fā)了道連的祈禱，而后續(xù)事件也才得以順利展開。顯而易見，亨利勛爵的教唆和引誘同樣是該小說的情節(jié)基礎，與道連的畫像、道連的祈禱交織在一起，共同構成了《道連·葛雷的畫像》的線索。

簡單羅列以上三組因果關系，可以得出《道連·葛雷的畫像》情節(jié)發(fā)展的三條基本線索:

線索一:道連的祈禱→后續(xù)事件

線索二:霍爾沃德的畫像→道連的祈禱→后續(xù)事件

線索三:亨利勛爵的教唆和引誘→道連的祈禱→后續(xù)事件

在三組因果關系中，存在著一件重復出現(xiàn)的情節(jié)構成，那就是線索一亦即“道連的祈禱和后續(xù)事件”，包含于線索二和線索三之中。這說明這一組因果關系在小說的情節(jié)和結構中占有不可或缺的地位，是整個故事的先導事件，是小說最為重要的情節(jié)和線索。線索二和線索三彼此并不互相包含，也無任何隸屬關系，但又一起構成了小說的情節(jié)和線索，推動著整個故事的邏輯發(fā)展。要說明三組線索在小說中的地位和作用以及它們之間的相互關系，我們還需要回到文本中尋找答案。首先考察第二條線索即畫像的線索。在小說文本中，王爾德設置的畫像的線索變化在敘事中這樣得以呈現(xiàn):

(小說起始)“俊美出奇”、“風姿秀逸”→“嘴角露出些微的冷酷”、“冷酷的獰笑”、“它已經(jīng)變了”→“猙獰可惡、愈來愈老”、“皺紋累累的額上或聚集在淫邪的厚嘴唇周圍的丑惡線條”、“體態(tài)的變形和逐漸衰弱的四肢”→“一張可憎可怕的臉從畫布上向他獰笑”、“開始變得稀疏的頭發(fā)”、“淫邪的嘴唇”、“尚未完全喪失端雅的曲線美”→“畫像上的那個家伙還是那樣面目可憎，甚至比以前更加可憎。沾在一只手上的殷紅的濕斑似乎更醒目了，更像新鮮的血跡?！薄叭莨鉄òl(fā)，洋溢著奇妙的青春和罕見的美?！保?］5－240

王爾德在書中清楚地敘述了畫像變形同道連作惡和墮落的關系，每一次變化下面都隱藏著道連在道德上的進一步墮落，每一次對于畫像的敘述都指向故事的另一條線索或者分線索，彼此糾纏，使得這一單薄的故事變得復雜曲折，引人入勝。即使排除畫像變化所指示的隱藏意義，單獨考察這一線索，也很容易發(fā)現(xiàn)它的起伏和擺動都非常大，出人意料。畫像的變化，特別是畫像隨著人的內(nèi)心變化而離奇的變化，這一情節(jié)毫無疑問來自于王爾德的杜撰或者說是創(chuàng)新。對王爾德而言，創(chuàng)新就意味著以新的形式“準確描述從未發(fā)生過的事，這不僅僅是歷史學家的專職，也是任何有才華和文化的人不可剝奪的特權”［4］。王爾德利用畫像的變化巧妙地引出勛爵亨利線索，因為讀者在閱讀中會下意識地對畫像變化的原因進行追問，于是第三條線索浮出水面，即亨利勛爵對于道連的教唆和引誘得以呈現(xiàn)。在文本中，在霍爾沃德的畫室前，亨利勛爵極力誘惑道連趁青春年少時要及時行樂，受惑于亨利勛爵的教唆和引誘，道連開始了祈禱，從而開始了小說的第一條線索，它充當著解釋的功能，回答了畫像與道連互替和道連青春永駐的原因，因此，第一條線索的敘事動力實際上是來自第二條和第三條線索，即畫家霍爾沃德的畫像的線索和亨利勛爵對道連的教唆和引誘的線索。換言之，王爾德實際上是按照故事的三個主要人物分別設置了一條線索，亦即:畫家霍爾沃德線索、模特道連線索和勛爵亨利線索。三條線索彼此糾纏，互為因果，鋪陳出曲折多變、新奇無稽的情節(jié)結構，大故事套小故事，相互交織，使得情節(jié)錯綜復雜，讓讀者眼花繚亂。為避免小說自身的邏輯混亂，王爾德精心設置了一個螺旋向心的結構，用于統(tǒng)領小說中枝蔓眾多的情節(jié)。

盡管三條主線存在著不同的因果邏輯關系，但是所有的邏輯關系都包含了或為因或為果的“道連的祈禱”這一事件，尤其是在后兩條線索中，“道連的祈禱”盡管相對于某一事件起著果的作用，但是，更為重要的是它扮演的因的作用，它在實際上推動了整個故事敘述的進程。為了更清楚地說明“道連的祈禱”在小說情節(jié)中的作用，我們將上列三條線索的相互關系表述為:

“道連的祈禱”盡管是“霍爾沃德的畫像”和“亨利勛爵的教唆和引誘”的一個結果，但在故事情節(jié)中，特別是在與后續(xù)事件的關系上，它實質(zhì)是故事的一個重要的邏輯起點，是后續(xù)情節(jié)展開的源頭，盡管小說存在多條線索，但“道連的祈禱→后續(xù)事件”這一情節(jié)事實上構成了故事的最為基本的主線，“霍爾沃德的畫像”和“亨利勛爵的教唆和引誘”成為了這一基本主線的不可或缺的敘事動力，服務于“道連的祈禱→后續(xù)事件”這一基本主線，從而在敘述線索上或者說情節(jié)上構成了向心式結構。

深入分析三條線索的關系，可以發(fā)現(xiàn)畫像實質(zhì)上充當了小說的敘述核心，所有敘事都是圍繞這一核心進行的，畫像實質(zhì)上扮演了紐帶和節(jié)點的作用，將小說線索縱向發(fā)展中斷續(xù)的事件有機地連接成為了一個整體。從小說開篇霍爾渥德在畫室里為道連創(chuàng)作畫像時開始，畫像就與小說中的主要人物產(chǎn)生聯(lián)系，成為最引人注目的焦點和中心。接著，被亨利勛爵引誘的道連在畫像前祈禱，愿意以靈魂為代價換來畫像替他變老變丑，而自己能永葆青春。道連的祈禱的應驗與否構成了小說情節(jié)上的懸念，形成推動情節(jié)縱向發(fā)展的敘事動力。之后，小說就以這個祈禱的應驗發(fā)展后續(xù)故事情節(jié)，畫像在敘述中的軸心作用更為凸顯。王爾德巧妙地運用了“重復”這一手法，讓畫像在小說開端、結尾、高潮等處重復出現(xiàn)，整個故事圍繞這個中心起伏曲折地展開，形成了“螺旋向心式”敘事結構形態(tài)。一方面畫像是敘事的核心，所有的階段性敘事的結果都指向這一中心;另一方面每當階段敘事的結果指向它時，小說的主題都毫無疑問地得到進一步的凸現(xiàn)和深化。這種單純有序、高度集中的緊湊敘事方式保持了敘事的螺旋向心運動。情節(jié)的集中緊湊與突兀曲折的變化是統(tǒng)一的，它們彼此襯托、融合，豐富了作品對讀者心理產(chǎn)生的效應。

二、錯綜復雜的敘事時序

在創(chuàng)作《道連·葛雷的畫像》時，王爾德主要利用倒敘和預敘制造懸念，并在預敘中伴隨著一些指點性、評論性內(nèi)容來實現(xiàn)預敘的功能從而使文章結構更加完整，傳達出宿命的悲劇意識，控攝敘事線索，預設情節(jié)走向。王爾德采用的倒敘是熱奈特稱之為“同故事內(nèi)倒敘”的敘事策略，“與第一敘事有同一個情節(jié)線索”，“它的時間場包括在第一敘事的時間場內(nèi)，顯然可能造成累贅和沖突”，用于在“事后填補敘事以前留下的空白的回顧段，該敘事根據(jù)不完全受時間流逝束縛的敘述邏輯，通過暫時的遺漏與或遲或早的補救組織起來”［5］。值得注意的事，在同一情節(jié)的線索中，王爾德并不單獨使用一個倒敘進行敘事，在某一段的線索中，往往一段遺漏還沒有得到補救，王爾德又開始了另一處遺漏，然后就是倒敘敘事的補救，整個敘事時序被嚴重干擾，正常的敘事時序的邏輯被徹底打亂，使得整個敘事時序呈現(xiàn)一種錯綜復雜的狀態(tài)。

在坎貝爾幫助道連毀尸滅跡的情節(jié)中，王爾德不僅運用限知敘事制造懸念的策略，在同一事件中，還使用了錯綜敘事時序的敘事策略。我們可以大致分析一下這一事件蘊含的故事片段中的邏輯時間關系，以說明其中的邏輯時序的錯亂:

藍皮書中翻查到艾倫·坎貝爾(A1)→道連寫了兩封信，一封放在自己的口袋里，一封送給坎貝爾(A2)→回憶五年前同坎貝爾的交往和斷絕來往的情況(A3)→初識坎貝爾(A4)→坎貝爾來見道連(A5)→道連眼神里露出無限憐憫(A6，B1)→道連提出毀尸請求，坎貝爾拒絕(A7)→道連再次流露出憐憫的神情(A8，B2)→寫紙條，默讀紙條，遞給坎貝爾(A9，B3)→坎貝爾的神情大變(A10，B4)→道連出示信件(A11，B5)→坎貝爾被迫答應銷毀尸體(A12)。

王爾德將毀尸事件在短短的篇幅里面不僅引入了一個全新的人物，而且借用懸念將這段事件演繹得跌宕起伏，蜿蜒曲折，極盡變化之能事，大有“山窮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味道，讓讀者讀來欲罷不能。觀察上述事件的邏輯時間關系會發(fā)現(xiàn)，正常的邏輯時序應該是A4→A3→A1→A2→A5→A7→A9→A11→A10→A6→A8→A12，但王爾德并未按照這一時序進行文本敘述，其實際敘述時序呈不規(guī)則的倒敘，亦即首先敘述時間段后階段的事件，給由于缺乏心理預期的讀者制造突兀的感覺，在讀者的閱讀中造成空白，進而形成疑問和懸念，其次才在文本敘述中進行追述和補述，以填補前面形成的空白，進而消釋讀者的疑問。但是，部分疑問雖然得到解釋，更多的還是留給了讀者自行解答。此外，在A這一事件中，還套敘了B事件，B事件同樣采取了錯亂邏輯時間關系以造成懸念的敘事策略，B1和B2實際上是因為B3、B4和B5片斷才能引發(fā)的結果，邏輯時間上也應該在B3、B4和B5片斷之后發(fā)生，但是王爾德偏偏就先敘述B1和B2而制造懸念，再用B3、B4和B5片斷進行解釋和消解懸念。王爾德似乎非常享受使用混淆時間關系而造成懸念的寫作技巧，即使在一個本來就是在一個錯亂的事件結構中的微小事件也不愿放過。王爾德對于利用錯綜敘事時序的敘事策略來制造懸念是非常成功的，這大大增加了這本小說的可讀性。

為了進一步說明王爾德對于這一技巧的偏愛，姑且再以畫像的第一次變化前后發(fā)生的一系列事件為例。在畫像發(fā)生第一次變化時，作為全知敘事視角的作者，突然對畫像變化的原因避而不談，有意限制了自己和讀者的視角:

可是那幅肖像的變化又該如何解釋呢?它掌握著他的生活的秘密，反映出他所作所為。它使道連懂得了如何鐘愛自己的美貌。難道它還將教她憎恨自己的靈魂不成?他怎么能再去看自己的像?［3］113

僅僅是因為普通的戀人之間的分手就會導致畫像發(fā)生丑陋的變化嗎?那么，因為心中的美神之死，“他和西碧兒一樣應該得到同情”。畫像變化的原因沒有得到任何真正的解釋，限知視角讓作者本人和讀者對于已經(jīng)發(fā)生的和將要發(fā)生的事情一無所知。當?shù)肋B決心贖罪同西碧兒結婚，“一起快樂和幸福地生活”時的第二天早上，他收到了亨利勛爵的一封信，但“他猶豫了一下，把它擱在一邊”，對于信件的內(nèi)容，讀者的視角依然受到限制。謎團最終在亨利勛爵那里得到揭開:西碧兒自殺了!這正是那封信件的內(nèi)容，更是畫像變化的原因:

它得悉西碧兒·韋恩的死是在他知道此事之前。在他生活中發(fā)生什么事情，肖像立刻能感覺到。使輪廓優(yōu)美的嘴唇邊的獰惡的那些微的冷酷，無疑在西碧兒·韋恩仰藥自殺的一剎那就出現(xiàn)了。［3］113

懸念至此才真正得以解開，讀者的疑團也終于找到釋放的原因。一封應拆而未及時拆的亨利關于西碧兒死訊的信，延宕并且豐富了故事的發(fā)展。接下來讓我們再次從微觀敘述層上對這一簡短的片斷進行時間關系的分析。西碧兒·韋恩仰藥一節(jié)最主要的事件可以大致分為三個時間系列，分別由不同的事件片段組成，這三個時間片段姑且暫定為A、B和C事件，其敘事時序可以粗略地用以下結構表示:

和西碧兒的決裂(A1)→發(fā)現(xiàn)畫像變化(B1)→對畫像變化原因的探究，道連認為是對西碧兒的傷害(A2，B2)→收到亨利勛爵的信件/西碧兒之死(C1)→同亨利勛爵的會面，被告知西碧兒之死(C2)→信件的內(nèi)容/西碧兒之死(C3)→西碧兒仰藥自殺/畫像變化的時間(B3)。

上述系列事件中，A1，A2是屬于同一事件的延續(xù)，王爾德采取的是預敘的敘事策略?！皶r間上的預敘”“允許敘述者影射可以說構成他角色一部分的未來，尤其是現(xiàn)時的境況?！痹诘肋B對畫像變化的原因的追問中，王爾德通過預敘預設了故事情節(jié)的走向，發(fā)生變化的畫像則作為不祥的征兆，暗示了故事情節(jié)的悲劇性發(fā)展，但這并不是這一故事片斷的全部。王爾德在B系列事件中采取了不同的敘事時序。在分析這一敘事時序之前，首先必須要認識到的是，作為A系列事件中的A2片斷同時參與了B系列這一延續(xù)性事件。分析這一連續(xù)性事件的時間關系，很容易發(fā)現(xiàn)，按照正常的事件發(fā)生的時序B系列事件應該重組為:B3→B2→B1，但是這一本該是連續(xù)性的事件的時序被有意顛倒了。同樣的敘述策略也被用到了C事件當中，正常的時序C1→C3→C2也被有意錯亂了。仔細考察A、B、C三系列事件在整個事件當中的時間關系，有意的時序錯亂更為明顯，更為復雜。正常的A1→B3→A2/B2→B1→C1→C3→C2時序被徹底顛倒、打亂和重組，構成B事件和C事件的事件片斷出現(xiàn)了時間倒錯，其結果就是當讀者讀到B1和C1片斷時，由于缺乏全知視角，無從得知情節(jié)的走向，因而覺得突兀。特別是當預敘已經(jīng)顯露出不祥的征兆時，讀者還在為無從得知具體的事件而焦慮，渴盼知曉“將要發(fā)生什么事”或是已經(jīng)發(fā)生什么事，從而創(chuàng)造了閱讀緊迫和懸念效果。由此，王爾德的懸念設置得以完成，他的“懸念是情節(jié)的本質(zhì)，驚奇則是其頂點”的文學主張也得以在文本中體現(xiàn)。

三、制造邏輯性與合理性的敘事視角

王爾德為了追求“寫得好”這樣的終極目標，不僅為《道連·葛雷的畫像》設置了向心式的敘事結構，還利用多種敘事手法設置懸念，以期能夠充分吸引讀者的注意力和調(diào)動他們的好奇心。此外，為了避免情節(jié)上的不合邏輯，王爾德還利用敘事視角修補情節(jié)上的漏洞，以達到自圓其說的目的。

在道連殺死霍爾渥德后的毀尸滅跡事件中，為了讓一個大活人的憑空消失合情合理，王爾德在敘事上可謂煞費苦心，對情節(jié)的邏輯性進行了精心的推演，一一交待了這一情節(jié)前后的所有細節(jié)，在敘述上更是小心翼翼以至于近乎瑣碎地讓小說情節(jié)入情入理?？疾煨≌f的第12章至第14章中的視角敘事，王爾德的對于邏輯性的“精心”考慮可謂一目了然。需要注意的是，在敘事中，除了小說中的人物視角外，敘述者的視角始終存在，并與小說中的人物視角時而重合，時而分離，最大限度地服務于小說的敘事。讓我們來逐一分析小說這一情節(jié)的敘事視角，以說明它們在情節(jié)邏輯上的作用。

首先是道連的視角和霍爾渥德的視角。道連“在十一月九日”他“三十八歲生日的前夕”，“在亨利勛爵家里吃了晚飯，十一點左右從那里步行回家”［3］157，路上巧遇畫家霍爾渥德。

迷霧中有一個人打他身旁經(jīng)過。那人走得非?？欤疑珚A大衣的領子豎了起來，手里拿著一只提包。［3］157

道連認出這是畫家霍爾渥德，然后被告知“從九點鐘起”霍爾渥德就在書齋里等候道連。因為道連的“侍從實在太累”，所以霍爾渥德就叫侍從把自己送走后回去睡覺?；魻栦椎峦瑫r告知道連，自己要乘坐“十二點一刻”的火車離開英國去巴黎，因為要離開“半年左右”，特地前來向道連告別。這一情節(jié)通過道連的視角得到敘述，其中有這樣幾組信息需要得到關注:

(1)道連是在十一點左右獨自從亨利勛爵家里步行回家，在路上偶遇霍爾渥德。

(2)霍爾渥德從九點鐘起在道連的書齋等候道連，因為道連的侍從太累而讓畫家不忍心，所以告別侍從讓其回去睡覺。

(3)霍爾渥德要乘坐十二點一刻的火車離開英國去巴黎。

(4)霍爾渥德要離開英國半年左右。

(5)霍爾渥德穿著灰色夾大衣，拿著一只提包。

進一步分析上述信息可以得出這樣幾個結論:一是道連和霍爾渥德的偶遇無人知曉;二是道連的侍從正在睡覺，為道連的秘密謀殺畫家創(chuàng)造了條件;三是霍爾渥德要離開英國半年左右，因此他的失蹤不會引人關注。上述結論為小說接下來的情節(jié)的開展作了充分的鋪墊。

在小說中接下來的情節(jié)中，王爾德將敘事視角轉(zhuǎn)換為了全知視角，客觀地敘述情節(jié)的發(fā)展和延伸。小說中，道連不情愿地邀請霍爾渥德到自己家，“用自己的鑰匙開門”(侍從已經(jīng)睡覺了)，畫家“把帽子和夾大衣脫下來，往他放在角落里的手提包上一扔”［3］159。然后，二人發(fā)生了激烈的爭執(zhí)，霍爾渥德的痛心疾首和道連萌生殺意一一得到客觀冷靜的呈現(xiàn)。道連邀請畫家上樓觀看畫像，敘事視角再次轉(zhuǎn)換，畫家發(fā)現(xiàn):

這間屋子看起來好多年沒有人住了。一張褪了色的比利時壁毯、一幅用帷幔遮起來的畫、一口意大利大箱柜，一架幾乎空空如也的全部陳設。當?shù)肋B·葛雷把壁爐上架上半支蠟燭點亮的時候，霍爾渥德發(fā)現(xiàn)這里的一切都在塵封之中，地毯已有不少窟窿。一只耗子在護壁板后面打滾奔跑。屋子里有一股潮濕的霉味。［3］165

這是怎樣的一間屋子呢?王爾德早在道連第一次作惡畫像發(fā)生變化時就有過敘述。畫像因為西碧兒之死發(fā)生了丑陋的變化，道連決心將它藏起來，因此將畫像搬到了住所的最高一樓，這是一個道連自己“已有四年多沒有到這里來了”的房間。通過全知視角對道連的心理活動的聚焦，這間房子的來歷得以敘述。更為重要的是，這是一間“鑰匙由他掌管，誰也進不去”的房間。房間的隱秘性在小說的人物視角里再次得到驗證，客觀上為道連的謀殺創(chuàng)造了物質(zhì)條件。

接下來，道連順利地在不為人知的情況下謀殺了霍爾渥德。為了讓畫家的消失順理成章，全知視角再次聚焦道連的心理活動，告知人們“這位畫家素來孤僻成性，幾個月之內(nèi)他的無聲無息不會引起任何懷疑”［3］171。這里的敘述同小說開篇提到畫家“若干年前他突然不知去向，一度鬧得滿城風雨，引起許多離奇的猜測”［3］5敘述遙相呼應。道連脅迫坎貝爾幫助自己毀尸滅跡，并銷毀了畫家的遺物。在后文中，當亨利勛爵同道連討論畫家的失蹤時，通過亨利分析，畫家的失蹤顯得十分合乎情理。而艾倫·坎貝爾的自殺又徹底掩蓋了事情的真相。于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便這樣憑空消失了，沒有留下任何痕跡，道連的惡行也得以繼續(xù)隱藏。

王爾德十分注意刻畫細小的細節(jié)。道連偶遇霍爾渥德時，他注意到畫家穿著灰色夾大衣，拿著一只提包。在進屋后，道連又注意到畫家“把帽子和夾大衣脫下來，往他放在角落里的手提包上一扔”的細節(jié)。謀殺畫家后，道連“看到了角落里有一只手提包和一件夾大衣”［3］170，因此將它們藏起來。在后續(xù)情節(jié)中，道連徹底燒毀了這些東西。霍爾渥德被謀殺的痕跡完全消失無蹤，一切都順理成章，沒有任何不合情理之處。通過敘事視角的轉(zhuǎn)換，不僅小說情節(jié)的合理性得到了強化，而且在客觀上對情節(jié)的前后進行了呼應，保證了情節(jié)的統(tǒng)一性和整體性。

綜上所述，在小說《道連·葛雷的畫像》中，王爾德以向心式結構統(tǒng)領豐富而又曲折離奇的多主線的情節(jié)，使用錯綜敘事時序的敘事策略來創(chuàng)造閱讀緊迫和懸念效果，再通過敘事視角的轉(zhuǎn)換來實現(xiàn)小說情節(jié)的合理性和邏輯性，從而在創(chuàng)作中“完美地運用并不完美的手段”，努力實踐其以“寫得好”為標準的唯美主義的形式觀。

［1］Varty，Anne.A Preface to Oscar Wilde［M］.Massachusetts:Addison Wesley Publishing Company，1998.

［2］奧斯卡·王爾德.王爾德全集(第四卷:評論隨筆卷)［Z］.北京:中國文學出版社，2000:454.

［3］奧斯卡·王爾德.道連·葛雷的畫像［Z］.北京:中國文學出版社，2000.

［4］Ellman，Richard.The Artist as Critic:Critical Writings of Oscar Wilde［C］.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2:351.

［5］熱拉爾·熱奈特.敘事話語 新敘事話語［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26.

責任編校:朱曉云

The Perfect Use of the Imperfect Medium:A Textual Analysis of The Narrative Strategies of The Picture of Dorian Gray

ZHANG QiHAN Dan

This thesis analyzes the narrative strategies in the novelThe Picture of Dorian Graywith focus on the novel’s structure，time strategies，narrative pint-of-view and how they are organized.The effort on the structure of the novel，in reality，reflects the fact that Wilde fulfills his“well-written”standard set for works of aestheticism by“the perfect use of the imperfect medium”.The application of such strategies is a result of his pursuit of the combination of form and matter as well as an expression of the aestheticism theories of form of Wilde.

narrative structure;narrative time strategies;narrative pint-of-view;clue

I561.074

A

1674－6414(2011)01－0028－05

2010－12－05

張琪，四川自貢人，重慶科技學院外語系副教授，碩士，主要從事20世紀英美文學研究和王爾德研究。

韓丹，湖南長沙人，重慶科技學院人文社科系助教，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