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張小硯 主筆/李偉
我們時代的邂逅
*口述/張小硯 主筆/李偉
我曾經(jīng)問過澤讓,從來不曾擁有,和擁有后再失去,你要選擇哪個?我擔(dān)心我這個過客,闖進了他的生活,又離開,他會怨我。澤讓選擇了后者。他說:“鳥兒如果不能飛,要翅膀還有什么用?人如果不能愛,要這顆心還有什么用?遇見好人就要相愛,離開了也永遠不后悔,不抱怨?!辈刈迦讼嘈庞衼砩瑵勺屢彩侨绱?,他說這輩子沒能在一起的愛人,下輩子菩薩會成全他們。
與他的第一次遇見,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是他講給我聽的。那是從紅原到馬爾康的車上,他坐在我后面兩排。澤讓說,途中某次我回頭,他的眼神恰好望向我,對視的瞬間,我曾對他微笑。他說,路上車?yán)飷灍犭y當(dāng)。兩個康巴人為了爭奪開窗,差點動了刀子。一車人都處于緊張狀態(tài)時,他突然聽到一個清脆的女聲:“我賭那個長頭發(fā)的藏人贏,賭一袋雞爪子。”他告訴我,從來沒見過像我這樣膽大的漢族女子,長得瘦小可憐,卻像斗雞一樣無所畏懼。
我和同伴阿亮到達馬爾康后,去周邊玩了幾天,又回來搭車去康定。澤讓和他父親也在馬爾康辦事,耽擱了幾天。于是我們在同一輛車上再次相遇。我看到前排一個藏族小伙子不斷回頭看我。他看我的眼神直愣愣的,好像在審視一個物件。我不是那種長得漂亮的女生,討厭被異性直視。我大喝道:“你是牦牛么?牦??慈瞬胚@樣?!彼读艘幌?,過了十幾秒,忽然笑了,笑得一臉燦爛。到了康定,我們下車,“牦牛”走過來,介紹自己是雅江人,如果我們?nèi)ノ鞑?,會?jīng)過雅江,請我們?nèi)ニ易隹?。原來他聽得懂漢語。想起在車上,我還和同伴笑他是傻子,不禁很心虛。我告訴他我的名字,留下電話,答應(yīng)經(jīng)過雅江的時候去看他。他就是澤讓。
后來我到了巴塘,接到澤讓的電話,問我快到雅江了嗎,說他在等我。我在雅江和阿亮張羅著買輛摩托車開進西藏,忙得熱火朝天,早就把這個路上隨口一說的約定忘記了。如今已經(jīng)過了雅江,到了巴塘。澤讓很遺憾,他認真地說:“我等你。一輩子的時間很長,你總會有再經(jīng)過雅江的時候。無論多久,我都在這里等你。”
去時爽約,回程我一定要去見他,為了這份固執(zhí)等待的情誼。哪怕,跋涉千里去向他告別,我也會去。
那場旅行走了兩個多月,從激情肆意的摩托旅行到后來一個人流浪。千山萬水兜兜轉(zhuǎn)轉(zhuǎn),踟躕荒野。澤讓一直和我有聯(lián)系。剛開始是打電話,問我“到什么地方了”或者“吃住都還習(xí)慣嗎”。我跟他說,還是發(fā)短信吧,我的手機是漫游,打沒錢了,家人找不到我了。也許,用心關(guān)注一個人真的會有心靈相通的時刻,很多次收到澤讓的短信,總是很巧,恰是我孤獨無力的時候。有次病在旅途中,那天還下著傾盆大雨,一路攔不到車,走啊走,覺得自己馬上就要倒下了,這時澤讓來了條短信,問我走到哪里了,他很擔(dān)心我。那一刻我什么都顧不上了,打通了他的電話跟他說我病了。他急壞了,說要出來尋我,可是相距那么遙遠,他忽然想起附近200多公里有他家親戚,他馬上打電話讓人去路上接我……
搭了輛大貨車回到雅江。那是座山城,我在山上的市場邊上,朝下張望,就可以看到澤讓,他在雅江大橋上等我。我沒告訴他到達的具體時間,因為我一路總是心存猶豫,而且不斷地搭車,也算不好時間。他只能估算著,我在這個星期會經(jīng)過雅江,天天在那橋上等我。我在市場邊的澡堂洗了個澡,扔掉那條破爛的牛仔褲,換上在拉薩買的長裙子。
永遠記得那天相會的情景:我拎著裙裾,從斜坡上踢踢踏踏地跑下去,澤讓在人流中回望望見我,大踏步向我走過來,迎著陽光笑容滿面,那高原的陽光照耀在他身上明亮無比。
沒有計劃和澤讓在山里待多少天。七天之后,父親來電話,原來是我同伴告訴他只有我一個人還在路上。他要我馬上回去,否則就要出來找我。澤讓提前一天陪我到了雅江縣城,我準(zhǔn)備坐第二天的長途車。
我們在雅江橋上告別。澤讓沒有上過一天學(xué),漢語也是認識我以后,加緊學(xué)的,常常說得笨拙直白,但這并不妨礙他說出詩句一樣讓人黯然神傷的話。他指著滔滔的江水,說:“我的眼淚掉到雅江水里去了,這河水是流向你家鄉(xiāng)的么?”
回到家后,有天夜晚備份手機資料,發(fā)現(xiàn)澤讓在路上的時候給我發(fā)了那么多的短信,那些簡短的問候之中,他走了那么多的路。這段感情不只是我走了萬水千山,澤讓也陪著我走了一路。那些路連接起來足以從雅江走到我的家鄉(xiāng)。
(孫文巧摘自《三聯(lián)生活周刊》杜滋齡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