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益
滿足
傅雷先生在做藝術(shù)講座時,講過這樣一個故事:某天晚上,許多藝術(shù)家聚集在莫扎特家里聊天,其中一位任意地彈奏著格拉佛桑琴(一種洋琴)。房間里開始爭辯,且趨向熱烈。彈琴者在一個結(jié)束的音符上戛然而止。不多一會兒,藝術(shù)家們的爭辯結(jié)束了,紛紛散去。莫扎特也上床睡覺了,可是他怎么也睡不著。在一種無名的煩躁與不安的侵襲下,他猛然坐起身,走到格拉佛桑琴邊,彈奏了結(jié)尾的和音。彈完后,才安然入睡。
莫扎特的心里獲得了滿足。
達·芬奇生存的時代,是畫家們致全力于技巧,要求明暗、透視、解剖都有完美表現(xiàn)的時代。達·芬奇恰恰又是對這些技巧有獨到研究的人。然而,他把“藝術(shù)的鵠”放在一切技巧之外。藝術(shù)對于他,是人類熱情的唯一表白,各種技巧不過是工具而已。正是如此,十五世紀的藝術(shù)由達·芬奇攜入登峰造極的境界。
表達,或者稱作宣泄,是人類精神實現(xiàn)滿足的一種形態(tài),而藝術(shù)則是其最高境界。
達·芬奇筆下的蒙娜麗莎,她臉上那神秘的微笑,使無數(shù)人為之傾倒。多少年來,人們對蒙娜麗莎的微笑進行了種種猜測:是和藹可親的溫婉的微笑,還是多愁善感的感傷的微笑?是內(nèi)在的快樂的標志,還是處女童貞的表現(xiàn)?仿佛是這一切,仿佛又不是這一切。神秘莫測的微笑,足以令觀賞者傾倒。我想,那微笑與其說顯現(xiàn)了蒙娜麗莎的心理滿足,還不如說是表達了達·芬奇的心理滿足——藝術(shù)的魅力,不正是淵源于創(chuàng)作者在藝術(shù)品孕育、誕生過程中的潛意識的滿足?
《世說新語》中,也有類似的故事。王子猷——大書法家王羲之的小兒子,居住在山陰,有一天夜里大雪紛飛,他一覺醒來,打開窗戶,命仆人斟上酒。看到四面皎潔的月光,于是感到神思彷徨,吟詠左思的《招隱詩》,忽然懷念起戴安道來。當時,戴逵遠在曹娥江上游的剡縣,即刻連夜乘小船前往。船兒在雪中足足行駛了一夜,到了戴逵家門前,他卻又立刻轉(zhuǎn)身返回。有人問他為什么這樣,王子猷回答道:“我本來是乘著興致前往,興致已盡,自然要返回,為何一定要見戴逵呢?”
王子猷雪夜訪戴,用今天的目光來理解,是一種行為藝術(shù),表達了魏晉時代瀟灑自在、率性而為的名士風度。其實,他既是做給別人看,也是為了獲得自我滿足。
古人說:“不做無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我們的有涯之生,需要許多看似無聊的事賦予特有的價值。藝術(shù),無法等同于茶米油鹽醬醋茶,在很大程度上是“無聊之事”,有時甚至怪異、突兀、荒謬,不可理喻。然而,恰恰能讓我們由此獲得情緒的滿足、心靈的共鳴,有涯之生也就變得無涯起來。
獨立
五月的夜晚,似乎已有初夏的氣息。一輪明月掛在昆曲博物館古戲臺的檐角,緩緩地移向中天。風,吹送著委婉的笛聲,還有綠樹的清香,讓人的心境變得很寧靜。
戲,一折一折地演著。全都是昆曲名家,全都是傳統(tǒng)經(jīng)典,全都是用盡心思。魯智深的上場,卻使我微微一怔。袈裟、拂塵、佛珠,襯托著他那圓睜的雙眼和黑黑的大胡子。幾乎沒有唱詞與對白,只是默然的造型??磻T了小生花旦、男情女愛,“花和尚”橫空出世演武戲,很有些新奇感。這武戲并不一般,魯智深居然模仿寺廟里的十八羅漢,時而拉長身形呈“瘦子羅漢”;時而鼓起肚子呈“大肚羅漢”;時而以頭依拳呈“思考羅漢”;時而以單腿支撐下蹲,另一腿懸空平伸呈“打坐羅漢”。睡羅漢、捧獅羅漢、長手羅漢、亮珠羅漢、看書羅漢、挖耳羅漢、長眉羅漢、大肚羅漢、擎天羅漢……無不形神兼?zhèn)?。每隔一會兒,便變換羅漢的姿勢,但始終以一條腿支撐身體。
你看,他右腿支撐,全身360度原地轉(zhuǎn)圈,腳不離地,手上用力揮動拂塵。隨即,又將左腿掰上肩頭,緩緩蹲下,離地不足一尺,全身竟紋絲不動。
“好哇!……”
平日里文靜優(yōu)雅的女士,也情不自禁大聲尖叫。觀眾席里頓時掌聲喝彩聲大作。
他依舊默然變換造型,沉浸在一個極端的世界里。是的,被迫削發(fā)出家,無法六根清凈,一氣之下強喝了兩桶酒,是極端;醉醺醺地耍起十八羅漢拳,在五臺山踢壞山門,打坍山亭,是極端;一條腿站在那兒,接連做出那些高難度動作,也是極端。莫道花和尚醉酒混沌,他比任何人都清醒。那姿態(tài)各異的羅漢造型,恰恰寄托了內(nèi)心不可遏抑的抱負。他更有非同凡響的堅韌,以一條腿支撐,展現(xiàn)充滿寓意的身體。還有什么比這更能揭示卓立于世的精神境界呢?
一剎那,分不清該為之喝彩的,是桀驁不馴的魯智深,還是主演《虎囊彈·醉打山門》的演員……
自古獨立不易。獨,而后立,靠身軀,更靠鋼纜般的神經(jīng)支撐。這神經(jīng)里有信念、意志、品性,也蘊含非凡的承受力。君不見,擎天大柱不周山也經(jīng)不住共工的一觸,頓時天傾地陷,洪水漫漶?在千鈞一發(fā)、危若墜卵之際,依然不肯有絲毫搖移,這種精彩的人生,恐怕絕大部分聰明人會選擇放棄的。
后來我才從一位昆曲專家那兒知道,扮演魯智深的曹志威,1998年進戲校學戲時,才13歲。兩年后,就開始學這出《醉打山門》。先是練基本功,后來又進行強化訓練。基本功,每天練7個小時,單腿獨立每次起碼30分鐘。魯智深,便在他身上復活了。
荷花溇
立交橋如巨大的恐龍骨架,在村莊的一側(cè)飛架,公路上整天風馳電掣。荷花溇早已不復可見,依傍于它的許多民房也被拆遷了。但我始終記得這個美麗而貧瘠的名字。它,原本是一片白茫茫的低洼溇潭,連年遭受澇災。民謠說“只見秧船去,不見稻船回”。農(nóng)民都是陸續(xù)從蘇北逃難過來的,后來又有一批城里學生插隊落戶,轉(zhuǎn)瞬間,便是四十多年過去了。
我陪一位從日本回來的教授去荷花溇,當年,他就是知青中的一員。他帶著一個吳方言的研究課題,重游故地,辨認依稀記得的面容,與他們攀談。然而很有趣,在由嶄新的樓房、汽車、店鋪組成的村子里,人們依舊操著濃重的蘇北口音,不少年輕人則流暢地說著普通話。什么是荷花溇的方言?我感到迷惘。
村里的周圍,是農(nóng)田和蔬菜大棚。北面,一片樹林簇擁著凝滯的小河,顯然,這是修建高速公路時取土的結(jié)果。高速公路改變了村鎮(zhèn)布局,也改變了人們的思維方式,我與教授在村里漫步時,忽然想起了這句話。隨著大片的土地被批租,公路和廠房肆意擴展,原先由竹園、河埠、稻草堆和粉墻黛瓦構(gòu)成的農(nóng)舍,早已被整整齊齊的公寓樓所代替。愈來愈多的農(nóng)民不再與稻禾麥苗為伴,紛紛進了工廠,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習慣被打破了。年輕人爭先恐后地在城里買了房子,把家搬了出去。村子里空余的房子,陸續(xù)貼出招租的廣告,而臨街則開設了川湘飯店、土家香醬餅店和小超市。當外來人口遠遠多于本地人口的時候,普通話也就不推自廣了。
方言,或者稱作鄉(xiāng)音,是很奇特的東西。一個人能夠在很小時離開家鄉(xiāng),滿世界漂泊,把別人的語言說得很流利,可是跟自己的父母、兄妹打電話,卻只會用家鄉(xiāng)話表達。難怪賀知章的《回鄉(xiāng)偶書》“少小離家老大回,鄉(xiāng)音無改鬢毛衰”成為千古絕唱。
不少原生態(tài)發(fā)音,簡潔而生動,表述著極其豐富的含意,讓鄉(xiāng)里人一聽就心領(lǐng)神會,卻根本無法轉(zhuǎn)化為文字,這是幾百年來人們在同一空間內(nèi)生活的約定俗成。假如在一個遙遠而陌生的地方,忽然聽到耳熟能詳?shù)泥l(xiāng)音,哪怕是鐵石心腸的人,也會熱血潮涌的。可惜,作為人們集體文化記憶的鄉(xiāng)音,已日漸為強勢的流行語言所同化。上海有媒體記者專門做過調(diào)查,問“肩膀”用方言怎么說?結(jié)果發(fā)現(xiàn)絕大多數(shù)的學生說成“雞膀”,一口的洋涇浜。讓中學生用方言讀一篇文章,他們中的大部分人會疙疙楞楞,不知所云,這讓語言學家們深感憂慮。鄉(xiāng)音中蘊含的文化基因變異,將使我們失去理解語言本質(zhì)的機會,失去某種認知信息……
鄉(xiāng)音,本是我們習以為常的東西,很少有人會將它的保護,與珍貴的生態(tài)資源保護一樣相提并論。恰恰相反,那么多家長拼命地讓孩子學英語,考托福、雅思、GMAT、GRE,然后花大把的錢送出去接受西方教育。然而,當這些孩子因遠離鄉(xiāng)音而失去漢民族特征,乃至產(chǎn)生認同危機,我們又該如何救贖?
走在荷花溇的村路上,教授說:“所以我要做吳方言的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