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蘇水袖

1

門鈴響的時候，我正在與阿離纏斗。我想要做愛，她不想。她的身形像蛇一樣靈活，我每每抓到了，卻總是給她溜掉。

娶她的時候，我尚算青年才俊，后來就越來越背，干脆連工作都丟掉了。阿離的性趣就在這時慢慢萎縮，沒有了珠寶和貂皮大衣，她沒辦法假裝熱情。

我的自尊心不是沒有受到過傷害，可是我還年輕，需要性生活，于是只好低三下四地求她，糾纏她，我知道自己面目可憎。

門鈴持續(xù)地響，仿佛外面的人偷窺到屋里有一場好戲，非得進來觀看不可。阿離總算脫身，喘著氣去開門。我穿著一條大褲衩，狼狽萬分地坐在沙發(fā)上。門外站著一個女人，很瘦，聲音沙啞。她說，趙正華，我總算找到你了。

趙正華是我的名字，可是我不認識她。女人直勾勾地看著我，你答應(yīng)過打胎的錢什么時候給？

我以為我在做夢，我看著她陌生的臉，一時竟想不出話來應(yīng)對。我能確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我真的不認識她。阿離已經(jīng)叫囂起來，趙正華，外面的女人都打上門來了，你簡直欺人太甚！

我終于可以正常思維的時候，發(fā)現(xiàn)女人已經(jīng)與阿離攀談起來。她說出了我的名字，年齡，曾經(jīng)的職業(yè)，以證明自己并沒有找錯人。她說和我在酒吧認識，同居了一段時間，然后我忽然消失，但她已經(jīng)懷孕了。我盯著阿離的眼睛，居然并沒有多少悲傷，而是奇異地放出光彩來。

我就這樣眼睜睜看著瘋狂的一幕在上演，忽然失去了辯解的欲望。

2

我離婚了，在陌生女人打上門來的第五天。

陌生女人痛訴完畢，最終安全撤離，我沒有上去揪打她，逼她說出是受誰指使。因為我知道這一切都沒有意義。去愛一個不愛你的女人，就像去爬一堵正在倒掉的墻。我拿走了所剩無幾的存折，房子留給了她。阿離沒想到我這樣痛快就答應(yīng)離婚，她本來還想要端一端受害者的姿態(tài)，可是最終發(fā)現(xiàn)我沒有看她表演的興趣。

她總算醒悟，我不是傻子。她攔住我，急急地解開扣子，要不，最后做一次吧！我看著她的臉，那張光滑緊致的臉，快三十了連皺紋都沒有一根。年輕真好，就該趁著好時光，為自己賭一賭前程。

我推開她，我說，不用，謝謝。

下了樓，站在街邊等車，總感覺遠處有一束目光在掃射，轉(zhuǎn)過頭去，便準確地揪住一雙空洞的眼睛。是那個找上門來控訴我的女人，看我盯著她，她打了一個激凜。

干脆就不等車了，拖著行李走過去，女人急急地躲，我遠遠地叫住她。我說，喂，你的胎打了沒有？

3

女人叫大桂，二十四歲，無業(yè)。

因為想錢想瘋了，在網(wǎng)上發(fā)廣告說可以幫人擺脫不幸福的婚姻。還真有生意上門，不過很少，畢竟下得了手的女人不多。她說她在我家樓下等了四天，看我什么時候被趕出來。

她說，不管你相不相信，這是我最后一次做這種事。你是好人，我真不忍心告訴你，你老婆早就在外面有人了。我盯著大桂的臉，拿不準她如此殷切是否只是因為害怕挨揍。我不會揍她。我看上去并不比她體面多少。

她說，如果你愿意，我可以陪你去你前妻樓下散步。她是想要為我出一口氣，她忘了自己剛剛收了阿離一筆傭金。后來這傭金變成一頓豐盛的晚餐，大桂打電話給餐館，使勁點菜，像江湖女俠一樣勸我吃。她事實上就是一個江湖女俠，正經(jīng)工作都沒有，前程也沒有。那樣年輕，卻好像什么都不想。

我卻不能什么都不想，不能一直接受她的憐憫。我有一點金融知識，如果肯抹下臉皮，去跑業(yè)務(wù)，應(yīng)該還是可以的。做出這個決定后，我的胃口就打開了，吃光了大桂為我點的菜，然后發(fā)現(xiàn)她像根剝了皮的筍一般，赫然橫在我面前。

4

大桂脫了自己，然后叫我也脫了。這個女人像塊搭秤的豬肉一樣，把自己搭給了我。

我們彼此做出熱火朝天的樣子，可是不小心被大桂探得真相，我努力想要，卻并不蓬勃。這與我一貫的水準不符，因為我不知道眼前這個女人是否牢靠，她會不會提上褲子就訛詐我，這都是我此刻需要思考的問題。

然后大桂惱羞成怒，她霸道地騎了上來，她開始啃我，下巴被我未經(jīng)打理的胡茬逼退幾次，又改啃我的脖子。這個瘋狂的野丫頭，她根本不知道男人的敏感點在哪里。我被她的口水弄得哭笑不得，于是只好撲倒了她。

空氣里有悶燥的香氣，說不清是桅子花，還是洗發(fā)水。

然后大桂很歡樂，透過她薄薄的皮膚，我能清晰地感覺到血液在她身體里嘩嘩地?zé)?，很快就燒到我身上，然后我們彼此伸出尖利的牙和爪，把對方一點點剝開，一點點品嘗。完事后我仍然有些恍然。按照那個下流的成人笑話的邏輯，就在剛才，我把至少半年的積蓄給了大桂，可她并沒有因此走不動路。

5

我成了大桂的男人。我還成了一個業(yè)務(wù)員，人模狗樣地穿梭于銀行和證券大廳，看到一個貌似好糊弄的人便奔過去，像背書一樣背那套說辭。大部分時間，別人擺擺手，表示不感興趣。

兩周過去，我一個單子都沒有拉到，經(jīng)理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只飯桶。終于有一天，他給我指點了迷津，他說，你可以自己買幾只基金，轉(zhuǎn)正了再說，不然遲早被開除。轉(zhuǎn)正就意味著有底薪，還可以坐在辦公室吹冷氣。有了底薪和冷氣，便有了對決客戶的氣場和資本。

大桂把一張銀行卡摔在我懷里時，像摔過來一塊燃燒著的炭火。她并沒有自己說的那么窮，至少幾年漂泊，經(jīng)過了幾個男人，分手費是攢了一些的。大桂說，拿去，好好干，以后養(yǎng)我。

我用極致的熱情包裹了大桂。而她這次選擇了被動，非常安靜，非常柔軟。我首先尋找的是她的唇，找到了再順延至她的胸，當我久久盤桓在她身體每一個要緊或不要緊的地方時，才發(fā)現(xiàn)，她才是真正的施予者。

她對我施予了性愛，憐憫，或者還有一點愛情。而我能給她什么呢？我很悲傷。

6

我最終沒有用大桂的錢，也保住了一份工作。而且就在轉(zhuǎn)正這一天，我領(lǐng)到了首筆傭金，足足四萬八千塊。這天我早早下班，買了酒，買了肉，買了杜蕾絲。兩個熱烈的男女在一起，最不經(jīng)用的不是錢，而是安全套。

電話在這時響起，阿離在電話里低聲說，你能借我點錢嗎？我下意識地按了按錢包，深刻懷疑這女人是否具有探測錢味的超能力。

阿離用了那男人的錢，現(xiàn)在要分手，卻還不出錢來。阿離在電話里說，我對不起你，你能原諒我嗎？

我能原諒嗎？當然不能。我能借錢嗎？理論上也不能。

可是，我從來都不能在阿離面前理直氣壯地提到“錢”字。我萎縮的自尊，曾經(jīng)以為再也不能舒展。而阿離痛哭流涕找上門來這一幕，我在午夜夢回時幻想過很多次。

今天一定是個好日子，所有的夢想都成真。

我揣著錢出門的時候，正好接到大桂的電話，我果斷地按掉，因為怕接了電話，便改變了借錢給阿離的主意。大桂卻持續(xù)地打，一連打了五次，第六次，我接了，因為我已經(jīng)想好了，我要借錢給阿離，誰也不能阻擋，我丟失的自尊，必須靠錢去買回來。

大桂在電話里聽完，久久不說話。等我“喂”一聲，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掛了。

7

阿離的窗子亮著燈。我站在樓門前，反復(fù)確定了好幾次，幾乎沒有勇氣走上去。

大桂的電話又再次打來，她說，那個男人找到我了，要我賠償三萬，我卡里錢不夠，他說湊不夠就打死我。

我一時不明白大桂說什么，后來才想起，是有那么一個男人，因為大桂曾經(jīng)干過的那樁缺德事被迫離了婚，后來就滿世界找大桂，揚言要打死她。只是，我沒有見過該男人，對于他的兇暴，稍微想象了一下，都覺得像大桂編的。而在今夜，則更像是編的了。大桂編故事一點鋪墊都沒有。她永遠不能明白，我借錢給阿離，與感情無關(guān)，她大可不必如此緊張。

我苦笑著掛了電話，大桂又鍥而不舍地打，我干脆關(guān)了機。

上樓去，敲門，思考要怎樣才能顯得灑脫，隨意，滿不在乎。我沒想到自己即將扮演一個英雄。

阿離開了門，她的狀態(tài)非常不好，眼圈烏黑，臉色青腫。她欠了那個男人五萬。本來在電話里，我說好只借給她一萬，可是現(xiàn)在看情形，不把錢還清，那男人會吃了她。那個男人就站在她身后，像一尊鐵塔，直覺告訴我，在阿離與我離婚之前，他就巍然存在。

我有些不甘心，憑什么要我去替她還?？芍荒芴统鲥X來，因為此刻的阿離，除非我的心橫著長，否則真的做不到袖手旁觀。她一定剛剛挨過揍，走路都有些不穩(wěn)，說要給我倒茶，可是看了看那男人的臉色，竟也不敢去倒。

我有些失控了，阿離和我在一起時，我連一個手指頭都舍不得碰她。我把存了四萬八千塊的銀行卡向男人面門砸去。我說，你給我滾！男人核對了密碼后，和阿離對望一眼，便急匆匆滾了。然后阿離遠遠看著男人飄走的背影，悵然若失。

她說，謝謝你。她這么客氣，我也沒辦法以施予者的姿態(tài)教育她了。可是此刻，我忽然有一種使壞的沖動，我想要她。

這么多年，我一直沒辦法在她面前當一個男人。即使我沖進她的身體，對她橫沖直撞，可從來沒有真正占領(lǐng)過她。我逼近阿離，她下意識地后退。退無可退時，她沉默地解開了衣扣。她的胸還是很大，不，應(yīng)該是更大。我不知道她是否用過豐胸之類的產(chǎn)品，或者干脆是二次發(fā)育。我心里很酸，也很怒。于是不客氣地扯開她的衣領(lǐng)，把手探了進去。只探到一片冰涼。再往里探，還是冰涼。我替她還了那么多錢，可是她連一片體溫都不給我。

她不愛我，我在此刻確定了這一點。我也竟然并不勃蓬。這令我有點吃驚，在過去，一想到可以把這個女人踩在腳下，我總是莫明興奮的。我們其實互相不愛，我以為我愛她，她也以為我愛她，我們誤會了對方許多年。

我把手從她衣領(lǐng)里抽出來，然后退了開去。

8

回到家，打大桂的電話，一直打不通。睡了一覺，醒來時，她還是沒有回來。這個時候我還不知道，她不會回來了。

大桂真的被那個男人找到，然后把卡里的錢都取了給他，還是不夠，于是腦袋被男人用石頭砸開一條口子。是過路的好心人送她去醫(yī)院的，流了太多血，再晚一會兒，可能連命都丟掉。

我曾經(jīng)做過最笨的一件事，是在這座城市四處張貼尋人啟事，大桂，求求你快回來！我沒有她的照片，甚至不知道她的真名叫什么，大桂大桂叫著很順口，于是就懶得問更多了。

抑郁實在無法排遣，我也試過再去找阿離，沒有別的意思，就是聊聊天，說說對另一個女人的思念，雖然她一定不喜歡聽。走到樓下，一抬頭，卻赫然發(fā)現(xiàn)那個明明應(yīng)該滾蛋的男人，站在她的陽臺上抽煙。

那一刻，我全身都在抖。她怎么可以伙合那個男人騙我呢？騙我的血汗錢就算了，還污辱我的智商。

阿離與那個男人舉行了婚禮，她當然沒有給我送喜帖，她連電話都不敢接我的。是我們共同的朋友告訴了我這個消息，據(jù)說還有更勁爆的內(nèi)容。說當婚車駛進來后，忽然有個人騎著摩托車沖入人群，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往婚車里扔了一掛鞭炮。噼噼啪啪的聲音，整整炸了十分鐘還不停。新郎新娘被從車里炸了出來，婚紗破了，發(fā)型亂了，面目因恐懼而倍加猙獰。那天人很多，亂哄哄一團，那輛摩托車風(fēng)馳電掣般絕塵而去，誰也沒看清騎士長什么樣子。

因為這個小插曲，我倒在沙發(fā)上，整整笑了十分鐘還收不住。

那天傍晚的時候，有人敲門，連敲三下，停住，再敲三下。曾經(jīng)有個人，每次忘記帶鑰匙，也是這么敲門的。

我的心跳在這一刻幾乎停止?？諝庵惺菒炘锏南銡猓f不清是桅子花，還是洗發(fā)水。

開了門，消失許久的大桂就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們沉默地對峙，時間很長。然后她終于開口，她說，我?guī)湍阕隽思?，現(xiàn)在來收傭金。

我張口結(jié)舌，有許多話堵在舌尖，怎么也彈不出去。我想說，對不起。又想說，我想你。還想說，自從你走后，我做成了好多筆業(yè)務(wù)，我愿意把自己的余生都用來賺錢，用以支付你的雇傭金。

我最后吞了口唾沫，說出口的是，你從來沒有告訴過我，你騎摩托車的技術(shù)，會這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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