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佳
他們在一個胡同長大,有青灰的石磚,長滿爬山藤的暗紅色墻壁,以及頭頂上斑駁的藍色蒼穹。15歲的她,是胡同里最美的風景。她真是好看,細細的眉,長長的眼,穿著淡藍色收腰的連衣裙款款地走過他的心尖,百花盛開。
16歲的他,逃課打架,以為自己有什么了不起的,整天和胡同里的小混混在一起,每次見到她走過,就拼命吹口哨,故意在她面前跳一段街舞,擺一個很酷的造型。
她皺著眉頭繞開他們。她是乖孩子,有很好的成績,人生軌跡正緩緩地華麗地鋪開,上重點高中,上大學,然后在城市做個白領。他們之間,原本是兩條平行線,斷沒有重合的可能。
但他還是控制不了自己,他經(jīng)常跑到她家門口,癡癡地看院子里盛開的繁花,一些他能叫得出名字,一些叫不出名字,就像年少的暗戀,一種美麗而朦朧的感覺,一直不能確定,所以一直美好。他把對她的思念疊進紙飛機,順著窗戶扔進去,然后做賊一樣地迅速跑開。他知道,那是她的窗戶,他知道,她看得到。有幾次,他被她父親逮住,追他跑了幾條街,揚言要打斷他的腿。那段時光,悲壯而美好。她如同一株美麗的罌粟,帶著誘惑的毒,淹沒了他不羈的少年時光。
那年夏天,她出事了,他和幾個小混混相約調(diào)戲她,把她騙進空屋子里,起初只是想嚇唬她,跟她搭句話。沒想到她反抗如此激烈,大聲呼叫,滿臉淚痕。小混混們慌了,去拉扯她,不曾想裙子帶子被拉斷,露出了少女柔軟的胸部。
他們起了色心,要強奸她。當他發(fā)現(xiàn)混混們的壞心思時,突然清醒過來,拿著木棒就向為首的混混打去。后來變成了群毆,他們合力打他,用了石磚,血染紅了青灰色的石磚。她除了哭喊外,什么也做不了。那次,他昏迷了,而她最終失了身。
他被醫(yī)生診斷為輕微的腦震蕩,住院足足兩個星期。出院后,他發(fā)現(xiàn)她不見了。那些混混進了少管所。而她的一家都搬出了胡同,沒有人知道她的下落,提起她,都搖頭嘆息,說這么好的一個女孩子,可惜了。
他心里是翻江倒海的難受,他甚至希望自己也進局子,接受懲罰,因為他是從犯。那天,他們派他去邀請她,他見了她,竟然緊張得說不出話,他說請教她一道習題,低著頭不敢看她,從前的勇氣被她的笑容輕輕一推,嘩啦啦地全倒了。她看著他,一笑,把信任交付了他。如果不是他,她怎么會遭遇到這些。他想,她一定恨死了他。
他變了,穿校服,把頭發(fā)染回黑色,他開始發(fā)瘋學習,再也沒逃過課。三年后,他考上市里最好的大學。拿到錄取通知書那天,他去看了她從前的家,去看了那間空屋子,眼淚流了出來。當他終于可以跟她平起平坐時,命運已經(jīng)不知道把她拋到何方。
大三那年,他談了個女朋友,細細的眉,長長的眼,笑起來春暖花開,多么像曾經(jīng)的她。他牽了她的手走過紅艷艷的木棉樹,他低下頭親吻她的額頭,仿佛親吻那些舊日的時光。
他沒想到,還能見到她。在學校周圍的理發(fā)店里,她涂著厚厚的胭脂,妖艷的眼影,一見他就露出職業(yè)般的笑容。她對著他伸出五個指頭,說這個價位已經(jīng)是最低,照顧學生。
時光流轉(zhuǎn),他們竟然是以這種方式相遇,他震驚得不能自己,拉了她的手問,你還認識我嗎?你真的不記得我嗎?他講了當年胡同里的事,她冷冷地抽出手說,大哥,你認錯人了,不消費就不要浪費時間。她幾乎是推他出去的。
他再去的時候,她已經(jīng)不在了,店里的其他姑娘說,她跟一老男人走了。這一行,能被包養(yǎng),已是福氣,她們的語氣中有羨慕。他抓住門框,才沒倒下去,記憶里胡同上方斑駁的天空,嘩啦啦地粉碎了一地,他的世界一片漆黑。
兩年后,他畢業(yè)了,在這個城市逐漸立住腳,每日衣著光鮮地出入高級寫字樓,他打算再努力奮斗一年,就在這個城市買個房子,娶媳婦,生兒子。
他不是沒有找過她,兩年,他幾乎每天都在找她。他貼了很多尋人啟事,在報紙上,雜志上,甚至電線桿上。兩年的時間,足夠讓一個人絕望到崩潰。女朋友因此離開了他,哪個女孩能容許男友的心里有另外一個女孩的影子呢?無數(shù)個夜里,他抱著酒瓶子睡去,在夢里哭喊她的名字。她,永遠是他生命中桃色的劫,刺入骨髓,不可磨滅。
26歲那年夏天,他開始接受相親,與自己有感覺的女孩交往,其中有一個叫作夏,有著夏天活潑的氣息,愛笑,一笑起來有虎牙,有小酒窩。她總是眨著天真的眼睛看著他,他隨便講一句話,就能把她逗得笑茬了氣。她是那樣單純而美好,不斷地沖刷著他心底的陰霾。他突然想要安定下來了。
他沒想到會再次遇見她,在家具城,他帶著未婚妻從一樓到三樓,然后就看見了她,她一個人在看宜家布置的房間,撫摸著床,書架。她很瘦,化著濃艷的妝,幾乎看不出本來面目,但他還是一眼認出了她。
他叫她,沖動地上前抓住她,一如年少。她驚了一下后突然微笑,握住他的手,很自然地問他好,這一次,她沒有躲開。
他不知道如何跟未婚妻解釋,她先開了口,說他們是多年不見的老同學,僅此而已。然后看看手機,驚呼要回家給老公做飯,不能奉陪了。臨走時,她留下了電話號碼。
他們終于有了10年后的一次相逢,在老胡同里,他吻住了她,霸道而纏綿,他說要和她在一起,不惜一切代價。她推開了他,眼里亮晶晶的,她說,把我忘了吧,我不值得你愛。她說,其實你對我的愧疚多過愛。你愛的是你的未婚妻,我第一眼看你們的時候,就知道。
他抱著她搖頭,落淚,10年的委屈剎那間排山倒海,他們都哭得天昏地暗。后來她說,陪我照張婚紗照吧。
他們在照相館消磨了一天的時間,穿婚紗的她還是那么出塵美麗,如同16歲百花盛開的時光。她伸出手來,撫摸他的臉,她的手真是瘦啊。她說,我要跟一個追求我的男人出國了,那種生活,你給不了我,所以請你祝福我。
半年后,他舉行了婚禮,新娘不是她。當花束拋到空中時,他突然想起了她,他左手握住右手,他相信他的寂寞,她一定會懂。
那天,他收到了一個盒子,里面的東西讓他震驚。很多紙飛機,都是他當年寫給她的,還有一塊青灰的石磚,被染成了紅色,花朵碎裂般的疼痛。
那年之后,她輟了學,墮了胎,而后離家出走。她咬著牙隱忍地生存,做了小姐,后來傍了老男人,再被甩。最后遇見他時,她得了很重的病,最多只有半年的光景,于是她不再拒絕他,跟她拍了婚紗照,她要掙扎著把自己的最美留給他。
她說,你知道嗎,我恨過你,恨過你們每一個人,所以發(fā)誓再卑賤也要努力活下去,報復你們。可是你相信嗎,我愛過你,而且決定不再恨你了。謝謝你給了我一次做新娘的機會。
他的眼淚就落了下來,新娘問他怎么了,他說他是高興,高興。眼淚卻如同瀑布,淹沒了年少的往昔,淹沒了胡同青灰色的石磚,淹沒了天堂的婚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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