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王 朔
年輕時的老王
咪咪方:您理解“憤青”這個詞嗎?
理解,憤青就是不上班成天在街上玩還挺不高興的人,不憤青都是上班的日子過得挺讓人羨慕的——憤青不好。
咪咪方望著我:您不贊成憤青?
我搖頭:都挺不容易的,我喜歡人都在一起,開開心心的。
咪咪方:我要說您年輕的時候一直被看做是在演憤青,而且您的朋友都是憤青您會吃驚嗎?
人到暮年
1.我的時代已經(jīng)落幕,該盡的心都盡了,剩下要做的是把陽壽度完,不鬧事,不出妖蛾子,安靜本分地等著自己的命盤跑光最后一秒。這個世界已經(jīng)與我無關,我每天瞇在床上,補這輩子缺的覺,醒了就看窗外天空,看蔚藍,時刻準備著這個大家伙“嗖”一下跑掉——翻臉。
2.老王:你知道嗎,宋詩說死去元知萬事空,我是看著我熟悉的世界一樣樣被人搬走,認識的人一個個離去,活著眼前就空了。
老王評價方言
方言一直在演一個好人,我們說他,一個好人的扮演者。
我本來是相信人人結果一樣的,但一想起你父親就覺得人和人還是很不一樣,同樣一生為自己打碎了算盤,但是人人都說他面善,長得就挺吃虧的。
…………
梅瑞莎:他是很自戀的人嗎?
老王:咱們都是自戀的人,自戀和自我厭惡相交織。剛了解自己一點時自戀,很了解自己之后自我厭惡,或者用那個詞:沮喪。是的,方言是個沮喪的人,他自己也不掩飾這點。我們都很沮喪,發(fā)覺自己不是自己希望成為的人,而且再也沒機會活回去了。多可悲,沒一樣東西是抓得住的,甚至自己的長相。
“被遺棄”的一代人
可是活在那個時代的小孩——我,——也不是小孩了,都當兵回來了,也是個小伙子了,可還是嬌氣,就覺得遭到遺棄。
被誰遺棄呢?咪咪方問。
我彎腰坐著,這樣特別舒服,我說:嗐,不過是做不成奴才的不踏實。
你是指被一種國家理想遺棄?
聽不懂,就是郁悶。好比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八十了,一睜眼——現(xiàn)在,你告訴我,人能活二百歲,你還要出去想辦法——你叫我想什么辦法,我本來是照著八十活的。
明白,憤怒就是這么來的。
你們沒打算把憤青當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保護起來么?
現(xiàn)在當然知道國家很虛幻,是各種利益的一個集合,自私是它的本性。當時把它看得神一樣,有無窮的資源和慷慨,信它,它就能照顧你——我也不知道全世界哪兒還出過這樣的事兒,你跟著你的神走,半道上神一彎腰回頭對你說:拜拜了您哪。
關于信仰
我說:那我們應該相信什么?
她說:這是典型你們那一代人要問的問題。什么都不可信就不能活嗎?在虛無中就不能活嗎?我養(yǎng)過一只蒼蠅,一冬天往玻璃上撞,春天我打開窗戶,它經(jīng)過窗口就掉下來,我說,你丫裝什么呀?它說:不習慣。
我看看咪咪方:你丫胡編的吧。
咪咪方:胡編的。第二年蒼蠅回來問我,你們家沙發(fā)呢?我說賣了。它就不高興。我說你坐嗎?它說看著少樣東西。我說你丫一千多個畫面少看一個就這樣?沒兩天,撲地而死。我問蒼蠅的靈魂:吃臟東西了吧?蒼蠅靈魂回答,不為這個。我說那為什么?它不說。另一只蒼蠅飛來告訴我:它是憤青。
中年危機
突然發(fā)現(xiàn)什么都有了錢成功房子家后代,突然掉進巨大的空虛,一個真實可見白色光滑極其緊致只痕片跡沒有廣大深圓的鋁坑,有一個鳥瞰——我在底下十分渺小。一時不知這空虛來自何處,周圍的街景飽滿紛麗依舊熱鬧,但是行人個個陌生面帶猙獰。我繼續(xù)往前走以為可以走出這弧不可測锃明瓦亮的大白坑,但越走越長毫無坡度即將在這一眼望不到頭嚴嚴實實的蒼白中消失。我心懷恐懼同時明白我這是走在自己的內(nèi)心中,這個內(nèi)心寸草不生一派荒涼無窮單調(diào)。
關于宗教信仰
咪咪方:所有的信仰不是都教人要愛人么?
老王:不是所有,大部分信仰是教人愛自己人。
對待死亡
老王:三十年,我在拆生和死之間這堵墻,現(xiàn)在墻拆光了,地也抹平了,我只能心里記著墻根兒在哪兒。我坐在這里,天天看著死,偷看死,希望她好看,再好看一點,對我有更大一點吸引力。我太怕死了,只能多看她,習慣她,喜歡她,才好接受她。她像新娘子,坐著轎子,蒙著蓋頭,坐上你的床,從今往后就要一起生活了,這才是你永生的伴兒,天長地久,斗轉(zhuǎn)星移——可長得什么樣兒還不知道呢,我要偷看。
對另一個世界的看法
1.老王:很多世界存在在我們周圍,每個世界和每個世界之間都沒有鴻溝,界限只是對人而言,被觀念束縛住的人,他,哪里都去不了。普遍的,人類通行的看法都講人只能死后去另一個世界,其實那是全世界統(tǒng)治者聯(lián)合起來撒的一個彌天大謊,他們蓄意割斷歷史,制造人只能呆在自己視力以內(nèi)的觀念,宣揚了幾千年,深入人心,成為常識。而在兩千年前,全世界各地方的人民都不這么認為,都和另外的世界保持著緊密聯(lián)系和來往。
2.老王:在另一個世界,我們都不是人,都不是生命。人的情感,生命唇齒相依的事情在那邊都不存在。他是沒形狀的,我這么說你懂嗎?但是有意識,每秒三十萬公里,在自由飛翔。
咪咪方:像一束光。
老王:一片光,籠罩在遠方,十萬支蠟燭照亮香蕉船。我們的交流,是在一種共同的感懷上,什么問題也沒有,只有那個世界的廣闊視野和廣闊情感。非要說和人類情感相近,就是喜悅,但要平滑得多,矜持得多,好比想要一根紅頭繩,結果得到滿河的紅綢子。持續(xù)不斷的喜悅,永不衰減的喜悅,雕刻在喜悅中。在喜悅中,他什么也不記得了。在那里相遇,你不是他女兒,他不是你父親,大家盡管喜悅,不說話,不交流,中文英語都用不上。
咪咪方:他連我也不記得了?
老王:你不需要他記得,你也沒有形狀了。如果你能到那邊,不會再背負人類的情感,所以你也不會難過。
咪咪方:但是我還是想跟他打個招呼。父女一場。
老王:會有一個招呼的,只是一眼。一屏風景向你迎來,你發(fā)現(xiàn)一組顏色充滿感動幾乎要寫出漢字。一塊石頭特別濕潤連周圍的土地都像下了雨顏色發(fā)深。一條大河特別雀躍金色的被子一樣的波浪中閃動著無數(shù)回眸——那就是他。之后你的情感容器頃刻枯竭,像是被他的目光灼干。
關于自由
1.咪咪方:自由是美嗎?
老王:自由是至美。
咪咪方:自由是孤獨嗎?
老王:自由是絕對孤獨。
咪咪方:至美和絕對孤獨是死嗎?
老王:是經(jīng)過死,看到至美和——獨有、獨在、獨享。
2.到頭來你會發(fā)現(xiàn),人之不自由,最大的掙不脫就是人與人,親情,友情,愛情——所有別人為你的付出。我們就是這樣緊緊地捆在一起,生于溫情,死于溫情,忘了自己是誰,只認得眼前人。
人生如戲
老王:躺在這片公墓里的人都是這樣,本來正在悠然地生活,突然電影放完了。瞧這個墓碑上刻的,才十二歲,一部短片。
咪咪方:我接受不了,故事還在講,其他人物都在,一個人卻消失了,而且消失得極其荒謬,完全不合情理。一個好編劇怎么能這么編故事?你要讓一個人消失,一定要給個理由,哪怕他是個配角,在背景。
實話難講
人要忠實自己苦啊。要說心里話難啊。哪里也不能去,就在心里畫地為牢。
對苦難的看法
苦難也會腐蝕人,把人變成動物。說窮人有多高的境界,多寬廣的胸懷,我也不信。說貧窮產(chǎn)生罪惡,我是見過的。說小山村里的人待客熱情,那是去他們家的人少。我也建議我不要下去了。我這樣的同志,貧賤能移,富貴能淫,到了下面也是給世界增添不安定因素。當然還有一個可能是變成特蕾莎修女。
關于“靈魂”
老王:人,只是靈魂的一次輕微扭曲,一次輕微受困,一次感冒——說感冒都大,一次毛囊發(fā)炎,長了個青春痘。本來自由來去,無所不在,忽然跌了個跟頭,掉在地球上一個人家,再睜眼成了個小孩,什么都忘了,什么都要重新開始,被人教導學做人,受人轄制,在人群中吃力地討生活。走路靠重力,說話靠空氣振動,視力限制在巨觀世界,遠不及十里路。聽力限制在巨響,真不過二百米。拖著個軟身子,吃生命維持生命。一天不吃就跑不動,少喝一口就舌干唇裂。風也吹得你,雨也打得你,太陽也跑到你頭頂充老大。笨拙虛弱不明真相地度過幾十年,一日日走向衰老,走向悲哀,哀之又哀,走進墳墓。轉(zhuǎn)瞬之間爬起來,立刻忘了這一個跟頭,就像從來沒墜落過,又一筆怒放開來,無窮大無窮細微地躬身充滿宇宙。說躬身只是一個比喻,是說我們那當時——從來的態(tài)度。什么看起來都很短暫,什么過程也不產(chǎn)生結果,什么態(tài)也不必表,只需要謙虛地站在那里。謙虛和站也是比喻,呼應躬身,是擬人,其實既沒有表情也沒有形體,只是一個三百六十度的注視。
語言的蒼白
老王:我的意思是語言是網(wǎng),世界是海,一網(wǎng)下去海水就會從無數(shù)網(wǎng)眼泄出。能說出來的永遠小于看到的,小于感到的,再生動也只能概指那個方向,至大洞察力也只能望個隱約,上來就尖銳過早。爭論不是目的,爭論很傷感情——這是說我,我也是朋友都成了故人才明白這個道理。面對那樣大遮天蔽日的未知,我們這點可憐的已知全部加起來尚且不夠插一指見縫,還在這里爭什么?可以交談的人本來就少,爭一回少一個。
(摘自《和我們的女兒談話》,王朔著,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版)
《和我們的女兒談話》
王朔著,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版定價:26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