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建軍
火焰山上走一回
蔡建軍
多少年了,說起來也怪,我一直沒忘記這首詩——火焰山遙八百程,火光大地有聲名。火煎五漏丹難熟,火燎三關(guān)道不清。時借芭蕉施雨露,幸蒙天將助神功。牽牛舊佛休顛劣,水火相聯(lián)情自平。
還在上小學(xué)時,童年的我就躲在自家斗室偷讀小說《西游記》,邊讀邊就抄下這首詩。打開記憶的閘門,書中的許多精彩故事,就象紛紛放飛的鴿子,至今仍在我的腦海中“忽閃忽閃”翱翔。從那時起,我一顆不安分的心也開始做夢,夢想有朝一日真能到火焰山一游,該有多美!
似乎前世有緣,也許美夢成真,那年冰封時節(jié),白雪皚皚,還在部隊工作的我應(yīng)邀到新疆參加全國武警邊防部隊首屆文學(xué)創(chuàng)作筆會,童年夢幻終于如愿以償。
“考斯特”面包車很快駛出吐魯番市,朝郊外東北方向疾馳百里。
“啊,火焰山……”不知誰喊了聲:“火焰山到了!”
我立刻憑窗望去,傳說中的火焰山逶迤起伏如大海中浮起的巨鯨,龐然橫臥在我的面前,仿佛伸手可觸。大家爭先下車,紛紛向前?;鹧嫔结揍就回?那是多少年來地殼橫向運動造成的褶皺帶;山體溝壑縱橫,那是多少年來被風(fēng)蝕雨剝留下的印跡。冬日的陽光照射下,赤褐色的砂巖焰光閃閃,似是白雪下滾滾升起的大火,正在騰騰燃燒。目睹這一奇異的景致,我的好奇心如逆行之魚,忍不住對同行者發(fā)問:要是盛夏時節(jié)來火焰山會是怎樣的呢?由于山石風(fēng)化,寸草不生,火焰山那裸露的砂巖,蛇曲的皺褶斑痕,呈現(xiàn)出深淺不一的赭色,要是在夏天的陽光映照和高溫氣流作用下,會一派紅光閃爍,熾熱氣流滾滾上升,云煙繚繞,猶如火蛇亂舞,烈焰升空,火焰山也由此得名,成為吐魯番盆地中最具魅力的一景。據(jù)地質(zhì)學(xué)家考證,火焰山的地質(zhì)形成大約距今一億八千萬年到五千萬年之間。那是因為大地巖漿迸涌,呼嘯著從海底騰躍而出。這才有了“一處青煙一片紅,炎炎氣焰欲燒空,春光末半渾如夏,誰道西方有祝融”。(祝融:傳說中的司火之神。詩句見陳誠《火焰山》)。
“火焰山,這樣的龐大,從哪兒才能爬上高峰呢?”我環(huán)顧重疊的山峰,不禁喃喃自問。這時,導(dǎo)游拉住我說,“來!從這上!”我們踏著導(dǎo)游的腳印,一步又一步,緩慢地登攀。喘息,沉重的喘息;攀爬,艱難地攀升?;鹧嫔降捏A道在崇山峻嶺間,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千旋百轉(zhuǎn),就像一架碩大無比的梯子,直通云天。這條路很陡,十分險峻。氣越喘越粗,速度越來越慢,我們倆拄著拐仗,走走歇歇,邊上邊聊。
年輕的導(dǎo)游向我講述了一個堪與《西游記》媲美的佳說:古時候,天山有一條可惡的龍,常常在夜晚飛到這里,一來就要吃一對童男童女。如果人們不向它供奉童男童女,可惡的它就大施淫威,毀平田舍,殘害人畜。為了除掉這條害人的惡龍,當(dāng)?shù)匾幻泄那嗄旰妥?手執(zhí)寶劍,同飛來火焰山的惡龍激戰(zhàn)了三天三夜,終于在七角井腰斬惡龍。惡龍被刺傷后,突然從高空中啪地跌倒在地,只見落地未死的惡龍,撲騰翻滾,血流不止,染紅了全身。哈拉和卓乘勝追殺,又舉劍砍去,把惡龍劈成十截。從此,這條死掉的龍就變成了這座山。被剁開處,便成了山中的十道峽谷……
有趣的是,這些相傳勇士剁成的峽谷,依然留下青春的“劍痕”。經(jīng)導(dǎo)游點撥,我暗暗驚奇:是的,眼前重巒疊嶂,陡壁如削,果真名不虛傳。導(dǎo)游隨之又告訴我:每當(dāng)夏季,這里林蔭蔽日,田原如畫,溪澗縈回,花草繽紛,更有一番迷人景色。就這樣,我們一路聊著一路攀登,腳步更加有力,情緒更為振奮。眼見著離人群遠了,離頂峰近了,坦途也逐漸蜿蜒展開,我們索性奔跑、跳躍、急行……步步升高,終于爬上了勝金口山頂——火焰山的最高峰。當(dāng)我們氣喘吁吁地停下腳步時,整個山谷間了無聲息,立刻真切體驗到深山峽谷神秘莫測的幽靜。抬眼望天,塵世的污濁、都市的喧鬧,人群熙攘都在轉(zhuǎn)眼間消失。舉目四顧,天寬地闊,群山似大海起伏的波濤,一種說不出的沖動涌上心頭。我忍不住回到少年輕狂,旁若無人地大堿一聲:“啊—火焰山—我過來了?!?/p>
正沉浸在興奮之中,突然感到有股冬季清冽而又鉆心的涼風(fēng),著著實實地撲面而來。有感于終于了結(jié)多年來魂牽夢繞的夙愿,我心潮難平,恍然有種如夢似幻的不真實。我發(fā)現(xiàn)了火焰山那種無言的美,博大的美,深沉的美。她令人陶醉而神往,那樣高尚與純潔……驚喜之余,心胸也隨之變得博大起來,精神為之一振,恍然明白些什么,卻又說不大清楚,唯心中充溢著莫名的感動和一種超越自我的巨大幸福。
此時此刻,天是高的,地是厚的,在高天厚地之間,我們渺小到簡直不值一提。于是我想,人生若被浮華與虛榮牽引,注定就會如同風(fēng)中的流云,忽東忽西,時而相攜相擁,時而撕裂如敗絮。而如果擁有一顆樸素的心,胸中自然變得寬容而明朗。當(dāng)然,現(xiàn)實中的人,要掙脫俗世的侵擾,談何容易。但人生無論怎樣,最重要的還是善待自己,其實,對生活寬容地去愛,就是對心靈最好的呵護。
踏上歸途的時刻到了,頓覺心靈喜悅、步履輕松,如是脫胎換骨的新人。并非每個人的人生經(jīng)歷中都會獲得這種美妙而難忘的感受。這讓我想起一位已故詩人魯藜的詩:“老把自己當(dāng)作珍珠/就時時有怕被埋沒的痛苦/把自己當(dāng)作泥土吧/讓眾人把你踩成一條道路?!甭分谌?是一種親緣。人不能忘了趕路,路貫穿著人生與世界,貫穿著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據(jù)說唐代有位邊塞詩人,幾次過火焰山下,都極言詠嘆了這里的苦熱,其中就有“火焰滿山凝未開,飛鳥千里不敢來”這樣的句子,至今讀來令人咋舌。在導(dǎo)游引領(lǐng)下,我來到山下的沙礫地面。導(dǎo)游用腳先在砂礫上蹭了蹭,說:”你試試看,大冬天的,但溫度還很高。要是你夏天來,這砂土溫度可達五六十度,能煮熟雞蛋?!?/p>
然而此時是冬季,雪花飄飄,斜打在我身上。無論氣候怎樣變化,火焰山,就憑這個名字也讓人絲毫感受不到寒冷。那傳說中能煮熟雞蛋的山腳,特別是用鐵絲捆著的框內(nèi),《西游記》中的僧人、八戒、大圣,威風(fēng)凜凜地圍在其中。他們手持各自的過山工具,似乎從我們身邊匆匆而過。我和他們靜靜的對視許久,那一雙雙靈動有神的眼眸,流露出大展鴻圖的渴盼,或者還有“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的憂傷。出神地想著這些,不知不覺太陽西下,想必僧人弟子又要上路了,他們西天遙遠,而我們打道回烏魯木齊,也需要不少時間。在同伴的再三催促下,我三步一回首,五步一停留,戀戀不舍的與火焰山告別……
一晃快有20年了。轉(zhuǎn)眼間我脫下軍裝也有兩年??苫鹧嫔侥亲迫说臒嵋夂捅弧段饔斡洝肪窦氉恋睦寺c傳奇,卻讓我難以忘懷。無論在什么季節(jié),那都是一座火焰般的山。它代表著我對往昔軍旅的懷戀,代表著我對軍中戰(zhàn)友的思念。我從心底喜歡那一時刻的過往,愛那許許多多美好的心動,愛的深沉,愛的熾烈。我甚至癡心妄想,也許有一天自己還會重游那沉寂于西天的火焰,尋回失落在那里的許許多多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