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 勇
閩都別記
侯 勇
鋼鐵與流水并行處
和鋼軌一起顫動
抓住了飛鳥或樹葉
停頓的站臺,模糊的臉
與蒸汽一起將夢想覆蓋
數(shù)站名,甘蔗,白沙
節(jié)奏加快,提速
兒童到少年,喳喳喳
來去沒痕跡的鳥
今天,倒車,中轉(zhuǎn)
落著煤塵,擁擠,汗腥
失去故鄉(xiāng),失去老家
站名也蕩然無存
鋼鐵與流水并行處,隔夜便經(jīng)過了兩地。從太原往南,汾河邊的火車到達(dá)晉國故地,又一個黑夜結(jié)束了,火車在武夷山的縫隙里繼續(xù)向南,沿著高山林間時而出現(xiàn)的,只是溪流,直到過了建甌才頓然醒悟,這是閩江。群山間搖擺著的火車穿過涵洞,時而見首,時而見尾,一條隱秘的龍,在雨水里,行云流水,正應(yīng)了我一日千里的奔波。
緩慢地跑步著的火車,也該更換個名字了,不溫不火,不是那種添一把煤就能快跑的火車了,很安靜也很干凈,連過站都不想報名,倏忽而過。也許是水的悠閑感化了鋼鐵,與流水并行就忘乎所以。乘客本就是行者,景色宜人,卻都是途徑,等想起站名時又過了一個站名。
姐在福州站等著,我在看風(fēng)景,火車緩慢接近記憶。一道道彎過后,下了丘陵便是白沙,縣城邊的一個鄉(xiāng)村小鎮(zhèn)。前些年認(rèn)識福建詩人顧北,他說曾在白沙某檢查站工作過,辦過詩社,我似乎對這片土地有了個對稱的回憶,感應(yīng)到的模樣都在他的描述中驗證?;疖噺澋蓝^,外面高樓林立,遮住了記憶里的那幾點標(biāo)志,樓閣間錯位了,像是監(jiān)獄的鐵柵欄,一晃而過,卻囚禁了一個三十年的記憶,記不清楚的地方,該是自己錯了位吧。
到福州下車后被老姐領(lǐng)著去白沙,早年第一次去白沙似乎也是這樣,福州原本就不清晰,從城里尋到城外更困難,中國的變化在城市,十年改造一次,三十年面目全非。農(nóng)村卻是緩慢的,補(bǔ)丁似的添加著花樣。姐住在白沙邊緣近山處的7428兵工廠,舊廠門還在,空落著,沒有一個人影,進(jìn)廠后上坡,側(cè)面的一棟低層樓房在車窗顯現(xiàn),我說:這是你原先的住處。姐有些吃驚:這個房子你還記得啊,那時你才多大。這里一點也沒有變化,它還等著什么呢,也許我看了這一眼,明朝就被拆成一片廢墟,我相信這種可能。姐說,廠里只剩下老人們了,廠房都租給外面當(dāng)加工車間了。物是人非,算是上天還留著一份惦記給我,否則,闖入的是別人的領(lǐng)地,我在黃昏會一片黑暗。
在黑夜里,鐵軌上的白光一如從前,月亮總是舊的,它照著路,我走在往日的方向。我無法走到從前,但鐵軌無論前進(jìn)還是后退,都沉默著,人生的來回只是白光一閃,千百人運(yùn)載而去,又運(yùn)載而來。鐵軌矮了些,人也縮短了骨架,三十多年了,消磨掉的總是堅硬的部分。
白沙到甘蔗再到福州,原本是有火車客運(yùn)的,各自相距十來分鐘,慢車,那時候天下火車都慢,就沒想過要快。也有特快,不在小站歇腳,呼嘯而過的時候,我剛從鐵軌上跑開,甚至故意引來長鳴,這更加劇了我對特快的陌生感,它不屬于我,屬于那些遙遠(yuǎn)的陌生人,以及遠(yuǎn)方,他們在窗口望著我,一閃一閃,拉開了一段沒有情節(jié)的電影膠片??炫c慢對于我沒有不同,散淡的日子里,無非是遠(yuǎn)去和歸來,我只有父母和姐,這里是我的出生地,宗族在北方,別人走親串友的時候,我踩在單軌上,練習(xí)平衡。我抓住了飛鳥和落葉,緩慢地邁出下一步。那時幼小的我只看到眼前,想不到鋼鐵與江水是平行的,也想不到深秋的葉子會翻卷到閩江里,在波浪間保持著向上的姿態(tài)。年齡限制了想象的場景,但它們存在著,不顯現(xiàn)出來,神靈是如此,歸宿也是如此,直到走完了旅程才會發(fā)現(xiàn)一切早已預(yù)示,在隱秘的地方看著我從鐵軌上掉下來,而后再踩上去。
知道白沙是因為姐在糖廠工作,樓上是單身宿舍,在白沙火車站對面。那年她十九,我十一。父母回山西老家去確定離休后的住處,我去閩侯實驗小學(xué)的學(xué)生大灶交大米,放學(xué)后買菜吃飯,晚上回到租住的農(nóng)家祠堂,一個人住半個院子,空蕩蕩,陰森森,獨自生活了一個多月。每周六中午,我從縣城(甘蔗鎮(zhèn))坐火車到白沙找她。買一毛錢(好像是)半價車票,一張厚厚的硬紙片,上面有針孔穿透的日期和車次,從半個橢圓形的窗口遞出來。這種車票幾十年后還在用,幾年前在北方山區(qū)小鎮(zhèn)還見過,讓人覺得當(dāng)頭的日子從來沒有變遷,小火車站屋檐上的日頭永遠(yuǎn)都是這么掛著的,風(fēng)也吹不走。難免這樣呆著一會,漸漸回神過來,就覺得日子蠻不錯的,記憶能這么遙遠(yuǎn),便包容著莫大的福分。
我是站臺上最小的乘客,紙片揣在手里,等著火車呼嘯而至,避開人堆,從側(cè)面接近車門,擠上火車還是很容易的。這個習(xí)慣一直保持到現(xiàn)在,在中國旅行,如果習(xí)慣了對蕓蕓眾生的畏懼,并轉(zhuǎn)化為一種能力,就能坦然面對各種境遇。那是我個人出行的最早年份。從甘蔗到白沙,十幾分鐘的路程就在車廂連接處站著,人滿為患就沒了奢望,大家擠作一團(tuán),我的頭上全是各種類型的腦袋,呼出各種各樣的云團(tuán),那時煙民不算多,汗腥里很快就融合了外面鉆進(jìn)來的煤氣。這趟車或許是福州開往南平或者鷹潭的,慢車,不會走得更遠(yuǎn),如果我想要走得更遠(yuǎn),就會在愿望中窒息掉。這是現(xiàn)在的假設(shè),當(dāng)時年少,艱難卻成了好奇,火車沿閩江蜿蜒,將車廂擺來擺去,肉體夾雜著,晃蕩著,車輪的咣當(dāng)聲比脈搏還要密集。
十多年前,姐回到北方對我說,甘蔗和白沙已不再??炕疖嚒N蚁氲?,當(dāng)年離開福州途徑甘蔗、白沙看到的站牌就是最后的???,現(xiàn)在,這兩個站臺不再有鳥群的聚散,沒有人的地方,鳥也不愿照看陌生之地。這個時代,人活得越來越密集,城市越來越大,小地方不再???,就要被抹掉,從一個行業(yè)開始,直到一代人,最后消滅在記憶里。今天的人們越來越多共同的記憶,雷同的衣食住行,相似的悲歡離合,同等的高壽和蒼白。在小站生活過的印象,被少數(shù)人帶到天堂或者地獄,總是個人的財富。在站臺上瞭望過的眼神,無聊的閑談,回避了國家大事,就說些甘蔗或者白沙間的風(fēng)情舊故。將來,在另一個世界里重新相遇的他們是少數(shù)人,甘蔗和白沙也是極少數(shù)的標(biāo)志。
趴在鐵軌上,收悉遠(yuǎn)方的顫動。站在鐵軌上,和鋼軌一起顫動。少年的南福線,我愿這條線路總是年輕,找到足夠的痕跡,讓我的懷念延伸過去。甘蔗站往南行百米,分開岔道,一道通往福州,一道通往駐軍。在南福線,將石子放在火車上,過后連粉末也不見了,后來放大號的鉛絲,讓車輪一遍遍壓成刀片,過后鉛絲也找不見了。滿腦子都是少先隊員將攔路的樹桿推開讓火車順利通過,鐵道上連個人影也沒有,愿望不能實現(xiàn),我還是普通的少年。最后走到另一條道上,站在鐵軌上,走平衡道路。鐵軌被曬得燙燙的,能將橡膠底鞋灼透,這樣走很奇怪,像鳥站在發(fā)燒的鐵絲上,我同樣不明白。
甘蔗在南福線和閩江之間,鐵軌東西兩側(cè)幾百米是稻田,現(xiàn)在全部被樓房覆蓋,留下狹窄的雙行道,我在公路上飛跑,鐵路就在車頂上散步。最近幾年父親才說,當(dāng)時曾帶著數(shù)千閩侯民工修建了南福線一段。在白沙附近,民工挖掘了一座墳地,父親知道后就讓人按照墓碑上的名字到村里找后人來遷移,很快找到了后人,已是第六代,知道來意后他們說,你們公家怎么處理都可以,我們不管了。父親只好托付下屬買了一個甕,將骨頭撿起來放進(jìn)去,埋在遠(yuǎn)離鐵路的山坡間。如今,父親老了,他說起此事很是無奈,六代算遠(yuǎn)嗎,不遠(yuǎn),人情世故皆淡漠。時間能改變一切,有的可以消失,沒有的可以重新?lián)焓捌饋?,我在三十年后回到出生地,在意時間還是地址,還是這些陌生人。
父親建起來的鐵路,將我送出福建,又將我送進(jìn)來,火車緩慢地走,可以再慢些,將那些小小的車站都??恳幌隆H缃?,我每年有近四分之一的時間伴隨火車穿越時空,天南地北,最多是沿著汾河南北往返,鐵軌與流水的距離最近時跟上下鋪差不多,可以喊一聲,火車嗚嗚叫一下。走多遠(yuǎn),流水也多遠(yuǎn),不走了,流水還要走。火車嗚嗚在記憶里,沉悶而有力,在很遠(yuǎn)的地方就瞄準(zhǔn)了目的,在面前站定的時候還因這段長跑而喘氣不止?,F(xiàn)在的火車不用火,它的長鳴,刁鉆并揮霍那點能力。
白沙的白
白沙的白,讓我回憶倦怠
柔軟得抓不住任何東西
沒有一點聲響,指縫中溜下
回潮的魚兒一路漂來細(xì)微的卵
張開身體,打通江河的六脈
白沙被淘盡,歲月之漏
生命逆境,在銀河中旋轉(zhuǎn)
晚飯后要行走白沙小鎮(zhèn),姐提議,我應(yīng)下。
石階下面,還是石階。從一座高大的建筑物旁走過,我自語,這是7428廠禮堂。姐說,是啊,現(xiàn)在租給外面當(dāng)加工車間了。果然,燈光下排列著縫紉機(jī),嗒嗒嗒嗒,女工們低著頭。穿過她們背影后的門,透視到一個空蕩的場面,似乎電影散場后熄燈了,視覺里的景象不再存在。白沙有兩個電影院,一個在鎮(zhèn)中心,一個在7428廠。姐初到白沙時在糖廠工作,周末我去找她時,總要去鎮(zhèn)里看一場電影。我們順著鐵軌走,我踩在鐵軌上,掉下去再上來,走到了鎮(zhèn)里,看禁后重映的《智取華山》。后來姐嫁給7428廠的江西兵,我漸漸熟悉了兵工廠生活。
進(jìn)鎮(zhèn)的坡道邊有幾座樓房寧靜無聲,姐說,這家人蓋了房子就沒住過,舊了。為什么不租給別人呢,窗戶都壞了,我覺得很可惜。姐說,這是當(dāng)時白沙最好的房子,就是不知道房主哪兒去了,房子蓋好了也不要。我想了一路,這里會有一出撲朔迷離的故事,無法追究,小說里設(shè)想出來最好,留給返程的時間里消磨,火車漫長,足以將故事拉到夢里。
經(jīng)過鎮(zhèn)電影院,姐提醒我,這座裝飾一新的建筑怎是我的印象。七十年代的電影是被仰望的,稍多一些觀顧便是奢侈。買電影票是難度事件,走后門托關(guān)系,一張影票顯示著生活的質(zhì)量。那場電影,人們圍著影院擁來擠去,比螞蟻攀在蜜罐還要繁雜。紅色預(yù)告欄上的白字比以往要小很多,場次密集了,很多人也許就不是來看電影的,而是盯著紅底白字的時間看個不夠。每一個半小時又一撥螞蟻攀附上去,黏在那里。即將開演,人群松散開,買甘蔗和麥芽糖爆米花的退到角落,檢票口還扎堆不散,有很多人進(jìn)不了場,沒錢,一毛五分錢也囊中羞澀。等到片頭那個五星四射或工農(nóng)兵高大挺拔的形象出來,他們還站在進(jìn)口處張望,影院將喇叭接到門前廣場上,有人就一場一場聽下去,坐在臺階上,目空一切,在聲音里演繹著每一個場景的特別之處。他們回家就有了意外的談資,聽來的記憶會特別準(zhǔn)確,尤其會模仿經(jīng)典對話,聽覺會比視覺更專一。場外有老人有孩子,也許有人根本就沒有進(jìn)過電影院,一生都在場外,一樣享受了空想的樂趣。這本來就是一個空想的年代,看不到的可以聽到,聽不到的可以想到,那些孩子們中有人長大了會成為音樂人、電影人,現(xiàn)在的我是他們之一。姐指向的電影院現(xiàn)在掛了某俱樂部牌子,我看了一眼就走開了?;貞浝锍恋硐律匙樱咨嘲桌?。
早上再次經(jīng)過7428廠禮堂,外墻暗褐,爬上苔蘚,陳舊的建筑倒是記憶里的模樣,門頭高大,鑲嵌的彩色碎石子被雨水沖刷到灰暗,還固執(zhí)在那里,沒人理會。門板破了,窗戶敞著,我沒問被遺棄了多久,時間總是被丟掉,即使剛剛松手也是一樣。二層陽臺上還有幾盆花草,是唯一的綠色,幾根竹竿吊在那里,生命的氣息還在。陽臺前懸掛著四個金屬牌子,銹跡斑斑,黃少黑多,辨不出字樣。站在臺階上看上去,整個老年斑的臉,再下十幾個臺階,這張臉越加黑青,五十個左右的臺階下完了,一張遠(yuǎn)望著的老人的臉清晰了,一直注視著我,越走越遠(yuǎn),記憶卻是倒退的,放大著,看不清就模糊了。沒有走進(jìn)禮堂,進(jìn)去也看不到什么,空心的,遠(yuǎn)遠(yuǎn)望一下輪廓,有了對視,它便存在,我也存在過。
這是一個飯廳,晚餐后,桌子靠邊,椅子排列成行,一場電影比晚宴更吸引人。只有與它對視著,我才能想起那部電影叫做《傲蕾·一蘭》(上下集),北方少數(shù)民族與沙俄的斗爭故事。傲蕾·一蘭是巾幗英雄,什么模樣都忘了,似乎被對手俘虜過,堅貞不屈,國人崇尚的氣節(jié),如蘇武。
白沙是個灣,白沙之上,魚兒飛翔,類似晉南的鯉魚跳龍門。黑夜里,一切都不是,詩歌只是夢想的一個結(jié),繞在脖子,越纏越緊,終要喊出來,魚兒從低處望見山道道梁。白沙只是夢里存在,越走越陌生。文字是清晰的,文學(xué)卻陌生化。姐最早的住處記得那么準(zhǔn)確,因為兩件事,先是喝酒。有一年父母住在糖廠樓上,我在暑假來白沙,就去7428廠,姐夫好喝酒,有一次給我倒了多半杯米酒,喝完我就暈了,坐在椅子上不敢動彈。后來跟兩歲的外甥女說話,要抱她,她卻哭了,許是被我的樣子嚇著。另一件事就是看到《人民文學(xué)》,那時候我常去縣圖書館借小說看,并不知道文學(xué)這個詞匯,只是被故事吸引。假期里,我經(jīng)常從糖廠沿著鐵路走到白沙鎮(zhèn),再繞個彎上坡去姐家。有次看到柜子里放著幾本雜志,是《中國青年》和《人民文學(xué)》,這是第一次看純文學(xué)雜志。現(xiàn)在查閱1978年《人民文學(xué)》目錄,第8期的《珊瑚島上的死光》(作者童恩正)還有模糊的印象。那時很多小說情節(jié)都是“文革”題材,傷痕加反思,人性的回歸在觸動我,正常的情愛描寫也觸動了我。與現(xiàn)在文學(xué)蕭條退到生活的邊緣不同,當(dāng)時的文學(xué)更像哲學(xué),引領(lǐng)著我們對生活的渴望,構(gòu)筑著基本的人生觀念。
全國有幾十個同名的白沙鎮(zhèn),這只是其一。白沙,一個詩意的名字,文學(xué)回歸的年代,在白沙生活過,我以此懷念,理由是稀薄的,像7428禮堂的門面,永遠(yuǎn)想不起來刻在金屬上的四個字,像鎮(zhèn)里的電影院四周的每一張臉,都有渴望的聲音響起。
最深處最淺處
細(xì)麻緊絞的繩索一圈圈放下
放到黑暗里,松手,一點點
回聲散開,下墜,除了墮落
就從最黑暗處拽出生命之水
姐:你小時候挑水住過的那個院子,還記得嗎?
我:記得,在新百貨旁邊一條路往南,過馬路的甘蔗旅社背后,剛才沒時間去那里找。
甘蔗旅社是路邊的磚結(jié)構(gòu)樓房,二層,兩面都有七八間,樓上是單間,樓下是散客。那時候沒有三教九流,過往的都是正經(jīng)人,旅店從店長到服務(wù)員都“深入一線”,和客人“打成一片”。沒有官和款的作態(tài),也沒小生和小姐的獻(xiàn)秀,他們扎堆聊天,停電時點著小煤油燈,大廳的圓木柱子上懸掛上馬燈,長筒的玻璃罩護(hù)著燈火,紋絲不動,與黃昏深處的光澤差不多,遠(yuǎn)處看得見輪廓,近處被笑話逗開的臉上,每個皺褶都是黑黑的斜線。黑夜來臨,有燈明的家不多,那點錢舍不得照亮眼睛。有次去同學(xué)家,他看見我口袋里有一元紙鈔,就羨慕說,他家一個月才花一塊錢。農(nóng)民家庭靠土地生存,用一塊錢來買油鹽醬醋和四分之一條的肥皂,生活就延續(xù)下去了。他們的衣服不等穿臟就扔到清水里漂洗,一直洗到發(fā)白。完整的一個純凈生活,黑夜都是黑的。
旅店樓上有個同學(xué)的母親在那里炊事,我來得少,記不太清瑣事。唯有店外一場大火記憶猶新,想起來還是滿臉通紅。那天靠得太近,看得太清晰了,一根根黑里透紅的稻稈在頭上落下來,有的飛遠(yuǎn)了引得圍觀者驚呼,天空是張紅色的大幕,紅星閃閃般的火焰等待著顯現(xiàn)的那一刻。我無法確證這場火燃起的年份,因為我無法確定當(dāng)時是住在老百貨后面的鄒家大院,還是一年半載后搬到了甘蔗旅社背后那個教師家里。紅色情節(jié)卻是完整的,被嘈雜聲驚醒,母親已經(jīng)穿好衣服要出去,我看到窗口外的天空血紅,大盆里的豬血在涌動,一波一波的,人聲也如此。著火了。
不知道我怎么離開母親,獨自跑到火場,那些人拎著木桶、臉盆、掃把,好像這里掉下了一塊紅糖,螞蟻從各方祠堂小道擁擠著長隊而來。火場在旅店對面,隔著馬路,這里有糧食加工廠,朝向路邊的是個場子,稻稈一堆堆,比樓房還要高。救護(hù)車來噴水,正好濺起了星光燦爛,稻稈被燒得松軟膨脹,不斷坍塌,轟一聲,被水槍擊垮的部位馬上爆發(fā)更大的烈焰,三面圍著的場子更像是爐灶,天空像鍋底,藍(lán)藍(lán)的鐵色被燒到了通紅。我的臉也順勢發(fā)燒,那些帶著家伙的人,個個呆立在那里,看場免費(fèi)的露天電影一般,攢動著。我感覺和《閃閃的紅星》里那把火差不多。旁人議論,半夜著火,肯定是敵人破壞。甘蔗的這場火,不知所以,好在甘蔗的院子個個獨立,間隔道路池塘,沒有燒毀縣城,終是獨立事件,成年人的陳年記憶里早就冷卻,知所以然。
次日,這個谷場全黑了,好幾處冒著青煙,周圍的院子都被熏黑了,朝外的木屋墻面干裂深沉,烈日曬蛻皮的背就是這般,清理的人個個像背著黑鍋,鳥們尋覓烤熟的糧食,落下的瞬間就失了蹤影。早上,整個縣城的井里都漂著黑色的秸稈,夜里沉睡的人們還是在水里看到了一場烈焰。我去挑水的井在住處兩百米遠(yuǎn),母親專門訂做了兩個小鐵桶,扁擔(dān)也是短別人一尺的,正好讓我雙手能拉住吊繩。井很深,一雙黑色的大眼睛里小小的瞳仁,亮亮的。站在井口,再難的過程都要繼續(xù),母親將井繩放下去,等小桶傾斜了,手里繩子一沉,感覺淹進(jìn)水中的一兩秒,輕輕一提,嘩啦一聲,吃力很穩(wěn)便是滿桶,如果提起來手感輕而晃蕩,便是掛歪了鉤,沒有滿桶,需要再來一次,輕放下去,繩子一擺,下面受力后猛地吃水,就緩緩下沉,好了。這個過程我看過想過就明白了,從母親手里要過井繩,很順當(dāng)?shù)靥頋M了另一個桶。挑起擔(dān)子晃晃悠悠水花四濺,人們在背后大笑,我在前面暗笑,五十步笑一百步,也沒什么錯。
后來又一次搬家,住到城北,那里挑水就遠(yuǎn)了百十步,有幾天發(fā)現(xiàn)井水升上來,離井口不過兩米,不知怎么回事。旁人說,閩江發(fā)大水了,肯定淹上堤壩了。午后,我就跑到堤壩上看水,真的淹過了外面的公路。井水是潮漲潮落的驗證,那時候上初中,懂得水壓,閩江水高漲壓迫了城內(nèi)的井水上漲,跟某種行情一樣,高壓下的漲勢。木質(zhì)的甘蔗是一艘輪船,沒有被火燒毀掉,卻被江水淹沒過,說來難以置信。
這副小鐵桶和短小的扁擔(dān)都帶回到山西,后來鐵桶底部被鉆了蜂窩眼,父親說,夏天可以盛水做淋浴,在南方每天沖洗的習(xí)慣移植到了北方,那只小扁擔(dān)前天還在父親居住的窯洞門后看到,頓了頓,想說這是我懷念的器物。老人懷舊,這點也遺傳給我,記憶如流水,流過洗過淡了顏色的老器物在一角,與舊墻渾然一色。
責(zé)任編輯/吳 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