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志星

父親

□竇志星

這幾天生病在家，躺在床上想起父親。

父親于三年前的三月份過世了。走之前，他的妻打電話給我。我和外婆趕去醫(yī)院里看他，外婆一直都是喜歡父親的。

父親見我很激動，已經說不出話來，著急地舞著手。他的妻明白他的意思，忙去買紙和筆來給他寫字給我?？墒牵麑懙淖种皇且欢堰B筆劃都算不上的線條。我不清楚他要寫什么，看著他著急，我們都急。他的妻眼淚簌簌下落，叨叨著：昨天還能寫，今天就連字也寫不了了；我到處到處找你的電話，在他最貼身的衣服里找到個什么也沒有標注的號碼，我想著就該是你的，他一直不想讓我知道。她說著，我心里被揪著的痛，雖然我的電話號碼被他貼身裝了好多年，印象中他是沒打過的。

我見到父親時，已是他腦溢血病倒住進醫(yī)院的第二天了，到了第三天，他連人也不認識了，整天睡，很少醒來，醒來也是兩眼茫然，四處看看又睡過去。醫(yī)生來過，平靜地要我們做好父親隨時會走的心理準備。我想我是沒法做好的。我一直拒絕和他交流，現(xiàn)在我們可能再沒機會交流了。死亡，對我來說是個陌生的概念，特別是他多年沒有和我生活在一起。

我守了父親三天，感覺很恍惚，心理上有種強大的壓力讓我呼吸困難，我對媽媽說，我不能去了。媽媽說，隨你，你去也是應該的，不去也是應該的，你沒欠他什么。媽媽的話對我有點作用，但作用不大，我?guī)缀鹾芘侣牭诫娫捖暎须娫挾甲屚馄湃ソ?。沒兩天，外婆接到父親已走了的消息。我沒再去送他，不是因為媽媽的話，而是感覺很怪，很難受。我一直以來都明確自己是恨他的，現(xiàn)在不知還該不該恨，恨了那么多年都成一種習慣了。我一直躲著，躲到我叔叔和姑父他們來接我父親回老家。叔叔姑父和我都很親，我和外婆張羅著給他們做飯，他們一直在說以前我們在一起的事，氣氛是歡快親切的，只有關系很好的親人才能這樣保存著過往的歲月的點滴。我想，以后我們可能會更難得在一起吃飯了。送他們到火車站后，我回來坐在小區(qū)花園里默默地流淚。父親不在了，我連恨都隨之煙消云散。許許多多恩恩怨怨。

我父母在我七歲時離異，之后，家人總對我說，父親去出差了。我總問：什么時候回來呀？問了兩年了，到了九歲時，我突然意識到：父親不會回來了。我和父親成了兩家人了。我不知自己怎么想明白這件事的，但一旦明白了心也就空了，痛了。兩年后，父親也來看我，帶些東西來，他帶來的東西，我一概不要不碰，他給外婆錢，外婆也不敢接。他對我說話，我一概沒回應。父親總是嘆息兩聲：“哎，這個娃娃……”而我再不是他的娃娃了，再不是他一下班回來就抱著親的娃娃了。

以前，父親很寵我的，出門時，只要有父親在，他總是一路一路的抱著我；而只有媽媽帶我出門時，先抱著走，后拖著走，拖著也不肯走時屁股上就要挨她幾下打才哭著走。在我要什么父親就給什么時，出門時我指什么父親給我買什么，媽媽總恨恨不已，說太寵我我以后成大了會成個壞姑娘的。父親不管別人說什么，依然寵著我。

有一次，父親睡覺時，我放了一顆小黃豆在他耳朵里看能不能長出芽來。父親因此差點聾了，到醫(yī)院里做手術。媽媽非常氣憤，主張狠狠打我一頓，父親不讓。這事，到我長大后，一次閑聊時，媽媽才說起來。

我不知父親為什么要離開我們，只是記得他們吵過幾次架后，父親就沒回來了。我一直認定了是父親不要我們了；我一直在傷心：怎么可以就不要我們了；我一直鐵了心地想著：他不要我們，我更不要他了。雖然有些孩子氣，但是是非常固執(zhí)的孩子氣，一直到父親快去世時，我才開始想：還要不要接著恨下去。

我想，我是有千百個理由要恨他的。是他讓我從九歲開始就躲著人悄悄地哭，天天哭，不需要任何理由的哭。是他讓我在媽媽的新老公面前想讓自己隱身了或者死掉了。是他讓我在我被媽媽的新老公處受了委屈時，所有的人都說，我的存在就是對他的一種傷害。我有義務做個乖乖女，甚至低眉順眼，這樣才對得起養(yǎng)我的媽媽，而我沒有權利反抗，不然就是不知好歹。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躲著流淚，流著淚恨我的父親。

我否認我有父親，但我天天都悄悄地想念他。他在我小學時常來看我，初高中沒來看我。我假想著N種我們相遇的情形，直到我高二時。

高二時，我和我一個同學在一條兩米寬的街上走著，她一直在跟我說著話，就在這時我看到了父親。父親西裝革履地從對面走來，雖然有幾年不見了，但我不可能認錯的。我當時就站住了看他，他瞟了我一眼，這一眼就像看到路邊的一根電線桿子般，沒有任何表情。我立在那里，隨著他的走動，轉著身看他，他又回頭看了我一眼，沒停步，走了。這一眼里有著好奇，好奇怎么會有個小姑娘一直在看他。我的心一下子就碎成了粉末，又被風吹走，同學走出去幾步又回身來叫我，我跌倒在她肩上就哭了。她是不明白的，我是不會解釋什么的。

自那時，我把我父親從心里放下了，九歲時，我接受了他不會再回來的現(xiàn)實，讓他住到了我心里；十六歲時，我接受了他連我都認不出來的現(xiàn)實，讓他從我的心里搬出去了。

因為他們的緣故，我一直不敢戀愛，總是躲著，總是拒絕，總是害怕。直到遇到前某某，才遇到了要相守在一起才活得下去的感覺，但相戀四年，他的家人一直在催結婚，我一直拖著不結，最后選擇放手。我不敢結婚，但不能誤了人家也不結婚。分手后，我躲著哭，哭著恨父親。

父親一直在找我，因為我們搬了家，后來打聽著還是找來了。他進家門后，我的心一如小學他來看我時，突突地要跳出來了，但我沉默著，不看他不聽他說不答他話。父親怏怏地又嘆息到“哎，這個娃娃……”。我不知他有沒有想過，他的這個娃娃因為他而流了多少淚，受了多少苦。甚至連我媽媽對我好也要背著她的老公對我表示一點母愛，而我是拒絕這樣仿佛不能見光的母愛的，媽媽會說我不懂事，我會偷偷地哭。也許他想到過，但他也無能為力。

我上第二專業(yè)時，父親找到我，外婆對他說了我的情況，他就想找點事給我做。然而他的情況已今非昔比，曾經他復員后就被分到國企當廠長，曾經在鬧市他有一個海鮮酒樓，曾經他把生意做到了外國，曾經他一直春風得意，可現(xiàn)在他去給人打工了，但他不想讓他的女兒再去打工，他看到一則代理消息，忙著趕來跟我說，我答應同他去看看。去與人談了一下，覺得可做，他就去租了一層樓要給我開公司。后來，我仔細核算過，會有利潤但不大，告訴了他，他又想辦法去退辦公樓。其中退得順不順，有沒有貼錢，他一句也沒提過。那天跟他到家辦公樓談代理的事，談完他送我回來，都到我們小區(qū)門口了，他說：“我們先吃點東西，你再回家吧！”我拒絕著：“回家吃吧?！彼麍猿种骸霸谕饷娉月铮鸵恍??！蔽铱此行┘?，就答應了，他一下子就笑了，像朵花綻放般。這樣的笑容，可能只在我七歲前見過。我們進去，他點了許多東西，都移到我面前，老催我吃。我記得我上小學時，他也來帶我出去吃東西，我不愿意去，外婆推著我出門。我去了，他也點許多菜，讓我多多的吃，吃不完又打包讓我?guī)Щ丶胰ァＪ潞?，我總記得我答應和他一起吃飯時，他的笑容是那么燦爛，這讓我心靈上有些震動。也許，這許多年來他都盼望著和我一起吃頓飯的。

代理的事沒做，他又去跟人談加盟橋香園的事，加盟費二十萬，自己選地址租房子，他們來看，如果覺得可以就同意加盟，加盟之后第一年派遣一名經理來指導，一年后自己管理，原料他們負責提供。但昆明已不讓加盟，他們說如果愿意到大理開的話，可以考慮。我不考慮，我要守著我的外婆，不能離開昆明。之后，父親又來過一次，說有人準備跟他合作開家公司，他與人家談好了，股權三分，他一分，他的女兒一分，人家一分。我問是做什么呀，父親說，他先去北京考查下，如果合適了，他回來告訴我。這是三年前春節(jié)前的事。再見到他時，他已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不能說話了。他的妻說，春節(jié)前他就鬼鬼祟祟的不知在搞些什么，春節(jié)時離開家差不多一個星期，回來就喝悶酒，什么話也不說。大年初三晚上，又在喝，喝著喝著人就一頭砸到地上，送到醫(yī)院里就不能說話了，只能寫字。我想，我是知道這一個星期他去哪了的，他一定是去了北京了，還可能讓人騙了他要給他負疚多年的女兒“做點事”的私房錢。我想，那些酒有多么灼熱的燒著他的心。我還能恨他嗎？他用他的命來還我。

后來，有親戚來家里玩時，提到父親當年去他們家求他們去給媽媽說情，想要復婚。媽媽沒給他這個機會，在離婚后閃電再婚。而我媽媽的脾氣也讓人不敢恭維，叨叨起來身邊的人會瘋掉的。這也是他們分開的一個原因吧，現(xiàn)在我大了，自己也談過戀愛了，知道有些人相戀了在一起，可能會漸漸不再相愛，他們也有另外再追求幸福的權利的，哪怕他們已有了小孩子。父親的離開，讓我失去了庇護，父親的缺席，讓我非常痛苦，雖然后來有所明白有所理解。我固執(zhí)的不接受，固執(zhí)的痛苦著，但已不再怨恨他，只是痛苦自己失去了有父母的人倫之樂。只和我生活了七年的父親，他理解嗎？

他走后半個月的一個晚上，我夢到他，他站我床邊對我說：“我現(xiàn)在不能再照顧你，這輩子對不起你了，你一定要幸福起來，一定！”后來，我一下子就驚醒了，想到是父親來與我告別，淚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