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 萍]
天黑了,誰能拉著太陽不讓它下山?
[倪 萍]
姥姥說:“天黑了,誰能拉著太陽不讓它下山?你就得躺下。孩子,不怕,多黑的天到頭了也得亮?!?/p>
姥姥走的那年春節(jié)我還跟她說:“挺住啊老太太,使使勁,怎么著咱們也得混個百歲老人?!?/p>
姥姥說:“有些事能使使勁,有些事啊就使不上勁了,天黑了,誰也擋不住嘍!”
“姥姥,你怕死嗎?”
“是個人就沒有不怕死的?!?/p>
“那你這一輩子說了多少回‘死了算了’?好像你不怕死,早就活夠本兒了?!?/p>
“孩子你記住,人說話,一半兒是用嘴說,一半兒是用心說。用嘴說的話你倒著聽就行了,用心說的話才是真的?!?/p>
“哈哈,老太太,那你這一輩子說了半輩子假話呀?”
“也不能這么說。你想啊,說話是不是給別人聽的?哪有自己對自己說的?給別人聽的話就得先替別人想,人家愿不愿意聽,聽了難不難受、高不高興。這一來二去,你的話就變了一半兒了。你看見人家臉上有個黑點(diǎn)兒,你不用直說。人家自己的臉,不比你更清楚嗎?打人不打臉,揭人不揭短。你要真想說,你就先說自己臉上也有個黑點(diǎn)兒,人家聽了心里就好受些了?!?/p>
哦,凡事要替別人想。
“姥姥,你走了以后我想你怎么辦?每年清明還得給你上墳吧?”
“不用,活著那些人就夠你忙乎的了,人死了啥都沒有了,別弄這些個沒有用的擺設(shè)了,那都是弄給別人看的。我認(rèn)識你這個人快五十年了,我最了解你了,不用上墳?!崩牙炎吆笪艺娴臎]敢去看她。
越不敢去心里越惦記。
去年夏天,兒子去姥姥家的水門口村過暑假,我派他代我去看看老奶奶。兒子回來說,老奶奶就躺在村口河邊一個小山包的一堆土里。土堆前有塊石頭,上面寫著姥爺和姥姥的名字:倪潤太、劉鴻卿。土堆上面有些綠草,別的啥都沒有了。兒子用手比劃著土堆的大小,看著他那副天真的樣兒,我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怎么也擋不住。很久沒有這樣哭了,心疼姥姥如今的日子,孤單、清冷。
我也最了解姥姥了,她本質(zhì)上是一個熱愛生活的人,一副柔弱的肩膀,一雙三寸的小腳,熱熱鬧鬧忙忙乎乎地拉扯了一大群孩子以及孩子的孩子,走的時候是四世同堂。
這是姥姥想要的日子嗎?
是,其實(shí)也不是。
“姥姥,如果有來世,你還會生那么多孩子嗎?”
姥姥反問我:“你說呢?”
我不希望姥姥再那么辛苦了。不生了。
如果還是做主持人、做演員這個工作,我就不要孩子也不要家。我盼著現(xiàn)場直播之前,先在一個安靜的屬于自己的花園房子里睡上一大覺,起來洗個澡、喝一杯咖啡,再清清爽爽地去化妝,精精神神地去演播廳,無牽無掛。晚上回來,舒舒服服地泡上一個玫瑰浴,點(diǎn)一支香煙,喝一杯紅酒,翻一本閑書。哪像現(xiàn)在呀,給全家蒸上包子,熬上稀飯,抹把臉就提溜著裙子去直播了。不管多晚回家,一大家子人還等著你,溫暖是溫暖了,可累人、累心??!我都佩服自己,那些年是怎么混下來的?
“人哪,就是穿著棉襖盼著裙子,穿著裙子又想著棉襖。要不是這些人在家等著你,你在電視上興許就不會說人話了?!?/p>
明白姥姥的意思了吧?這是對我主持風(fēng)格的高度評價(jià):說人話。
“那你的意思,來世你還會選擇當(dāng)一個這么多孩子的母親,當(dāng)一個這么多孫子、外甥(山東等地稱外孫、外孫女為外甥)的奶奶、姥姥?”
“你和我不一樣,你生下來是為老(好)些人活著的,有桿大秤稱著你,俺這路人都是小秤盤里的人,少一個多倆的都一樣?!崩牙咽冀K沒給個具體答案。
她不能想象沒有家人、沒有孩子,她這一生怎么個過法,但是姥姥覺得我是可以一個人成為一個家的那種人,我是有社會使命的那個人。哈,真會戴高帽子,誰給我的使命?
“姥姥,有多少家人、有多少孩子,最后走時還不是孤身一人?誰能攜家?guī)Э诘刈甙。俊?/p>
姥姥笑了:“分批分個兒地走啊,就像分批分個兒地來一樣,早早晚晚地又走到一塊兒了。”
是安慰還是信念?
姥姥始終相信下輩子我們還是一家人。
這是她對家的無限眷戀和對生命延續(xù)的闡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