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文盛
閆文盛散文選
閆文盛
最近我在致力于尋找度過時間的竅門。在這期間,我這樣想過:光陰如果可以隨意浪費的話,那它還是很容易過去。當我吃完了午飯,才回憶起來,一整個上午,除了睡眠之外,我?guī)缀跏裁匆矝]有做。園子里的草木芬芳,它們過一種與人不同的生活。按照經驗,我一閑下來,問題就越積越多。而屋子里的氣溫上升,我開始對自己置身的處境產生懷疑。一年多以來,我已經幾次三番意識到這些,再加上夢境偶爾也會揭示這一切,它無法遮蔽,也別無退路。院子里的聲音很大,并且變化萬端。似乎有人表現得一點兒都不穩(wěn)重,而且毫無趣味,由此及彼,我對自己的那點兒疑慮越積越深。當我看到我的鄰居們,他們也正透過窗戶看到我。我們的目光交錯,那些孤寂便也漸去漸遠。
但時間會慢慢重疊,以前的歲月沿襲下來,那中間有一些被挖空的部分,那些未完成的事情混跡于其中,再也無法彌補?,F在我倒還清醒,未曾落入那虛妄的深淵里去。起先我并不是刻意去想這些,但光陰過得飛快,當時光的指針加速移動,我才感覺那些原先靜止的部分也并非靜止不動。我想我曾經住在什么地方,做過什么事情,我交往過哪些人,這后來有多少人永遠消失不見了。我在某一個剎那確定自己悵然的由來,思謀著自己怎樣才可以從這樣的境地里脫身。我周圍的人也不是毫無錯處,我想在我的文字里指出這些,但這對于我的工作也無裨益,只是我的情感的萌動可能來源于此。我試圖將自己的所在加以全新的定位,這是最原始的一種存在感。在此之后很久我都健談爽朗,有一些時期便再沒有去想過這些沒用的玩意兒。
只有無事的光陰才過得疏松。我竭力想要找到那新鮮的部分。如果從平素的歲月里減去什么,我們的空間依然變得很大。這是最真實不過的一種狀態(tài),并無絲毫錯覺。但通常我并不能如此豁達,我經常性地步入一個奇特的思慮的深淵里去。我的繁密的生活的一部分,同我的閑暇時刻看不出什么特別的不同。有時會格外地忙碌。一些時候,世界向我啟動了一扇神秘的門,這樣的進程延續(xù)到我的身體感覺到疲憊為止。我的工作給我一個友好的明示,接下來的日子,我恢復到先前的光陰里去。我費盡心機,去找尋那有意義的部分。如果居家,除了寫作讀書,日子就照老樣子打發(fā)。近來我的屋子里彌散著濃重的中藥味,從下午兩點左右,一直延續(xù)到夜間很晚。每當我從這樣的氣味中出來,嗅到窗外的陽光味道,就有一種欣喜的感覺。
這里有多少人與事情,同樣地隱入到我的記憶里。
如果生活給予我們一些固定的歡樂,得等到我們的脾氣謙和,心思也縝密平定。所有這一切出現的時刻,我們已經度過了多少與此相悖的光陰!在秋日長長的午后,當我坐在窗口,那些歲月都成了似曾相識的部分。它們遍布于往事中,仿佛舍此之外,生活就一片空無。我經常如此想象,使過去與未來連接成一長段時空,這期間有一些鳥兒掠過去,它們盤旋著落在誰家窗子外的防護欄桿上。這樣直到天光暗淡,黃昏來臨,才會有另外的事物穿梭來到,打破這簡單的平衡。似乎是,再也不會有剛剛過去的那些光陰了,它們過于單調寂寥。這些時刻,我們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在獨處之外,還可以有一些相聚的歡談。
時間的序列并沒有發(fā)生什么變化,它一直按著固定的樣式循環(huán)往返。當我們以為過去的那些細節(jié)成為被記憶的部分來臨,我們一次次地進入到那回望中去;隨時隨地,我們都與自己或別人相遇。有時會看到脆弱的那個自己,隨著時間的動蕩經過那游移的日子;而這是我的這個類別的文字最次要的一個,并不比其他任何人與事情更有意義。有時,是在晴朗的寒夜,看到路途中皎潔月色下空無一人的街巷時,會對這個世界的神秘性有所感。而清冷的夜風吹動了衣襟,這是黎明一點左右或者更晚,幻覺隨著寒意侵入;空氣中浮動著類似大海的波濤的潮濕氣息。
在一番更迭之后,從另一個交點開始,我們平靜的生活依舊承襲下來。這樣一次無邊際的敘述,生活里整個完整的平面竟然顯得支離破碎了。我本來想到應該再慎重些,最起碼從可以觸摸到的部分入手;那可視的區(qū)域有一些瑰麗的反光,也許正是它們,賦予平淡的歲月以鮮艷的光澤,而遠處,一排遠樹之后,才是我們生活過的土壤。我很久后才對自己有反思,也許是晨霧使時間變得與影子一樣煙霧縹緲;這城市里動蕩的族群也被重新創(chuàng)造出來。而其節(jié)奏本身,被一條河水平緩地切斷了。它從那城西的橋下流過后輕輕地涌動著,我們有時能夠聽得清晰;日復一日,它們全都被納入了寂靜之中。我們感到了整個世界,它就環(huán)繞著我們,并在經過之地,留下了特別的印記。
這幾天里,天色簡單晴和,它印證著我所觀察到的事物。起初我待在家里,并不寫小說,只看點兒書,但因為情緒很容易受書中人物的干擾,我就借故離開它們,因而書是看得越來越少了。到了下午,我會睡長長的一覺,有時醒來才去吃午飯。這是我一個人度過的光陰,它原比歡聚的時分要繁復得多,有時竟覺得難過起來;但到了夜間,通常是我去工作的光景,我的生活規(guī)律因此已經發(fā)生了很大的改變。這樣,一個晝夜被鋪得很長,我有好幾次在凌晨兩點到三點左右回家來,鑰匙鉆在鎖孔里的剎那,月色集中到了我的身畔,它大約很奇怪這個夜幕里行動的男子,但通常只要我一進門,那閃爍的光線就恢復到了空中的位置,因而到了臥室里,我還能夠透過窗簾看到它。
長長的一日,已被睡眠占去了大半,我開始認識到這樣的光陰。它并不禁止我在夢境中延續(xù)自己的理想,如那夢是輕淺的,我還能與自己說話。這樣的現象以前從未發(fā)生過,或許近來我才認識到,時間的過渡有另外一種奇特的方式。我急于驗證我過得飽滿而充實,遠離了那些動蕩的時光。若能生活得更加無憂,那這種驗證的想法也會消失。但實際上,它跟隨我生命的進程,在為數眾多的日子里,我們的關系是親密無間的。倘若我離開這種生活,走得越遠越好,那將去的地域越寬廣越好,那勢必將造成另外的景象;它所形成的現實來自與目前的一切沖突的思想。在那種生活里,我所回歸的部分也與從前遭遇到的有所不同,它經歷了這些年的安定,與茫然的舊時光景,也將是有分別的。
我的睡眠并不是很有規(guī)律。有時是在上午關門閉戶,窗戶也不打開,窗簾嚴絲合縫地遮擋著陽光的視線。我沉浸在夢境里,鮮有人來打擾我。因為夜里的勞作使我覺得疲憊異常,同時我會想到這樣睡眠所浪費的光陰。于我自己,那光陰顧自流淌,已經行進了好遠。極偶爾地,會有人按響門鈴,他的動作要比往常有耐心得多;或許,這個來訪者又覺得在這個時辰驚動屋里人是過錯,他按捺著心里的一點點不忍,那響聲間隙性地停頓了一陣子;我用被子裹緊了頭,心頭猶豫著要不要起床開門去。過了一會兒,那響聲會徹底消失掉。
我在這樣的日子里度過了許多天。睡醒了覺會精神充沛,好像再不會有疲倦;周而復始,我的工作也顯得刻板而機械。只是在真正聽別人說起另外的生活時,我的心中才會起震動。有一些天,我在小說中虛構故事,那糾結于心的往事連篇累牘地涌上來,我并不能直接地寫下它們;同時又覺得這樣的文字使自己負重。過后,我總想,不寫作才有益于健康,倘若能與人很好地交流,很近地接近人群,學會融洽的處世之道,那勢必比在同樣的時辰去寫字有意思得多。在我把自己的想法付諸于實踐之時,那情形比我在寫作中也需要小心在意;我并沒有真正弄懂這二者之間的關系,它們糾纏了我多時,隔不多久,就會有一種想法占據上風。
我有權利觀察我置身其中的這個世界,并且借此去解剖我自身存在的這個巨大現實。在下午時分或者夜間,當中藥味道在屋子里彌散,我才對自己說:這一切都曾經在以前重復,只是我似乎忘卻了好久。我的生活中多了這一項內容,但還是會覺得寂寞與難堪,因為時日如許往復,那藥味愈加變得苦澀;好像我還有一樁事情就發(fā)生在這些天,當我剛剛明白過來,還是無法控制地去回味了一個小時;倒是我的情緒受到了家庭生活的感染,飯量也有所增長,而且寧靜的生活里我的性情變得溫和多了。當這些遐思占據我的時候,我能夠傾聽到時光的滴漏之聲。
之所以我可以一個人在家里待這么久,說到底,還是有一個大的目標明顯地支持了我。在這里我已經把學習持續(xù)了一些時候。有一天我一直工作到了下午三點才吃飯,這期間,我確實經歷了精神遨游的愉快。我其時覺得有無窮的事務在手上,為此不愿舍棄寶貴的時間出門做任何事情。如今我還在回想我那時錯過了什么,但似乎什么都沒有。家里的電話在我工作的時候響過一回,我隔著房間,留意到差不多有30秒鐘,它一直沒有斷掉。自從搬到這里來,朋友們先后都知道了,他們拜訪過一次,我們一同吃了晚飯;那時間并沒有逝去,只是和以往相比,它已經世故得多了。
我琢磨著這樣的關系,并鐘情于更久遠的事實。如果我能夠在我的體內建立一個基準點的話,那我可以不受到任何壓迫;在最接近于我血統的地方,每一個聲音和景象都像是與生俱來的;我在期待中獲得一種饋贈,從今后便再沒有什么地方會使我覺得陌生的了。這里存在著我的同類,他們比我更加相信這些。我時常覺得這樣生活所擁有的價值,因此假如做夢時都覺得孤單的話,那我們就有必要改正;而我們在目前所找到的伴侶,遠比我們開朗和大方得多。
有時候是我在期待中說出心頭的惶惑,以前我談論經驗從未面對過這一點;我只是注意到那些人曾經是我的近鄰,后來因為種種原因而疏遠了我。在生活改變了以往的程式之時,我并沒有很好的敏覺;那些情感只限定于在此時、此地,與將來尚未很好地連接起來。我有時聽他們談論事情,暗自覺得與自己并沒有什么直接的關系。當往事消逝,我發(fā)現了以往我如此生活的秘密根源;我曾經批評我自己這樣生存的錯誤,當如此重復的圖象被揭開,我就像一個遲鈍的人被置于幻影之中,現在我才有決心去補救,今后這補救之心可能更加堅定起來。我為什么這樣生活過,在今后將是一個循環(huán)的命題;我在事后發(fā)現了自己,當清風拂面,世界變得和諧,而那守候也將充滿了新穎和喜悅。
如此,我失去的部分將越來越多,與此相對,那被重述的事實也將同樣地堆疊起來。是否可以這樣推理,我將建立一個嶄新的空間,它種植記憶的種子,與舊有的景象隱秘地關聯;我們如此自信而謹慎,盡管免不了有人會議論,但一切都是思考的奇跡,所以也還是有意義。我現在在寫字時考慮得如此周全,但平素大半會忽略;生活的路徑曾經是如此之多,我們的生命有不同的圓心,不同的半徑,那人們生活得小心翼翼,與那警戒之心,本就是如出一轍;雖然生活在這樣的景象里,但我們仍可以用簡單的方法來測定自己的命運:現在,讓我們來思考一下,那真正的憂煩有多少呢?生命如此平定,到底會有什么事情,逗引起我們的探究之欲?
此前我們好奇心的存在只是因為前方有障礙物,它阻攔著我們通往那順利的旅途。當我們坦白了自己的心事,偶爾與人說說笑話,表示一切均已不在話下;這樣的釋念并非假裝,是在我們這樣做事情之前,就已牢固地存在著了。我們進行著這樣的工作,意圖把一切對我們構成難度的前提解決掉。間隔很久,我們去回想這一段努力的成果,似乎與那和諧的圖景離得很近;生活亦在慢慢提示我們新事物的形成和舊有的一切漸趨毀滅。那時我們設想,哪一樣事物會成為新世界的中心,我們注視著我們關注過的,目前它還在重新把世人的目光吸引過來。我們如此當真起來,因為一切變化,帶動了美好的后果,只有我們眼明手快,才可跟蹤這變化,這與先前我自己那懈怠之風,亦已有所不同了。
本來我沒有新的準備,妄圖把那些尚未證實的部分寫出來。我的寫作處于偏僻之地,和我的居住地同樣遠離浮雜的人群。我這樣做無異于將自己孤立出來。只是當我行進至此,原以為我的工作早該結束了,卻無意發(fā)現它剛剛開啟未來之一端。我在料理自己的雜務時,心情并不平靜,所以接近了這樣的事實:我們的對話越來越深,幾乎在向深底的人生挖掘。
還有時候,我知道那未知的部分將會水落石出,而現在守望中的,將慢慢變得清晰起來。在溫和的黃昏中,我們觀察著外界逐漸形成的光陰,那明凈的眼神作為導引,使我們與未來緩緩接近。與那些心思縝密的人一樣,我們會留意起天空中那光線的層次,它簡直迷住了一個不足歲的孩子,使他仰起童年的目光來;所有的人一同這樣情不自禁,一點點地回到生命的集合處,我們聽到那孩子“咿呀咿呀”的發(fā)音,仿佛很早以前,就是如此。當時光變得深沉,我們屏息靜氣,除了回顧剛才的景象,似乎再也無跡可尋。一連數日,我們沉浸于此,這一回,再沒有什么事情的重要性會超過它了。
我們的生活漸漸有了規(guī)律可循,僅僅是與自己相對,就可以把大量荒寂的歲月填充起來。在以后長長的日子里,我還會有悵然地記憶起舊事的時辰;如果精力分散,去園地里散散步,從那棵大柳樹向著一個方向望過去,還可以看到在樹梢和樹梢之間,有一些供小鳥練習飛翔的小小的空間。早晚的時辰,我們穿了厚厚的衣服,孤單地站在一棵樹下,看那些生物們是如何度過這些時間的。偶爾有一個孩子歡叫著跑過你的身側,他故意把書包里藏著的玩具抖動得山響;而在另一些地方,卻是一些大人們聚集在住宅區(qū)里談論物價;他們也會談論一些年輕人的婚事。
我們作為閑散的人居家太久,與外面沸騰的生活也似乎有了很深的隔膜。我們常常忘掉,太陽是怎樣從東方升起來,經過我們的頭頂時順便探視一下卑微的人群;我們單純地想著事情時有些好笑,因為像我們這一類別的人居住在這里,仿佛約會了這個世界上所有的寂靜;有那么片刻,我覺得隆重的人生與我是無關的,僅僅是傾聽那心里的動靜就花費掉我一整天的時間。在此后我整理白晝里夢幻的圖象,一點一滴地與曾經發(fā)生過的一切相對照;我從沒有試圖找到一個知己,但好幾個冬日,卻覺得自己并沒有輸掉什么;如果我好些天不在這樣的生活中,就會有什么人與事來提示,當我重新回來時,那自信心就強烈地漲起來了;在我的生命里,有一部分故事已經存在了許久,它們用長長的時日等候過那個可以親近它的人。
現在我們離開那寂靜的時辰之遠,已經超出自己先前所料;而那漫長的光陰一點點地從深底的地方漫上來,我們顧忌著周圍人員眾多,和者寥寥,就一次次地等待了片刻;但事實上,這樣的機會累積,形成了另一種突出的現象,我們心里驚奇著事物變化之速,彼此之間溝通的難度增強,待人接物愈加審慎了許多。目前我們開始接近的那一些空間,原本處于被忽視的境地,它兀自看著樹掛上的積雪稀薄下來,空氣中再沒有大雪初降時所保持的清潔;那些逐漸地消匿的部分抵達了歲月的暗部,在我們留意不到的時分暗自回旋。如果往事過去得再久一些,作為觀察者,我們才會有進一步的發(fā)現;但這種事后的獲得較之當時會讓人產生絕望,它們已經形成固有的秩序,對任何注目都渾不在意了。
我們還可以在自己的新生活里建立一種新的希望,借此獲得新的存在感;那新認識的朋友們與舊時一切并不搭界,若非如此,還會有一種新的可能,但后來是我們自己把它慢慢排除掉了;我在一次次地重申之后才愈加相信了,所有這些都是渾然天成的。先前總在這樣想著:有朝一日,我們會將自己剛剛經歷的疑惑弄個水落石出,但時間的重疊強加了多少新的疑問給我們;我們所經歷的是這樣生活的速度,每一日每一日之間都不會有空缺,但后來,我們還是把前不久打定的主意又一次推翻了;這生活是繁復,密匝,當我們小心翼翼地提出這新的發(fā)現,妄想與人交流一番,坦蕩地陳述自己的感受,那聆聽者耐心有限,早已走了多么遠。
庸常歲月賦予我們足夠的忍受力,我們生活得如此堅定而認真;從早到晚,每一個剎那之間,都可能有意料不到的事例發(fā)生,但這間隔的時段極其不穩(wěn)定;我追蹤了自己的思緒好久,直到最后也會產生一點點懈怠之心,為了不被這情緒圍困,我通常會選擇在一個適當的時候去休息一陣子。倘若我們能夠預見到外面的事物給予自己歡欣,私下也已經有一點點警戒之心,那情形里里外外都毫無二致,我們會坦然地面對這欣喜;但事情通常都比所想要復雜一些,即使到今天,我們人生的經驗已經增長了許多,其結果仍是如此。從這里生長出無限的想象,它所通往的空間就籠罩在我們的身側,年復一年,以此類經驗作為積淀,我們一切人都就此構筑起我們的生活來。
相比別人而言,我們有勤于思考的特性,這一點自不知名的暗處糾結;我們想以此獲得答案,從而使自己生活得更加從容一些。這些年來,城市生活所設想的生存的必需,使我們聯想的范圍縮小了。在大約一英里長的居民區(qū)的最南端,我看到日日散步的老人、牽著孩子手的婦人,早此一些時候,花叢還未枯敗下去,我還有一種可以展覽出來的例證;但現在,我只能在想象里去感覺山野的氣息和林木的遮蔽了;我們的心里有這樣一種需求,在此前此后都廣為人知,我們在這里泰然自若地散著步,萬千心事都淹沒在人流中了。我們所接近的是這樣的事實,那人世的溫情過處,自有我們所能夠吸收的能量。這一點會漸漸明確起來,此后很長時間,我們都沒有懷疑過它。
對大略的生活而言,那細部都在被切割成碎片。有時我們會奔波在旅途中,因為生存的壓力足夠大,這是我們寫作這類文字的另一個源泉。那里秘密眾多,但根性與目下卻并不相同?;蛟S以前有一種設想,我們有吃和住的地方就足夠了,但實際的情形卻非如此。我們常常沉浸在另外的恐慌中,仿佛與這世界之間,有著深重的隔膜;不過到了人群中,這種恐懼會慢慢減輕,因為我們與人打交道,所以將那種若有若無的隔膜驅除掉了一部分。倘若后來我們的思緒變得完整而安寧的話,那它會帶給我們深刻的判斷力,這種判斷力所產生的效用,將使我們終生受益。
眼下我們還生活得匆忙,并非衣食無著,卻終歸不是安然的,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生活著的人容易理解這一點。但二者之間也不能夠產生親近。這是一種奇怪的心理在作崇。白晝里,在大馬路上,我們見到一些人行走得飛快,如要同他們談論問題,那幾乎不可能。夜晚,時間安寂下來,或許我們可以采訪到我們想要見到的人。眼見得他們那么辛苦:那么明明白白的,他們的衣服上沾著勞碌的印記;如時光有憐憫之心,它不知會偏向哪一方。站在我們的立場,那人生的現實早已形成。以前我們所注視到的生活的暗疾,在這時候會悄悄地顯現出來;此外,別的什么暫時還用不到。他伸出勞動者滄桑的手。生活的嚴肅性似乎歸結于此。
許多年來,那分類的生活向我們提供了諸多可能,無論我們是否覺得合適,都會占據其中一種。人生具有這樣的意義,但并不僅僅限于此。那另外的部分是在什么時候,通過什么渠道附加到我們體內的,一直以來,我們都會耽于這樣的思考而忘卻其他。在某一些時刻,人生的速度明顯地加快了。因為四下里放眼看,別人步履匆匆,把我們早已拋棄在背后;我們追趕的腳步不停,就是夜晚里,也不會有真正的靜止。倘若做一些稀奇古怪的夢,那夢境生疏而使自己吃驚,那么,在大夢初醒的凌晨,我們還會強化這樣的意識:那曙光中依舊帶著冬季的森冷。我在一個早醒的早晨留意到這一點;外面其實已有嘈雜之聲,幾縷光線也慢慢地射到了屋子里;我悄悄地回想了一番這些天里的事情,懵懂中并沒有產生什么新的疑慮。估計早起的人為數不少呢!我暗暗琢磨著,而那夢境的影響力,早已小得多了。
先天里我讀書,在屋子里聽到腳步聲近,外面有人喊叫我的名字,就曉得是家里人回來了。這是多么喜悅的時辰,距離我最初想象它的日子,到底過了多少個晝夜。我默默地讀完了好多個頁面,思緒在小說中徘徊流連,剎那間也沒有從那里轉身出來;鄰居家的音樂穿透墻壁和門窗的隙縫,在我的耳膜間起了震動;從什么時候起,我這樣居家似的過日子,看著外面日落日升,哪有半點似錦繁華。我在漢字里跋涉得艱難,看到別人轉折如意,就心生嫉妒,這嫉妒心若干,驕傲和信心又若干,全被生活罩著,形成了迷糊狀的一團。大院子里的說話聲聽著像鼓點,噼里啪啦;先前一天圣誕節(jié)日,炮仗聲此起彼落,比此刻的音量還大了許多。我在這樣的空隙里歇一歇腳,不曉得過一陣子有怎樣的繁忙。那時間真的默默,空寂如荒原;而我們是怎樣的蹉跎歲月,天機杳渺,又如何可信?歲月似乎是一點計劃都沒有的,它任由人撥弄,其實暗里才有秩序。我們在這秩序里度過每一天,偶爾低頭回想,金鼓里夾著絲弦,一樣樣都來過了,我們卻還會有新的盼望。
我在這漢字里靜下過心來。燈光和門楣也都靜下來,那空氣里的漩渦漲得大了,“啪”一聲爆裂開,瞬即才又復歸安靜。我想起夜間里我睡得晚,在被褥上輾轉反側,似乎回到了舊時光。那碎影重巒疊嶂,如同夢境里繁殖的夢。夜里睡不安生,早晨起床就覺得困倦和艱難。這才是晝長人靜的時辰,因為惦記著人,怕心里又生事情,我照例倚床取了書來讀。書寫得古色古香,聞起來味道就好,看起來字眼也熟悉親近,一讀便深入了進去。讀好幾頁才一回頭,一愣神,數算著日子,已經好幾天了,思念也愈發(fā)變得濃重。書的字跡傾斜起來,重疊交纏起來,形成麻繩和蜘蛛網,完全不成章法,沒有什么格局。我才說這寫的是什么?不留意時間緩緩走動,也已近中午了。這一天里我心頭惶惑著,急急催著時光過去,那等待的人也該回來了。隨著節(jié)令漸漸深了,年底漸漸近了,天色融融,并無更多寒冷,反是春天已在招搖,說著說著就好像是春天了。那時候光線如同抹成均勻的胭脂,涂在了地面上,樹掛間。叢草呢,也知道了時節(jié),鉆出了土地,眨眼就撐滿山野了。而檐下青苔宛然,燕子也要學習吳儂軟語呢。
我其實喜歡形容混沌的生活,米湯水一般,粘稠而有人間煙火氣。眼下我讀的便是這樣的小說。那文字可以將空虛了的心裹起來,纏滿一堆一堆用語言熬成的粥,那聲氣是溫綿不息的。我在這樣的時候可以坐得住,而急慮遠去,如同沒有在我的這里形成過。我已經述說,話說得中聽不中聽都沒有太顧及;時間一久,這樣迫于述說的病就會發(fā)作一次。眼下我承認這與我自己理想的不同,仿佛是因為日子漫長,因而有這樣的歸處和擺置的法子。我的記憶都是橢圓形狀,抖落大半個院子都裝不下;而思緒彌漫,卻如同張開的傘。
插圖 保文娟
日子平淡得很,也怪異得很。先前時,我常常在醒來的早晨記事,在不眠的夜間記事,因為職業(yè)松散,所以緊張感覺皆來自職業(yè)之外。離開鄉(xiāng)下的家時,我已經把書籍搬了來,把一應證件都搬了來,所謂的人生“在路上”,這些時候,漸漸表現得鮮明。而這一年里漸漸地將落實的安定,來得多么不易。我讀先前人寫的書,也讀出了這種生命的艱辛掙扎,讀出了百般的苦衷和歡樂。我們在文字里的驚恐,在感情世界里的驚恐,均來自這生活本身。它張揚著平靜的面目,聽誰說過話呢?它同誰都不說話。而那小說里敘述生活,樣樣卻也是親切的。它的根子植在那里,是你打小里見識過的。如今歲月也沒有完全遮蔽那故事,就是故事里的人,也是你的鄰居、親友。他們的羈絆曾經和你是同樣的真。這且不說了,就是后來這寫書人也和你是同樣的真。他文字里的苗木長在你家的屋后,他和泥用的水也和泡了你腳丫子的水來自同一條溝渠。他寫得歡快時也會大吼大叫,他的聲音已經像銅鑼。
在這個世界上,實實有真正的知音在。倘若說人世不孤,也便應了此說。我小時記得母親怨恨父親,氣得嗚嗚直哭。那我這父親與母親便不是知音,因此長大了我走得遠了,想及母親,就記憶起她的孤清。現在我輕易便不敢著家,她的目光定在那里,是有所期待和盼望的,我尚且不能夠滿足她的盼望的時候,便自縣城,到省城,走得越來越遠。倘若母親還能記起字,她可以來讀書??上Ш枚嗄辏x開書本之遠,與漢字已經全無瓜葛。我現下說起她看我的目光,便也看得見了;那目光閃爍著,如歲月流離輾轉,醞釀著半生的悲愁。我回去不是要母親有悲愁,就是有悲愁,也應把它們去除掉。我設想她會在我再度離開時把我從路上截了回來,目光里牽掛之深,依舊讓我難以釋念。我不是要忘卻,不要釋念,這些年的努力做事,嘴上不說,心里卻想,應該為母親爭光的。母親倘若會寫作,她讀我的文字,會傷心落淚,我不讓她看,也不要我的親人看。在我小的時候,母親卻是教我啟蒙的。我這里的起承轉合,我讀出來,她也能夠聽得懂。她讓我好好待人,要大氣,不虛情,我沒有真正做得好,她會恨我做人的失敗。我小時常常和母親閑話家常,現下我寫字這么久了,所有的源頭,理應都在她那兒。
編 輯 朱明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