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琦詩選
我年邁的姑母,坐立有型
孑然一身,深居簡出
她對整個世界,敬而遠(yuǎn)之
包括對自己的兒孫
她的愛情曾經(jīng)驚天動地
那個男人,很快成為著名的右派
勞改的地方,叫大青山
幾年后回來過一次
敲門進(jìn)來,幼兒園的兒子
禮貌地問候:客人你好
而他怔忡之后,仍然貪婪地
吞咽桌上的食物
1966年,北京街頭
姑母被拿著剪刀的紅衛(wèi)兵堵住
你敢再穿旗袍,就給你剪碎!
從那以后,漫長的歲月
她衣著簡樸,不佩戴任何飾品
連她的表情,都不再豐富
很多人都早已與時代和解
順應(yīng)潮流,熟稔生存的法則
并不介意活得拖泥帶水
她卻日益孤僻,守住滿腹痛楚
把自己變成一道傷痕
現(xiàn)在,風(fēng)燭殘年
已經(jīng)沒有多少人知道
這個女人,曾經(jīng)多么渴望
一切美好與完整
她曾貌美如花
文筆優(yōu)雅,舞姿輕盈
黃昏的光線里
父親說我,長得
越來越像祖母了
他已不止一次這么慨嘆
這個年過古稀的老人
竟是從女兒的五官上
不斷見到逝去的母親
苦澀在空氣里彌漫
兒子對母親的回憶
斑斕而豐潤
最為深邃的思念里
有許多深藏于心的場景
有刻骨銘心的一切
祖母安息了,可她的神情
經(jīng)常在我的面龐上回來
我的父親,常常會在
這樣的時候,愴然止語
不知他想起了什么
他不愿,與人分享那一刻
只是安靜地,獨自陷入沉默
我將一串珍珠項鏈送給母親
另一串送給自己
我想讓晶瑩潤澤的珍珠
在我們母女的頸項上
有限地停留。我想滿足
從前,母親對珍珠項鏈的喜歡
母親說這么老了,皮膚都松弛了
和珍珠不再般配。說到這里
她輕輕地嘆了口氣,讓我想到
那些蚌中之珠,一粒一粒
也如同聲聲嘆息的結(jié)晶
母親,還是戴上吧
你已年邁,我也不再年輕
我們還會更老,最終化為煙塵
讓這項鏈,默然地成為遺物
我?guī)赣H來到鏡前
讓鏡子打量,兩代
佩戴珍珠項鏈的女人
這面鏡子,有一種魔力
只要是我和母親同時出現(xiàn)
我就總能看到,若干年前
一個小女孩兒稚氣的神情
而她的母親,彼時風(fēng)華正茂
頸項光潔,雙頰水潤
她正在梳妝,脂粉之香
連同溫婉細(xì)致的動作
讓房間里彌漫起
一種柔軟的,讓人沉迷的氣息
我一直生活在你們中間
你們,逝去的親人、朋友
這個世界上讓人懷想的人群
雖無可能再見,卻從未有過
分離的感覺
我常會由于某個細(xì)節(jié)的觸動
某種情境、甚至某種味道的降臨
想起你們其中的某個
我們共度的那些時光
獨特的氣質(zhì)、才華、品德或教養(yǎng)
或者,普通人的那種普通
弱點、習(xí)性、一些有趣的小癖好
而后,我就會心神平衡
漸漸彌散了孤獨
我就知道,一切如舊
你們,不會拋下我
有些時候,我會久久
望著幾個電話號碼。它們
再不能撥響,卻不會被刪去
那些數(shù)字,就像一排麻雀
不知道平時都飛向了哪里
每當(dāng)我的目光找到
它們,都是,穩(wěn)穩(wěn)地
站在那里,沉默而忠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