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石溪
“野魂犬”曼晃
我的藏族向?qū)姲蛷纳秸癄縼硪粭l藏獒,用細(xì)鐵鏈拴在帳篷的木樁上。這狗渾身漆黑,嘴邊、耳廓、尾尖和四爪呈金黃色,皮毛油光閃亮,就像涂了一層彩釉;滿口尖利的犬牙,一雙眼睛炯炯有神;脖頸粗壯,胸脯厚碩,腿部凸起一塊塊腱子肉;高大威猛,足有小牛犢這般大,真不愧是世界聞名的犬中極品。
“它叫曼晃,是條渡了幾次魂都渡失敗的野魂犬,咬死過3只羊羔。”強巴不無憂慮地說,“但愿它不會給你捅婁子、惹麻煩。”
我聽說過藏族地區(qū)關(guān)于藏獒渡魂的習(xí)俗。在藏族傳說里,藏獒是天上一位戰(zhàn)神,因噬殺成性,觸犯天條而被貶到人間來的,所以藏獒性情暴戾殘忍,身上有一股殺氣,必須在其出生滿49天時,將其與一只還在吃奶的羊羔同欄圈養(yǎng)。羊是溫柔嫻靜、平和順從的動物,49天大的藏獒與羊羔共同生活,目的就是要減弱殺氣,用溫婉的羊性沖淡藏獒身上的獸性。這就是所謂的藏獒渡魂。
經(jīng)過49天,要是藏獒與羊羔和睦相處,就算渡魂成功,被稱為家魂犬,保留勇猛強悍的秉性,又具備順從忍耐的美德。并非所有的藏獒都能經(jīng)受住渡魂的考驗,事實上只有50%的藏獒能渡魂成功,一半左右的藏獒都過不了渡魂這一關(guān),有的與羊羔同欄圈養(yǎng)后,就像水火不相容,沒日沒夜地朝羊羔狂吠亂嚎,根本安靜不下來;更有甚者,還會在欄圈里活活將羊羔咬死,這當(dāng)然就渡魂失敗,成了所謂的野魂犬。
用犬的標(biāo)準(zhǔn)來衡量,曼晃的智商可說是出類拔萃的。我喂了它兩次食,它就認(rèn)識我這個主人了,一叫它的名字,便會興沖沖地跑到我跟前來。最讓我滿意的是,它在夜里從不胡亂叫。只要它發(fā)出響亮的嚎叫,那一定是有危險逼近了。
自打有了曼晃,野外觀察站平安無事,我夜里不再失眠,睡得非常踏實。但是,它偶爾流露的兇惡之態(tài),還是會令我不寒而栗。再三權(quán)衡利弊后,我決定把曼晃送走。
就在強巴要把曼晃牽走的前一天,發(fā)生了一件料想不到的事,改變了曼晃的命運。
懸崖上的決斗
這天早晨,我?guī)е卧趹已虑捅陂g尋找金雕的窩巢。我在懸崖上爬了半天,連金雕的影子也沒見到。我很失望,躺在一棵歪脖的小松樹上休息。就在這時,突然,我左側(cè)山巖上傳來“咩咩”的羊叫聲,叫聲凄涼而恐懼。我舉起望遠(yuǎn)鏡看去,在一塊蛤蟆狀巖石上,站著一只紅崖羊,正勾緊脖子擺出一副角斗士的姿勢,神態(tài)異常緊張。我將望遠(yuǎn)鏡往下移,看見巖前有一只灰白相間的雪豹,正張牙舞爪,躍躍欲試。
我充滿疑惑,心里閃出一串問號。
紅崖羊生性懦弱,只要遠(yuǎn)遠(yuǎn)望見雪豹的影子,就會聞風(fēng)而逃。而紅崖羊最大的本領(lǐng),就是在絕壁上行走如飛。出現(xiàn)在我視野內(nèi)的那只紅崖羊,所處的位置石縫石溝縱橫交錯,是極有利的逃生地形。只要它立即揚蹄騰跳,是完全可能化險為夷的。為什么它見到雪豹不趕緊逃命,還要伸展犄角,擺開角斗的架勢?
我正在納悶,跟在我身后的曼晃也發(fā)現(xiàn)巖上的紅崖羊了,興奮地吠叫著,殺氣騰騰地?fù)滠f了上去。
雪豹與藏獒,從兩個角度,試圖登上紅崖羊所在的那塊蛤蟆狀巖石。
一只張牙舞爪的雪豹,再加上一條窮兇極惡的藏獒,那只紅崖羊即使有三頭六臂,也難以逃脫被撕爛咬碎的命運??赡侵患t崖羊渾身打顫,異??謶?,卻仍佇立在巖上,沒有要退卻逃竄的意思。
這時候,紅崖羊背后那叢狗尾巴草,無風(fēng)自動,騰地豎起一個毛茸茸、橘紅色的東西。我定睛一看,是只小羊羔的腦袋。小羊羔身上還濕漉漉的,羊眼瞇成一條縫,哆哆嗦嗦站立起來,但又站不穩(wěn),才站了幾秒鐘,又啪地摔倒,隱沒在那叢狗尾巴草里。再看母崖羊,腹部幾只乳房脹鼓鼓的——原來這是只剛剛完成分娩的母羊!
這是半山腰一座突兀的巖,一半懸空,一半連接陡壁,地勢極為險峻。雪豹處在巖外側(cè),必須由低向高躥跳,才能登上巖石。很明顯,雪豹之所以還沒向母崖羊撲咬,主要是對這險峻的地形有所顧慮,擔(dān)心萬一跳上巖后立足未穩(wěn),母崖羊趁勢用犄角頂撞,它將從巖上摔下百丈深淵。
雪豹在巖下徘徊,尋找最佳躥跳角度,挑選進攻路線,等待最佳出擊時機。
母崖羊只有兩種選擇,要么舍棄寶貝羊羔,要么母子同歸于盡??晌以谕h(yuǎn)鏡里看得清楚,母崖羊鼻子噴著粗氣,擺開一副格斗的架勢,沒有任何猶豫和動搖。它是母親,初生的羊羔就是它的生命,它愿意生生死死與羊羔在一起。
就在這時,曼晃與雪豹在巖前相遇了。曼晃猛烈咆哮,頸毛恣張,像只發(fā)怒的獅子。雪豹當(dāng)然也不甘示弱,張牙舞爪,氣勢洶洶地吼。藏獒與雪豹目的相同,想把對方嚇走,自己獨霸美味佳肴。
雪豹殺氣騰騰撲過來,血盆大口照準(zhǔn)曼晃的頭就咬下去。曼晃毫無懼色地迎上去,與雪豹咬成一團。豹吼犬嚎,塵土飛揚。
藏獒畢竟不是雪豹的對手,兩個回合下來,曼晃臉被豹爪撕破了,背脊也被豹牙咬得鮮血淋漓。雪豹嘴角塞滿犬毛,攻勢越來越猛烈。曼晃不得不跳出格斗圈,以躲避雪豹凌厲的攻擊。
雪豹在后面追了幾步,便停了下來,朝曼晃背影吼了幾嗓子,倏地一個轉(zhuǎn)身,突然躥高,跳上蛤蟆狀巖。它起跳的位置十分理想,剛好是母崖羊的側(cè)面。等到母崖羊聽到動靜,扭頭搖晃犄角想來布防,已經(jīng)遲了,雪豹已登上巖石。這時候,母崖羊還沒完全喪失地形上的優(yōu)勢,雪豹站在巖石邊緣,母崖羊站在巖石頂部,居高臨下與雪豹對峙。
母崖羊沖動地想用犄角抵撞雪豹,可又無法克制內(nèi)心的恐懼,躍躍欲試,想撞,卻又不敢真的撞過來,站在那兒躊躇不前。
雪豹的身體前后微微躍動著,眼瞅著就要發(fā)起致命的攻擊了。突然,曼晃仿佛吃了豹子膽,跟在雪豹屁股后面也躥上巖去,怒嚎著,趁雪豹來不及轉(zhuǎn)身之際,竟然在雪豹屁股上咬了一口。
雪豹勃然大怒,不得不回轉(zhuǎn)身來對付曼晃。它們在巖上展開了激戰(zhàn)。
雪豹頻頻攻擊,迫使曼晃退卻,曼晃退到巖邊,再退兩三步的話,就有可能墜巖了。曼晃仿佛也明白這一點,不顧一切地迎上去,與雪豹扭成一團。雪豹銀白色的胡須抖動著,眼角和嘴角大幅度上翹,顯得非常得意。它邁開矯健的步伐向危險中的曼晃走去。它只要走過去,舉起犀利的豹爪照準(zhǔn)曼晃摑一掌,曼晃就會墜下深淵。
就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突然,雪豹背后閃出一個紅色的身影,就像刮起一股炫目的狂飆。還沒等我反應(yīng)過來是怎么回事,那紅色的狂飆已撞到雪豹身上。雪豹驚吼一聲,不由自主地向懸崖邊緣沖去。這時我才看清楚,原來是母崖羊用短短的犄角撞擊了雪豹的胯部。
紅崖羊撞得既準(zhǔn)且狠,兩支犄角刺進雪豹的胯部,一下就把雪豹沖出一米遠(yuǎn),雪豹整個身體橫在巖邊緣,只要再往前去三寸,便會掉到懸崖下面去。母崖羊繃緊后腿繼續(xù)發(fā)力,當(dāng)然是想一舉成功,把滯留在邊緣線上的雪豹頂出巖去。發(fā)怒的紅崖羊氣力不小,雪豹確實又被往前頂了三寸。但就在被頂出巖一瞬間,雪豹突然急旋豹腰,身體在空中做了個90°的拐彎,兩只前爪抓住了母崖羊的肩胛,豹嘴摸索著欲咬羊嘴。
母崖羊本能地往后退了半步。雪豹兩只后爪本來處在懸空狀態(tài),此時已勉強可支立在巖邊緣線上。
母崖羊急促地呼吸著,再次舉起蹄子,欲往后退卻。就在這節(jié)骨眼上,只見母崖羊突然發(fā)出一聲石破天驚的咩叫,四肢彎曲,用足全身的力氣往前躥跳。雖然它身上馱著沉重的雪豹,但危急時刻迸發(fā)出來的力量卻是驚人的。
母崖羊頭頂著雪豹,身體躥出巖半米多遠(yuǎn)。雖然空間距離僅有半米遠(yuǎn),卻由生存邁向了死亡。我在望遠(yuǎn)鏡里看得非常清楚,母崖羊躍出巖,在空中短暫停留,一剎那,母崖羊與雪豹從我的視界中消失了,像流星似的筆直墜落下去。10多秒后,懸崖下傳來物體砸地的聲響。
不難猜測母崖羊跳崖的動機,面臨強敵,生存無望,唯有同歸于盡。
這時,曼晃掙扎著從巖石邊緣爬上了巖石。它的毛凌亂,臉上寫滿劫后余生的驚恐,站在懸崖邊,朝著深淵吠叫。吠叫一陣后,曼晃一頭鉆進巖背后的衰草叢。衰草叢里,有一只剛剛出生還站不起來的幼小羊羔。
母崖羊與雪豹同歸于盡,對曼晃來說,既除去了競爭對手,又掃除了狩獵障礙。
我氣喘吁吁撲上巖,走近衰草叢,撥開草葉探頭望去,一個讓我意外萬分又終身難忘的畫面映入眼簾:小羊羔已哆哆嗦嗦站立起來,秀氣的羊眼半睜半閉,曼晃側(cè)臥小羊羔身旁,長長的舌頭舔著小羊羔身上濕漉漉的胎液,表情溫柔,眼睛里充滿著母性的光輝,仿佛是在舔吻自己親生的孩子。
升華的情感
我把小羊羔抱在懷里,親昵地用下巴摩挲它的額頭。曼晃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我看,一邊從胸腔里發(fā)出低嚎聲,一邊搖著尾巴,仿佛是既警告我別傷害小羊羔,又懇求我?guī)蛶瓦@無辜的小生命。
我抱著小羊羔往觀察站走,一路上,曼晃奔前跑后,緊隨我身旁。在下一道陡坎時,我不慎滑了一跤,曼晃驚嚎起來,叼住我的衣袖把我拉起來,表現(xiàn)出從未有過的關(guān)懷。在鉆一條山溝時,一只金貓大概是聞到了小羊羔身上那股甜腥的羊膻味,從灌木叢探出腦袋,詭秘而又兇狠地盯著我懷里的小羊羔。曼晃怒吼一聲沖上去,連撲帶咬,一直把金貓趕到山頂大樹上,這才罷休。
這以后,曼晃好像換了一條狗,眼光變得溫婉柔和,并習(xí)慣了搖尾巴。閑暇時,它喜歡待在小羊羔身旁,就像母親一樣,舔吻小羊羔的皮毛,深情地欣賞小羊羔在它面前歡蹦亂跳。早晨我牽著曼晃進山工作,只能把小羊羔留在觀察站里,它總是一步三回頭,戀戀不舍地告別小羊羔。傍晚回來,離觀察站還有很遠(yuǎn)一段路,它就急不可耐地疾奔而去,搶先一步回到觀察站與小羊羔團聚。
它仍保持著藏獒驍勇善戰(zhàn)的性格,卻多了一種家犬的順從和沉穩(wěn)。在野外,有時遭遇黑熊或野狼,只要我一聲吆喝,它就會奮不顧身地?fù)渖先ナ梢?。但若遇到過路的陌生人,或遇到放牧的羊群,我輕喝一聲:“停!”它馬上就停止吠叫,乖乖退回我身邊。
“現(xiàn)在要讓它做牧羊犬,牧羊人可以天天在家睡大覺了?!睆姲驼f,“它已經(jīng)是條渡過魂的藏獒了。”
我知道,是那只勇敢的母崖羊,用它纏綿而又堅強的母愛,重塑了曼晃的靈魂。
(汪永麗摘自《藏獒渡魂》
浙江少年兒童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