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 仲
我的故鄉(xiāng)閩北浦城縣山橋鄉(xiāng)水角村,是個依山傍水的小村莊。顧名思義,水角水角,乃水之一角。我故鄉(xiāng)的山水布局確實如此:一條十來步寬的小溪,從村后密林深處走來,在村西頭踅了個彎,然后由西往東,一路搖響銅鈴,叮咚叮咚地從村前穿過,就把整個村子圈在玉帶回環(huán)之中了。
這一脈清溪,是閩北南浦溪發(fā)源地之一,而南浦溪注入建溪后總匯于浩浩蕩蕩的閩江。尋根溯源,我故鄉(xiāng)的小溪也可算作閩江的諸多源頭之一。家住閩江頭,我自幼深受母親河的恩澤。其中一大好處,是讓我從小學會游泳。大約才五六歲吧,我和幾個小伙伴,就躲過父母像防賊一樣的防范目光,在村頭一個僻靜去處下水,偷偷地撲騰了十幾天,居然從一落水就下沉的秤砣變成能浮出水面的水鴨子。后來,雙親大人對我實行“寬松”政策,我便整個夏天泡在水里。那時還不知泳褲泳帽為何物,都是光著身子裸泳。泳姿難看而笨拙,把頭昂得高高的,雙手像落水狗的前爪那么使勁地劃水,雙腳一起一落地打水,水花很高,聲勢很大,是那種吃力不討好的最老土的“狗刨式”。
我游泳技術的突飛猛進,是見到大江大海之后。十九歲那年,我考入閩江之濱的福建師范學院。離校園一望之遙,就是浩蕩東去的閩江。在水流平緩的河段,有個天然泳場。兩三個夏天過去,我學會了蛙泳、仰泳、側泳和自由泳。雖不敢自詡為水中蛟龍,但至少是個能在閩江上往返橫渡的弄潮兒了。
我與閩江的緣分,最值得回味的,是“文化大革命”初期的一段時光。那時無所事事,我成了“逍遙派”“管他冬夏與春秋”,寒冬臘月我都在閩江冬泳。
我經(jīng)常去的河段,榕城人稱之為西河。離市中心約十來里地,就是福州大學后面那段望不到對岸的河流。據(jù)泳友們目測,那里的江面至少有一千米;水流特別平緩,波浪不興。一般說來,每趟我都游一個來回。在漫長的泳程中合理地分配體力,我能擯除一切紛擾,對我來說,這是一種特有奇效的精神撫慰與心理治療。
怎么會從游泳扯到治病呢?因為“文革”初期,我患了精神抑郁癥。
“文革”爆發(fā)那年,我剛屆而立,一介書生,小小編輯,歷史清白,又循規(guī)蹈矩,該不在“橫掃”之列。但是我出生于地主家庭,在血統(tǒng)論肆虐為患的年代,動不動就要報家門,查三代,我這個黑五類狗崽仔就像古代額上鈐了黥印的欽犯,總是自慚形穢而有一種原罪感,擔心剎那間慘遭滅頂之災。那些日子的煎熬真是度日如年。在單位里,天天要你揭發(fā)這個,批判那個,靶子恰恰又是我所尊敬的作家和領導,我下不了狠心,也拿不出材料。在社會上,時時面臨“站隊”的考驗:今天是這一派得勢,明天又是另一派占了上風,“城頭變換大王旗”,我無所適從。索性躲在家里讀點書吧,可那時除了屈指可數(shù)的幾本書,許多古今中外的文學名著都貶斥為封、資、修毒草。更加要命的,是我蝸居的斗室恰恰緊貼著一條通衢大道。我是想說,我家門前那條大街通往省市領導機關,革命烈火熊熊燃燒,文革色彩特別熾烈。滿街都是造反標語,連水泥路面上都用墨汁或石灰水涂寫著“炮轟”“打倒”“火燒”“油炸”等等嚇人的大字;天天都有集會游行,緩緩開過的大卡車上高音喇叭喊得震天價響;動刀動槍大武斗的日子,全省最有文化的文化機關——省文化廳和省文聯(lián)——大院門口,曾一度用沙包、磚塊和門板筑起民間的防御工事。那年夏天,發(fā)生兩起流血事件,在短暫的槍聲過后,我家門前的鼓屏路,有好幾名大學生橫尸于鮮紅的血泊中。我親眼目睹一個可憐的小伙子腦門中彈,腦殼像癟了的籃球,腦漿像豆腐花涂滿了一張稚嫩的臉……總之,如果把當時整個社會比作一個巨人,那么這個巨人就是一個快要咽氣的瘧疾患者,時時都在高燒,時時都在悸動,時時都在驚叫,時時都在抽搐。所有這一切,使我飽受驚嚇,神經(jīng)衰弱,日不安食,夜不成眠;就是偶爾合眼,也噩夢連連,時不時會尖叫一聲猛地驚醒。我真擔心我的大腦神經(jīng)會像繃得太緊的琴弦,“咚”的一聲就戛然折斷。
就在這躲無處躲藏無處藏的時候,我找到了我的臨時避難所——閩江,我們的母親河。是的,當年名之曰游泳,名之曰健身,現(xiàn)在我可以供認不諱了,其實,我是天天在逃避——逃避運動,逃避斗爭,逃避政治,逃避革命。天呀,我怎么會有如此消極的思想,當年如果坦白一二,我肯定要被造反派提溜出來打成現(xiàn)行反革命!
每天吃過午飯,我騎上一輛除了鈴鐺不響什么都響的破自行車,就往榕城西郊的西河跑。來到河邊,我如釋重負,不,我如遇大赦。我心理上無形的枷鎖全都卸了下來,全身每一根毛發(fā)都毫無顧忌地舒展而自如。霎時間,被政治運動銼鈍了的五官恢復了固有的生理功能,我覺得天上的陽光特別燦爛,江岸的小花特別鮮艷,野外的空氣特別清新,整個世界是多么安靜。舉國上下都忙著鬧“文革”,來這里游泳的人寥寥無幾。我猜想,那些陌生的面孔,也大都和我一樣是“逍遙派”,是“逃避運動”的嫌疑犯。因此,我們心有靈犀,互相點頭,彼此友好。上世紀六十年代的閩江尚未污染,一江瓊漿玉液,清澈得能透視江底的黃沙卵石。陽光從高空灑下,被江面的水汽濡濕而幻化成七色彩虹,柔柔地親吻著我的臉頰。習習江風像情人的小手撫摸我的眉尖、鼻尖和青春煥發(fā)的胸肌。浪花在我的頭顱上簇擁著,有時又像淘氣的孩子拍打我的肚皮。而那肉眼看不見、卻分明能夠感覺到的神秘的暗涌,像一張巨大的搖床,永不止息地在我身下輕輕搖晃。真的,每當游到江心,我就仿佛回到襁褓時代,想起母親輕輕搖著我的搖籃。不知不覺,我有些慵倦,有些眩暈,幾乎在微波輕搖之中安然睡去。
哦,閩江,從你的源頭我的故鄉(xiāng)南浦溪一路走來的母親河,你大約快與大海見面了,顯得格外的從容,格外的平和,格外的壯闊。你浩渺無際,一片汪洋,上不見飛鳥,下不見游魚,前不見貨輪,后不見舟楫,真是一個無聲無息廣袤無邊的世界!在這里,我聽不見口號聲和高音喇叭聲,看不見大標語大字報,更不要報家門查三代寫交代大揭發(fā)大批判既傷害別人又糟蹋自己了。造反派、軍宣隊、工宣隊,以及由文革所引發(fā)的種種人際摩擦明爭暗斗黨同伐異蠅營狗茍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人命血案……暫時都從我的視野中消失殆盡。我徹頭徹尾徹里徹外進入失憶狀態(tài)。我仿佛回到溷沌初開萬籟俱寂的遠古時代。無以為憂,無以為懼,心靈徹底地放松而自由。這是何其美妙而幸運啊!
偶爾,我腦海里曾經(jīng)有過可怕的一閃念:我總不能在江心這么躺一輩子呀,再回到陸地,回到那亂哄哄的文革運動中去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屈辱偷生有什么意思?何不就此沉到江底一了百了?但是,憑我的水性,除非突然抽筋,除非突發(fā)心肌梗塞,或者有一只巨鯊咬住我的腳,要我自溺沉江又談何容易。更何況,我家里還有親愛的妻子和三歲的寶貝女兒?。?/p>
閩江,我的母親河,仿佛看穿我心里的秘密,總是以她的清波微瀾,以她的輕風細語,用哲人般睿智的語言,給我寬解,給我激勵:年輕人,你怎么如此怯懦,這般消沉?你仰望天上的海鷗吧,它們振翮扶搖,才能自由翱翔;你俯看水中的魚兒吧,它們不懼風浪,才能暢游江海。孩子呵,你應該耐心等待,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總有國泰民安世界大同任憑人們自由自在地呼吸的那一天。于是,我沒有自暴自棄沉江喂魚。我天天萬里閩江橫渡,放逐中流,擁波枕浪,聆聽著只有我才能夠聽到并且解悟的大自然的天音獨語。
在那苦難的年代,瘋狂的年代,閩江,偉大的母親河呵,你就是這樣天天給我慈母一般的呵護,慈母一般的撫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