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燕青
1
在平和縣克拉克瓷展覽館里,我看到了那么多的破碎與殘缺。在這間不足150平米的展廳里,那么多碎瓷被慎重地擱在紅絲絨上,罩在玻璃罩里,即使擺放在玻璃櫥里的那些較完整的瓷碗瓷盤,也只是相對的完整,或多或少有著不同程度的損毀。這是我見過的最尊貴的破碎與殘缺。這些瓷,它們曾經(jīng)是有用的,我仿佛看見它們四百多年前的完整,它們原本或是農(nóng)家飯桌上一只簡陋的碗,一只卑賤的碟,亦或是達官貴人廳幾上貴重的酒觴、茶缽,這些藍色花紋的器皿,或貴或賤,本都是日常的。然而,破碎是它們共同的命運,破碎使它們在當(dāng)初使用它們的人眼里一錢不值了,它們被棄旮旯、荒野,然而,在時間的洪荒里,終于遇了那月光、那潮汐、那艘船、那些個人,使得那些瓷洗去百年塵垢,由日常轉(zhuǎn)為藝術(shù)。一個俗物沒了日常的用處,反而變得更珍貴了,有了鼎鼎之美名——克拉克瓷,在這里堂而皇之地接受人們膜拜的目光。
破碎里一定有故事,一本書里描寫一個小女孩打碎了一個村婦的瓷盤,那瓷盤上畫著很美的圖案,寫著“天堂”二字。那村婦痛哭,她心愛的瓷盤破碎了,她的天堂破碎了。小女孩被罰跪,從此開始了她破碎的一生?!捌扑椤庇兄淌梢磺械哪ЯΓ乙彩呛ε隆捌扑椤钡?。雖說,我小時候從未因打碎什么被責(zé)罵,但那一聲脆生生的響,帶給一個孩子的驚恐是大的。長大后,按說自己有了經(jīng)濟實力,只要打碎的器皿不貴重也無妨??墒?,那“破碎”一直在民間象征不吉的預(yù)兆,這樣的暗示可以讓人一整天忐忑不安。所以,在那破碎之后,人都反復(fù)念叨著:“碎碎平安!”取“歲歲平安!”的諧音,來安慰受驚的靈魂。如今,克拉克瓷破碎的故事早已灰飛煙滅,新的故事重新開始。
2
克拉克瓷大多是青花瓷,這被層層包裹的甘藍,樸素又典雅,被它們照亮的一瞬間,世界便黯然了。我不能明白,所有我見過的“青花瓷”明明都是藍色的,卻用著“青”字來命名,以至于我不得不信,為此命名的人一定是個詩人,“青”這個字所營造的神秘、圣潔、詩意是無與倫比的。乍一看,克拉克瓷與別的青花瓷沒有什么區(qū)別。細看,它的藍拙樸些、滯重些。我以為那不是天空的藍、不是海水的藍,它沒有那種遼闊與高遠,它的藍是農(nóng)家主婦穿的丹陰士布褂的藍。是日常的,可以撫摸的。
展覽館里所能見到較完整的青花圖案,大多是規(guī)整的,拘謹?shù)?,很現(xiàn)實的那種,不敢有太多的想象與旁溢,盤、碗多是寬邊的,沿口處多有圓形開光(開光,即在既定輪廓線條內(nèi)進行的彩繪,有圓形、橢圓形、梯形、樹葉形等),繪著山水人獸、漁樵耕讀,構(gòu)圖嚴謹有序。雖是碎瓷,依然能看出克拉克瓷圖案特有的粗狂與簡潔,那些鳥獸蟲魚都有著安寧祥和的神情,那些梅蘭竹菊都有著蓬勃之勢,都很醒目,留白處較少,略顯繁雜,暗合了大眾的審美與精神的需要。
聽館內(nèi)工作人員介紹,克拉克瓷的風(fēng)格與景德鎮(zhèn)瓷相近,畢竟江西人在這里做過瓷。據(jù)載,明朝都察御史王陽明奉旨平亂后,便在此地設(shè)縣,地名“平和”便是取“寇平而民和”的寓意。王陽明還從軍中揀選了一些江西籍兵丁,充役于縣治衙門等職。不僅首任縣令是江西人,據(jù)考證,自明正德十四年(1519年)至崇禎六年(1633年),共有13位江西籍人主政平和,使得景德鎮(zhèn)燒瓷工藝傳入平和。平和舊縣城的九峰鎮(zhèn)至今留存的“江西墳”,印證了那段歷史。墳岡不遠處便是克拉克瓷古窯遺址。
克拉克瓷不如景德鎮(zhèn)瓷那般的精致細膩,其青花彩繪不重細節(jié),施釉點彩較粗獷,隨心所欲,有中國傳統(tǒng)繪畫的寫意,獨具一格,倒也很受歐洲王公貴族的喜愛??死舜煞秩f歷至清初和康熙兩個時期,前者有翠藍、灰藍、淡藍幾種色調(diào),為開光的青花瓷,勾、點、染自然灑脫,凡圓圈皆兩筆拼湊而成。后者胎薄??死舜膳c景德鎮(zhèn)瓷最顯著的區(qū)別是圈足的地方帶著許多夾砂,即所謂的“沙足底”。《漳州府志》記載:“瓷器出南勝者,殊勝它邑,不勝工巧,然猶可玩也。”
不勝工巧的粗糲與拙樸更帶了人間煙火味,在靠墻的展櫥上,相對完整的兩塊大瓷,顯然是昔日的大瓷盤,大瓷盤本就是農(nóng)人灶臺上盛紅薯、米粥、咸菜的家什,是溫老暖貧、日子篤實的象征。其中一個畫著一只獸,好像是鹿;另一個畫著一只飛起來的鳥,它那張開的翅子比所有的飛翔更持久,它一定是向著昨天的方向飛,昨天的昨天,它引領(lǐng)著我們這些凡人的肉眼,跟著它一起穿越、穿越,直抵洪荒、永遠,那“永遠”也只是承載我們目光的虛空。
3
從克拉克瓷展館出來,我們?nèi)チ丝死舜晒沤阎?,“克拉克”這個洋名與“古窖”兩個字的滄桑感怎么也貼合不起來,這樣的對峙倒更令人想到它的傳奇與神秘。央視播出過《復(fù)活的克拉克瓷》與《尋找克拉克瓷的故鄉(xiāng)》的節(jié)目,可我沒有看到,我只是粗略地知道一點它的身世,1602年荷蘭東印度公司截獲了一艘“克拉克”號葡萄牙商船,船上近十萬件中國青花瓷器因不明產(chǎn)地而被命名為“克拉克瓷”。1984年阿姆斯特丹舉辦了題為“晚到了400多年的中國瓷器”的大型拍賣會,轟動了整個歐洲,全是打撈出的六七世紀(jì)沉船中的克拉克瓷,拍出了約三億荷蘭盾的天價。還有后來石破天驚的發(fā)現(xiàn),平和窯遺址群解開了困擾學(xué)術(shù)界多年的克拉克瓷產(chǎn)地之謎。據(jù)說一個為這項研究苦苦困擾多年的日本學(xué)者,當(dāng)他來到這謎底——古窯遺址,竟激動地跪下來痛哭著。日本人真奇怪,懂得敬重神奇的物品,卻不懂得敬重制造了這神奇物品的中國人。
汽車駛?cè)肫胶臀逭l(xiāng)后,山路越來越崎嶇,車子先是爆了一次胎,又在狹小的山路里被大石頭卡住了,我與幾個文友只得徒步行走。雖已深秋,路旁的山坡地、灌木叢依然飛紅搖綠,空氣清新可爽肌滌骨。遠山全是規(guī)整的樹木,那是農(nóng)人栽種的柚子樹,這人工斧鑿的整齊劃一很像某導(dǎo)演的方陣模式藝術(shù),一種聲勢浩大的呆板,見不出靈氣,卻能讓人深感人類創(chuàng)造力的巨大。
沿著有些風(fēng)化了的石階而上,石階上覆著些細長的枯草,走在上面像是走在舊時光里。攀上“狗頭山”的山巒,終于親睹這所謂的古窯遺址,只剩殘垣斷墻了,上面留下醬紫色的火燒痕,有的呈瘤狀突起,如同血痕,被稱為窯汗。雖是這番景象,也不覺凄清呀落寞呀,其實這里已是一片柚園了,柚樹蔽天遮日,有些樹已收了果,像乳房干癟的棄婦;更多的還掛著果,黃燦燦的,好不熱鬧。看得出農(nóng)人的種植及一切活動避開了這古窯遺址,一種有意的保護,但卻無法避開那些碎瓷片,其實那些柚樹就生長在碎瓷與碎瓷的間隙里,在這里行走,一不小心就踩上了歷史的碎片。
山下有一小溪迤邐而去,消失在崇山莽林間。文友H說,幾百年前克拉克瓷就是沿這條溪流歸棹遠去,過漳州、進月港,一路奔流到海外。H還說當(dāng)年文學(xué)大師林語堂也是沿這條溪流走向世界的。我遙想林語堂當(dāng)年坐著烏篷船,沿花山溪一路順風(fēng)順?biāo)ィ苡行┰娨獾?。這真是一條水上的絲綢之路,無論是瓷還是人,從這里流向世界,就不再被世界遺忘。
我們下到溪水里,濯洗撿來的瓷片,被泥土包裹著的瓷片。歲月的泥垢在清澈的溪水中褪去,精美的青花紋便顯現(xiàn)出來,我手里的幾塊碎瓷有的像樹葉,有的像繁體字,卻看不出什么字,更多的是什么也看不出的花紋,由于破碎,圖案被截斷,便顯出詭異與抽象。不需要看出它們的本相吧,這樣美麗的花紋足矣。它們互相碰撞,發(fā)出了鏗鏘的金屬聲,是那樣的悅耳。
4
從狗頭山到碧溝窯,我們又看了幾處古窯遺址,這所謂的“十里長窯”不免讓我有些失望。秋陽下,只見蒿草在風(fēng)中高高低低地搖晃著,有幾處不明顯的小土丘似的古窯遺址,沒有我想象中的壯闊。如果當(dāng)年沒有葡萄牙“克拉克”號商船,沒有被打撈出的六七世紀(jì)的沉船,那么誰還會來看這些藏匿在閩南大山里被拋荒的土丘?到處是那些半人高的野菊,它們碩大、金黃的花冠開得極燦爛,它們已經(jīng)在這里燦爛過幾百個秋天了吧?此刻,我所見到的野菊是否就是400年前開放的野菊?誰知這里發(fā)生過多少故事呢?看著那些窯汗,血痕一般的窯汗,還有那如荒冢一般的古窖,我忽然憂傷起來,我的憂傷像對面山嵐飄忽的云霧,連我自己也看不清。古窖和墓地都是一種覆蓋,像魔術(shù)家的手,在墓地隱秘的內(nèi)部,肉體變成了泥土;在古窖隱秘的內(nèi)部,泥土變成了瓷。寶石一樣晶瑩的瓷發(fā)生了怎樣的質(zhì)變?在此之前一定是一點一點的量變,然后才是質(zhì)變。我從沒見過任何質(zhì)變的一剎那,我相信質(zhì)變是一霎那的,緩慢的只是量變。神秘的大自然將它的奧秘向我隱藏,就像我從來不知道胎兒怎樣在子宮里長出骨頭。我不能知曉的東西總是比我知曉的東西多得多,無論我怎樣努力亦是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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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nèi)サ淖詈笠徽臼强死舜裳芯炕?,基地坐落在平和文峰的山窠間,翠嶺青林環(huán)繞的一方空地,一個大的院子里,設(shè)有成品陳列廳,有窯房、水車、水錘、水床、淘洗池,還有手工制瓷流水線上的各道工序作坊。成品陳列柜里擺放著仿制而成的克拉克瓷器,有碟、盤、碗、罐、缽、瓶、杯、盞及筆架、墨架等。
一、二、三、四、五、六……我數(shù)不過來了,這些舊時光的翻版,這么多瓷瓶和瓷盤,安靜地排列在一大排瓷器架上。它們已經(jīng)不帶有任何泥土的表情,它們是脫胎換骨了的泥土。我常想這些明亮如玉的瓷,它們的前身竟然是泥土,這簡直就是奇跡到荒謬的事情。我一直以為荒謬是這個世界的一部分真相。假如從沒有人告訴過我瓷的由來,我能否知道它們來自于泥土,經(jīng)水火而成呢?我想我斷不能知曉這樣奇妙的事。難怪歐洲人第一次看見瓷,百思不得其解,以為是一種寶石呢。我常想,第一個把泥土變成瓷的人是怎樣的大天才呀!雖然他沒有留下名字,像第一個吃西紅柿的人,沒有留下他勇士的名字。但我們知道他的名字叫china,想起瓷,中國人該多么自豪呀。
院子里堆砌著做瓷的泥土,灰白色的泥土。聽基地負責(zé)人介紹,這是些特殊的泥土,叫“高嶺土”。它們先是像被選秀的美女,在大山山脈里被海選了來,經(jīng)過千錘百煉,30個小時的水錘擊打,再經(jīng)過四個水池的淘洗,留下細膩的過渡到水床,再經(jīng)發(fā)酵,再經(jīng)打磨,就成了柔軟光滑細膩如緞的胚泥了。我一邊聽基地負責(zé)人介紹,一邊把手伸進水床,感觸著它們的細膩,盡管我和它們零距離接觸,卻不能深入泥土與水結(jié)合的隱秘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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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泥土在藝工們的手里被鑄造成各種瓷器,再放進窯里燒制而成。這些泥土有的被做成了鼎,象征著權(quán)力。我看到一個碩大的鼎被高高地擺在架子的最上面,基地負責(zé)人說是為一位尊貴的客人準(zhǔn)備的。有的被制成盤碗瓶盞、文房四寶,小心地放在柜櫥里,還有一些被制成壇子、缽罐,隨便地賤放在地上。同去的一文友就買了一個回去腌咸菜。我想,同樣的泥土,卻有著貴賤不同的結(jié)局,瓷器也是有命的。這讓我想到,在冥冥之中,是否也有一位造我們?nèi)祟惷\的神?造出一些尊貴的人,再造出一些卑賤的人。不公平就是另一種的公平,難道一個匠人沒有權(quán)利將一些泥鑄成鼎,將另一些泥鑄成菜壇子嗎?
同樣是泥,卻同途殊歸,一些在制作過程中被摒棄了,一些要返工幾次,反復(fù)幾次回到初始,有的一次成型,有的經(jīng)火后成為次品,是無法返工的次品,連重新來過的機會也沒有了,它們的命運只能被丟棄。更多的是從泥土變?yōu)榇桑瑹o法返回泥土了;作為人,我們卻相反地走著回歸到泥土的路,“你來自泥土,又回到泥土”。衰老的過程就是一步步退回到泥土的過程,我們其實說不清,我們每往前邁出一步,是前進還是后退。
在手工作坊,我看見泥胚在匠人的手里旋轉(zhuǎn)著,那叫立胚,像地球一圈圈不停地轉(zhuǎn)去,我們不也像這些工匠嗎?每一天都是在旋轉(zhuǎn)中度過的。這間作坊只有一對中年男女。他,那雙手就是泥土延伸的一部分生命。我問了一句什么我不記得了,反正我跟他說話,他連頭也不抬,他不理睬我。他紋絲不動,只有手里的泥胚旋轉(zhuǎn)著。他灰頭土臉,頭上、身上到處泥痕斑斑,他整個人就是一泥胚。而我,衣著干凈時尚地站在他面前??墒遣恢獮槭裁矗且豢涛以谝粋€不搭理我的,一個灰頭土臉的人面前自卑起來了,我第一次知道了自卑與自尊是何等近的距離。也許他是對的,他為什么一定要理我呢?要對我客氣呢?他知道我們不是沖著他來的,是沖著他手里的被造物。那些只認得物,不認得造物主的人,把造物主簡單稱為“打工仔”,讓他們比所造之物更不如的家伙難道值得他們熱情嗎?他那雙與泥胚同為一體的手,似乎已超越肉體之身的手,他有權(quán)利睥睨我光鮮的衣裳與會朽壞的肉身。他的沉默是泥土的沉默,那是一種純?nèi)坏淖晕覡顟B(tài),永恒的寧靜。是對外界的、可消逝事物的冷漠。也許這都是我的臆想,而他只是符合了《文心雕龍·神思》里說的那樣,“陶鈞文思,貴在虛靜?!贝藭r的他正摒棄一切雜念,進入瓷的境界。旁邊那個和他一樣灰頭土臉的女人,見他不理我,似乎有些不忍,就跟我說起話來,可我一句也沒聽懂,不知道哪里的方言,讓我更加尷尬。
另一作坊,藝師們正在施釉、繪畫、加彩,所繪圖案大多為民間喜愛的牡丹、荷花、竹子、松柏、鴛鴦、龍鳳、麒麟等。一位正在給青花大瓷盤上釉的藝師,同樣是安靜的,瓷一般的安靜。我看著這青花克拉克瓷的藍,忽然悟出,這藍釉不都是丹陰士布褂的藍,還染了一點點這山野蔥郁的青,于是,它們成了最有生命力的顏色。
我感覺有些累了,就離開還在作坊里觀賞的、興致未盡的文友們,獨自來坐在這院里的石墩上,幾聲寥寥的鳥聲,還有風(fēng)聲,這山野里的鳥聲、風(fēng)聲似乎是瓷的同謀,讓這空間越發(fā)地寂靜,讓我感覺時間凝固,白日冗長。
抬頭,只見對面山上有一荒冢,我心里一凜,像是上天給我的一個啟示。我不知道那里埋葬著什么人,但我知道那是一個已經(jīng)歸回泥土的人,回到了原點。其實,無論什么人都會變成泥土的,據(jù)說人體的成分和泥土的成分大多一樣,人的骨頭由磷酸鈣組成,磷酸鈣就是泥土中成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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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記性很差,也許和我多次手術(shù),麻藥的侵襲有關(guān),也許和年紀(jì)有關(guān)。我們返回的時候,車子只拐了一個彎,那個剛剛自我介紹過的基地負責(zé)人,我已記不得了,姓名都忘了,甚至他的模樣也是模糊的。當(dāng)然,口袋里還裝著他的名片,我的袋子里有很多這樣的名片,這樣陌生的名片。唯有那一幕,那泥土中的一男一女,做瓷的一男一女,在我心中永恒,麻藥也不能抹殺的。我想,當(dāng)年也一定是這樣一些卑微的人,一些土里土氣的下里巴人,他們造的瓷已經(jīng)名揚天下了,還被冠之“克拉克”的洋名。當(dāng)然,我并不崇洋媚外。在瓷的面前,你無法崇洋媚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