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均
1939年,英國倫敦大學遠東區(qū)招生考試在上海舉行,張愛玲一鳴驚人,以遠東區(qū)第一名的成績通過了這次入學考試。但是由于戰(zhàn)爭的關(guān)系,她無法遠渡重洋到英國去。而倫敦大學的入學考試成績對香港大學同樣有效,因此她就改在香港大學就讀。
香港是一個新的地方,一個典型的殖民地都市,在那里她將度過自己一直追求的大學生活。似乎從很小時候起,張愛玲就已經(jīng)認定自己不會像周圍的其他同學一樣走“女學生——少奶奶”的道路。在圣瑪麗亞中學的畢業(yè)調(diào)查欄“最恨”一項里,她曾經(jīng)寫道:“一個有天才的女子忽然結(jié)了婚。”或許是對母親的不幸的感喟,或許是對自己宿命前途的預(yù)感與不滿,不管怎么說,張愛玲懂得珍惜機會,懂得依靠自己的能力發(fā)展獨立的生活。香港應(yīng)該能夠給她提供這樣一個空間。
張愛玲在香港大學發(fā)奮用功。應(yīng)該說,她的反應(yīng)并不快,她的聰慧亦不是那種捷敏型的,而且港大的那些課程亦未見得都是她喜歡或擅長的,但用她的話說,她“能夠揣摩每一個教授的心思”,所以“每一樣”功課總是考第一,并且連得了兩個獎學金。港大三年,她完全是一個勤奮的好學生。但為此,她也付出了心痛的代價。這代價就是放棄了寫小說的嗜好。自她從識字起,到上小學、上中學,她都有一些自發(fā)為之的作品,但港大三年,她完全放棄了創(chuàng)作,直到日寇攻占香港,她的學習計劃被打斷,她才在舊小說中又陶醉了一回。大學期間,為了學好英文,她不但中止了一向喜愛的中文創(chuàng)作,甚至有三年時間沒有用中文寫東西,給姑姑和母親的家信,也是用英文寫的。大概只有繪畫沒有被她完全扔掉,但那也是因為繪畫不占太多時間,她可以興情所致隨便放松一下。此外,她也不甚愿意與同學們一起出去游山玩水,偶爾去一下,看人,談天,她都感覺很不安,以為是糟蹋時間。
《張愛玲傳》
張均著
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 2011.7
定價:32.80元
但在港大三年,又是張愛玲生活中極為開心的一段時間。沒有了父母的陰郁與約束,沒有了中學時清規(guī)戒律式的管制,她的天性格外地得到了發(fā)展。她雖然不甚熱心融入香港社會,但學校豐富的藏書,給了她新的世界。而學校周圍躍動著的山水、人物、燈紅酒綠的洋場生活,更給了她深刻難忘的印象。這在她后來的《傾城之戀》、《沉香屑》等香港“傳奇”中可以明顯見出來。從 30年代陰舊的上海走出來,香港藍的海、紅土的山崖、火紅挺拔的木棉樹,對她不能說沒有魅惑的力量。各種潑刺妖異的植物,以及殖民地社會的怪異風情,無不給她新鮮難忘的印象對于她這個出身舊式大家庭的女孩而言,香港的這一切又化為一種刺激的、犯沖的、不調(diào)和的色彩和情調(diào)。她的來自各英屬、法屬殖民地國家的同學,印度的、安南的、馬來西亞的,以及南洋華僑的子弟,英國移民的后裔,歐亞混血兒,各人種族、文化背景皆大為異趣,而他們各自的心理、行為方式于她而言,都有一種謎一般的魅力。
她的同學中,有不少很有個性很具異域色彩的女孩。叫金桃的馬來西亞女孩,淡黑的臉龐,牙齒很可愛地向外暴著。她在嬌生慣養(yǎng)中長大,卻又因為馬來西亞當?shù)夭簧跷拿鞯纳盍晳T,她身上總有一股小家子氣,像張愛玲比喻的“就像一床太小的花洋布棉被,遮住了頭,蓋不住腳”,但張愛玲卻很喜愛她。她喜歡的是她教同學們學跳馬來舞的時候:男女排成兩行,搖擺著小步小步走,女的揮著手帕柔聲唱道,“沙揚?。∩硴P??!”“沙揚”在馬來語中就是“愛人”的意思。金桃的歌聲簡簡單單,平白緩長,張愛玲聽來,深覺一種太平盛世般的美麗。
叫克荔門婷的女孩來自愛爾蘭,在港大圖書館工作。她常常對張愛玲講一些唧唧喳喳的女孩子們關(guān)心的事情,她滿臉的青春痘,仿佛總有抑制不住的熱情,總喋喋不休。一次她講的一件軼事引起了張愛玲的注意。那一天,克荔門婷穿著海綠色的花綢衣服,袖子邊緣釘著漿硬的小白花邊,坐在張愛玲的身邊,裝作不介意的樣子,對張愛玲說:“我姊姊昨天給了我一些性教育?!睆垚哿釠]有言語,只是看書,克荔門婷又說:
“我真嚇了一跳!你覺得么,一個人有了這種知識之后,根本不能夠談戀愛,一切美麗的幻想全毀滅了,現(xiàn)實是這么污穢!”張愛玲聽到這里,卻不甚以為然,僅是淡淡地說:“真奇怪,你知道的這樣晚。多數(shù)的中國女孩子很早就曉得了,也就無所謂神秘。我們的小說書比你們的直爽,我們看到這一類書的機會也比你們多些?!笨死箝T婷吃驚不小,她沒有料到如此令人震驚的事情到了這么一個文靜的中國女孩那里會變得那樣平淡無奇。為證實自己的態(tài)度,她接著又告訴了張愛玲另外一件事情,“有一件事,香港社交圈談得很厲害,我先是不大懂,現(xiàn)在悟出來了?!痹瓉硎且粋€英國紳士娶了一個不知性為何物的中國女孩,結(jié)果新婚之夜鬧出啼笑皆非的吵劇,弄得人人皆以紳士為流氓,那紳士頂不住壓力,自殺了。
克荔門婷談?wù)撔詴r的神神秘秘張愛玲漠然置之,但她講的這件軼事卻給她不小的震動。這是一個骯臟的故事,之所以臟,是因為人是臟的,凡是人的東西,多少總帶著心靈骯臟的印跡。在這個故事里,張愛玲瞥見了人性深處的陰暗影子,她想不出該說什么。
張愛玲生性孤僻,也似乎很難與人相處,她從來都以自己的喜好為上,而絕少在意旁人的反應(yīng);她習慣于觀察自己之外形形色色的人生世相,卻很少產(chǎn)生與人交流的渴望。她后來表示:“我是孤獨慣了的,以前在大學里的時候,同學們常會說我們聽不懂你在說些什么,我也不在乎,我覺得如果必須要講還是要講出來的,我和一般人還不太一樣,但是我也不定要和別人一樣。”(殷允:《訪張愛玲》)港大三年,她雖然感受到了許多同學身上的莫名趣味,但真能與她趣味相投、朝夕相處的,能共同感受生活精微處的美妙的,能一起僅為一杯冰淇淋、一塊小小的布頭、一個黑黑的小老頭而歡喜不禁的,大約只有炎櫻一人。)
炎櫻本名 Fatima,中文名字按音譯叫做莫黛,“炎櫻”是張愛玲給她取的名字。張愛玲的父親、母親在香港均無關(guān)系較深的親朋故舊,她的法定保護人李開第先生當時也只是她姑姑的舊識,往來不多,所以張愛玲在港大三年,除了寒暑假,基本上都是在學校里度過。然而她的朋友又少,除了炎櫻,幾無別人。炎櫻很淘氣,又干脆利落,生活起居與常人總有相悖之處,偏張愛玲能欣賞她的聰慧與絕妙,而炎櫻呢,也甚驚奇這位個子高挑的中國女孩,心里竟藏有那么多細微的難以用語言表達出來的東西,而歷史與文學方面的修養(yǎng)又是那樣出奇地好。
張愛玲在發(fā)奮用功之際,偶爾也出門看電影、逛街、買零食,做伴的往往就是炎櫻。在香港大學,她們在一起過著一種美麗明快的生活,盡管張愛玲孤僻,不喜歡活動,但也奈何不了炎櫻孩子式的熱情與陽光般的快樂。因為炎櫻是混血人種,在香港有較多熟人朋友,張愛玲跟著她時時走動,也得以更多地親身感受了一些香港生活的豐富與復(fù)雜,也鍛煉了她關(guān)于亂世人生的體驗與思考。
有一次,炎櫻歡天喜地地來約張愛玲去看電影。張愛玲照例不愿意去,但炎櫻說是她父親從前的一個老朋友,聽說炎櫻到了香港,一定要見見她。張愛玲拗不過她,就放下手里的功課,兩人往電影院去了。電影院在香港中環(huán),已經(jīng)很古舊的了,很似電影里的早期澳門房屋,狹窄擁擠而又布滿了曖昧的調(diào)情氛圍與古裝的廣告招貼。兩個女孩各自穿著無領(lǐng)短袖旗袍,手里還拎著淺色繡花的絲帕,站在影院門口,猶如兩朵清新美麗的花。不一會兒,從門口處走來一個高大的五十多歲的男人,長得瘦瘦長長,穿著一套發(fā)暗的舊西裝,兩只褲管空空蕩蕩,臉色蒼白,活像是從毛姆小說走出來的流落東方或南太平洋的白種人,只有一雙布滿了血絲的麻黃色大眼睛表明他的印度人生理特征。
炎櫻向他介紹張愛玲:“這是我的好朋友,中國上海小姐張愛玲,希望你別介意她陪我來?!蹦莻€男人朝張愛玲看了一眼,忽然露出很為窘迫的神色,他從口袋里掏出兩張戲票和一包東西,往炎櫻手里一塞,很不安地說了一聲:“你們進去看吧?!鞭D(zhuǎn)身即走。炎櫻還沒反應(yīng)過來是怎么回事,一把拉住他:“不不,你不要走,潘那磯先生,我們自己去補一張票?!钡桥讼壬€是執(zhí)意走了,鬧得張愛玲不知所以。兩人打開潘先生塞給炎櫻的一個紙包,只見是兩塊浸透加糖雞蛋的煎面包,用花花綠綠半透明的面包紙包著,外面的黃紙袋還沁出油漬來。炎櫻這才恍然大悟道:“他帶的錢只夠買兩張票。”(《張看·自序》)
兩人只得進了電影院,走很陡的斜路,剛坐下電影就開始了。但是張愛玲始終記得那印度人的困窘神情,心里不甚是滋味,終于沒有看完。在回學校的路上,炎櫻向張愛玲講了那潘那磯先生的遭遇。潘先生是個帕西人(Parsee),祖籍是波斯的印度拜火教徒,以前做過很大的生意,后來認識了一個麥唐納太太。麥唐納太太有很多孩子,她硬要把大女兒嫁給這個帕西人,可大女兒葉宓妮很不愿意,她才十五歲,還在學校念書,但麥唐納太太硬逼著她嫁了過去。結(jié)果二十二歲時兩人就離了婚,還把唯一的兒子帶走了,并且不準那帕西人與兒子見面??墒桥廖魅擞址浅O矚g自己的兒子,他從此做生意就越做越蝕本,交了厄運,而葉宓妮在洋行做事,兒子已長到十九歲,與他母親住在一起,就像姐弟一樣。帕西人的故事很觸動張愛玲,人性中有多少難以言說的秘密啊。后來她正巧見著了葉宓妮。那是有一次葉宓妮請炎櫻吃飯,炎櫻又帶上她,她就見著了那個既不幸又有幸的女人。她非常地年輕,和帕西人簡直是兩代人。葉宓妮已經(jīng)再婚,嫁給了她兒子的一個朋友湯尼,三個人在一起非??鞓?。后來在上海,張愛玲還見到那位逼嫁的麥唐納太太。她人高高大大,像個利索的英國女人,唯一的東方風味是漆黑的頭發(fā)光溜溜地梳個小扁髻,嗓子微啞,一笑就瞇起眼,六十多歲的人了,看上去仍有一種微微的調(diào)情的味道。
帕西人和他離了婚的女人的故事給了張愛玲很深的印象。她似是第一次明白,一個女人嫁過幾次仍可以活得有滋有味,而一個男人在不斷的挫敗中仍沒有使自己停下來。也許這些都是生命力的表現(xiàn)吧,都是人身上最潛在的力量吧。
香港是一座五光十色、一時不停地處在變幻之中的都市,它為張愛玲觀察人生戲劇體味生命沉浮提供了一個不可或缺的背景,她用上海人的眼光觀察香港的結(jié)果,是使她日后《傳奇》中充滿了怪異的、犯沖的、不諧調(diào)的色彩與情調(diào);同時,香港生活,尤其與炎櫻在一起度過的那些歡悅時光,亦為她逃離父親的家又與母親有了疏隔之后,提供了一個精神獨立的過渡階段,這是非常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