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小壯

(吉林大學(xué) 文學(xué)院，長春130012)

從清代東北流人詩看東北流人的社會生活

賈小壯

(吉林大學(xué) 文學(xué)院，長春130012)

清代東北流人詩中有很多反映東北流人社會生活的句子，通過對這些詩句的闡釋、分析，勾畫出清代東北流人社會生活的全景，認(rèn)為清代東北流人的社會生活是苦中帶甜的，他們有極其困乏的物質(zhì)生活和無比豐富的精神世界，這兩部分構(gòu)成了清代東北流人社會生活的全部。

清代;東北;流人詩;社會生活

流人，李興盛先生認(rèn)為，是由于以懲罰、實邊戍邊或擄掠財富為指導(dǎo)思想的統(tǒng)治者認(rèn)為有罪而被強制遷徙邊遠(yuǎn)之地的一種客籍居民，它是清代東北的一個特殊社會群體，他們的到來給蠻荒的東北大地帶來了先進的文化、高超的技藝、繽紛的習(xí)俗，促使這個“城內(nèi)草深饑虎嘯，百花如錦亦銷魂”［1］的荒涼絕境變成了“春花萬象初”［1］的盎然之所。在看到東北流人貢獻的同時，我們也應(yīng)該能夠體會到他們艱辛的物質(zhì)生活以及無比豐富的精神世界，因為他們留下了自己的詩篇——流人詩。古人云:“詩言志，歌詠言”。詩歌是詩人的內(nèi)心獨白，這些不幸的文人騷客，將自己驚險艱辛的遭遇、思慕哀怨的感情、新鮮奇特的見聞付諸于筆墨，托之于詩歌。從詩句中一個個小小的字眼，我們能夠認(rèn)識到東北大地“山非山兮水非水”［2］的荒涼恐怖，也可以體會到流人們“生非生兮死非死”［2］的苦難生涯，更能領(lǐng)略到他們“兄酬弟唱”無比豐富的內(nèi)心世界。

一、清代東北流人的社會物質(zhì)生活

社會物質(zhì)生活，就是能夠滿足人類基本生存需要的物質(zhì)需求，它主要包括衣、食、住、行四大方面的內(nèi)容。由于流人詩中關(guān)于“行”方面的描寫寥寥無幾，所以本部分主要從衣、食、住三方面加以論述。

東北氣候惡劣，冬長夏短，清初的東北更是這樣，尤其是冬季，寒冷干燥，冰風(fēng)刺骨，以致“氣息著鬢皆積雪，唾沫脫口即成冰”［1］，“雪花三月大如掌”［1］更是東北冬季景象的一個真實寫照;同時，東北社會經(jīng)濟落后，大部分人以漁獵為生，刀耕火種，基本上處于原始經(jīng)濟階段，因此流人方登嶧這樣描述“背負(fù)兒，手挽弓，騎馬上山打飛蟲”［1］，吳兆騫有“石砮種人魚作衣”［1］，方觀承到東北探友，歸來則有“邊天春事近為農(nóng)，野燒荒荒二月風(fēng)。千里火云吹不斷，滿城都在夜光中”［1］。流人大多來自相對繁盛的中原或江南地區(qū)，由于獲罪，只有罪人之身，無官銜、家產(chǎn)可言，如果非要說有點兒家產(chǎn)的話，那就是當(dāng)時東北人民認(rèn)為一文不值的“破書濫畫”。身無分文，更重要的是很多人過慣了衣食無憂的生活，流放到如此蠻荒落后的地方，他們的社會物質(zhì)生活怎樣便可想而知了。下文具體闡釋:

(一)衣食無著，饑寒交迫

這些流人文士被流放到東北以后，大部分無以謀生，衣食沒有著落，時常是“濕盡枯柴雪滿天，山廚昨日已無煙”［3］，常年都要與饑寒作斗爭，甚至有的人靠典當(dāng)物品為生，有詩為證:“一朝竄絕域，無食但解衣。解衣衣復(fù)賤，粒米如玉飴。身口擇所急，未寒先療饑。己饑尚可忍，所苦妻與兒?！保?］

說的是流人戴遵先脫掉身上的衣服，去換取粟米，不幸的是衣服的價格越來越低，而粟米的價格卻節(jié)節(jié)攀升，典當(dāng)?shù)囊挛锔举I不了多少米，饑餓的情況下，自己可以忍著，但一想到妻子與兒子，寧可自己冷一點，也得讓他們吃飽，多么無奈的抉擇。從詩句對戴遵先的描述，可以明顯地看出流人們的生活是何等的凄苦。長此以往，日復(fù)一日，他們甚至到了“獨有老身無賣處，好攜破卷共僧扉”［5］的地步，更有甚者，在饑餓與寒冷的雙重折磨下，來到東北不久就客死他鄉(xiāng)，函可的《哭吳岸先》這樣描述道:“我生亦偶然，汝何死草草!檻車憶初來，面凹露雙肘。既被冰雪侵，況復(fù)遭群辱。”［1］不管是“老身無賣處”，還是“汝顏不復(fù)睹”，對當(dāng)今的我們來說，都顯得多么可悲與可憐。

有的流人，衣食實在無計，常常赤腳踏冰，不得不沿街乞討，即使這樣也常?！白缘栏怪叙嚒保?］;有的流人饑寒無路，“寒暑惟憑破衲衣”［1］，動了出家為僧的念頭，還怕寺廟不收，“剃發(fā)入空門，未審能見收”［7］，多么的無奈;有的流人，自強自立，完全融入了東北本土人的生活，過上了“從人學(xué)射騎，驅(qū)馬度謳吟”［1］的新生活。

(二)居所簡陋，苦難重重

在東北這個“冰窟雪窖”中，大部分流人住的是自己搭建的簡陋茅屋，如果能有“殘破幾間屋”［1］，那就相當(dāng)不錯了。茅屋的簡陋程度，流人李呈祥在其詩《茅屋》中這樣描述道:

浪跡同飄梗，余生寄此椽。

門開千里雪，爨起一窗煙。

野鹿來相值，閑禽坐不還。

北風(fēng)吹正力，亦是羲皇前。［1］

羲皇，即伏羲氏，傳說中古時代部落的酋長;羲皇前，即伏羲氏以前的人，所謂太古之人。李呈祥把他的茅屋比作羲皇以前太古人的住所，可見茅屋的簡陋程度。茅屋簡陋如此，根本經(jīng)不起風(fēng)雨，常常被大雨淹沒，被大風(fēng)卷走，流人函可的《大雨》描述了這一現(xiàn)象:“去年秋潦淼茫茫，魚龜沙蟲登我床?，帉m巨寶皆漂沒，何況流民茅扎房?！拱霛L滾浮枕頭，不知是淚還是雨”［8］。

大雨連綿，下個不停，流人們的住處被大雨淹沒了，他們只能餓著肚子，流著淚水躺在濕漉漉的床上，無法入眠，感慨德薄命鄙，老天戲弄，好一張流人苦照啊!東北冬天如此之冷，流人們住在如此不經(jīng)風(fēng)雨的茅屋里，白天承受寒風(fēng)錐骨，半夜被凍醒是常有之事，有詩為證:

日光墮地風(fēng)裂裂，滿眼黃沙吹作雪。

三更雪盡寒更切，泥床如水衾如鐵。

骨戰(zhàn)唇搖膚寸裂，魂魄茫茫收不得。

誰能直劈天門開，放出月光一點來。［8］

當(dāng)然，還有一些流人，由于才華出眾，學(xué)識淵博，被流放到東北不久，便被地方官邀為上賓，或居其家中，為子之師;或職于府衙，編纂地方志略，如陳夢雷等。他們由于有固定的收入，又是地方官的上賓，社會物質(zhì)生活是相當(dāng)可觀的。但是，這樣的流人畢竟是少數(shù)，大部分還是生活在苦難之中的。

二、東北流人的社會精神生活

東北是寒冷的，生活是艱苦的，流人們顛沛流離，忍饑挨餓，受凍受累，可以說流放提供給他們的是深深的苦難和嚴(yán)峻的挑戰(zhàn)。物質(zhì)生活的匱乏，嚴(yán)重摧殘了他們的身心，逼迫他們只能在精神的世界里尋求慰藉和滿足，尋求生活下去的勇氣，也只能“寄君一卷新詩句，每到愁來讀一回”［5］來修補千瘡百孔的身心:他們朋唱友吟，以詩當(dāng)餐，療饑解憂，“詩句還得慰我饑”［5］正是這種情況的真實寫照;他們“坐擁萬卷，無刻不以詩為事”［9］;他們成立詩社，歌頌友情，抒發(fā)對邊地的熱愛之情以及對故土的思念之情?？梢赃@樣說，惡劣的環(huán)境、匱乏的物質(zhì)，使他們對生活有了新的體驗，為他們精神世界的豐富注入了新的活力，他們的社會精神生活是繽紛多彩的。

(一)流人們的主要精神活動

魯迅先生說:“人總是要有點精神的?！彪m然流人們生活在如此苦難的環(huán)境下，但是他們沒有放棄對生活的興趣，他們苦中尋樂，以詩會友，圍繞“詩”這個中心，開展了很多精神活動，比較著名的是兩個詩社的成立，一個是和尚函可主持的“冰天詩社”，另一個是以流人張縉彥為代表的“七子之會”，他們集結(jié)同病相憐的才人，以詩歌的形式發(fā)出對世事的慨嘆、對被迫流放的感觸以及對苦難生活的哀吟。

“冰天詩社”的成員主要是謫官、士子以及流人，比較著名的有流人李呈祥、左懋泰、戴國士等，雖然他們“孤臣憔悴，尤甚韓吏部之潮陽夕遷”，但在這里，他們寄情詩酒，互相慰藉，以解憂愁;他們聊借“雪窖之余生用續(xù)東林之勝事”，通過“盡東西南北之冰魂，灑古往今來之熱血”來尋求精神寄托。

史料記載他們的集會有兩次，第一次函可“首倡為詩，和者僧三人，道二人，士十六人，堡中寄和及后至者八人，合二公子，共得詩三十二章”［10］;第二次是函可的生日，史料沒有詳細(xì)記載。雖然詩社的正式集會只有兩次，但以這兩次集會為契機，詩社成員私下來往唱和更加頻繁，“出門大雪欲何之，憧仆無言瘦衛(wèi)知。只在南郊三里外，定因昨日老僧期”［10］說的就是北里先生左懋泰不管大雪紛飛，仍去荒寺找和尚函可切磋詩歌，不知不覺天色已晚，但意猶未盡，于是商定“乘興不妨明又到，肯因無酒便攢眉”［10］。“冰天詩社”使處于水深火熱之中的流人們遇到了知音，尋得了慰藉，甚至互相之間有了依賴之感，一旦長時間不見，他們會有不自在的感覺，詩句“可堪隔別一年期，見面依然霜滿髭。窖底唱酬涼不易，老僧去后更無詩”［10］說的就是這種現(xiàn)象。

“七子之會”是黑龍江的第一個詩社，主要成員有吳兆騫、張縉彥、姚琢之、錢威、錢虞仲、錢方叔、錢丹季七人，規(guī)定“分題角韻月凡三集”，即每月集會三次，分派題目，限定詩韻，吟詩作賦?！捌咦又畷笔乖娚绯蓡T“窮愁中，亦饒有佳況”，后來“以戍役分?jǐn)y，此會遂罷”。由于“七子之會”與“冰天詩社”屬于同一性質(zhì)的集社，在此就不多加論述了。

可以說，諸如“冰天詩社”、“七子之會”此類的集社活動，使那些同病相憐的流人們集結(jié)到了一起，并在缺衣少穿、忍饑挨餓的苦境中，尋找到了精神的解脫，得到了心靈的慰藉與滿足;同時，它們也使流人們在苦難物質(zhì)生活的外部披加了一層繽紛多彩的精神外衣，減少了苦難物質(zhì)生活給他們帶來的身心摧殘;但我們也應(yīng)該清楚，此類的集社活動，是流人們在逆境中尋求精神解脫的無奈之舉，正是流人們苦難生涯的反向見證。

(二)走進流人們的精神世界

上述文字我們已經(jīng)提到，流人們的精神世界是相當(dāng)豐富的，他們托物于文字，寄情于詩歌，把感情與文字融匯到了一起。讀到他們的詩歌，我們似乎看到了在寒冷的東北大地他們盡情揮灑的自如，似乎也感受到了詩歌所傳遞的熱情:朋友之誼、邊地之愛、思土之情，這是他們真實精神世界的寫照，甚至也可以說是他們苦難生涯的精神支撐。

1.流人文士間的特殊友誼之情。我們都知道，流人們被流放到東北以后，境遇基本上是差不多的，類似的文化底蘊，相同的悲慘遭遇，同病相憐的默契，使他們很自然地“塞外亦團圓”，彼此間建立了深厚的友誼，乃至“宛然一家人”［11］，也因此常?！巴链矙M茗碗，笑語雜書聲”。這種苦難中的友誼，是特殊的，是刻骨銘心的，是與命運作斗爭的精神支柱;但離別是殘酷的，相送時“欲囑渾無語”，只能偷偷地“徒將淚幾行”，雖然平時有書信往來，往往“書來淚又頻”［11］。不管是在一起時的“笑語雜書聲”，還是分別后的“書來淚又頻”，都真真切切地展現(xiàn)了流人文士之間深厚的友誼，也反映了他們都很珍惜彼此這份感情，成為他們精神世界的重要組成部分。

2.流人文士對邊地的熱愛之情。流人們對邊地的感受經(jīng)歷了一個由悲觀失望到無限熱愛的復(fù)雜過程。他們初到東北時，看到的基本是“牛車仍雜沓，人屋半荒蕪”［1］的悲慘景象，認(rèn)為東北是“日月倒行入海底，白晝相逢半人鬼”［2］的荒涼絕境。然而，隨著他們?nèi)谌搿暗厥顷幧綄W(xué)射雕”［1］的全新生活，也“殊方風(fēng)俗漸相安”［1］了，于是大唱“莫言窮塞苦，隨俗即吾鄉(xiāng)”［1］?？梢姡钊肷畹捏w驗，使他們逐漸習(xí)慣并愛上了這片幾近荒涼的土地，于是，和尚函可《解嘲》道:“莫笑孤僧老更狂，平生奇遇一天霜。不因李白重遭謫，那得題詩到夜郎”［1］。

和尚以李白自比，把來到東北當(dāng)做自己人生的一件幸事，不虛此行，這也道出了很多流人的心聲，認(rèn)為“天南地北總為家”［1］，因此他們自豪地歌詠道:“相逢樂事夸邊土，翻笑書生苦憶家”［1］。在他們的筆下，東北變成了“海東三萬里，笳吹日相聞”［1］的生機之地，變成了“聞?wù)f龍江口，星羅十二城”［1］的盎然之所，字里行間洋溢著對邊地的熱愛之情，只因為這種熱愛，支撐他們度過了一個個寒冷的冬天。

朋友之誼是在困難境遇下生命對生命的呼喚，邊土之愛是山河壯麗、邊土遼闊對流人的感召與吸引，它們在流人們的精神世界里凝結(jié)成了一種力量，一種強大的支撐力，支撐著他們在這個陌生而又熟悉的邊地度過人生中最特殊的時光，甚至是余生。

三、對東北流人社會生活的評價

總體來看，東北流人的社會生活是復(fù)雜的，他們有極其匱乏的社會物質(zhì)生活，更有繽紛多彩的內(nèi)在精神世界，這些對他們自己來說，是不幸，也是萬幸。不幸的是匱乏的物質(zhì)生活，他們在這片苦寒之地上承受了讓人無法想象的苦難，經(jīng)受了普通人無法經(jīng)受的考驗，也因此很多流人“凍斃于路”;萬幸的是豐富的精神世界，他們經(jīng)受的苦難與考驗，充實了他們的生活，磨礪了他們的意志，豐富了他們的閱歷，也因此他們大都釋然了，開始在精神的世界里尋得慰藉與滿足，朋友之誼、邊土之情，是他們一生的財富，是他們?nèi)≈槐M用之不竭的快樂源泉，也因此有了那么多美好的詩篇?？梢赃@樣說，東北流人的社會生活是苦中帶甜的，甚至甜的成分更大一些。

［1］ 張玉興.清代東北流人詩選注［M］.沈陽:遼沈書社，1988:164，72，119，74，489，226，543，14 － 15，399，396，47，70，2，222，122，387，23，358，548，240，291.

［2］吳梅村.梅村詩集箋注:上冊［M］.大連:大達(dá)圖書供應(yīng)社，1935:186.

［3］函可.千山詩集:卷十七［M］.清康熙四十二年(1703)刻本:2.

［4］ 函可.千山詩集:卷三［M］.清康熙四十二年(1703)刻本:14.

［5］函可.千山詩集:卷十六［M］.清康熙四十二年(1703)刻本:4，6，1.

［6］ 函可.千山詩集:卷八［M］.清康熙四十二年(1703)刻本:2.

［7］ 函可.千山詩集:卷四［M］.清康熙四十二年(1703)刻本:2.

［8］ 函可.千山詩集:卷五［M］.清康熙四十二年(1703)刻本:2－3，8.

［9］ 李興盛.東北流人史［M］.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90:61.

［10］函可.千山詩集:卷二十［M］.清康熙四十二年(1703)刻本:1 －2，5，6，10.

［11］函可.千山詩集:卷六［M］.清康熙四十二年(1703)刻本:4，13.

On the social life of the banished people of northeast China described in their poems of Qing Dynasty

JIA Xiao-zhuang

(School of the Humanities of Jilin University，Changchun 130012，China)

The banished poems of the northeast area in the Qing Dynasty，which have important literature value，reflecting the social life of banished people of northeast China.This article outlines the social life through explaining and analyzing the poems:Their social life is painful but happy.They have extremely deficient material life and very rich inner world.The two parts are the all social life of banished people of northeast China.

Qing Dynasty;northeast China;banishedpoems;social life

I207

A

1009-8976(2011)01-0081-03

2010－11－07

賈小壯(1986—)，男(漢)，河南新鄉(xiāng)，碩士主要研究中國近現(xiàn)代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