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良方
(云南大學,云南 昆明 650091)
漢賦、經(jīng)學與文學自覺
馮良方
(云南大學,云南 昆明 650091)
文學自覺是中國古代文學研究中的一個重要問題。中國古代文學的自覺時代究竟起于何時,學術界至今尚無一個一致的意見。文章認為,由于經(jīng)學的強制的規(guī)范,漢賦不是自覺的文學,以漢賦為“一代文學”的漢代也不是文學自覺的時代。
漢賦;經(jīng)學;文學自覺
文學自覺的問題涉及對整個中國文學的理解和評價,是中國古代文學研究中的一個重要問題。上世紀80年代以來,一些學者就這個問題展開了激烈的討論,焦點集中在對中國文學自覺開始的時代界說上,提出了“戰(zhàn)國后期至西漢中期”、“漢末魏晉”、“魏晉”、“魏晉六朝”、“魏初至北宋初期”、“宋齊”文學自覺說等等。[1](P439)雖然尚未得出一致的結論,但通過討論,對文學自覺的認識得到了進一步的深化,在某些方面已達成了一些基本的共識。
參考學術界的各種看法,大致而言文學自覺是用現(xiàn)代的文學觀念對中國古代文學史的描述。所謂自覺是相對于文學的自發(fā)和受到其他非文學因素的強制而言的,其核心為文學從其他學術之中分離出來,由服務于宗教、政治、倫理道德到表現(xiàn)人的思想、精神、心靈、人性和情感,由他控到自由,由實用到審美等等??疾礻P于文學自覺的討論,我們認為應當注意研究的方法。文學自覺既涉及文學語境,又涉及文化語境。文學自覺大體可分為文學創(chuàng)作的自覺和文學批評的自覺。文學創(chuàng)作既包括文學作品 (客體)所體現(xiàn)的審美特性,又包括作家 (主體)地位的獨立和創(chuàng)作自由。文學創(chuàng)作是文學自覺的直接實現(xiàn),文學批評是文學自覺的理論升華,這是文學自覺的文學語境。但對二者的研究都不能簡單地局限于文學本身,還應當深入到當時的思想文化背景,否則就失去了文學自覺的文化語境。
本文僅就漢代是否是文學自覺的時代提出自己的思考和看法。漢賦是“一代之文學”,漢代的文學批評也多圍繞漢賦展開,漢代思想文化的核心是經(jīng)學,因此,本文討論漢代是否是文學自覺的時代,又集中在漢賦、經(jīng)學與文學自覺的關系方面。通過對文學語境和文化語境的綜合分析論證,我們認為,由于經(jīng)學的強制和規(guī)范,漢賦不是自覺的文學,漢代也不是文學自覺的時代。
在中國文學史上,漢代文學雖然不如唐宋文學那樣輝煌燦爛,但無疑也是一個文學繁盛的時代。以體裁論,詩、賦、史傳、諸子政論都相當發(fā)達,其他還有頌、連珠、贊、箴、銘、碑、吊、誄等等。漢代文學研究者一般都認為漢賦是“一代之文學”,“而后世莫能繼焉者”,即漢賦是漢代最有代表性的文學樣式。漢賦可分為詩體賦、騷體賦和散體大賦三大類,散體大賦又居于正宗地位。所以,漢代文學創(chuàng)作是否進入自覺階段,關鍵是漢賦尤其是散體大賦是否可算作自覺的文學。
漢代散體大賦最大的特點是鋪陳,即對物象進行時間和空間上的極度展衍,轉(zhuǎn)化成現(xiàn)代的術語就是窮形盡象的描繪?!段骶╇s記》載司馬相如云:“合綦組以成文,列錦繡而為質(zhì),一經(jīng)一緯,一宮一商,此賦之跡也。賦家之心,苞括宇宙,總覽人物,斯乃得之于內(nèi),不可得而傳?!边@段話有兩個要點,一是“麗”,美麗的語言;一是“巨”,宏大的世界。后人遂把漢代散體賦的這一審美特點概括為“巨麗”之美。這種“巨麗”之美在描寫對象的廣度上使后世無法超越。與之相伴的還有句式多變,詞匯豐富,辭采華美,注重比喻、排比、對偶,講究聲韻等等。對于漢代散體大賦的“巨麗”之美,現(xiàn)代學者給予了很高的評價,例如有人說“人對客觀世界的征服,這才是漢代藝術的真正主題”;[2](P78)“漢賦所表現(xiàn)出來的那種‘巨麗’之美,那種‘包括宇宙,總覽人物’的宏大氣魄,卻是后世所難企及的。它在中國藝術的發(fā)展史上,第一次鮮明強烈地突出了藝術作為一種自覺的美的創(chuàng)造的特征,不再只是政治倫理道德的附庸?!保?](P443)換句話說,漢代散體大賦似乎可以據(jù)此視為一種自覺的文學創(chuàng)作了。
不可否認,漢賦的“巨麗”之美“極有氣魄地展示了一個五彩繽紛、琳瑯滿目的世界”,確實可以給人帶來審美愉悅,但是否是自覺的美的創(chuàng)造,還大有疑問。如果全面地審視漢代文化就會發(fā)現(xiàn),“巨麗”不僅是漢賦,也同時是漢代所有藝術的追求。例如,漢初蕭何造未央宮,漢高祖“見其壯麗”而怒斥“治宮室過度”,蕭何回答說“天下方未定,故可因以就宮室。且夫天子以四海為家,非令壯麗亡以重威,且亡令后世有以加也?!睗h高祖于是高興地接受了蕭何的意見(《漢書·高帝紀》)。這則材料典型地說明宮室的壯麗不僅是漢代審美風尚的體現(xiàn),還代表了帝王獨尊和主宰天下的威勢,但能說它是“一種自覺的美的創(chuàng)造”嗎?《公羊傳·桓公九年》:“京師者何?天子之居也。京者何?大也。師者何?眾也。天子所居,必以眾大之辭言之?!焙涡葑?“地方千里,周城千雉,宮室官府,制度廣大,四方各以其職來貢,莫不具備,所以必自有地者,治自近始,故據(jù)土與諸侯分職而聽其政焉?!边@些說法與蕭何之言何其相似!漢賦的“巨麗”之美也應當作如是觀。正如有人所詰難的那樣:“漢大賦以宏大的敘事鋪敘宮殿建筑的宏偉壯麗,能說它是在進行純粹的審美,表現(xiàn)賦家純粹的審判愉悅嗎?能說它通過這些龐大的宮室建筑看到了人類本質(zhì)力量的對象化、因而洋溢著一股征服自然的豪邁與自信嗎?由蕭何作未央宮的意圖可以發(fā)現(xiàn),賦家筆下反復敘寫的壯麗宮室,原來是天子威勢的政治象征?!保?](P221)
其次,就漢代散體賦而言,爭論最大的是其中的諷和勸的問題。
先說諷。漢代散體大賦往往有諷諫,這是有目共睹的事實。就具體作品而言,諷諫強弱程度有異。有一種觀點認為,漢代散體大賦弱化了諷諫,這種觀點從歷史上看主要是揚雄根據(jù)司馬相如的《大人賦》和自己的《甘泉賦》而發(fā)的?!稘h書·揚雄傳》載:“往時武帝好神仙,相如上《大人賦》,欲以風,帝反縹縹有陵云之志。由是言之,賦勸而不止,明矣?!蓖醭洹墩摵狻ぷl告》曾說: “孝成皇帝好廣宮室,揚子云上《甘泉賦》,妙稱神怪,若曰非人力所能為。鬼神力乃可成?;实鄄挥X,為之不止?!睋P雄因此得出漢賦勸百諷一或不諷反勸的結論。平心而論,揚雄的觀點有些片面。首先,司馬相如的《大人賦》本意是否真如揚雄所言是諷諫武帝好神仙尚有疑問。①《史記·司馬相如列傳》云:“相如拜為孝文園令,天子既美子虛之事,相如見上好仙道,因曰:‘上林之事示足美也,尚有靡者。臣嘗為大人賦,未就,請具而奏之?!嗳缫詾榱邢芍畟骶由綕砷g,開容甚臞,此非帝王之仙意也,乃遂就《大人賦》”。由此看來,司馬相如寫作《大人賦》的目的不是諷諫武帝好神仙,司馬遷也是這樣理解的,揚雄之說是對此賦的誤讀。其次,揚雄的《甘泉賦》雖以諷諫為目的,但處理得并不好。①《漢書·揚雄傳》:“甘泉本秦離宮,既奢泰,而武帝復增通天、高光、迎風。……且其為已久矣,非成帝所造,欲諫則非時,欲默則不能己,故遂推而隆之,乃上比于帝室紫宮,若曰此非人力之所為,黨鬼神可也?!眲t揚雄也認為以《甘泉賦》諷成帝確有不當之處。再者,即使這兩篇賦有弱化諷諫的傾向,但也不能以偏概全,說整個漢賦都是如此。馬積高先生指出:“這兩篇賦并不能代表司馬相如和揚雄賦的全部,尤不能代表漢賦的全部。他們的其它一些作品,以及另外一些作家的作品托意并不像這兩篇賦那樣隱蔽 (這兩篇賦又有差別, 《大人賦》的正面意思較明顯),思想傾向大多是比較明顯的?!保?](P139)此論更為公允。
若從漢代散體大賦由西漢到東漢的發(fā)展趨勢來看,諷諫不僅沒有減弱,相反卻是加強了。如果說司馬相如的散體大賦是“勸百諷一”的話,揚雄及其以后的散體大賦就有意識地加以改變。如揚雄的《羽獵》、《長楊》二賦比《甘泉》的諷諫意味就要強一些。班固稱自己的《兩都賦》“義正乎揚雄”,用一半的篇幅進行諷諫。張衡的《二京賦》不滿于“相如壯上林之觀,揚雄強羽獵之辭,雖系以隤墻填塹,亂以收罝解罘,卒無補于風規(guī),祗以昭其愆尤”,于是更加突出了諷諫。
再說勸。勸也就是歌頌,與諷構成了相對的兩極。相比較而言,漢代散體大賦的勸比諷占的比例更多。揚雄等人說漢賦是“勸百諷一”,有時候是“勸而不止”,即揭示了漢賦的頌美超過或掩蓋了諷諫的事實。揚雄對此十分不滿,于是強調(diào)諷諫的作用。班固卻與揚雄不同,其《兩都賦序》說:“或以抒下情而通諷喻,或以宣上德而盡忠孝”,正面肯定了歌頌與諷諫有同等的價值,并在《兩都賦》中以一半的篇幅進行勸。張衡的《二京賦》也大抵如此。
縱觀漢代散體大賦的諷和勸,我們同意這樣的意見:“漢初至武、宣,由于思想比較自由,不拘一格,賦作較少受到純政治功利目的的限制而較多地注意了藝術方面的要求,因而產(chǎn)生了一些質(zhì)量較高的作品。揚雄以后,大賦創(chuàng)作雖然在某些方面有所進步,有所發(fā)展,但總的趨勢卻是在退步。退步的原因可能有多種,……但根本的原因在于它愈來愈為狹隘的政治功利主義文學觀所捆縛?!保?](P125)
那么,漢代散體大賦為什么要有諷或勸呢?班固在《兩都賦序》中道明了原委:“或以抒下情而通諷喻,或以宣上德而盡忠孝,雍容揄揚,著于后嗣,抑亦雅頌之亞也?!痹瓉頋h代散體賦的諷諫和頌美與漢代經(jīng)學特別是《詩經(jīng)》學關系十分密切。周代的《詩》在漢代被上升為《詩經(jīng)》,漢人總是以《詩經(jīng)》規(guī)范漢賦。廣義地說,作為意識形態(tài),漢代經(jīng)學既有政治批判性又有維護性,體現(xiàn)在《詩經(jīng)》學之中,就是諷諫和頌美,簡稱為美刺。清人陳廷祚《騷賦論》說:“漢儒言《詩》,不過美刺兩端?!睗h人言作賦之旨,與之如出一轍。漢代散體大賦諷和勸的具體內(nèi)容,確實充滿了經(jīng)學話語,如批判諸侯王“不務明君臣之義,正諸侯之禮,徒事爭于游戲之樂,苑囿之大”,歌頌天子的大一統(tǒng);以秦為圣王的反面教材,把漢代帝王圣王化;“壯語田獵,高談宮室”,“極蠱媚之聲色”,宣傳禮樂理念;甚至談說災異和祥瑞。[7](P182—329)至于直接引用經(jīng)義說教,更是不勝枚舉。既然如此,還能肯定漢代散體大賦是一種自覺的文學創(chuàng)作嗎?
與漢代散體大賦所表現(xiàn)出來的上述特點相關,其創(chuàng)作主體的賦家地位低下,人格卑賤,沒有創(chuàng)作自由。司馬遷曾經(jīng)感嘆:“文史星歷近乎卜祝之間,固主上所戲弄,倡優(yōu)畜之,而流俗之所輕也?!?《史記·太史公自序》)枚皋“言為賦乃俳,見視如倡,自悔類倡也?!?《漢書·枚乘傳》附枚皋)揚雄以為賦家“頗似俳優(yōu)淳于髡、優(yōu)孟之徒,非法度之所存,賢人君子詩賦之正也,于是輟不復為。”(《漢書·揚雄傳》)班固指責東方朔:“詼達多端,不名一行,應諧似優(yōu),不窮似智,正諫似智,穢德似隱?!?《漢書·東方朔傳》)直到漢末蔡邕仍認為賦家:“下則連偶俗語,有類俳優(yōu)。”(《漢書·蔡邕列傳》)由此看來,漢代賦家對自己的地位類似倡優(yōu)是十分清楚的。倡優(yōu)是在帝王身邊供以取樂游戲的工具,常被人攻擊為害國亂政和道德低下之徒,漢代賦家的屈辱因此可知。
賦家對自己“為賦乃俳,見視如倡”的地位很不滿意,漢世重經(jīng)學,主要以經(jīng)學取士,他們?nèi)粢獢[脫這種尷尬只有向經(jīng)學靠攏,于是賦家不得已紛紛經(jīng)學家化。枚皋“不通經(jīng)術,詼笑類俳倡。為賦頌,好嫚戲,以故得媟黷貴幸,比東方朔、郭舍人等,而不得比嚴助得尊官?!?《漢書·枚乘傳》附枚皋)枚皋不能經(jīng)學家化,只能自慚形穢。司馬相如因獻《天子游獵賦》,“天子以為郎”。后因出使巴蜀,安撫西南夷有功,得以為中郎將,又為孝文園令。司馬相如自認為不得志,常稱疾避事,終以病免官,抑郁而逝?!度龂尽な駮で劐祩鳌份d“文翁遣相如東授七經(jīng)”,有人頗以為疑。但從《子虛》和《上林》二賦之講君臣之禮,天子之義觀之,他曾努力學習過經(jīng)學則是可以肯定的。嚴助本學縱橫之術,入朝后武帝曾下詔他“具以《春秋》對,勿以蘇秦縱橫”,后來不得不改宗經(jīng)學。其他如吾丘壽王、東方朔皆對經(jīng)學有較高修養(yǎng)。至于司馬遷、劉向、揚雄、班固、蔡邕等人,本身就是賦家而兼經(jīng)學家。
與此同時,漢代經(jīng)學隆盛,經(jīng)學家層出不窮,而文壇流行辭賦,部分經(jīng)學家也賦家化。武帝時期賦家化的經(jīng)學家有董仲舒、倪寬、孔臧等人。董仲舒是公羊《春秋》學大師,漢世儒宗,有《士不遇賦》傳世,其《春秋繁露》中的《山川頌》亦屬賦體。倪寬治《尚書》,《漢書·藝文志》著錄其賦二篇??钻笆强鬃拥氖皇缹O,自稱“臣代以經(jīng)學為家”,《漢書·藝文志》著錄其賦二十篇,今存《諫格虎賦》等四篇。武帝之后,賦家化的經(jīng)學家代有其人,著名者有蕭望之、劉歆、桓譚、王充、馬融等人。蕭望之治《齊詩》, 《漢書·藝文志》載其賦四篇。劉歆是今古文經(jīng)學之爭的發(fā)起者,今存《遂初賦》等。桓譚“尤好古學”,其《新論》對賦多有論述,其中《琴道》亦屬賦體,今存《仙賦》一篇。王充是東漢中期著名的古文經(jīng)學家,其《論衡》對賦有很多評論,今存《果賦》。馬融遍注群經(jīng),其賦作甚豐,有《廣成頌》、《長笛賦》等數(shù)篇。
賦家的經(jīng)學家化和經(jīng)學家的賦家化,其直接后果就是生產(chǎn)了一大批精通經(jīng)學的賦家和擅長作賦的經(jīng)學家,甚至在某些人物身上很難劃分他們的屬類。臺灣學者簡宗梧先生指出:“漢代賦家與儒家,源遠流長,是有親密的血緣關系的,尤其是有漢一代,賦家依附儒家而求發(fā)展,儒家藉辭賦以達目的,同車共轍,相形益彰?!保?](P102)簡先生所說的儒家,就是經(jīng)學家。賦家經(jīng)學家化,經(jīng)學家賦家化,彼此同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是經(jīng)學與漢賦互滲互動的重要媒介,促進了經(jīng)學與漢賦的交流、溝通和融合。
但是,賦家和經(jīng)學家本質(zhì)上是兩種不同的角色,彼此融合以后,“一身兼有兩種角色,從而導致角色混亂,最終產(chǎn)生角色危機?!保?](P205)這種角色危機在經(jīng)學家化的賦家對自我角色認識上表現(xiàn)得特別突出。認識到自身地位類同倡優(yōu)之后悔為賦家,一方面體現(xiàn)了賦家對自我價值尊嚴的維護和地位提升的要求,另一方面在經(jīng)學的強迫和利誘之下,也使得賦家千方百計躋身于經(jīng)學家之列。正常情況下,賦家以審美創(chuàng)造為最高追求,經(jīng)學家以修明經(jīng)術、匡國理政為主要職責,但賦家、經(jīng)學家賦家化和經(jīng)學家化之后,又同時承擔了另外的任務,漢賦中的經(jīng)學話語——諷和勸,因此產(chǎn)生??傊?,賦家被“倡優(yōu)畜之”,賦家經(jīng)學家化和經(jīng)學家賦家化,都是創(chuàng)作主體沒有創(chuàng)作自由和人格獨立的表現(xiàn),在此背景之下,文學自覺也就不可能實現(xiàn)了。
漢代的文學批評值得注意的有兩個重要方面,一是學術分類的產(chǎn)生,二是文學觀念的演進。
在學術分類方面,最值得重視的是《漢書·藝文志》。先秦的學術文化處于混沌未分階段,到了西漢成帝時期情況有所改變,以劉向、劉歆父子等人校書作為標志,“考鏡源流,辨章學術”,學術文化的分類開始了?!懊恳粫?,向輒條其篇目,撮其指意,錄而奏之”,即成《別錄》。劉向去世后,劉歆繼父業(yè),“總群書而奏《七略》”?!镀呗浴方褚巡淮妫叶喙獭皠h其要”,保存于《漢書·藝文志》(《漢書·藝文志》)。這個橫跨兩漢、一脈相承的目錄學著作可以幫助我們了解當時學術文化的分類情況。《漢書·藝文志》分六藝、諸子、詩賦、兵書、術數(shù)、方技幾大類。六藝即經(jīng)學,主要為儒家原始經(jīng)典及解經(jīng)之作,也包括了史學;諸子廣包儒家等九流十家著作;詩賦屬于文學。此外,兵書屬于軍事,術數(shù)屬于天文、歷法等,方技屬于醫(yī)學。在中國古代,文學與傳統(tǒng)經(jīng)學、史學、諸子關系緊密,先秦時期更是渾然一體,難分你我。《漢書·藝文志》特立詩賦為一類,與六藝、諸子并列,也就是把文學 (詩賦)與經(jīng)學、史學、諸子等基本上區(qū)分開來了。在中國文學批評史上,這是一個具有里程碑式的事件,是文學開始獨立的標志之一。
在文學觀念演進方面,漢代最接近現(xiàn)代文學觀念的是文或文章。先秦時期,已經(jīng)有了“文”、“文學”、“文章”等詞語。據(jù)于民先生考察,春秋前的“文”包括廣、狹二義,“從狹義的角度看,文是通過對質(zhì)樸之物的加工,對附麗于質(zhì)樸之上的一種外飾,是由不同色彩、線條按著一定規(guī)律構成的屬于視覺形象的一種形式美?!薄皬膹V義的角度講,文包括聽覺上的五音之文,人的言行儀態(tài)之文、內(nèi)心的道德之文、文化規(guī)章之文以及自然之文?!保?](P179)春秋前的這個“文”的觀念對后世有著深遠的影響,“文學”、“文章”都是從它派生出來的詞語。春秋戰(zhàn)國所謂文學,如《論語·先進》之“文學子游子夏”之“文學”,是一切學術文化的總稱,“文章”之義與“文學”幾乎等同。
漢代從先秦那兒是繼承了“文學”一詞,但意義發(fā)生了較大的變化,郭紹虞先生說,兩漢之時的“文學”, “說得廣一些,是一切學術的意思;說得狹一些,是指儒術,指經(jīng)學?!薄爸劣诓恢笇W術而帶有詞章的意義者,則稱為‘文章’或‘文辭’”,“‘文學’‘文章’都是復音詞,假使用單音詞的話,那就把‘文學’一名而析言之,以文章之義稱‘文’,以博學之義稱‘學’?!保?0](P27—29)所以,漢代與文學關系更加密切的是“文”和“文章”的觀念。
漢代無論是學術分類還是文學觀念的演進,都與賦有直接關系。清人劉天惠《文筆考》云:“蓋漢尚辭賦,所稱能文,必工于賦頌者也。《藝文志》先六經(jīng),次諸子,次詩賦,次兵書,次術數(shù),次方技。六經(jīng)謂之六藝,兵書術數(shù)方技亦子也。班氏序諸子曰:‘今異家者各推所長,窮知究慮,以明其指,雖有蔽短,合其要歸,亦六經(jīng)支與流裔?!瘬?jù)此則西京以經(jīng)與子為藝,詩賦為文矣?!绷_根澤先生指出:“劉氏謂漢代不以經(jīng)子為文,這是很對的;但謂文專指賦頌,則不盡然。漢代所謂文,自然包括賦頌,但賦頌不是所謂文的全體。”[11](P81)其說甚是。不過,從《漢書·藝文志》來看,詩賦獨列一類,主要原因還是在賦。漢代以《詩》為經(jīng),故列之于六藝類。漢代文人詩歌消歇,民間詩歌構不成文學主流,故“詩賦略”先賦后詩,所列詩僅為一類二十八家,三百一十四篇,遠在賦之四類一百三十二家,一千零四篇之下。
賦與漢代的“文”和“文章”的觀念更是密不可分。司馬遷稱司馬相如《子虛》、《上林》為“虛辭濫說”;揚雄說賦是“極麗靡之辭”;班固說漢代賦家枚乘、司馬相如、揚雄等人“競為侈麗宏衍之詞”;王充說賦頌是“弘麗”之文,等等,他們都不約而同地指出漢賦富有文采之美。雖然漢人并不以文采之美當作賦的專利,如王充又稱班固、傅毅“賦頌記奏,文辭斐炳”,但又不得不承認文采主要集中在辭賦。漢人把非學術而帶有詞章的意義者稱為“文”或“文章”,在很大程度上,是通過漢賦來體認的。
不過,是否憑借這兩個方面即可得出結論:漢代關于漢賦的文學批評已自達到了自覺呢?
確有論者認為“文章與學術分離”,“文、史、哲各部門的區(qū)分愈來愈明確”,劉向、劉歆、班固“他們把詩賦獨立為一類,而與經(jīng)傳、諸子等相并列,說明他們已經(jīng)明確肯定了文學不同于政治、哲學、歷史等的獨立地位”,“表明文學已經(jīng)獨立的自覺了?!睂τ谶@種說法,已經(jīng)有人指出其實質(zhì)是文學獨立論,混淆了文學自覺與文學獨立的概念。[1](P446)此外我們還要補充一點:漢人從學術分類上把文學與經(jīng)學分開,但并不意味著漢人的文學創(chuàng)作和批評就一定能與經(jīng)學分開。從前面我們對漢賦創(chuàng)作的分析中就可以明顯地看出,漢賦與經(jīng)學是彼此溝通,而且經(jīng)學對于漢賦創(chuàng)作還有相當程度的強制、規(guī)范作用。當然,我們并不否認文學自覺與文學獨立有一定的關系,但可以肯定地說,后者是前者的內(nèi)容之一,卻不是全部。同樣,在充分肯定漢人的“文”和“文章”的觀念較之先秦更接近今日之文學觀念的同時,也必須指出它不是一個純粹的文學觀念。漢人所謂“文”和“文章”的觀念,其實相當含混和雜亂。如《史記·儒林列傳》公孫弘云:“臣謹案詔書律令下者,明天人分際,通古今之誼,文章爾雅,訓辭深厚,恩施甚美”;《漢書·藝文志》云:“至秦患之,乃潘滅文章,以愚黔首”;《漢書·公孫弘傳》:“文章則司馬遷、相如”,“劉向、王褒以文章顯”;《漢書·賈誼傳》:“以能誦詩屬文聞于郡中”等等。要之,無論詔書、律令、六藝、諸子、奏議、辭賦,概謂之為“文”或“文章”。很顯然,漢人還沒有一個真正超越于文體之上的、對文學的本質(zhì)特征進行總體把握而區(qū)分文學與非文學的純文學的觀念。
更為重要的是,“漢人雖有了文學之文,也有了括示文學之文的‘文’與‘文章’的名詞,但以于時尚用的關系,所以那時的批評家,對文學之文的‘文’與‘文章’是反對的。”[11](P84)
漢人何以要反對文學之文的“文”與“文章”呢?班固的話說得最清楚,《漢書·藝文志》云:“漢興,枚乘、司馬相如,下及揚子云,競為侈麗閎衍之詞,沒其諷喻之義。”班固的意思是說,“侈麗閎衍之詞”就會導致“沒其諷喻”之義。羅根澤先生把它簡明地概括為“‘愛美’與‘尚用’的內(nèi)在矛盾”。[11](P94)漢人有以“用”而否定“文”的,但大多數(shù)意見還是調(diào)和二者的矛盾,這在揚雄身上體現(xiàn)得尤其充分。揚雄早年羨慕司馬相如的賦而“每作賦嘗擬之以為式”,可以說是“愛美”的表現(xiàn);后來發(fā)現(xiàn)賦達不到諷諫的目的,于是卑賦,甚至棄賦不作,可謂走向了“尚用”的極端。兩相交戰(zhàn)的結果,他最終走向調(diào)和,提出“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揚雄《法言·吾子》)類似的還有漢宣帝對賦的看法。有人指責王褒等人的賦“淫靡不急”,漢宣帝為之辯護,說“小者辯麗可喜”,可以“虞說耳目”,“辭賦大者有古詩之義”,“尚有仁義諷喻”(《漢書·王褒傳》)。總之,漢人論賦大多是“麗”、“則”同觀,審美和尚用并重。
所謂“尚用”,在漢代就是崇尚經(jīng)學的經(jīng)世致用,正如羅根澤先生所說:“從經(jīng)學一方面看,漢代是尚用的時代?!保?1](P108)“尚用”在漢賦中的具體化就是美刺。漢人持此標準批評漢賦,比比皆是。前文所引漢人對漢賦的評論多有涉及,此不贅述。
這不能不使人聯(lián)想到魯迅《而已集·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中對曹丕《典論·論文》“詩賦欲麗”一語的分析和引申:“他說詩賦不必寓教訓,反對當時那些寓訓勉于詩賦的見解,用近代的文學眼光看來,曹丕的時代可說是‘文學的自覺時代’,或如近代所說的為藝術而藝術 (Art for art’s sake)的一派?!蔽覀冋J為,魯迅的話就是針對漢人的漢賦評論而言的,漢人對漢賦的批語就是“寓訓勉于詩賦的見解”的代表。因為曹丕的“詩賦欲麗”正是直接從揚雄的“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發(fā)展而來的,兩相比較,后者少了“則”、“淫”二字,這雖然只是個別文字的不同,卻是質(zhì)的飛躍,是文學自覺的分水嶺。如果這個理解不錯,還能肯定漢人的漢賦批評是一種自覺的文學批評嗎?
通過以上的分析我們看到,雖然漢賦特別是散體大賦具有“巨麗”之美,但它又以“巨麗”之美去“潤色鴻業(yè)”,以諷和勸去批判政治或歌功頌德;賦家也頗負才華,卻要么被倡優(yōu)畜之,要么拼命地經(jīng)學家化。漢人的文學批評因漢賦創(chuàng)作“蔚為大國”而視之為獨立的一類,漢代因漢賦繁榮也出現(xiàn)了包含現(xiàn)代文學觀念的“文”、“文章”的概念,但漢人的漢賦的批評仍然一以貫之地以實用為尚??傊?,對照本文開頭所強調(diào)的文學自覺的文學語境和文化語境,我們認為,由于經(jīng)學的束縛,無論是從創(chuàng)作還是從批評上看,漢賦都還是經(jīng)學的附庸,并未真正自覺,以漢賦為“一代文學”的漢代,也不可能是文學自覺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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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n Fu,Confucian Classics Study and Literature Awareness
FENG Liang-fang
(Yunnan University,Kunming 650091,China)
Literature awareness is one of hot issues in the study of ancient Chinese literature.So far,there is no consensus in the literature circles about when literature consciousness occurred.This paper proposes that as Confucian study imposed some norms on Han Fu(prose poems of Han dynasty),it is not a self-conscious literature,and Han dynasty with flourishing Han Fu is not an era of literature awareness as well.
Han Fu(prose poems of Han dynasty);Confucian classics study;literature awareness
I206.2
A
1671-7406(2011)11-0009-07
2011-09-20
馮良方 (1965—),男,四川平昌人,云南大學人文學院中文系教授,碩士生導師,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云南地方文獻。
(責任編輯 王碧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