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楊
(蘭州大學文學院,甘肅 蘭州 730000)
林紓古文論的“承”與“變”
王 楊
(蘭州大學文學院,甘肅 蘭州 730000)
晚清文人林紓“力延古文之一線”,堅守傳統(tǒng)文化及古文論之精髓,創(chuàng)作實踐與理論成果極其豐富,堪稱古文大家。然而其古文理論的光芒被“林譯小說”所遮掩,研究現狀不容樂觀。本文以《春覺齋論文》為主要探究對象,分析林紓古文理論的傳承與變革之處,從而闡明他在古文論的建構以及發(fā)展創(chuàng)新方面的獨特貢獻。
林紓; 古文理論; 承與變; 貢獻
晚清文人林紓“力延古文之一線”,尊之者稱其“文章耀海內”、“是抑遏掩蔽,能伏其光氣者”、“舊文學的‘押陣大將’,又是新文學的‘不祧之祖’”;貶之者稱其為“桐城謬種”、“落伍者”、“封建衛(wèi)道士”。對其評價何以反差如此巨大?皆因林紓堅信“古文萬無滅亡之理”,堅守傳統(tǒng)文化及古文論之精髓。林紓可謂詩、文、譯、畫并擅,但他最自負的乃在于“古文”,自言“左、莊、班、馬、韓、柳、歐、曾外,不敢問津?!笨涤袨橘澠洹白g才并世數嚴林”[1],林紓認為這是“舍本逐末”。林紓的古文實踐與理論成果十分豐富:《畏廬文集·續(xù)集·三集》、《修身講義》、《春覺齋論文》、《左莊孟騷精華錄》、《韓柳文研究法》、《左傳擷華》、《莊子淺說》、《文微》,選評本有《〈古文辭類纂〉選評》、《中學國文讀本》、《林氏選評名家文集》(16種)。林紓對古文研究所傾注的心力與取得的成果是同時代人難以比擬的,因而可稱為古文大家。然而長久以來對林紓的關注大多集中于“林譯小說”,此方面的論文占1978年以來研究林紓者過半數;相比之下,林紓古文論的研究則顯清冷,公開發(fā)表的論文不過數十篇。林紓以兼容并蓄的胸襟吸收傳統(tǒng)文論的精髓之處,同時又自覺地融入新時代精神,從傳統(tǒng)文論的內部展現出變革氣系。本文以林紓古文論的集大成之作《春覺齋論文》為主要研究對象,兼及《文微》、《韓柳文研究法》、《選評古文辭類纂》及其譯作序跋中的觀點,探討其古文論的傳承與變革之處,從而闡明他在古文理論的建構以及發(fā)展創(chuàng)新方面的獨特貢獻。
“知人論世”是中國古代文論的重要觀念之一,出自《孟子·萬章下》:“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強調頌詩、讀書應以知人為本,欲知其人則要先論其世。此觀念對后世文論影響影響深遠,為歷代文論家所遵循。劉勰《文心雕龍·時序》中亦有“文變染乎世情”之論,清代章學誠更在《文史通義·文德》中明確指出“不知古人之世,不可妄論古人之辭也。知其世矣,不知古人之身處,亦不可以遽論其文也?!惫视旉U林紓古文理論之承與變,需先明其所處時代、生平大略、師承交游。1840年中英鴉片戰(zhàn)爭后,中國被拋入“弱肉強食”的世界資本主義文明體系中,中華民族被迫開始了艱難而漫長的現代化之路,林紓的一生正好經歷了這段風云激蕩最為激烈復雜的歷史過程,他生于清咸豐二年九月二十七日(公元1852年11月8日),卒于民國十三年十月九日(公元1924年9月1日),字琴南,號畏廬,福建閩縣人(今福州),因居住瓊水處多楓樹,取“楓落吳江冷”的詩意,自號冷紅生。客居杭州時,又號六橋補柳翁,進入民國后,亦有踐卓翁、蠡叟等晚號。民國二年,閩縣、候官并為閩侯縣,當世學者稱他為“閩侯先生”。林紓早年喪父,身世寒微,幼年曾立誓“讀書則生,不則入棺”。他九歲入村塾,十一歲跟同縣塾師薛則柯學古文辭,精熟歐文、杜詩,又讀《毛詩》、《尚書》、《左傳》、《史記》,尤愛司馬遷文筆。二十歲左右的林紓已校閱古書兩千余卷,二十一歲起即以教授古文為生,三十一歲又借讀友人藏書三四萬卷,中舉以后功名不進,于是拋棄應制學問而致力于古文研究。入京后又與桐城派互相唱和、往來密切,“五四”期間他為維護古文憑老朽之軀與新青年論戰(zhàn),逝世前仍指書“古文萬無滅亡之理,其勿怠爾修”以告誡晚輩。林紓在中西文化的碰撞中游走,堅持“為斯文一線之延”[2],堅守古文論中之精華,同時又不免受到時代的感染,使其古文論透出變革的氣息,不自覺地成為了古文論的傳承與啟變之大家。
由上可見,林紓嗜古如命的情結源自于他一生都研讀、教授和寫作古文,古文流進了他的血脈,融入了他的靈魂,成為他生命的重要組成部分。林紓可謂詩、文、譯、畫并擅,但他最自負于“古文”,自稱“六百年中,震川外無一人敢當我者;持吾詩相較,特狗吠驢鳴”。[3]至于錢鍾書先生在《論林紓的翻譯》一文中驚奇地說:“為了抬高自己某一門造詣,不惜把自己另一門造詣那樣貶損以至糟蹋,我不知道有第二個事例。”林紓認為古文才是他靈魂深處安身立命的事業(yè),1932年,錢鐘書先生訪陳衍老人,說到是林紓的翻譯小說啟迪了自己對西洋文學的興味。陳衍大為感慨,他說林紓原本希望大家通過讀他的翻譯,進而關注他的古文,青年們反而轉向了外國文學,最終成了為舊文學的“掘墓人”。陳衍是林紓的同科舉人和生前摯友,可謂真知林紓矣。然林紓古文研究之成就確不遜于其翻譯小說,“民國更元,文章多途,特以儷體縟藻,儒林不貴,而魏晉、唐宋,駢騁文囿,以爭雄長。大抵崇魏晉者,稱太炎為大師;而取唐宋,則推林紓為宗盟云。”[4]林紓的文章甚至得到了桐城末期領袖吳汝綸的認可,根據林紓的追述,“光緒中,桐城吳摯甫先生至京師,始見吾文,稱曰:是抑遏掩蔽,能伏其光氣者”[5]。蘇洵曾在《上歐陽內翰書》稱贊韓愈的文章“抑遏蔽掩,不使自露”,對于“治韓文四十年”,“四十年中,韓之全集凡十數周”[6]的林紓來說,自然明白這一評價的分量。吳汝綸亦在日記中寫道,“伊藤(博文)問漢文高師,告以林琴南孝廉紓”[7]由此可知清末民初之際,林紓儼然已是名重一時之文章泰斗。
嗜古如命之林紓,其古文論著之豐,令人驚嘆:《畏廬文集·續(xù)集·三集》、《修身講義》、《春覺齋論文》、《左莊孟騷精華錄》、《韓柳文研究法》、《左傳擷華》、《莊子淺說》、《文微》,選評本有《〈古文辭類纂〉選評》、《中學國文讀本》、《林氏選評名家文集》(16種)。是故“當清之季,士大夫言文章者,必以紓為師法”,姚永概指出,“畏廬名重當世,文集已印行者,售至六千部之多”[8[[9]。林紓的古文論可謂中國古典文論的集大成與終結,然其古文論之光芒盡被“林譯小說”所掩,從目前搜集到的資料來看,直接從古文理論角度談及《春覺齋論文》的論著僅有四部,論文方面著力談林紓之古文理論的僅數十篇,相比于“林譯小說”數百篇論作的研究現狀,林紓古文理論之研究實為清冷。
《春覺齋論文》由<述旨>、<流別論>、<應知八則>、<論文十六忌>、<用筆八則>和<用字四法>六部分組成。林紓的《春覺齋論文》可謂中國最為系統(tǒng)、全面的古文藝術論的著作,其中“述旨”部分主要論述文論的幾個基本問題,如文與道、文與質的關系及文學的承變等,探討了文章的根本性質,屬于本性論范疇。《流別論》即文體論述及文體的流變,林紓分文體十五類,分別為:騷、賦、頌、銘蔑、誅碑、哀辭、傳狀、論說、詔策、檄移、章表、書說、贈序、雜記、序跋,一一細述各文體的淵源、流脈、功能、語體、風格、創(chuàng)作規(guī)則、代表作家作品等等,可以說是對中國古典文體論的綜合、梳理、辨析與更新;《應知八則》比較接近創(chuàng)作論,其論意境、識度、氣勢、聲調、筋脈、風趣、情韻、神味,是對桐城派古文藝術論,包括劉大櫆“神氣”論、姚鼐“神理氣味、格律聲色”說的繼承與拓展。《論文十六忌》、《用筆八則》和《用字四法》主要是從法的角度對文章的謀篇制局、筆法字法提出理論指導,這是技法論。由《春覺齋論文》可推知林紓論文以韓愈為承前啟后的關鍵性人物,上溯左、孟、莊、騷,下開歐、曾、歸及桐城諸家。他以古人為師法卻非陳陳相因,善于師古者必推陳出新。他以西洋小說的敘事法類比古文“法”,拓展了古文論的應用范圍,表現出了對古典文論的傳承與啟變。
林紓著《春覺齋論文》專立<流別論>一章,致力于文體探討;又作《<古文辭類纂>選本》,按文體將歷代古文分類,每類有小序專論文體;而《文微》開篇即言:“文須有體裁,有眼光,有根底?!薄?0】可見林紓對文體極為重視,然何為文體?文體含義廣泛,且用法不同。文體大多指文類,如蕭統(tǒng):“凡次文之體,各以匯聚;詩賦體既不一;又以類分;類分之中,各以時代相次”;文體亦可僅指文章體裁,曹丕:“夫人善于自見,而文非一體,鮮能備善,是以各以所長,相輕所短”;然劉勰《文心雕龍·體性》則云:“若總其歸途,則數窮八體∶一曰典雅,二曰遠奧,三曰精約,四曰顯附,五曰繁縟,六曰壯麗,七曰新奇,八曰輕靡?!贝颂幹w則指文章風格;除此之外,文體亦有指作家風格、文章結構、氣勢之處。若論古文文體分類之發(fā)展,簡而言之:始于漢魏,劉勰的《文心雕龍》乃為光耀歷代之名作,將文體分為三十五類,“原始以表末,釋名以章義,選文以定篇,敷理以舉統(tǒng)”被視為文體理論值之標桿;盛于齊梁,以《昭明文選》為規(guī)范,除詩賦外,分散體為三十六類;繁于宋明,以《文體明辨》為代表,吳訥《文章辨體》分文體五十九類,徐師曾《文體明辨》更擴文體而達一百二十三類;定于晚清,以《古文辭類纂》為正宗,從將文體歸為十三類。1918年林紓出版《<古文辭類纂>選本》,分文體11類:論說、序跋、章表、書說、贈序、詔策、傳狀、箴銘、雜記、辭賦、哀祭。縱觀文體論之發(fā)展,在與時俱進之中由簡趨繁、由樸趨華,而后又由繁而簡、由華而樸。然而對各類文體之流變、特征集中論述并系統(tǒng)探討者,《文心雕龍》乃為正宗,除他之外,林紓《文心雕龍·流別論》沿用文心雕龍之構架,兼承歷代文體論之精華,又引劉勰所不及見之唐宋佳篇,對文體做出既合理又簡化之分類,乃是繼《文心雕龍》之后,又一部既全面且系統(tǒng)的問題論著。
林紓身處文體定型的晚清時期,對古文體之探討雖有所承襲,亦不乏創(chuàng)新拓展之處,不失啟變之功。在原始表末方面,林紓對各文體之淵源流變進行了梳理。林紓論“頌”體推源于《詩經》,論“箴”體推源于夏商二箴,在溯源之后,又詳細分析其流變軌跡,所以林紓說“頌”無疑是一部“頌”史,論“讚”無疑是一部“讚”史。其中,文體在唐宋后的“流變”是林紓更為關注和擅長的領域。在釋名章義方面,林紓所論贈序類、雜記類、序跋類乃魏晉之后發(fā)展成熟的文類,多引用姚鼐釋名,并進行詳細審定。以“序跋”類為例,林紓認為,凡屬序古書、府縣志、詩文集、政書、奏議、族譜、年譜,人唱和之詩,都歸序之一門;凡屬辯某子、讀其書、書某文后及傳后論、題某人卷后,則歸跋之一門,近代文家中盛行的“壽序”也當屬其類。在選文定篇方面,劉勰《文心雕龍》中亦有選文分析,由于客觀原因,其選文僅限于魏晉南北朝及其之前。而備受林紓推崇的《古文辭類纂》,因篇幅繁重(選文700余篇)而不宜初學,故林紓在此基礎上“慎選其尤,加以詳評”,共選文187篇,編成《<古文辭類纂>選本》。二者最大的區(qū)別在于姚選只有選文沒有評析,而林紓不僅在《流別論》中結合文體論評品名家名篇,而且林選187篇選文皆能結合文體的特征從遣詞造句、創(chuàng)作技法、藝術風格等方面對作家作品進行經典評品,如此鴻篇巨制,可謂煞費苦心。這一點上,林紓遠勝于吳訥《文章辯體序說》與徐師曾《文體明辯序說》。林紓正好彌補了這份不足,且林紓為文推崇唐宋,其選文中唐宋文章數量不菲,恰彌補了《文心雕龍》選文之不足。在對前人的補正中林紓亦有自己的獨到見解,如論“誄”體,劉勰舉代表作家作品評品優(yōu)劣,他認為潘岳“巧于敘悲”而曹植“體實繁緩”,但對于二者的一優(yōu)一劣,并未展開論述。而林紓在《流別》中則清晰地展示了何以言潘岳“巧于敘悲”而曹植“體實繁緩”的緣由。
在古典與現代文化的交界期,林紓的文體分類具有過渡期特征,亦對現代文體發(fā)展現狀與傾向有較準確的捕捉?,F代散文敘事、抒情、議論之分體在林紓文體論中已初見端倪。如“論說”體:“論之為體,包括爾廣。議政,議戰(zhàn),議刑,可以抒已所見,陳其得失利病,雖名為議,實論體也?!文軣o言,有言即論。故曰,論之為體廣也?!薄?1】作者認為凡是文中發(fā)表了議論的,無論其原先屬于何種文體,傳、序跋、贈序、雜記等都可以認為是“論說”。同樣在論“雜記”中,他認為雜記的題材有碑文、勘災、濬渠、筑塘、修祠宇、紀樓臺、記書畫、記古器物、記山水、學記、記游宴觴詠,甚至包括那些為正統(tǒng)所不屑的瑣細奇駭之事。林紓自己曾創(chuàng)作大量的記載細瑣內容的筆記類作品,關注市井生活、人生百態(tài),其志其趣與高居廟堂的文學家截然有別。林紓以是否“議論”為“論說”體標準,以記敘“雜事”為“雜記”,實已經超越了古代文體主要以功能對象分類的范疇,與現代散文的分類(議論性散文、敘事性散文)具有相似性。
揭曼碩《詩法正宗》中言:“學問有淵源,文章有法度,文有文法,詩有詩法,字有字法?!焙沃^“文法”?“文法”一語始見于西漢太史公《史記》:“程不識孝景時以數直諫為大中大夫,為人廉,謹于文法?!保ā妒酚洝だ顚④姟罚昂氪篌w,不拘文法?!保ā妒酚洝ぜ橱鰝鳌罚缮弦?,兩漢時代文法指規(guī)則、法律;而后“文法”漸指語言文字方面的一切規(guī)律,是文理、文勢、作文等的同義語。范德機在《詩學禁臠》中說:“無規(guī)矩,公輸子之巧無所施;無六律,師曠之聰無所用。”來裕恂在《文章典》中說:“易曰有序,詩曰有章,序與章者,所以明言之有法也?!彼J為“漢以前之文,因文生法;唐以后之文,由法成文。因文生法者,文成而法立;由法成文者,法立而文成?!蔽姆ň褪俏恼聦懽鲬斪裱囊?guī)律、法則和技巧。林紓《春覺齋論文》中<應知八則>、<論文十六忌>、<用筆八則>和<用字四法>四部分論述文章要則、謀篇制局、筆法字法,乃統(tǒng)歸其為文法論。
生當末代使林紓有條件廣泛地借鑒和吸取前人的文法理論成果,《應知八則》中的“識度”、“氣勢”、“聲調”,“神味”諸說都有所祖述。魏禧論文,就力主“積理”、“練識”之說,這對林紓影響頗多。姚鼐論文主神、理、氣、味、格、律、聲、色之說,同樣使林紓深受啟發(fā)。在《春覺齋論文·應知八則》中林紓認為:“意境”,是古文藝術美的前提:“一切奇正之格,皆出于是間?!倍白R度”,則是古文藝術美的靈魂:“世有汗牛充棟之文,令人閱不終篇,即行舍置,正是無識度,規(guī)以無精神,所以不能行遠而傳后?!币砸饩碁榍疤?,以識度為靈魂,輔之以“氣勢”、“聲調”、“筋脈”、“風趣”、“情韻”,古文之藝術自有一種耐人咀嚼的“神味”。而“神味”者,林紓謂“行文之止境也”。他把這八個方面有主有次地融為一爐,比較深入地概括了我國優(yōu)秀古文所展示的獨特的藝術風貌。更重要的是,林紓認為創(chuàng)造出此種獨特藝術風貌的關鍵在于作者應加強思想和藝術修養(yǎng),其論“意境”云:“意境中有海闊天空氣象,有清風明月胸襟。須講究在未臨文之先,心胸朗徹、名理充備,偶著一想,文字自出正宗,不是每構一文,立時即虛構一境。”其論“識度”云:“欲察其識度,舍讀書明理外,無入手功夫。”其論“聲調”云:“講聲調者,斷不能取古人之聲調揣摩而摹仿之。在乎性情厚,道理足,書味深。凡近忠孝文字,偶一縱筆,自有一種高塞之聲調。試觀《離騷》中句句重復,而愈重復愈見其悲涼,正其性情之厚,所以至此?!敝v求藝術的自然天真之妙,是林好古文藝術論的又一個特點。其論“神味”云:“以道理之言,參以閱歷,不必章稀句飾,自有一種天然耐人尋味處?!逼湔摗扒轫崱痹疲骸吧w述情欲其顯,顯當不鄰于率;流韻欲其遠,遠又不至于槍。有是情,即有是韻。體會之,知其懇摯處發(fā)乎本心,綿遠處純以自然,此才名為真情韻”?!耙饩场薄ⅰ敖蠲}”、“風趣”、“情韻”諸說,在前人的文論中東鱗西爪般的議論也有,但真正把它們納入古文的藝術理論中詳加闡述,并使之與“識度”、“氣勢”、“聲調”、“神味”諸說有機地聯在一起,成為完整的古文藝術境界的組成部分,則是林紓的獨到之處。
林紓認為,為文“忌牽拘”,“何為牽拘?牽于成見,拘于成法也。文之入手,不能無法,必終身束縛于成法之中,不自變化,縱使能成篇幅,然神木而形索,直是枯木朽株而已,不謂文也?!彼瞥鐚W習文法“能入能出”,“入者,師法也;出者,變化也?!本褪钦f,“守法度,有高出法度之眼光;循法度,有超出法度外之道力”,這樣的文章既遵守法度,又不被“死法”所束縛,才“不是牽拘法度之文字矣”。故其文法論啟變之處甚多,《論文十六忌·忌剽襲》中言:“生平不喜論文,蓋過于高遠,必至誘吸古過于主張,又足生人攻擊。雖然,為文當肖自己,不當求肖古人?!币ω臼橇旨傋罘叩耐┏窍荣t之一,但他對姚氏的陽剛陰柔說也有微詞.其《忌直率》云:“初學入手,紐于前輩陽剛之說,一鼓作氣,極諸所有,盡情傾瀉而出,驟讀之似有氣勢,不知氣不內積,雜收糟粕,用為家珍,拉雜牽扯,蟬聯而下,外雖崢嶸,而內無主意,無主意便無剪裁,此即成直率之病?!弊钪档米⒁獾氖谴罅康姆g實踐,使林紓發(fā)現中西文法中有著諸多相通之處,西方文法甚至能開中國文學未有之境。在《孝女耐兒傳序》中,林紓說:“天下文章,莫易于敘悲,其次則敘戰(zhàn),又其次則宣述男女之情,等而上之,若忠臣孝子、義夫節(jié)婦,決脰絕血,生氣凜然,茍以雄雅健之筆施之,亦尚有人。從未有刻畫市井卑污齷齪之事,至于三十萬言之多,不重復,不支歷,如張明鏡于空際,收納五蟲萬怪,物物皆涵滌清光而出,如憑欄之觀魚鱉蝦蟹焉,則迭更司者,蓋至清之靈府,敘至濁之社會,令我增無數閱歷,生無窮感喟矣”。“至清之靈府”亦即林紓所說“心胸朗徹,名理充備”這是意境形成先決條件,而能令讀者增無數閱歷,則作者亦必備“深之以閱歷”乃意境形成的另一條件。林紓認為刻畫市井卑污齷齪之事亦為意境,甚至是古人所不到之意境,他從欣賞西方現代文學的高明文法出發(fā),贊成通俗題材,這是主張不記瑣屑之事的吳汝綸認識所不到之處。古文屈尊貴,在林紓手中竟淪為“市井卑污齷齪之事”的載體,在內容上最大限度的突破了桐城義法說的閾限。林紓欲于西洋小說中另覓新境界,以“意境”代“氣盛言宜”,在文法上為明道之古文向再現型敘事文的轉變做出了理論準備。
林紓身處中國傳統(tǒng)文學的論定與總結時期,在文學新思潮求新求變的沖擊下,意識到了古文的危機,為延續(xù)古文命脈,窮半生精力研究古文,所獲成就也斐然可觀。他宗桐城、崇韓柳、尚史遷,對秦漢以后文論探源究委,縷析闡說。不僅廣泛地借鑒汲取了前人的為文之法及創(chuàng)作精華,更將其終生所學所悟進行了歸納分析,形成了籠圈條貫,自成體系的古文理論。林紓之所以能夠成為古文理論的終結者與啟變之祖,不僅在于他對桐城文論的整理綜合,還在于他能跳出桐城窠臼,“取法乎上”,直接從古人那里汲取思想的精髓,使得其文論具有歷史的廣度與深度。對于林紓來說,除了中國古典文論,西洋文學 也是其文學闡釋的重要資源。來自異域的文化之光似乎激活了這位中國末代文人的生命激情,當他帶著域外文學的新鮮饋贈回望我們民族積淀幾千年的傳統(tǒng)文論時,它們因之反射出不同尋常的光彩,這種光彩乃是林紓古文論中最具創(chuàng)新與拓展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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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206 < class="emphasis_bold">文獻標識碼:A
A
1671-5993(2011)02-0026-04
2011-04-19
王 楊(1985-)女,河南開封人,蘭州大學文學院2009級研究生,主要從事古代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