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成波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盧祖皋是南宋著名詞人?！度卧~》僅收錄盧祖皋詞作96首，但在盧祖皋為數(shù)不多的詞作中，花卉詞占有相當大的比重。這些詞作中，獨立成篇的吟詠花卉的詞12首，以花卉為抒情意象的詞50余首。所詠花卉有梅花、牡丹、茉莉、水仙等十余種?？梢姳R祖皋對花非常了解，并且善于以花卉為吟詠對象，而且有著較高的表現(xiàn)水平，能夠嫻熟運用花卉物象表現(xiàn)其豐富的內(nèi)心世界。其花卉詩詞為 《全芳備祖》（宋代陳泳撰）、《花草粹編》（明代陳耀文輯）、《古代詠花詩詞鑒賞辭典》（李文祿劉維治主編吉林大學出版社1990年）、《中華歷代詠花卉詩詞選》（趙慧文主編學苑出版社2007年）等古今花卉詩詞選集所收錄。然而，近代研究盧祖皋的人并不多，筆者試從盧祖皋的花卉詞入手，簡要分析其花卉詞的思想內(nèi)容、風格特征，闡述其詞風的形成以及其花卉詞在南宋花卉詞史上的地位和影響。

一、盧祖皋花卉詞的思想內(nèi)容

前文提到《全宋詞》選盧祖皋詞作96首，然其吟詠花卉及以花卉為物象的詞作60余首，占全部作品的比重可謂之大，筆者試將其花卉詞在內(nèi)容上進行簡要分類，其詞作大致承載如下幾層內(nèi)容：

（一）以花卉為意象，蘊育思鄉(xiāng)懷人、懷舊傷情、離別之恨。此類詞在盧祖皋的詞集中占極大比重。這與作者的生活經(jīng)歷有著莫大的關系，據(jù)《宋元學案補遺》載盧祖皋“幼而無父曰孤”，為舅父樓鑰所養(yǎng)。又盧祖皋為溫州永嘉人，登慶元五年進士，歷任主管刑工部架閣文字、歷秘書省正字、校書郎、著作郎、軍器少監(jiān)，權直學士院等官職。一生仕途，遠離故土。同時，據(jù)南宋釋居簡《北磵集》卷一〇 《吊池陽郡博盧蒲江喪耦與女》可知盧祖皋一生凡兩娶，盧祖皋的仕途和婚姻經(jīng)歷注定了其詞中懷鄉(xiāng)思人，離恨惆悵的主調(diào)?！端堃鳌べx芍藥》芍藥別名將離，有不忍離別，依依不舍之意，開首即以“杜鵑啼老春紅，翠陰滿眼愁無奈”之后又有“念洛陽人去，香魂又返”“十年一覺，揚州春夢，離愁似海”。這些詞句正是作者把對故土的思念以及似海的離恨賦予芍藥，抒發(fā)滿腔的惆悵。又如《瑞鶴仙·賦芙蓉》詞序曰：“坡詩云：‘芙蓉城中花冥冥。誰其主者石與丁。中有一人長眉青。炯如微月澹疏星?！誓┱录爸??！避饺爻堑涔食鲎运稳说膫髡f：“石延年、丁度死后為芙蓉城主。故蘇軾《芙蓉城》詩有“芙蓉城中花冥冥，誰其主者石與丁”之句，后人因以“芙蓉城”寓意為所鐘愛者魂居仙國，無由得見，［1］作為悼念友人之典。詞作末句“念疏星澹月，長眉甚時再見”既是此意。

（二）用花卉寄托詞人的高尚情懷。南宋時期，統(tǒng)治者偏安一隅，歌舞升平，然而，這種歌舞升平之下暗藏著南宋王朝風雨搖擺的宿命。詞人處在這種黑暗的時代里，難免有絕意功名，追求隱逸的心態(tài)，這種心態(tài)使得文人在創(chuàng)作之中或多或少的將自己不愿與塵世間的黑暗同流合污的意念通過作品流露出來。以《錦園春·賦海棠》為例，宋人陳恩編撰的《海棠譜》序中可知，海棠在宋詞人眼中可與梅花、牡丹相軒輊。［2］海棠有梅的標格，像梅一樣幽獨不俗，尤其是海棠那種“花兒低垂，似醉非醉的情態(tài)”最為宋人愛憐，正是描寫海棠這種國色天香、傾國傾城的姿態(tài)為詞人所傾慕。再有《鵲橋仙·菊》，陶潛“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始，菊花便成了隱士的象征，菊花的潔身自愛、嚴守節(jié)操，寧愿“獨抱幽香”而死也不與俗同流合污的高貴品格。詞人作此詞，就是在表達自己欲效法陶公與菊為伍，絕意官場，追求隱逸、清高的意象。

（三）單純的詠物之作。這類詞在《蒲江集》中并不多，但也顯現(xiàn)了盧祖皋以及當時整個時代文人創(chuàng)作的一種心態(tài)。南宋時期的統(tǒng)治者整日歌舞升平、宴游歡娛，在這種大環(huán)境下，宋代文人把這種宴游之樂度為詞曲，沉迷其中，以此度日。以《錦園春·賦牡丹》為例，牡丹之于宋代，鮮有佳作，宋人已經(jīng)被牡丹之富貴所拘束，充斥于詞中的大多是歌舞筵宴，珠光寶氣的意象。盧詞記錄的就是這種賞花宴游的歡娛場面，此詞實為應制之作。雖末句有“銀臺換蠟，銅壺催箭”傷時之嘆，但似乎更多的是嘆宴樂時光的短暫。

（四）花卉、樹木成為一種長壽的物象顯見于祝壽詞。

兩宋時期，尤其南宋，以詩詞為壽成為一種風雅。這種壽詞的創(chuàng)作的繁盛自然與統(tǒng)治者的大力提倡和宋代特定的文化氛圍有關，同時，松樹四季常青，姿態(tài)挺拔，郁郁蔥蔥，精神抖擻，象征著青春常在和堅強不屈，梅花笑傲嚴寒，有著破蕊怒放的精神。這些花卉、樹木中尤其以“梅”“松”為祝壽的最佳吟詠對象。盧詞《江城子·壽外姑外舅》“梅不老，對喬松?！币悦?、松為壽，對壽星表達美好的祝愿，烘托吉祥氣氛，贊美男壽星如松樹般高風亮節(jié)；贊美女壽星如梅花般清雅美麗。此外《木蘭花慢·壽具舍使母夫人》“椿期始開九秩，看芝蘭、奕葉早傳芳?！币浴爸ヌm、奕葉”喻壽星兒孫滿堂，子弟優(yōu)秀。

總體來說，盧祖皋的花卉詞在思想內(nèi)容上并沒有太大的突破，無非文人的遣興宴游，比興寄托。表現(xiàn)自身的憂愁傷懷，或借詠花卉來喻顯自身的高標亮潔，但是盧祖皋在花卉詞的創(chuàng)作藝術上還是有一定的造詣，有著較高的表現(xiàn)水平。

二、盧祖皋花卉詞的寫作藝術

盧祖皋描寫花卉，善于塑造絢麗多姿的藝術形象，形成纖細婉艷而又不失清幽淡雅的藝術風格，具有鮮明的個性色彩。

歷來，對盧祖皋的詞作都有較高的評價。清周濟《介存齋同論雜著》評其詞說：“蒲江小令，時有佳處”［3］吳梅《詞學通論·南宋人詞略》“蒲江詞佳者頗多，…字字工協(xié)，…論其詞境，可與玉田（張炎）、草窗（周密）并美。 ”［4］陶爾夫、劉敬圻的《南宋詞史》中評價盧祖皋的小詞：“小詞之作，清雋細膩，淡雅秀美，情韻兼勝?！保?］我們來看盧祖皋花卉詞的藝術特色。

（一）描寫形神兼具。盧祖皋描寫力求形神兼?zhèn)洌詡鬟_出所吟詠花卉的精神氣質(zhì)，如《水龍吟·賦酴醿》詞中“芳期頓懶”四個字，將酴醾似睡非睡，未醒還醒的慵懶、淡然之美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再有描寫酴醾花的美麗，詞人只用“雪明香暖”“笑依依欲挽”簡以概之，花瓣有著像雪一樣潔白、純凈的外形。同時又似乎一個美人：將行欲挽，依依不舍，纏綿悱惻。沈義父的《樂府指迷》云：“作詞與詩不同?？v是花卉之美，亦須略用情意，或要入閨房之意，著些艷語，當自斟酌。如只直詠花卉而不著些艷語，又不似詞家體例，所以為難?！逼湟馑际钦f，寫詠花詞須用些“情意”，“入閨房之意，著些艷語”，以花卉入詞既要具備柔媚綺麗的特色，又要和雅而不淫俗。再有《卜算子·水仙》“佩解洛波遙，弦冷湘江渺。月底盈盈誤不歸，獨立風塵表。窗綺護幽妍，瓶玉扶輕裊。別后知誰語素心，寂寞山寒峭?！笔拙渲小斑b”和“渺”寫神女在煙波浩渺的洛水和湘江的氤氳中若隱若現(xiàn)，這正是詞人在月下遠觀水仙花的真實寫照；月色如霜，水仙花也是潔白無暇，詞人觀花，仿佛看見的是水仙，朦朧的月色之下，卻又像是皓月投下的霜華。水仙在這里已經(jīng)全然不是花，而是不染風塵、忘記歸去的湘神洛女，“月底盈盈誤不歸，獨立風塵表?！边@里用擬人手法寫了水仙在朦朧的月色之下如神女般的婀娜多姿，詞人以水中神女比擬水仙，極言水仙的高雅、圣潔、一塵不染的精神氣質(zhì)?？梢哉f詞人在寫此詞時，將水仙花的外形與神貌結合的天衣無縫，有天宮之妙。

（二）比興寄托，比興寄托是中國古典文學的重要特色和優(yōu)良傳統(tǒng)，是文人運用比興手法，借物寄情，因事托意，通過對具體形象的事物的描寫，蘊蓄無限的感慨和杳渺的情思，從而取得含蓄蘊藉，意味悠長的審美效果。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話》序中曰：“夫人心不能無所感，有感不能無所寄，寄托不厚，感人不深，厚而不郁，感其所感，不能感其所不感。伊古詞章，不外比興。谷風陰雨，猶自期以同心，攘垢忍尤，卒不改乎此度。為一室之悲歌，下千年之血淚，所感者深且遠也。后人之感，感于文不若感于詩，感于詩不若感于詞。詩有韻，文無韻。詞可按節(jié)尋聲，詩不能盡被弦管。飛卿、端己，首發(fā)其端，周、秦、姜、史、張、王，曲竟其緒，而要皆發(fā)源于風雅，推本于騷辯。故其情長，其味永，其為言也哀以思，其感人也深以婉?！本褪钦f寫詞要有所寄托，能夠抒發(fā)詞人的思想感情，而寫托物言志的詠物詞更應注重比興、寄托，將深沉隱秘的情感曲折地表現(xiàn)出來。

首先，詞人借花卉寫情，寄托相思。我們在前文中提到盧祖皋的婚姻經(jīng)歷是不幸的，他的喪妻之痛，以及對錢氏的深沉思念，都深深地蘊藏于其詞作之中?！抖聪筛琛べx茉莉》寫茉莉的冰清玉潔，清香馥郁以及對花的珍愛。看似寫花，但是不可否認詞人在詠花之時隱藏著濃郁的相思。寫茉莉，正是寫詞人那深深思念的戀人?。∮谑?，詞人在下片寫的都是那些甜蜜的往事，“細拾芳英黯回首”回首往事，那是怎樣的甜蜜與溫馨啊，但而今，“人易老、幽韻清標似舊”如今，詞人也已暮年，那當初的歡愉，那當初的刻骨銘心，到現(xiàn)在，只能變成一段美好的回憶罷了。這里，茉莉在詞人筆下，寄托著詞人無盡的相思。

其次，詞人在詞作中將自己人格的高標寄托于花卉?！恫匪阕印に伞窐O寫水仙的超塵脫俗以及對水仙的珍愛之情。之后，筆鋒一轉(zhuǎn)“別后知誰語素心，寂寞山寒峭”，倘若水仙真的如同神女踏波而去，我向誰來傾述我這顆“素心”呢？這里，詞人把水仙看作一位紅顏知己，只有她能夠了解自己這顆純潔、坦誠的心。這里表達的是詞人素潔、孤寂的人格，在這個黑暗的官場塵世中，詞人多么想像水仙一樣素潔，不染塵世。所以，詞人以水仙為知己，正是把水仙當成了自己的人格寫照。《鵲橋仙·菊》中詞人羨淵明與菊為伍，自己也有效法陶公決意功名，隱居采菊之意，“菊”的意象在詞作中同樣寄托著詞人的一種高尚品格。

（三）用典入詞，通觀盧祖皋的詞作，可見其用典之多，但也渾然天成，不留痕跡。“高照宮燭”出之于蘇軾《海棠詩》“只恐夜深花睡去，更燒銀燭照紅妝。”“玉環(huán)睡醒未足”出之于《太真宗外傳》“上皇登沈香亭，召太真妃于時卯醉未醒，命力士使侍兒扶掖而至，妃子醉韻殘妝，鬢亂釵橫，不能再拜，上皇笑曰，豈妃子醉，是海棠睡未足耳?！睒O言海棠的天香國色，傾國傾城?！恫匪阕印に伞罚骸芭褰饴宀ㄟb，弦冷湘江渺”兩句中“佩解洛波”和“弦冷湘江”分別指洛水和湘江的神話傳說，“佩解洛波”出自曹植《洛神賦》：“原誠素之先達兮，解玉佩以要之?！薄跋依湎娼背鲎郧哆h游》：“使湘靈鼓瑟兮，令海若舞馮夷?！薄恫匪阕印浢坊ā贰笆栌啊背鲋诹皱?《山園小梅》“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霸婆P衣裳”典出李白《清平調(diào)辭》：“云想衣裳花想容。”盧詞之中還有許多的典故，這里不再一一列出，但是，我們由此可以看出，盧祖皋用典并不拘泥，全然沒有工匠之氣，形象的將自己所吟詠的對象于典故融為一體，將自己的深沉情感賦予其中。而且用典多取之于人們耳熟能詳之作，毫無晦澀之意。

三、結語

盧祖皋發(fā)揮其豐富的想象，運用獨特的藝術手法，在花卉詞創(chuàng)作中塑造了多姿多彩的花卉形象，拓展了花卉詞的表現(xiàn)領域，后人也給予其花卉詞高度的評價如毛晉的《蒲江詞跋》謂其“‘玉簫吹未徹，窗影梅花月。無語只低眉，閑拈雙荔枝’直可步趨南唐‘小樓吹徹玉笙寒’至如‘江涵雁影梅花瘦’”對后世花卉詞有深遠的影響；藝術特色上，詞人以典故入詞，同時在詞中運用了詩學比興寄托的藝術手法，提高了詠花卉詞的藝術價值，在南宋花卉詞史上有著重要的作用。

［1］金啟華.全宋詞典故考釋辭典［M］.吉林：吉林文史出版社，1991：399.

［2］黃杰.宋詞與民俗［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140.

［3］周濟.介存齋同論雜著［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10.

［4］吳梅.詞學通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72.

［5］陶爾夫，劉敬圻.南宋詞史［M］.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92：3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