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方賽群楊珊珊

他是城里人，卻在桐廬守了40余年的山林；他有過許多賺錢的機會，卻統(tǒng)統(tǒng)放棄。他說自己這輩子只與桐廬的山林有緣……今天就讓我們聽一聽桐廬縣大奇山林場的退休職工吳金法的心聲。

每年的春天，我的心情總會產(chǎn)生一種莫名的激動。因為春天是植樹的季節(jié)，而我生命的“年輪”全部融進了樹輪，山林就是我一生的牽掛。

我是杭州人，1963年響應(yīng)毛主席“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的號召，來到了桐廬大奇山林場。當時我才16歲，說到底還是個少年。

我的父親早逝，有一個哥哥一個姐姐。在城里，媽媽獨自撐起一個家，還要供我們讀書。她這一生到底吃了多少苦，只有她自己知道。

不久，媽媽在一片敲鑼聲中送我上車。她抹著眼淚不斷叮嚀著，可我只覺得她太啰嗦了。因為此時我正興奮不已，哪有心思去聽媽媽說話呢？

就這樣來到了大奇山林場。說是林場，其實當時許多山頭還是光禿禿的。即便如此，對我這個從小生活在大城市的孩子來說，也夠新奇的了。

我們這批下放知青一共是20多人，我年紀最小。哥哥姐姐們都懂事了，他們滿懷豪情，要把青春獻給大奇山，個個都很積極，唯獨我還是野孩子一個。知青們出工干農(nóng)活的時候，我卻偷偷跑到附近村子邊去騎牛玩，還和放牛的小孩子打架。

終于，我也有野夠了的時候：由于不好好干活，還調(diào)皮搗蛋，林場決定讓我到最艱苦的地方“收收性子”，不久我被調(diào)到山上開荒造林去了。

“消滅荒山，綠化祖國”，這是當時隨處可見的一句標語口號，也是我們林場知青的一項光榮使命。對我們來說，上山造林就是“上前線”了。

我懷著七分好奇三分無所謂的心態(tài)上山了。山很高，路也很長，足足走了一個多小時才到達造林人住宿的地方。當時絕沒有想到自己人生中最寶貴的歲月，將全部和這座山連在一起。

我們流了無數(shù)汗水，開出了一片又一片荒山，種下了一茬又一茬小樹苗。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我在大奇山上開山造林，一晃就是6年。

6年光陰，讓荒山變得一片郁郁蔥蔥，也讓我這個桀驁不馴的少年變成了真正的男子漢！隨著森林日益茂密，鳥兒漸漸多起來了。清晨的大山里，只聽見各種鳥兒此起彼伏地“斗嗓子”，那情景猶如舉行“百鳥音樂會”……說實話，我已經(jīng)愛上了大奇山！

從部隊退伍后，吳金法毅然放棄了回杭城工作的大好機會，不顧親人的勸留，選擇回到大奇山林場工作。他說，自己和山上親手種的那些樹一樣，已深深地扎下了根——他已經(jīng)離不開那片土地了！

6年了，我們用青春和激情，為大奇山穿上了一件賞心悅目的“綠衣”，而大山也讓我成長為一個真正的小伙子。在這里，我找到了屬于我的愛情。

她也是杭州知青，是上山造林知青團隊中的一員。共同的情感和經(jīng)歷，讓我們走到了一起。有了愛情相伴，寂寞的大山生活，艱苦的造林勞動，包括簡陋不堪的土屋，都被染上了一層浪漫的色彩。22歲那年，我和她結(jié)婚了。

可大山和愛情，仍敵不過“綠色軍營夢”。我從小崇敬軍人，當兵是我最大的夢想。結(jié)婚一個多月后，我應(yīng)征入伍，成了一名光榮的解放軍戰(zhàn)士。新婚妻子在一片敲鑼打鼓聲中，抹著淚送我上部隊。

我成了上海警備區(qū)的一名軍人，開始了全新的生活。過去每天睜開眼就能看見一座座高山，而如今打開門就看見一幢幢高樓。早就在大山里練就一身好筋骨的我，很快就適應(yīng)了部隊緊張的生活。

到部隊數(shù)月后，妻子寫信告訴我，她已懷孕。我不僅當了兵，還即將當爸爸，人生的新角色讓我豪情滿懷。我在部隊干得很歡，但心中那份牽念卻也是與日俱增：我想念親人，想念妻子，想念未出世的孩子，更想念大奇山上自己親手種下的那些樹。有時在夢中，也會走上那熟悉的山路……

到部隊快一年時，妻子到上海來看我，給我抱來一個肉鼓鼓的兒子。啊喲，真是太幸福了！與妻子久別重逢，我有一肚子的話卻不知怎么說，傻笑了一會兒，終于冒出了一句：“山上那些樹還好吧？”

妻子告訴我，她已調(diào)到山下場部。她還說：“場里對我們軍屬很照顧的。平時苦一點累一點沒啥，只要你在部隊表現(xiàn)好，我臉上也有光！”

妻子的話讓我感動，我給她行了個軍禮！

歲月匆匆，兩年的部隊生活很快就過去了。懷著對軍營的無限留戀，懷著對首長和戰(zhàn)友的深深情感，我脫下軍裝，退伍回到了家鄉(xiāng)。

回到家鄉(xiāng)的我，面臨人生的重要選擇：作為一名退伍軍人，按照當時的政策，我可以選擇留在杭州。事實上，姐姐已經(jīng)給我找好了工作。

在別人眼里，能留在杭州工作，或許是一件天大的喜事，可對我而言，卻是一個艱難的抉擇。我也到姐姐說好的工作單位去看過，條件確實不錯，可不知為什么，我的眼前總是晃動著成片的樹影！那么清晰，那么親切……我感應(yīng)到了大山的呼喚！

妻子是理解我的。在征得她同意后，我不顧親人的勸阻和挽留，毅然作出了今生最重要的一個決定：回到大奇山林場去！與16歲時懵懵懂懂“下放”到大奇山完全不同的是，這回是慎重的抉擇：因為我發(fā)現(xiàn)，自己和山上親手種的那些樹一樣，已深深地扎下了根——我已經(jīng)離不開那片土地了！

就這樣，我從大城市“下放”到大山里，從大山里當兵到大上海，如今轉(zhuǎn)了一圈又回到大山里，只覺得眼前的一切都很熟悉和親切?；氐搅謭龅漠斕?，我就上山去了。兩年后再回到曾灑下汗水的山上，只見這里一片濃綠，風兒吹過，滿山綠濤涌動，大奇山更綠、更美了！

經(jīng)歷了風雨洗禮，樹長高了；經(jīng)過了部隊考驗，我成熟了?；氐搅謭龊?，我挑起了林場治保主任的重擔，而護林，則是治保工作的重要內(nèi)容。守望大奇山森林，從此成了我人生的重要使命……

40多年的護林生涯，吳金法與樹結(jié)下了深深的情緣。每回目送自己當年親手種的樹砍伐后運下山時，他心中總有一種既喜悅又有些惆悵的復(fù)雜情感——那感覺，就像送自己的親閨女出嫁一樣！

大奇山共有7000多畝山林，劃分成幾大片，共安排了4個守林人。由于常年與寂寞為伍，年輕人適應(yīng)不了，因此身為治保主任的我，在擔任山林管理負責人的同時，先后3次主動要求上山“頂崗”，每次頂崗時間長達數(shù)年，我成了名副其實的“山林衛(wèi)士”。

守林人的責任重大，無論防火還是防盜，哪怕出一點小疏漏，都有可能釀成大禍患。守林人生活很艱苦，早上鳥叫就起身，一天到晚在林子里不停地轉(zhuǎn)。那時山上沒電燈電話，更沒電視，有時一連十幾天連個人影都見不著，那份寂寞可想而知。

除了艱苦和寂寞，守林人有時還會遭遇意想不到的危險。有一次我在附近林子里走動，發(fā)現(xiàn)有一團影子晃動了一下，進了我的住處。是朋友來看望我，還是小偷來行竊？我趕到屋內(nèi)一看，不由得大吃一驚：原來是一頭大野豬進屋！它見了我全身的毛像針一樣根根直立，兩只血紅的小眼睛直瞪瞪地看著我，擺出了一副進攻的架勢！

我是當兵出身，又一直生活在大山里，因此面對氣勢洶洶的野豬并不慌張。一場惡斗在屋里展開了，最后的結(jié)局是野豬成了我的“盤中餐”。

還有一次吃罷晚飯，我在門口乘涼時，不經(jīng)意間發(fā)現(xiàn)不遠處地上有團黑糊糊的東西動了一下。我好奇地走過去看了一下，結(jié)果讓我大驚失色：原來是一條很大的毒蛇盤在那兒！想必它也是出來乘涼的，被我“打擾”后，它就不緊不慢地游走了。

守林人很寂寞，但這些“鄰居”的造訪方式實在也太過刺激了點。不過即便如此，我仍然對大山充滿感情，把肩上的責任看得比生命更重要。

有一年大雪封山，我一連半個多月被困在山上，最后連吃的都沒有了，只得冒險在積雪中跋涉。此時，漫山遍野白茫茫一片，路找不到了，我只能憑感覺一步一步往山下走去，這時心提到了嗓子眼，要知道一腳踩空……那可不是開玩笑的！

就這樣，1個小時的山路，我足足走了3個小時才到達場部。原本大雪封山，山上也沒什么事，當天不回去，誰也不會說什么，可我就是不放心。于是在家吃了一餐飯，我背上米面蔬菜，又深一腳淺一腳地朝山上走去。返回住處時，天已黑透了。

我和山林就這樣融為一體，幾乎忘了自己是杭州人。幾十年來，我回城的日子屈指可數(shù)，逢年過節(jié)也常常自告奮勇留下來看守山林。即便是回杭州探親，也是來去匆匆。只有回到林場，看見那些山，看見那些樹，我的心才會安寧。

20世紀90年代，我當“森林警察”多年，護衛(wèi)森林更是盡心盡責。我們當年親手種下的那批樹，大的樹徑有30厘米了。當看著第一批松樹砍伐并運下山的時候，我內(nèi)心有一種說不出的感受：那是七分喜悅?cè)帚皭潯拖袼妥约洪|女出嫁一樣。

一晃幾十年過去了，我們知青當年種的樹都成材了，砍伐后跡地更新長出的小樹，如今樹徑也已20多厘米了，可我們老了。當年下放到林場的杭州知青，一大半至今留在桐廬，我們都成了桐廬人。

2000年，我退休了。親友們知道我閑不下來，就給我介紹了幾個“發(fā)揮余熱”的地方，月工資都在1500元以上，可我提不起勁。這時林場領(lǐng)導找到我，希望我還是留下來當護林員，雖然月工資是300元，可我爽快地一口答應(yīng)了，自己的精神也好多了。我終于明白，我這輩子只屬于大山，只屬于桐廬的山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