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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xiàn)代化不能以人為代價——蘇聯(lián)解體20年的思考

        2011-08-15 00:49:00桑思奮
        博覽群書 2011年11期
        關鍵詞:蘇聯(lián)

        ○桑思奮

        地球儀成了古董

        1993年秋日的一天,東四大街邊上一個中年漢子扯著嗓子高聲叫賣:“都來瞧,都來看?。∥鍓K錢就買個古董啦!”什么樣的古董才值五塊錢?擠進圍觀的人群,只見一輛平板三輪車上堆了滿滿一車地球儀。地球儀怎么會成了古董?那漢子的解釋是:“蘇聯(lián)都分成十五瓣了!東歐衛(wèi)星國的名兒都改了,您說而今這是不是‘古董’?”我掏出五塊錢,抱著這個嶄新的“古董”,黯然回家去了。古董者,凝固的歷史也??商斓紫履囊患哦夏苋绱酥苯?,又如此一目了然地容納如此翻天覆地的歷史承載和記錄呢?

        18年來我時常對著這個地球儀發(fā)愣,如此群星環(huán)列的龐然大國,似乎一夜之間就從地球上轟然消失了。真是無限江山,分時容易聚時難!難道真的天下沒有不破之國,沒有不敗之家嗎?

        74年間,千百萬蘇聯(lián)人的血水、汗水、淚水,幾代人在人間大地上筑建天國的期望終于變成了夢想。轉眼之間山河易幟變色,國家土崩瓦解,這個廣闊無垠的超級大國竟然分成了十五國。我時常對著這個地球儀發(fā)問,這一切到底都為什么?內因論者說這是戈爾巴喬夫等人的背叛,至于外因呢?那可就多了。一說是西方敵對勢力中央情報局的介入。再如杜魯斯的和平演變說,什么誤中美國總統(tǒng)里根“星球大戰(zhàn)”的圈套,以及尼克松“不戰(zhàn)而勝”的預言……

        隨著前蘇聯(lián)檔案大量的解凍、揭秘,凡此種種,這些所謂的內外成因,都似乎變得似是而非,叫人不得要領了。普京先生大略說過這樣一句話:對于前蘇聯(lián)的垮臺不痛心那是沒有心肝,而對于再想恢復蘇聯(lián)的人來說,那就是沒有頭腦。如此由衷之嘆真可謂意味深長?!皯n患不在千里之外,而在蕭墻之內?!边@是中國古人對國人、國君的警策之言。

        1936年,一部名為《大馬戲團》的故事影片在蘇聯(lián)公映。故事說的是一個美國白人女子作為一個雜技演員,因為生了一個黑皮膚的孩子,飽受社會上的歧視、指責。之后,她不遠萬里來到蘇聯(lián)實現(xiàn)了她藝術的夢想,并大受蘇聯(lián)公眾的歡迎。她感到在蘇俄大地上連呼吸也是自由幸福的。影片中的插曲是《祖國進行曲》,也被稱之為《祖國頌》,由著名的詞作家別列杰夫·庫馬契作詞、蘇聯(lián)“勞動紅旗勛章”獲得者伊·杜納耶夫斯基作曲。《祖國頌》雖然原本只是一支插曲,卻不僅傳遍了當時的蘇聯(lián)大地,而且在中國凡40年代出生的人幾乎人人會唱。

        我們祖國多么遼闊廣大

        它有無數田野和森林

        我們沒有見過別的國家

        可以這樣自由呼吸

        打從莫斯科走到遙遠的邊地

        打從南俄走到北冰洋

        人們可以自由走來走去

        就是自己祖國的主人

        各處生活都很寬廣自由

        像那伏爾加直瀉奔流

        這兒青年都有遠大前程

        這兒老人到處受尊敬

        歌詞寫得莊重樸素,大氣自豪。歌曲優(yōu)美雄壯的旋律不知震撼過多少顆俄羅斯人的心靈。原俄羅斯駐華羅高壽大使出身外交世家,老羅高壽曾作為鮑羅廷的翻譯參與過中國革命,他翻譯的《西游記》、《水滸》等中國古典小說暢銷前蘇聯(lián)和后來的俄羅斯,足見其精湛的漢學水平。而羅大使一口流利的漢語,以及對中國社會生活的熟悉也同樣令人感佩。就是這樣一位沉靜穩(wěn)重的資深外交家,在1993年我國卡夫卡合唱團在俄國大使館再演唱這支老歌時,竟激動異常,親自彈起鋼琴伴奏。真是一個時代的人唱一個時代的歌!人們未必在歌曲的旋律中懷念的都是舊制度,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們會永遠懷戀自己的舊時光。因為他們曾真誠的付出過自己的青春和奮斗。

        高效而集權的治國方式——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但問題是前蘇聯(lián)果真如歌詞中說的那樣,在兩千萬平方公里的疆域內人們不僅可以自由呼吸,而且都成了“國家的主人”嗎?前蘇聯(lián)是人類歷史上第一個社會主義國家,它承載著億萬人對民主、自由、幸福的追求與夢想,自它成立之日起,就不得不面對眾多資本主義國家的敵視和打壓,乃至絞殺。嚴酷的環(huán)境和開創(chuàng)歷史的必然局限,使得前蘇聯(lián)的立國者們選擇了高效而集權的治國方式。正是依靠這種方式,前蘇聯(lián)戰(zhàn)勝了國內外的反動勢力鞏固了政權,迅速從一個歐洲的落后農業(yè)國發(fā)展成了世界工業(yè)強國,并在抗擊德國法西斯的衛(wèi)國戰(zhàn)爭中取得了偉大的勝利。由此,在前蘇聯(lián)產生《祖國頌》這樣的充滿著自豪感歌曲,并能唱遍蘇聯(lián)大地也就再自然不過了。然,成也蕭何敗也蕭何,二戰(zhàn)以后在這種治國方式治理下的蘇聯(lián),走上了一條畸形發(fā)展的道路。

        蘇聯(lián)劇變之前,蘇共已有93年的歷史。黨員人數達1900萬之多,占全蘇人口的1/10,執(zhí)政74年。起初,國內不少人都認為是由于戈爾巴喬夫和葉利欽的背叛使蘇聯(lián)山河變色。問題是一個標榜以馬克思主義為最高信仰,具有鋼鐵意志和組織力量的大國大黨,能因為一兩個人的背叛就煙消云散了嗎?執(zhí)政74年,其間經歷了三四代人之多,以蘇式的教育和政治灌輸,馬列主義豈不太不堪一擊了。前蘇共中央委員斯拉溫認為所謂叛徒說不過是“唯心主義的個人決定論”。他說了這樣一段有趣的話:“那么多的社會主義國家都因為出了一兩個‘壞人’就崩潰,就變成資本主義了?而眾多資本主義國家怎么就沒有一個因為出了幾名‘好人’就垮臺,就變成社會主義了呢?”斯拉溫的反思結論是:前蘇聯(lián)的現(xiàn)代化是“以人為代價的現(xiàn)代化”,這個觀點即便在如今的左派中也是流行的。(見2011年5月2日經濟觀察報《蘇聯(lián)解體20年祭》,金雁文)

        斯大林曾被稱為一把刀子,但這把刀子全是對著資本主義和帝國主義的嗎?高度壟斷的蘇聯(lián),政府不僅壟斷了權力,壟斷了思想,壟斷了經濟,而且還壟斷了國家意識形態(tài)。1988年4月17日,蘇聯(lián)官方報紙《文學報》第一次透露在斯大林時期有5000萬人被殺害或被判處勞改,約占蘇聯(lián)人口總數的1/4。在和平建設的國度里,如此殘酷的大規(guī)模鎮(zhèn)壓屠殺,有史以來哪個制度能犯下如此殘暴的罪行?從斯大林時代的后期就宣布建成了社會主義,而且正向共產主義邁進。既然宣稱已消滅了階級,那么怎么能有5000萬之眾的階級敵人呢?誠如陳獨秀先生所講,不是由于斯大林才產生了蘇聯(lián)的專制制度,而是這種制度造就了斯大林。斯大林之后的前蘇聯(lián),在政治上對民眾的壓制有所緩和,但統(tǒng)治集團的腐敗、不量國力的龐大軍費支出,以至對民生的忽視卻愈演愈烈,最終令人民忍無可忍。中國共產黨結束階級斗爭為綱的治國理念后,走向和諧,和平的發(fā)展道路,相較之下判若霄壤。中國改革開放以后,我們把“以人為本”作為中共執(zhí)政的原則,從根本上區(qū)別了斯大林傳統(tǒng)意義上的“以人為代價的現(xiàn)代化”。

        被軍事拖垮的經濟

        蘇聯(lián)億萬普通人的生活是什么樣子呢?蘇聯(lián)政府的錢都哪去了呢?據戈爾巴喬夫回憶錄講,原來軍費開支占國家預算的比例并非是公開公布的16%,而是高達40%之多。軍事工業(yè)系統(tǒng)的產值占社會生產總值的比例,也不是公開講的6%,而是20%。250億盧布的科研總經費中,將近200個億盧布都用于軍事設備的研制。蘇聯(lián)軍國主義政策最后活活拖垮了蘇聯(lián)的經濟。蘇聯(lián)造出了成千上萬的核彈頭,無數導彈直指藍天。常規(guī)武器、坦克、艦艇更是一眼望不到邊。但不知蘇聯(lián)的領導人當初想沒想過,武器這東西從它一造出來,除了用于戰(zhàn)爭,沒有任何再利用的其它價值。甚至即使有朝一日銷毀它,付出的代價也將是驚人的。如果僅僅為了抵抗外侮,需要如此窮兵黷武嗎?它之所以武裝到牙齒,目的在于與美國爭霸。蘇聯(lián)的這種軍事“帝國主義”的傾向從它獲取政權不久就發(fā)動了蘇波戰(zhàn)爭,直到大兵入侵阿富汗。這種以國際主義面貌出現(xiàn)的種種侵略行徑,從來沒有終止過。

        軍事開支的重負嚴重阻滯了蘇聯(lián)經濟的發(fā)展,20世紀70年代蘇聯(lián)經濟增長率連續(xù)走下坡路。1982年,蘇聯(lián)的經濟增長率為0,工業(yè)勞動生產率不到西方先進國家的三分之一,農業(yè)勞動生產率為西方的五分之一。加上入侵阿富汗,耗費了大量的軍費,人民生活連年下降。即便是2世紀70年代末的蘇聯(lián),這一時期曾被稱為蘇聯(lián)最輝煌的年代,但蘇聯(lián)工人的工資水平僅為美國工人的31%,居民消費水平也只相當于美國的33%,這還只是前蘇聯(lián)官方的帶有粉飾色彩的統(tǒng)計數字,現(xiàn)實生活中實則更加不堪。由于經濟結構失衡,重工業(yè)特別是軍事工業(yè)占據了大量的經濟和社會資源,農業(yè)以及和人民生活緊密相關的輕工業(yè)則嚴重滯后,很多時候甚至連民眾的生活必需品都難以保證,物資緊缺成為那個時代的象征。同時,統(tǒng)治集團以及和他們相關連的利益集團則享有大量的特權,過著普通民眾難以想象的腐化生活。60年代,赫魯曉夫訪美時,曾對美國人演講時宣稱:“資本家先生們,我們將要超過你們?!笨上е钡教K聯(lián)壽終正寢這也只是一個夢幻般的口號。在與資本主義拼實力的競爭過程中,他們是以人民的生命為代價的,從根本上違反了現(xiàn)代文明的發(fā)展原則。

        蘇共從斯大林時代起,把革命和掌權初期的高壓專制制度竟然延續(xù)成為其長期當政的常態(tài),從來沒有完成一個革命黨的轉換。斯大林們死死地只記住了“共產”,但他們好像從來不知道“共產”的同時,必須還要與人民“共權”。

        全體舉手通過的解體

        2011年7月13日上海的《報刊文摘》頭版頭條轉載了今年7月7日《人民日報》評論部的文章。文摘的大標題是“黨如果不代表人民利益,注定‘雨打風吹’去”。文章最后是這樣一段話:

        蘇聯(lián)解體前,蘇聯(lián)社會科學院做過一次問卷調查。調查者認為蘇共仍能代表工人的占4%,仍能代表全體人民的僅占7%,認為代表官僚、干部和機關工作人員的卻占85%。一個不再代表人民利益的執(zhí)政黨注定要“雨打風吹去”。

        這就是前蘇聯(lián)垮臺前彼時彼刻的人心,黨心。

        1991年8月19日,蘇聯(lián)副總統(tǒng)亞納耶夫等8人組成緊急狀態(tài)委員會,宣布戈爾巴喬夫的改革已走進了死胡同。委員會將承擔起領導國家的責任。不料,8月21日僅3天,國家緊急狀態(tài)委員會行動便失敗了。這是蘇共亡黨前部分共產黨員的最后的一次拼搏。“8.19事件”后的次日,俄羅斯聯(lián)邦總統(tǒng)葉利欽簽署命令,宣布蘇軍中的蘇共基層組織非法,并要求沒收蘇共財產,查封蘇共報刊。23日,葉利欽簽署命令,停止俄羅斯共產黨的活動。24日,戈爾巴喬夫宣布辭去蘇共中央總書記職務,并建議蘇共中央委員會自行解散。這樣,統(tǒng)一的蘇共已不復存在。12月25日,戈爾巴喬夫宣布辭去蘇聯(lián)總統(tǒng)一職。次日,蘇聯(lián)最高蘇維埃舉行最后一次會議,代表們舉手表決通過一項宣言,正式宣布“蘇聯(lián)停止存在”。鐮刀斧頭的紅旗黯然落下,克里姆林宮上空又飄起了傳統(tǒng)的俄羅斯三色旗。請注意,蘇聯(lián)最后是在最高蘇維埃全體會議上,代表們舉手通過消亡的。引人注目的是蘇聯(lián)解體后并沒有出現(xiàn)千百萬人頭落地的慘劇,整個社會是相對平靜的,很多人舉杯歡慶,很多人失落,痛惜乃至于不甘心。1995年我去俄國參加學術研討會時,在彼得堡大學丹娘教授家交談時,我曾問:“您覺得現(xiàn)在的俄羅斯還是社會主義國家嗎?”丹娘教授愣了一下,捋著鬢角上的白發(fā)遲疑地對我說:“我覺得我們還是社會主義國家吧?!贝藭r,前蘇聯(lián)已解體4年了。無論懷有何種情緒,絕大多數前蘇聯(lián)人民仍然默默地接受了這個巨變的現(xiàn)實。可以說是前蘇聯(lián)人民自己拋棄了前蘇聯(lián)。

        結語

        以人為代價的社會主義前蘇聯(lián)存在了70余年就亡黨亡國了。其實,2000多年前中國的第一個統(tǒng)一封建王朝,大秦帝國的覆滅,就早已印證了“暴政必亡”這樣一個樸素的真理。

        上世紀90年代初,赴西安步入西安兵馬俑大廳,只見破土而出的千軍萬馬撲面而來。當年橫掃六合,雄爭天下的虎狼之師的沖殺吶喊,仿佛今天仍震撼著三秦大地。

        強大的帝國軍團,從將軍到士兵如今列隊執(zhí)戈,都靜靜地侍立在巨大的俑坑中,為秦始皇的一具枯骨陪葬。有秦一朝,二世而終,在中國歷史上僅僅存在了十五載。嗟乎!

        中國人從小學歷史課本里就知道了那個被后世稱之為“千古一帝”的秦始皇,他自以為功蓋三皇,德超五帝,把三皇、五帝的統(tǒng)稱各取一字,稱自己為祖龍“皇帝”。他滅六國,設郡縣,統(tǒng)一中國,開啟了兩千余年的皇權專制時代。嬴政當國后首創(chuàng)字同文,車同軌,統(tǒng)一度量衡等措施??陀^上說,這一切對其后中國的歷史意義可謂道不完,說不盡。然而這一切從嬴政主觀上說又是為了什么呢?“天下為公”?為國家?為歷史?為百姓?他自以為文治武功足以能做到把秦王朝父傳子,子傳孫,乃至傳至萬世,整個大秦江山不過是他一家一姓,萬世一系的家國天下。所謂他既受命于天,且受命于人,都不過是他自己忘乎所以的主觀想定。

        歷史上的秦朝,整個中國的人口不過兩千萬左右。僅就他筑長城,建阿房,修秦陵,顯然已透支了舉國之財力,那些自帶錢糧服徭役的百姓不知留下了多少白骨血淚。不僅如此,史載秦王朝的賦稅竟高出戰(zhàn)國時代的50倍!天下的百姓還能活嗎?!一曲孟姜女傳唱千余年,為什么?終于,陳勝吳廣斬木為兵,揭竿而起,兩個冒死造反的農民竟成了這個龐大帝國最初的掘墓人。繼而,天下紛紛起兵,天怒人怨,大秦王朝就像大風中的紙房子轉眼就消失在歷史颶風中了。

        秦始皇視天下生靈為草芥,天下人自然視其為寇讎。

        一個強大的帝國僅僅存在了15年,為什么?它印證了暴政必亡!這一歷史鐵律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西出長安,列車沿祁連雪峰疾馳而去?;叵肫鹎亓?、兵馬俑不禁浩發(fā)“滄海桑田轉瞬間”之嘆。悼念秦始皇嗎?不!嗚呼哀哉上下,罷了。但我愿感懷悼念秦土大地上,那些曾懷著結束數百年戰(zhàn)亂愿望的政治家、文化人、萬千將士和為后代留下這段歷史見證的無名民間藝術家們,遂不計工拙,口占五言《悼兵馬俑》古風一首,用以結束本文:

        氣吞生死界, 猛志撼八荒。

        千軍拼一統(tǒng), 奈何伴秦皇。

        一朝終二世, 不及哀國殤。

        來朝多珍重, 內圣方外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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