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宗剛

詩與思：雪豐谷詩歌的審美旨歸

■張宗剛

南京詩人雪豐谷的名字，容易讓人想起“豐年好大雪”，想起“大雪滿弓刀”，抑或干脆想起“五谷豐登”之類。自然，“雪豐谷”，這是一個筆名。雪豐谷本名王永福，一個實實在在而又吉祥滿目的名字；他曾經(jīng)的筆名“江月”未能長久，原因之一即是該筆名流于秀氣、文雅、纖柔，不似“雪豐谷”這般包容大度吞吐萬象。有著兵、學、商諸般身份的雪豐谷，英俊瀟灑，雄姿勃發(fā)，亦儒亦俠，重義輕利，更兼世事洞明人情練達，集南人之秀和北人之豪于一身。而其閱歷的豐富和學識的淹通，其對歷史、民俗、邏輯、戲劇、音樂、經(jīng)濟學的涉獵與鉆研，在當下密密匝匝的詩人中誠不多見。

雪豐谷1980年代起活躍于金陵詩壇，1990年代因故退隱，2005年重返詩壇，近年連續(xù)推出《南方牛仔》、《雪豐谷詩選》、《陽春白雪》三部詩集，遽顯頭角崢嶸之勢。詩歌是精神世界的折光。雪豐谷擱筆十余載而詩心常綠，浪漫無改。詩人未必是世界的王，卻無疑地是自己的王——每個詩人都是自己的太陽。從這意義上，王者歸來的雪豐谷，正如傳說中鮮衣怒馬的王子，詩情重燃，熱情更熾，一發(fā)而不可收，開始了其光風霽月的詩歌第二春。

雪豐谷的詩縱橫恣肆，明朗雋永，幽深而開闊；其潑墨般的豪情，多向度的人生經(jīng)驗觀照，才氣與思辨的交織，裹挾著一瀉千里的速度與力量，踴動著一往無前的堅硬和豪強。“才有庸俊，氣有剛?cè)?，學有淺深，習有雅鄭”（劉勰：《文心雕龍·體性》），詩人秉持開放式思維和高調(diào)敘述姿態(tài)，融以豐富的人生閱歷、才情學識、個性品質(zhì)，使得文本形態(tài)既雄渾如山，復明澈如水，彌散著詩性的大智慧。與時下諸多打著“現(xiàn)代”“后現(xiàn)代”的幌子蜂狂蝶浪胡涂亂抹者不同，雪豐谷的作品遠離種種的幫派、口水和功利，拒絕高深玄奧與小圈子，未曾流于走火入魔作繭自縛。雪豐谷作品多以短詩為主，這些文本，往往想象奇特，小中見大，兼容并蓄，下筆舒卷自如而熱力迫人，彰顯草原般的遼闊、天空般的明朗、?？菔癄€般的情懷和似水流年的喟嘆，并呈現(xiàn)出靜水流深的氣質(zhì)和難得的可持續(xù)寫作特征。歌德《浮士德》中唱道：“永恒之女神，引導我們走”，對于商場精英和詩壇赤子雪豐谷，詩歌即是他永恒的女神，寫詩即是滾滾紅塵中詩意的棲居，是見證生命存在的精神方式。雪豐谷始終對詩歌抱以宗教般的情懷，藉之實現(xiàn)自我的救贖，護守靜謐的心靈。

“文以氣為主”（曹丕：《典論·論文》），不屑于模山范水鏤月裁云，雪豐谷執(zhí)著追求凝重、高遠、浩渺之境，筆下交織著對個體身份的體認，對人類命運的詰問。流連萬象，沉吟視聽。凡詩壇大家，其文本無不具備深厚的哲學基礎(chǔ)和文化背景。生活中的雪豐谷博覽群書，廣汲博納，胃口龐雜，并不僅僅倚助于靈感、情緒、悟性和天份進行寫作；可觀的閱讀量、豐沛的肺活量和出色的消化功能，使他得以擁有敏銳的感受、密集的知識、集大成式的腕力和百科全書般的氣魄。一切藝術(shù)的大道要旨皆在于綜合，因了出色的詩藝平衡能力，雪豐谷從容接通個體經(jīng)驗與公眾經(jīng)驗，逐新求異而不廢傳統(tǒng)，總體詩風趨于厚重穩(wěn)健。

一

從敘事、抒情到立意、修辭，雪豐谷的詩歌都是及物的：筆力沉實，粗獷淳樸，意境高遠，心靈的觸須敏感多變，如同章魚的手，呈無限開放延展之姿。而他語言的雄渾與清澈則其來有自：源出于博大的胸襟，壯闊的思維，透明的心靈及豐富的人生底蘊。“一滴水，在葡萄里/躺著，亮著燈熟睡/甜絲絲的夢兒總是有滋有味/即便某日發(fā)酵成洋河大曲/醉臥枝頭，一樣可以十分開心/就像一位哨兵/熱愛自己的哨位//一滴水，偶爾也多愁善感/看上去像露、像霧、又像風/但卻能細致入微，像個活雷鋒/服務(wù)人民從不叫苦叫累”，《一滴水》在物我合一主客交融中，彌散著濃郁的東方詩學韻味，瓊漿般醉人。面對這樣最終“燈干油盡，鞠躬盡瘁”的一滴水，詩人的感喟沉郁而浪漫：“它弱小，卑微，行事低調(diào)/即便喊上一嗓子，半赫茲音律/也遠遠低于大豆和麥穗/直到有一天，它被活活渴死了/許多水娃娃會披上白紗，踮起腳/迎風嗆淚。一邊悼念一邊唱：/昔吾往矣，楊柳依依/今吾來思，雨雪霏霏……”全詩借助擬人、變形等手法，構(gòu)置出奇異、詭秘、荒誕的圖景，情深款款，哀感頑艷，綽具深度地完成了必要的生命反思和人性反思。“詩者，根情、苗言、華聲、實義”（白居易：《與元九書》），雪豐谷常常以樸拙、糙礪、率真的話語方式，傳達對藝術(shù)的崇尚，對美的臣服，讓人看到了冷靜表象下的熱血澎湃與大河奔流，感受到了青銅器般的質(zhì)地——那樣地沉實有力，雄風獵獵，時或悲音回旋。

洪荒漠漠，時空萬里，河山巨變，滄桑漂移；雪豐谷脫離了純粹的文人氣質(zhì)，筆下往往奔突著大寫的主體，綽具傲視群雄之概?！澳侨耸钦l/用天邊的火球點煙/長河上下，魚苗吞水/芙蓉國里，白露掬輝”，《夢中人》有蟬翼之輕，亦有千鈞之重，人與物、人與人在文本中達成平衡對應(yīng)的張力?！罢l的袖口，風云際會/一行大雁高飛”，“血管里簫聲鐵喙/轉(zhuǎn)身時雪掩紅梅”，簫聲鐵喙、雪掩紅梅式的奇特意象，皆彰顯縱橫捭闔之氣?！霸谔窖笪靼?我與那人握了握手/光線彎腰，閃電后退/三月不知肉味”，表現(xiàn)出闊大的時空意識和心理跨度。再如《今夜》：“今夜，星辰無語/水在低洼處，靜靜流淌/杰出的水，把自己的聲音/浸泡在一彎銀河里/帶向遠方”，一派仙風道骨，直欲引人乘興逸去；“天空里墨跡兒絲絲飛舞/有兩行文字寫在臉上/那是我一直不愿發(fā)表的絕句/今夜，只有詩的心臟/能讀出它的燙”，意想天開，浪漫飄逸，遙承老莊、屈騷、太白、東坡、稼軒而下豪放宏闊的東方詩學精神，幻象叢生而指意明朗。“水的方向，就是思想的方向”，如同格言警句般深入淺出，氤氳著深沉的文化哲學氣息。

雪豐谷的詩歌或主旨顯赫寄意單純，或努力追求復調(diào)性、多元性、曖昧性、交叉性，有效地超越了單一的線性思維，注重文本的錯綜變化?！包S昏就像是一輛大巴/一路丟下了站牌和思路/載譽而歸”，“一粒米如果陷入想象/天上的星星，也會跟著著迷/搖搖欲墜”（《月牙湖畔真知味》），從尋常物事中翻出新意，以種種的奇思妙想，演繹傳統(tǒng)詩學精髓和醇厚的本土特色?！叭松欠翊嬖谲壽E/走走停停，擁擠在一起/就像一團亂麻/擰成了一股繩，彼此之間/就重大路線問題/暗地里較著勁兒，各奔東西”，透過糾結(jié)扭曲的句式，《生存軌跡》凸顯主體的思辨哲學：“我們總是在車水馬龍之后/看到傷口。在傷口縫合的間隙里/閑談邊際。在邊際不再對稱時/才明白應(yīng)付危機，把握機遇/我們總是在迷途之際/溫故而知新……”全詩遠離二值判斷，懸置主體意向，在一派認真從容的智性書寫中，隱隱帶有一絲白馬非馬、飛矢不動式的詭辯氣息，耐人尋味。

“像那些衣衫襤褸的面孔/迎著淅淅瀝瀝的文字/邁出騷體步”，《問》體現(xiàn)出雪豐谷的批判精神、反思意識和諷刺藝術(shù)，辛辣幽默的語風令人解頤?！暗厣系哪⒐?看見一頭驢，用蹄子寫詩/許多人爭相去效仿/一時間驢聲起、驢語相碰/蔚然成風……”誠為對亂象紛呈的當下詩壇的無情譏刺，亦是對我們這個“娛樂至死”（尼爾?波茲曼語）時代的反諷。詩人接著寫道：“一支支水筆在紙上狂舞/思想癱瘓，水土流失/拈花的墓碑，青筋暴突/低頭懷古”，在一幅深情和冷峻相交織的怪麗圖景中，隱含著對世道人心的鞭撻。“江湖里的英雄/光著身子，頭也沒回，走了/揚長而去的背影/表明時間的某種態(tài)度/表明，人的運氣再好/一旦露出臭氧一般的破綻/劍氣逼人的紫外線/必將乘虛而入/令生活失重”（《藍布長衫》），直白而執(zhí)著的敘述，透出自審與自省?！靶奶摰倪€有我們/總是衣冠楚楚，遮遮掩掩/穿針引線式的穿街走巷/忙著營生，忙著交友/忙著用皺紋去縫補藍布長衫/忙著，充當英雄”，詩人在喧囂塵世中靜觀自我，揭橥形而上的現(xiàn)代性迷思?！镀^疼》同樣以諷喻世象為主旨：“興許是地球的磁偏場/近幾天，旋轉(zhuǎn)加劇了/我的偏頭疼”，“醫(yī)生一針見血地指出/你繞來繞去的毛病/就在于偏執(zhí)”，“我信了他的話/因為頭皮，開始發(fā)麻”，一本正經(jīng)而語含雙關(guān)，指向文化批判的鵠的。

彰顯個性，洞見性靈，可吟可誦，氣勢如虹；雪豐谷注重節(jié)奏、溫情、色澤、氛圍等本體原素，在充滿自信的探索中，不斷建構(gòu)著富于樂感和動態(tài)的個體詩學風格?！斑@是一個病入膏肓的冬天/聽不見的哭聲預(yù)言了她的一生/玉蝴蝶，漢白玉風化為雪的碎片”，《雪蝶》直抒胸臆，復寄意婉曲。《奉國寺游記》開篇一句“郭威，蕭太后醒了么”，仿佛嘹亮的京劇道白，又如儆示人心的暮鼓晨鐘。接下來，“上千年過去了/遼國的天空真的有那么靈驗/就連云燕，都學會了/席地打禪，一絲不茍”，“郭威，蕭太后的紅指甲/還能夠指點江山么”，以出色的詰問，試圖撕開歷史的封條，傳遞蒼茫之思?！拔鲗m禪院揪人的鐘聲/把幾條木魚捉進了水里/驀然回首，嘩嘩流淌的時間/在‘燕云之戰(zhàn)’尚存的碑亭下/悄悄揀回了自己的骨頭”，詩人直奔主題，向著歷史深處尋覓，在痛快淋漓中輕輕一拎，也即拎出了詩歌的龍骨。《進入冬眠》寫道：“就這樣作繭自縛/吐盡絲綢，不再扯淡纏綿/就這樣了結(jié)與光線的恩恩怨怨”，在物我交融中書寫一己的生命體驗，描摹出生命的沉雄、美麗和哀傷?！把┑乩铮业能|體已經(jīng)干癟/就像一只不想撲騰的蛹/抱緊時間，進入冬眠”，如是，懺悔、意志、欲望、愛情，都在雪豐谷筆下獲得燦爛升華，呈現(xiàn)出崇高、鮮活、博大、深邃的現(xiàn)代性質(zhì)地。

二

嚴羽評說宋詩是“以文字為詩，以議論為詩，以才學為詩”（《滄浪詩話》），在我看來，雪豐谷詩風頗似宋人詩句，善于以詩言理，每每議論鋒發(fā)，言辭雄壯，矯夭多變，遂使文本呈現(xiàn)出獨特的議論化理趣化傾向，筆下凝聚著偌多思想的珍珠、思維的稻谷?！耙粭l魚，命苦/被人用計謀釣了出來/禍從口出，在水下/同樣顛撲不破”，《一條魚》在諷世中見證哲理：“拼命掙扎的魚兒/走投無路。它不懂/生它養(yǎng)它的這條河流/何以反目，成了同謀/抓它曬太陽，干嘛用刀/還要在傷口上灑鹽/推進油鍋”，敘述、議論融于一爐，用語直白，不事雕琢?！耙粭l與世無爭的魚兒/死不瞑目。它當然不懂/天災(zāi)比不上人禍”，全詩卒章顯志地完成了對人性險惡的撻伐，隱含著對世態(tài)人情的洞察?？梢哉f，《一條魚》就是雪豐谷的《行路難》，和前輩詩仙李白一樣，雪豐谷也在用他的《一條魚》，吟詠傳遞著“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式的生命感慨。

既然詩歌是哲學的近鄰，雪豐谷便常常讓詩歌與哲學同行，乃至與科學聯(lián)姻。形而上的智性之思、哲理之悟，在詩人筆下所在多是?！按┮惶拙G馬褂的黃瓜/在風中，頭碰頭地向我垂詢/如何才能腳踏實地/把苦日子熬到頭”，蘊含其間的滄桑情懷，使得《與黃瓜的一次邂逅》擁有了人性的深廣度?！罢f實在的，啥叫苦日子/我與黃瓜之間的看法/一直不太一致/分處不同的認知范疇”，娓娓道來，口語化特色鮮明?！耙唤z不茍的黃瓜/態(tài)度誠懇，一個勁地追問/一陣莫名的悲涼/卡進了我的咽喉/我只好把身子背過去/假裝咳嗽”，作者巧妙設(shè)置了人與物平等對話的語境，活靈活現(xiàn)，妙相紛呈?！巴瑯邮窃诘厍蛏线^一輩子/我的骨頭，總縮在肉里/黃瓜的性格卻很外向/毛茸茸的小刺像是在舉手/問題尖銳而又挑剔/孜孜以求”，字里行間躍動著的問題意識，彰顯思考的力度和思辨的高度。“那一日，扎手的黃瓜/被我扒光外套，涼拌吃了/嘰里咕嚕的腸胃笑瞇瞇的/接過話茬，并未改口/這個弱肉強食的世界/依據(jù)自己的邏輯/從來不講理由”，調(diào)笑、戲謔、玩世不恭，詩人顯然是在以形而下的素樸方式，表達對實在世界的形而上思考，散發(fā)出人文的力量和人性的光芒，由此印證著帕斯卡的偉大定義：人是會思想的蘆葦。

“還有一些打了補丁的孤單/被風吹著，吹著/如一件藍布長衫/體溫松懈了，兩袖空空”，《藍布長衫》意象分明，感知空靈?！督袢諢o風》則呈現(xiàn)出一幅幅似斷非連的圖景：帆兒伺機動，果兒顯自重；白云自修遠，樹木練內(nèi)功；江流彎似弓，鷺鷥射天空；野兔岸邊跳，我動心不動……在此，詩人干脆化身為神使赫耳墨斯（Hermos），向人間吐露智慧的秘密，綻放神啟的花朵，所謂得魚忘筌，禪意盎然，可意會而不可言傳?！胺e水漫過了山坡/地頭的莊稼，沒了/一片空白”，“又見秋日光景/又遇忙碌的燕子/那個坐失良機的農(nóng)夫/一片空白”，“誰的腦袋，嗡嗡的/一片空白”，在這首《空白》里，詩人借景抒情，托物言志，通過比興手法和諷刺藝術(shù)感時傷世，一幕幕圖景如漫畫般直露，亦如國畫般含蓄；而文本的醇厚韻味，正在此種蒙太奇畫面的有機組接中生成。因了充盈的知識底蘊，雪豐谷的作品大多詩情與哲思相交融，閃耀著思辨的光芒，讀來恍如面對老子的《道德經(jīng)》，抑或莊子的大塊文章。

雪豐谷在詩中善于借用小說、戲劇、散文化手法，植以種種隱含著生動豐富的細節(jié)和尖銳矛盾沖突的場景，其詩歌形態(tài)始終是向外敞開的而非固步自封的?！案忻傲?。嗓子眼哧哧冒火/骨子里的磷跟著起哄/局部關(guān)節(jié)，似錐刺/隱隱作痛”，《小感冒》如一出活靈活現(xiàn)的小戲劇，人物、環(huán)境、情節(jié)、細節(jié)樣樣不缺，開端、發(fā)展、高潮、結(jié)局五臟俱全；詩人巧妙設(shè)置虛擬性假定性的情境，充分實現(xiàn)了人物語言、情態(tài)的個性化，凡生旦凈末丑、唱作念打，諸般路數(shù)兼收并蓄，各擅勝場?！斑@事發(fā)生在下半夜/月黑風高，燭影空洞/細菌們拉幫結(jié)伙忙乎著/對細胞突然不宣而戰(zhàn)/力圖制造事端，力圖/將我一棍子打懵”，荒誕、夸張、變形、扭曲等手法的運用，呈現(xiàn)出一幕幕忍俊不禁的場景，可謂熱火朝天十風五雨?！斑@出鼻孔子加塞的苦肉計/里應(yīng)外合，預(yù)先密謀串供/仿佛一群張牙舞爪的小妖/不停發(fā)出針尖般的尖叫/夢想一舉拿下扁桃體/反轉(zhuǎn)生物鐘”，用語直白而惟妙惟肖，繪聲繪色。“我笑了笑/如此小兒科的把戲，去/只一個翻身，我便不予理睬/呼呼大睡，巋然不動”，這是喜劇、笑劇、鬧劇，抑或正??？主體強悍的精神力量，將無價值的撕破給人看，傳神表達了心靈由躁動而澹定的轉(zhuǎn)換變化過程，仿佛季節(jié)的輪回一般妥貼自然，讀來不由讓人想起東坡居士的詞：“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也無風雨也無晴?！保ā抖L波》）“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轂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保ā杜R江仙》）要之，《小感冒》怨而不怒，中規(guī)中矩，不拘一格，縱筆成趣，流溢著智性的啟發(fā)和智慧的穎悟。

部分詩篇，可以視為雪豐谷本人的自畫像。如《打馬歸來》：“這個秋天是一匹駿馬/尾巴飄逸如彗星/噠噠的蹄聲響徹天籟/風塵仆仆的我/拎著一麻袋星星/打馬歸來”，在一派動感悠悠中，凸顯抒情主體“英雄+浪子”的形象，一如身手不凡的古俠客?！斑@個興高采烈的秋天/銅鈴如白露，砸向山坡/果香浮動，如風燈/風塵仆仆的我/自釀一瓶人頭馬/打馬歸來”，古韻與今意化合，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交融；“我的喉頭開始嘶鳴/字句跳躍，掀起一溜塵煙/這個剽悍而又肥壯的秋天/時間不過是一片云彩/我手握馬鞭如握閃電/一路打馬歸來”，立體，感性，豐滿，血肉與風骨并存，其奔放高漲的詩人情懷，充分彰顯“馬踏三秋雪，鷹呼萬里風”（屈大均：《廣昌》）式的瀟灑俊逸卓犖不群，從中透出青天攬月般的豪情，發(fā)散著英雄氣、豪俠氣，見出主體性的擴張與彌散。冷眼看世界，熱筆著詩文，雪豐谷詩中交織著歡樂與高亢、苦悶與憂傷、疼痛與冷靜、執(zhí)著與大氣，清雄跌宕，環(huán)佩叮當，營造出多元化審美風格?！叭说街心?腿腳不大好使/牙齒，隱隱作痛/兒女心偏重”，《人到中年》是開門見山的，賦比興手法的恣意鋪派，體現(xiàn)出對自我的清醒認知。“泥土味卷土重來/點點滲入夢，桃花泛紅/在泥巴與桃紅之間/搖曳著一張面孔”，有自嘲，有自許，有自得，有自信，有自嘆，五味雜陳；“人到中年/中規(guī)中矩。知天命/偶爾與人爭雄/識大體，求大同”，全詩旨在表達人生穎悟，對于生命體驗的沉潛顯然壓倒了對于文辭的沉溺，猶似風霜高潔，水落石出，終歸于一派陽剛磊落和昂揚淡定，凸顯主體強悍、智性、透明的人格。

三

雪豐谷在個體的精神王國里虎步龍行，馳騁沖決，自由展露著深藏于內(nèi)心的生命秘密和學識。比喻、擬人、戲仿、反諷等傳統(tǒng)辭格，一向為雪豐谷慣用。緣此，雪豐谷得以穿透語言表象而一展擒拿手，彰顯超出常規(guī)的速度感，怪異奇崛的想象力，狂野不馴的原生態(tài)激情，無可羈勒的鮮活力量，以及強烈的生命氣息；這是怎樣一種另類的南方氣質(zhì)？某些情況下，雪豐谷甚至努力嘗試扭曲語言邏輯，使得文本中呈現(xiàn)出突兀陡峭的轉(zhuǎn)折，不依常規(guī)而劍走偏鋒。于是，節(jié)奏的快、力度的狠和詞語的堅硬，生成其文本風卷云涌的動蕩氣息。

雪豐谷善用“打劫”式筆法或曰“強盜”筆法，往往橫沖直撞，排闥而入，筆下一派奇氣橫生。作為主體標準的自畫像，《個人簡歷》是直截了當?shù)模骸拔沂且粋€不諳風雅的人/粗俗，嗓子有炎癥，羞于朗誦/一直沒學會見縫插針，嘩眾取寵/不比東邊的那輪紅日，衣冠楚楚/手捧著厚厚的白云，煞有介事/偶爾咳出幾聲炸雷/零星的，做些筆錄”，幽默，粗獷，闊大，雄強，自信，自得，隱含著妙悟機智?！霸诖种Υ笕~的生活里/我活得過于散漫，不修邊幅/放蕩不羈分明又仰人鼻息/與文字們磕磕絆絆的，欠思路/偶有所悟，婆婆娑娑，竟泣不成聲/就像一縷輕描淡寫的月光/斯文掃地，酒潑一壺”，方塊字的自由組合，生成奇異的魔力；因了君臨于文本上空的古典詩意，整首詩煥發(fā)出迷人光澤。

雪豐谷的語言藝術(shù)是可圈可點的。比如，“杰出的水”（《今夜》）一類詞語組合與意象搭配，讓人油然想起杜甫的“香稻啄余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秋興八首》）、王安石的“春風又綠江南岸”（《泊船瓜洲》）、宋祁的“紅杏枝頭春意鬧”（《玉樓春》）、黃庭堅的“殘蟬猶占一枝鳴”（《登南禪寺懷裴仲謀》），以其反常合道，清新不群，挑戰(zhàn)常規(guī)審美經(jīng)驗?！耙桓y針/徑直朝我走來”（《偏頭疼》），則更見出情懷的執(zhí)拗和尖銳?？此圃婏L大大咧咧的雪豐谷，其實頗精于煉字?！蛾柟饨鸱逍略ⅰ穼懙溃骸巴崎_集慶門/追著江東北路/一路小跑”，綽具氣勢和動感。雪豐谷在屬于他自己的一片文字的動感地帶馳騁自如：“長江款款如絲帶/窸窸嗦嗦的帆影/爭名逐利”，“我們哈哈一笑，許多事/就懸在半空”，敘事、抒情、議論融于一爐，呈現(xiàn)出鮮明的時空意識。“那些個陳芝麻爛谷子/存放在腦子里，十多個春秋鮮有回顧/如果不是偶爾一次邂逅，過于生分/涼拌菜變涼了，主意也餿了/誰知道這世界某個旮旯/還有幾粒黃豆大的小事，沒有炒熟/做個拼盤端上桌，讓人嚼舌頭/個中滋味，盡可添油加醋”（《臭豆腐》），主體的思考往往托假語村言道出，看似全無正經(jīng)，實則別具深意?！俺粑断嗤?我們邊吃邊聊，細嚼慢咽一些掌故/太多的日子，需要口水從容地消化/太多的離情別恨，像黃豆/被牙床磨了又磨，成了豆沫/又被鹵淚點化為豆腐”，流溢著對世態(tài)人情的深沉感喟。“我們從肚臍眼外露洞悉人心不古/我們借口少兒不宜，已不再生疏”，粗礪的句式下，是智性的發(fā)問和詩性的探尋。

雪豐谷的文本發(fā)散著1980年代特有的理想、道義、擔當情懷和啟蒙精神。他詩中的抒情主體，是大我，也是小我，是英雄，也是平民——優(yōu)雅、平和，復又崢嶸、崇高，或沉醉東風，或笑傲西風，顯示出主體精神世界的豐富性、多元性和差異性?！按蠓綗o隅，大器晚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道德經(jīng)》），雪豐谷善以最簡拙的方式，最質(zhì)樸的修辭，向著詩性的彼岸橫渡；其文本充滿對民間化、狂歡化的大膽追求，甚至還會有意無意地不時進行一些粗鄙化（vulgarize）、俚俗化的實驗探索?！耙粡堅接迷脚f的臉/平靜的魚尾紋，掖著/世故；掖著，驚濤駭浪/岸邊的鬢角雜草叢生/那是胡須，讓犀牛刀片/豁然開朗/嘗試齋戒”，《紅桃K》開門見山，裸裎本真。“在缺斤短兩的日子里/你信嗎？娟，有一種計量/在常人眼里總是七上八下/但在我心里，赫然如秤砣/實實在在”，這是何等粗礪實在的愛情絮語和心靈表白。

的確，雪豐谷下筆粗獷，生猛，潑辣，放縱，不避俗字俚語，不拘生冷葷腥，猶如洪爐煉丹，雜取種種，統(tǒng)統(tǒng)為我所用，體現(xiàn)出雅與俗、粗與細、剛與柔的和諧統(tǒng)一。“在一張沙發(fā)上落坐，用屁股懷舊/時間比海綿還容易起皺/那只高腳玻璃杯，口紅依舊/身子一歪，潑出一地的酒”，《你走的那個午后》于放浪形骸中獨抒性靈；“屋子里一下子空蕩蕩的/落電扇還在一個勁吹噓，不解風流/離開了實實在在的聽眾/光線的腰身細瘦多了，露出一截骨頭”，表現(xiàn)手法既傳統(tǒng)又現(xiàn)代，幽默俏皮，指意多元。“開關(guān)依舊爬在右墻角，不停地咳嗽/如同一只受了傷的壁虎/門鎖是新?lián)Q的，面世第二天/鑰匙便獨自流浪去了，已經(jīng)生了銹”，全詩特色鮮明，以詭譎怪麗的寓言式、童話式語境表達主體感受，文本因之散發(fā)著魔幻意味和超現(xiàn)實色彩。“有些事其實早已一目了然/有些人，不必過于計較/行云戲水魚生浪/輕舟已破萬重山”，《水泡泡》長短相間，文白夾雜，尤其古典句式的巧妙楔入，于俯仰錯落之際，生成“大珠小珠落玉盤”式的格局。“對于無法肯定的生活/你不想老氣橫秋，氣吞山河/宛如掙扎在筆尖的文字/吐露所謂豪言壯語”，“你只想做一朵輕盈的微笑/讓小酒窩倒扣成透明的玻璃杯/面對喧嘩，聲音盡量壓低/小心翼翼地為世界壓驚/而后歸隱，返回流水”，紆徐婉曲的筆致，傳達著某種難言情思和惆悵襟懷。

雪豐谷善念在抱，始終秉持仁愛之心，關(guān)注著生命、生存和生活，關(guān)注身內(nèi)的宇宙和身外的宇宙。天地籠于形內(nèi)，萬物挫于筆端，雪豐谷詩中的意象是清新的，凈朗的，鮮活的，跳脫的。如：旭日臉蛋紅紅，令人動容；江月眉開眼笑，頻頻鞠躬（《初春》）?！鞍l(fā)芽的心事，相繼成壟/句子與句子爭相侃綠，談笑風生/這個揚眉吐氣的初春啊/光華如水。任意飛濺一滴淚珠/也會像種子一樣有據(jù)可考”，對生活的熱愛和對詩歌的鐘情躍然紙端，分外動人?！兑欢浒自啤分校自苿t像身懷六甲的孕婦，“不在乎風言風語，真的/絲毫也不在乎。一轉(zhuǎn)身/便又化蝶而去”，輕盈灑脫，意態(tài)生動；“念天地之悠悠/獨怡然而見趣”，更有發(fā)酵的心事、幸福的小閃電、醞釀幸福的小酒窩、高濃度的陽光、笑容可掬的白云……此類意象在詩中翩翩起舞，鮮明奇特，寄寓著對世俗的超越和反撥。“江南，彎彎的上弦月/如眉，如一綹修剪的劉?！保ā督?，黃昏》），句式婉約嫵媚，輕靈如燕子；“在江南/黃昏的記憶多么地清澈/望穿了日子的人兒/小手掌比桃花扇還輕/輕輕這么一抬，一擺/就會有熱風/吹熟紅顏”，向以硬朗的牛仔詩風著稱的雪豐谷，在此儼然成了一代婉約詞宗李清照的忠實傳人：“在江南，望穿日子的人兒/總喜歡依水而居/總有依人的小鳥，愛飛，飛/就像這黃昏的時光/轉(zhuǎn)眼之間，便已飛入了/聚散依依的柳煙里/讓一彎月兒/思緒萬千……”須眉雄風，糅以花月情懷，遂釀造出“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王維：《山居秋暝》）式的東方古典風韻，誠如一闋愜意爽神的唐人絕句或宋人小令。

雪豐谷的詩讓人讀出了率真與幽默、詼諧與調(diào)侃、浩瀚與滄桑、瀟灑與深沉，讀出了鋒芒畢露與張馳有度。本質(zhì)上，雪豐谷的創(chuàng)作可歸于以感性為依托的智性書寫，狂放其表，真誠其里，不尚炫技而肌理豐滿，骨肉均勻。沿著必然與可能的軌道，雪豐谷一路騰挪奔移，以華麗而樸實的表演，向著自由的驛站進發(fā)。因了主體性的擴張和發(fā)散，雪豐谷的詩作超越了小橋流水與風花雪月的表象，充分接通明與暗、隱與顯、經(jīng)驗與超驗，在從容不迫中抵達本真。

拒絕“零度情感”和晦澀朦朧，雪豐谷的作品始終以個體的情感支點為輻射，承接自詩經(jīng)與漢樂府以降“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感于哀樂，緣事而發(fā)”的傳統(tǒng)詩學中的憂患意識與悲憫情懷，糅以博大開闊的現(xiàn)代詩學精神，成就與眾不同的“這一個”。換言之，雪豐谷的文本既體現(xiàn)了“詩緣情”的東方詩學傳統(tǒng)，也滲透著酒神狄奧尼索斯（Dionysus）式的躁烈迷狂的西方詩學傳統(tǒng)，洋溢著火熱的人間關(guān)切和濃郁的人文關(guān)懷。誠然，詩路無極限。總體看，一向思如涌泉狀態(tài)上佳的雪豐谷，其文本處理仍嫌蕪雜，詩藝有待進一步提高。謹祝雪豐谷此后的創(chuàng)作能夠不斷趨于深沉和博大，真正成為眾望所歸的詩家射雕手。

（作者單位：南京理工大學詩學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