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雪
《莊子》思想與當代文學
■李雪
《莊子》是一部哲學著作,且其中并無專門論述文學問題的篇章,但是,莊子的哲學思想體系中,體現(xiàn)了比較完整的文藝觀和美學觀。因此,我們也可以把它作為中國古代十分重要的文藝美學著作來研究。從文學理論的角度來看,《莊子》對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的影響是至關重要的。
莊子在他的著作中對一切人為造作的文藝都持否定態(tài)度,提倡任其自然的文藝,反對人為造作的文藝?!斑獊y六律,鑠絕竽瑟,塞瞽曠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聰矣;滅文章,散五彩,膠離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莊子·胠篋》)。他認為用語言文字寫作的書籍,只不過是一堆糟粕。但是,并不能由此得出莊子反文藝的結論。他提倡的是一種完全符合自然的文藝,如“大音希聲”的“天樂”,“解衣般礴”式的繪畫,超乎“言意之表”的文學等等。這些在他的《胠篋》、《馬蹄》、《天道》、《天運》等篇中都有過明確的論述。這種文藝思想是和他的哲學思想和美學思想密切聯(lián)系著的。莊子主張“天道自然無為”,認為一切事物都要任其自然,順應自然之道,決不能以人為力量去改變它本身的規(guī)律。反之,人與自然的對立,人會被強行帶進了自然的偉力作用之下來認同自然。孔捷生在《大林莽》里用近乎殘酷的筆調(diào)采用象征的手法,將人置于死亡的鋼絲之路上來認識自己,也認識自然。一個征服自然的小分隊,闖進了莽莽的原始森林,妄想將人的意志力凌駕于大自然之上。然而,人的力量終究渺小,自然永遠是人類不可超越的主宰。在死亡的威協(xié)面前,自然的征服者們開始感到了人的渺小和無能,開始反思自己輕視自然的愚昧行為。大自然也殘暴地對他們進行著難以忍受的肉體折磨,迫使他們在痛苦萬狀中進行著思想過濾,來確定自己在宇宙中的位置。人類在沒有任何侵擾的生的條件下,往往會忘乎所以,并試圖將自己的生凌架于一切之上,一旦把他們置于死的邊緣時,才會在大徹大悟之中進行著深刻的哲學思考。生與死,這真是哲學的永恒命題!這支自然的征服者小分隊中,最具人的意志力和英雄氣概的是邱霆,然而他又能奈神秘的林莽如何呢?當他的意志力全部用盡,生的希望完全飄散時,他幡然醒悟,才感到宇宙萬物的神秘和永恒,“那里有肉眼凡胎無法觀測的億兆星座,更有無數(shù)太空生命,困守在各自的軌道上,相隔以光年計算的距離,永難逢遇……一種天體的寧靜滲透他的身心”,“廣廣乎其無不容也,淵淵乎其不可測也”(《莊子·天道》)。這時,他終于完成了自我的超越過程,感到“距那滾滾塵世的煩憂困擾已很遙遠”,“他害怕與塵世邂逅,他不能負載這個變了形的靈魂?!贝藭r,他失去了時空感,覺得自己的靈魂在那“至高的境界”中“找到了歸宿”,人從自然中來,又回到了自然之中。這正好體現(xiàn)了莊子“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莊子·齊物論》)的思想。邱霆的死,是一種審美性的超越,是一種解放,是自由,是快樂。“死,無君于上,無臣于下;亦四時之事,從然以夭地為春秋,雖南面王樂,不能過也?!保ā肚f子·至樂》)在宋學武的《草地》中我們又看到了那塊養(yǎng)育了人們的綠色的草地,在遭到了破壞之后,也開始向破壞它的人們進行懲罰,人們失去了草地的供給,陷入了極度的團境,在饑餓中掙扎。藐視自然,并敢于用自己渺小的力量去與大自然作對,則自然就會停止對人的物質(zhì)供給,人們就得在饑餓中掙扎。擺脫不了饑餓的人,永遠擺脫不了死神的威脅。經(jīng)過慘痛的失敗教訓,饑餓和死亡迫使人們不得不用另一種眼光重新看待自然,在反躬自省中要求和自然重新建立和諧的關系。
“無以人滅天,無以故滅命”。因此,他崇尚天然之美,反對人為造作之美,最高最美的文藝應當是不依賴于“人工”的“天工”之物。然而,藝術本身就是人的實踐所創(chuàng)造的成果,沒有人的創(chuàng)造,也就沒有了藝術。為了解決這個矛盾,莊子認為“道”是無處不在,也存在于人的主觀精神中,人如果能在主觀精神上進入與“道”合一的境界,使“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那么,他的一切作為也就無不與自然同趣了。張承志的《北方的河》、《黑駿馬》等作品中可以看到,自然既是對人物命運的象征性把握,又是人的最終目的和最高理想的象征性把握。白音寶力格在愛的心靈受到創(chuàng)傷以后,為了擺脫痛苦而離開草原,但闊大深沉的草原,具有著神性的偉力和靈性,他的心被大自然溶解了,在索米娜的母愛和奶奶的寬闊的自在的胸懷里,感到了自己的渺小、于是,他的精神世界里被注入了一種既沉重又昂揚的活力。這正是自我超越的審美意識。那個追求著“北方的河”的自然活力和神性的青年人,在社會、人生和生活每給他帶來一頭煩惱和痛苦而無法解脫的時候,河的神性便給了他啟悟,他的精神世界便得到了一次陶冶和升華,現(xiàn)實和內(nèi)心的糾葛便被這大自然的偉力滌除得干干凈凈。這種心靈與大自然的溶合,正是人的最高的審美形式,這時,人的寧靜淡遠的情感,意緒和心境完全在體悟宇宙的目的和永恒的意義中達到了最高境界,大自然一次次地努力把人從現(xiàn)實和自我的痛苦糾纏中拉回自己的懷抱。
這時莊子所創(chuàng)造的文藝,也就無不像“天籟”一樣,成為天然的文藝了。在莊子看來,只有天然的文藝才是最完美的,而人工的文藝則無論如何總是不完善的?!坝谐膳c虧,故昭氏之鼓琴也;無成與虧,故昭氏之不鼓琴也?!闭J為,不管他有多大的本事,也不可能把所有的聲音美都體現(xiàn)出來,只有“大音希聲”的“天樂”,才是最高的“圣樂”。在汪曾祺《歲寒三友》中,當王瘦吾、陶虎臣家道衰落入窘境之后,靳彝甫約汪、陶二人到如意樓喝酒,掏出了由賣掉心愛的田黃石所得的200塊銀元,分送兩位老友。汪、陶二人并沒有任何感激的表示,三人只是默默地喝酒。但彼此扶危濟困、相濡以沫的情誼卻盡在不言中。最使人動情的是作家仍在人的外在形態(tài)上落筆,并不直接訴諸心理描寫,這種沉靜無語的表層下面,該翻涌著多少激情的浪花?在這種平淡沖和、不露聲色之中,情感的力量顯得更加深沉而強烈。正所謂“真哀則無聲而悲,真怒未發(fā)而威,真親未笑而和”(《莊子·漁夫》)此地無聲勝有聲。作家把自己的深情隱藏著,從不在敘述、描寫中加進一些感情色彩濃烈的東西,也不跳到事件外面進行議論抒情,而是盡可能不動聲色,以淡淡的筆墨寫濃濃的深情。蘇珊·朗格說過這樣的話:“我們有時稱為主觀經(jīng)驗方面的東西或直接感受到的東西—那些似乎清醒和似乎運動著的東西,那些昏暗模糊和運動速度時快時緩的東西,那些要求與別人交流的東西,那些時而使我們感到自我滿足時而又使我們感到孤獨的東西,還有那些時時追蹤某種模糊的思想或偉大的觀念的東西。在一般情況下,這樣一些被直接感受到的東西是叫不出名字的?!雹?/p>
莊子還強調(diào)“得意忘言”,重視文藝的審美特征,對我國古代文學理論的發(fā)展和后世文學都產(chǎn)生了極為深遠的影響。言意的關系即語言與思維的關系,莊子認為言不能盡意,語言不能把人的思維內(nèi)容全部傳達出來?!短斓馈菲f:“世之所貴道者,書也,書不過語,語有貴也。語之所貴者,意也。意有所隨也,不可以言傳也,而世因貴言傳書。世雖貴之,我尤不足貴也,為其貴非其貴也?!惫识?,輪扁神妙的斫輪技巧是得于手,而應于心。所以,他說圣人之書也不過是一些糟粕。語言不能“盡意”,那么,是不是可以廢棄語言文字呢?廢棄了語言文字,還有什么文學呢?其實,莊子強調(diào)“言不盡意”的主要目的在于要求人們不可拘泥于語言文字,而要追求超越言意之表的“妙理”,言雖不能盡意,卻是借以獲得意的一個必要工具。
20世紀80年代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言不盡意”是最為常見的一種表現(xiàn)類型,然而在現(xiàn)代主義文學中又強調(diào)言“本身必須包括我們在語義轉換過程中所能產(chǎn)生的全部意義?!雹谠谖谋局小扒榫爸g的對應原理顯然形成于自然的人化這個漫長過程中。在廣闊的實踐中,人們的情感對種種現(xiàn)象慢慢產(chǎn)生了相對固定的判斷。久而久之,這種感情判斷逐漸上升至文學領域而形成一種較為穩(wěn)定、較為普遍的審美規(guī)范”③正像莊子《外物》篇說:“筌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莊子認為言不過是用來象征和暗示意的一種符號,為此要寄言出意,得意忘言。文學藝術通過描寫客觀現(xiàn)實來表現(xiàn)作家的思想感情,他要求與深刻愈好,這樣才能達到最大的審美要求。如王蒙《雜色》中曹千里從那匹忍辱負重、受人輕視、形如枯槁的雜色老馬身上,想到了自己韶華早逝、碌碌無為,不禁發(fā)出了人生易逝的慨嘆,也產(chǎn)生了一種自嘲式的樂觀豁達、老莊式的寵辱不驚的感悟。當他來到草原,在傲然卓立的山峰和遼闊無際的草原等自然生命力量的感召下,他失去活力的心靈得到再度激揚。他的榮辱皆忘、縱馬高歌,那匹雜色老馬也四蹄騰空,如風如電。鄧剛《迷人的?!分斜┡皟措U的大海,作為與人對立的自然力量的存在,不僅給予人們慷慨豐厚的物質(zhì)饋贈,還賦予了人們粗獷豪放的氣概、寬廣博大的胸懷、強健有力的體魄。莫言的《透明的紅蘿卜》,紅蘿卜晶瑩透明泛出一圈金色的光芒,這奇異美麗的色彩讓小黑孩異常興奮,傳達出對溫暖和光明的渴望。正如莫言所講:“我覺得那個場面特別美,很像一段電影。那種色彩,那種神秘的情調(diào),使我感到很振奮。其他的人物、情節(jié)都是由此生酵出來的。”④莊子講的“得意而忘言”更好地發(fā)揮了語言作為得意的工具作用,借助于暗示、象征、變形等方法,來啟發(fā)人們的想象,引起人們多種多樣的豐富聯(lián)想,以獲得更為廣闊的“言外之意”,這樣還可以解決“意不稱物,文不逮意”和“意翻空而易奇,言征實而難巧”的矛盾。
隨著人在自然中的位置的確定,藝術的界面在不斷擴大。于是,我們又看到了莊子的藝術眼光伸向了一個無限寬闊的領域:突出文藝創(chuàng)作中人的精神主體的重要作用,能否進入虛靜和物化的境界作為創(chuàng)作成敗的關鍵。他在《養(yǎng)生主》、《達生》等篇中論述了許多技藝神化的故事,例如庖丁解牛、梓慶削木為鐻、呂梁丈夫蹈水、佝僂者成蜩等,這些故事對后來的文學創(chuàng)作的影響是十分深遠的,而其中心是強調(diào)創(chuàng)作神化的關鍵在于作家在主觀精神上必須進入虛靜、物化的境界。虛靜和物化的意義,從后來文學創(chuàng)作和理論批評的實際來看,主要是強調(diào)作家在構思和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必須排除一切主觀、客觀因素的干擾,而具有一種專心致至的精神狀態(tài),這時作家的全部心靈都與創(chuàng)作對象融為一體,不分你我,心物合一。這時,作家不僅忘記了周圍的一切,而且也忘記了自己的存在,我即物,物即我,主體與客體不分你我,心物合一。80年代以來,賈平凹逐年漸多地寫了大量的山水游記、生活感悟性散文,這些散文寓意并不在山水形態(tài)和生活瑣事。作者于娓娓敘寫中蘊藉文中的是主客體感應交融的境界,主體專注于一境,心靈靜虛時的思想。這種具有佛家禪定之思意味的散文,權作禪思類稱謂。在《月跡》、《月鑒》、《山石、明月和美中的我》、《靜虛村記》等80年代散文中,賈平凹的禪味更多地體現(xiàn)在客體所具有的啟喚主體感應的特質(zhì)上,即物我交融形成的一種幽靜的意境。大戈壁本應是荒涼寂寞之所,但在作者眼中,它卻是一塊“難得糊涂的,大智若愚的地方”,因為它經(jīng)歷了荒寂、繁榮,走入了單純。廣袤的大戈壁因此而成為一幅“現(xiàn)代藝術的畫,畫中一切生物和動物都作了變異,而折射出這個世界的靜穆,和靜穆生命中的燦爛?!保ā陡瓯跒罚┒?0年代的禪思美文中,人生體悟與學養(yǎng)所促發(fā)出來的已是主體寂靜心境對自然的投射與瀉寫。此時的客體只是預應主體禪思的憑借,無所謂客體啟喚主體的特質(zhì)要素。此時抒發(fā)的禪思即所謂我心即佛,佛即我心的禪宗自度頓悟的境界?!度渴?、《樹佛》、《坐佛》等均有這個特點。面對頑石,人為何竟會“夜不成寐”,為何會出現(xiàn)“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又看山不是山,又看水不是水,再看山還是山,再看水還是水”的情形?(《三目石》)當然是主體移情石中玄想認知所致。以上兩種禪思類散文,歸總起來前者體現(xiàn)了賈平凹歸復自然,與自然和諧同一的審美觀,表現(xiàn)為人的自然化特征。后者則心境擴拓,容納萬物于心,表現(xiàn)為自然的人化狀態(tài)??偫ǘ?,和諧、寧靜、幽遠,這是賈平凹禪思類散文所努力追求的思想境界和審美境界。這也是賈平凹散文有別于當代諸多散文家創(chuàng)作的一大特色。
賈平凹禪思美文的創(chuàng)作與作者的主體意識和心理情結密切相關。社會的反復無常的運動,家庭的反應連鎖的遭遇,構成了他是是非非,災災難難的童年、少年生活,培養(yǎng)了一顆羞澀的,委屈的甚至孤獨的靈魂。從某種意義上說,賈平凹面對的人生坎坷與悲劇,同樣具有傳統(tǒng)士人的憂患與焦慮之心,只是與屈原、杜甫、陸游這些著名的憂患之士淚濺春花,死猶遺恨的入世態(tài)度有所不同,賈平凹撫憂慮于平和之境,平憂患于自然之中,求取的是一種寂然恬淡的人生意趣和僻塵世的喧囂與繁雜于內(nèi)心的寧靜的體悟,即在審美創(chuàng)作中悠然自樂。在他的散文中所表現(xiàn)的不是主體對客體的矛盾、沖突、征服,激發(fā)起奮發(fā)的豪情和斗爭動蕩的愉快,而是表現(xiàn)實踐和實現(xiàn)統(tǒng)一引起的一種閑適、平靜、超然、愉悅的感情。賈平凹執(zhí)著地追求這種靜境,他將自己的書齋取名“靜虛村”,并在作品中一再表現(xiàn),在對客體有限的描述中,突出主體的自我感受體驗和瞬間的頓悟,在人與自然交流融合中,追求了一種情韻具出的境界。由此,我們可以看到當代作家對《莊子》藝術精神的認同,對其審美經(jīng)驗的重視,復活了我們民族歷史的審美意識,也給當代文學灌注了我們民族所特有的美學情韻。
注釋
①蘇珊·朗格著,滕守堯譯:《藝術問題》,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3年版,第52頁。
②喬納森·卡勒著,盛寧譯:《結構主義詩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1年版,第339頁。
③南帆:《小說的象征模式》,參見吳亮等編:《象征主義小說》,時代文藝出版社1988年版,第6頁。
④莫言:《有追求才有特色——關于〈透明的紅蘿卜〉的對話》,《中國作家》1985年第2期。
(作者單位:哈爾濱學院人文學院,武漢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