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方斐[廣東外語外貿大學, 廣州 510420]
據(jù)我個人的印象,在禮孩所寫的“紀念母親”的系列詩作中,《睡眠》算是意象最為繁復,體驗和寓意也最為復雜的一首。其中的豐富內蘊和神秘信息,一方面似乎非詩歌語言無以傳達,另一方面似乎又溢出了詩歌這種藝術形式本身,甚至溢出“語言”之外,更超出了單純的“紀念母親”的主觀意圖。究其根本,與作品營造的繁復的意象及意象之間的復雜轉換有關。意象作為比語言和詩歌更原始更基本的象征符號,它的延續(xù)構成了作品內部聯(lián)系的故事“主線”和隱秘“內核”,而它的斷裂和轉換則形成了作品內涵的空間和張力。本文用細讀的方式,適當結合《遠行》《永別》《掉下》等詩人的同類作品,對《睡眠》一詩的藝術形式和張力內涵略作探討。
《睡眠》的敘事基調由首句“它是一百年的荒涼”奠定,“荒涼”也成為全詩的“總領”和風格標記。此處的“它”指的是“睡眠”,“百年荒涼”也就是“死亡”。這是一首關于死亡、關于母親的詩。隨之以互文的方式引入兩個重要意象“海棠花”和“群星”:“海棠花像熄滅了的群星/群星落在海棠花的陰影里”?!昂L幕ā焙汀叭盒恰钡南嗷ブ干婧拖嗷マD換,是以“熄滅”和“陰影”為形式,以“落”為過程完成的。
不過從物理學意義來講,“熄滅了的群星”和“海棠花的陰影”的空間疊合,有一個主體引入的問題。一方面,“海棠花的陰影”遮蔽“群星”這一物理事實,來自于特定主體的觀察角度,它意味著主體同樣已置身于“海棠花的陰影”之中。另一方面,“海棠花像熄滅了的群星”和“群星落在海棠花的陰影里”,與其說是在描述一個物理事實,不如說是在描述主體自身的感覺,一種花木凋零、群星隕落的倒錯感,是“意”與“象”、主體與客體的糾結。值得提及的是,作為主體的“我”本身在這一階段并未出場。
“海棠花”和“群星”兩個意象,或準確地說,“熄滅了的群星”和“海棠花的陰影”這兩個渲染“荒涼”的意象,進一步形成了一種整體意境的荒蕪感,其目的和落點,是以對位結構(對位于“海棠花”、“群星”)引出的詩歌真正的詠懷對象“母親”:“母親的行走是花朵上熄滅了的火焰”。在這里,“花朵上熄滅了的火焰”實際是“海棠花的陰影”和“熄滅了的群星”兩個意象的延續(xù)和綜合。“行走”曾經(jīng)是花朵上跳動的“火焰”,“熄滅了的火焰”就是不再行走,就是離去。
如果把前一自然段當做一個長句,“海棠花”和“群星”不過是其中隱喻修辭的喻體,“母親”的“行走”或離去、“睡眠”或死亡才是句子主謂結構的主干,或隱喻修辭的本體,也是全詩意象體系的“內核”和“結”。這個“結”隱含的核心問題是,“母親的行走”在空間上介乎“海棠花”與“群星”、地界與天堂之間,作為“花朵上熄滅了的火焰”,在巨大的空間張力下,哪里是她“行走”的歸宿?
面對這種焦慮,后一自然段以“一朵熄滅的火焰奔向星星”開頭,承上啟下。但接下來的句子“我不知道它能到哪里去”卻傳達出對“奔向星星”的疑惑。值得注意的是,詩作在此處引入了新的對位關系,也就是作為前一自然段中隱蔽的觀察主體的“我”的正式出場。如果說前一自然段中,“海棠花”、“群星”與“母親”的對位結構本質上是一種偏正關系,那么后一自然段“我”與“母親”構成的新的對位結構,卻是一種突出的并列關系,或對偶關系。有趣的是,此時的“母親”卻以轉喻的方式退場,以“它”的名義或“一朵熄滅的火焰”的替代形式,與“我”構成隱秘的對位關系:
一朵熄滅的火焰奔向星星/我不知道它能到哪里去/它跟我一樣呼吸、顫栗著/它的暗/像閃電一樣跪下來
這一自然段的主體部分營造的是“我”與“它”(她)即“母親”在空間上的親密關系。“我不知道它能到哪里去/它跟我一樣呼吸、顫栗著”。并且,這朵“熄滅的火焰”,“……顫栗著/它的暗/像閃電一樣跪下來”。不是“奔向星星”,而是“跪”向大地。從詩人后來的創(chuàng)作談中,我們了解到這更多是一種想象或夢境,是詩人對母親的思戀和無處不在的“白日夢”,“在漫長的歲月,在無數(shù)個睡眠的夢鄉(xiāng)里,我都能夢見與母親一起生活”:
《睡眠》是母親逝世十六周年時寫的一首詩歌。母親離去多年,但她一直在心里,我甚至能感受到她的呼吸。在漫長的歲月,在無數(shù)個睡眠的夢鄉(xiāng)里,我都能夢見與母親一起生活。在夢里,歡喜的時光是短暫的,更多的時候像一個噩夢。在醒來時分,悲傷和外面的夜色一樣動蕩:那些夜雨總有閃電跪在遠處的土地上。
“閃電跪在遠處的土地上”的意象,同“它的暗/像閃電一樣跪下來”同樣神秘,“跪”字傳達的,是匍匐在土地上的形象感還是兼有一種心理上的負疚感,含義復雜。不過,我們通過詩歌的意象轉換系統(tǒng),仍能清晰辨認抒情主人公“我”對與“它”或“母親”的關系表現(xiàn)出的敏感和猶疑。詩最后用“我不知道那一年/母親是否帶走了我的乳名”結尾,一方面承接了“我不知道它能到哪里去”的猶疑和自我否定,另一方面也終止了“我”與“它”的對位關系,直接導出“我”與“母親”的對位,并使全詩最終落到“我”與“母親”的關系上,這個尾句也成了全詩的“詩眼”。
“我不知道那一年/母親是否帶走了我的乳名”,首先揭示了“我”與“母親”的親昵關系?!叭槊笔悄赣H對“我”的昵稱,“母親”的死意味著一種親昵關系的死亡。同時,“乳名”又是“我”的代稱,“母親”的死意味著帶走了“我”的一部分,至少是“我”的童年,或與母親相親相處的日子。其次,這個句子還揭示了“我”與“母親”的對立關系?!拔摇币颉澳赣H”的死而成長,而長大,而告別“乳名”變成真正的“我”,“母親”的死意味著“我”的生。因為對“母親”的愛,這同時也可以理解為“母親”另一種形式的再生。詩人在創(chuàng)作談中談到,“母親曾經(jīng)是我生命的火焰,因為母親我獲得了生命,獲得在這個塵世的教養(yǎng)和愛。我現(xiàn)在活在這個人世是母親生命的另一朵火焰”。這可以視為詩人對本詩主旨的理性解讀。
從上述細讀包括詩人的自我分析來看,在《睡眠》一詩中,“我”與“母親”的關系是全詩意象結構的內核和意象轉換的主線。概括說來,繁復的意象結構和復雜的意象轉換,經(jīng)過了從“物”(“海棠花”、“群星”)與“母親”的關系,到“我”與“母親”的關系的推進。其中的核心意象或“結”是“母親”。這個“結”的動力源是“母親的行走”(“熄滅了的火焰”)?!澳赣H的行走”的方位指向,主要表現(xiàn)為“它”(她)在地界(花朵)、天界(星星)、人界(我)之間的選擇。由于“我不知道……”句式在關鍵處的兩次出現(xiàn),最終的選擇極富張力,它傳達出“我”與“母親”的關系的復雜性以至緊張性:對于我,她似乎走了,又似乎無處不在;對于她,我似乎太小,又似乎已經(jīng)長大。這種對“母親”的“情結”,用詩人的自我分析,就是“親密感”、“無力感”與“荒蕪感”的交織,“憂郁”成為詩人“生命中的底色”。這也應是詩作以“它是一百年的荒涼”首句破題的本意。
詩人說,“在我的一些詩歌中,我多次寫到母親”。與《睡眠》近似,詩人還寫下了《遠行》《永別》《掉下》等作品?!哆h行》寫道:“天空睜著一雙嫉妒的眼睛//我在海棠花下祈禱/渴望被遺忘的天賦又回來/帶回一顆微弱的行星/領著我從黑暗到達天穹/我知道母親仍然在某處”;《永別》寫道:“十六年了/我多想再回到那屋子/在黑暗中握緊母親的手/可世界的盡頭充滿恐懼與陌生”;《掉下》寫道:“傷痛仍在原處/母親手上的銀器/像海棠花一樣掉下/碎了//海棠花,海棠花/它與天使一起飛/我總是從反面看/它純凈得快要掉下/抱著白色的海洋”。嫉妒、恐懼、傷痛等負面情緒,在母親題材的作品中,似乎多有涉及?!端摺芬辉妱t表現(xiàn)出更多的猶疑,同時由于圍繞“我”與“母親”的關系直接展開繁復的意象體系,加上意象與意象之間的斷裂性轉換,《睡眠》所傳達的對“母親”的“情結”要遠為隱曲和復雜。這是一首不那么容易“讀懂”的作品。
對于文學作品和原始神話中“母親”這一原型意象的復雜性,弗洛伊德在《三個匣子的主題思想》一文中曾有談及,“打生命開始,母親這個形象就以三種形式出現(xiàn):母親,根據(jù)母親形象選擇的愛人,最后,擁抱每個人的大地母親”。生命,愛欲,死亡(永生),是原始意象中“母親”三位一體的形象顯現(xiàn)。因此,詩人或藝術家表現(xiàn)出的對“母親”的“情結”往往顯得異常執(zhí)著,意義指向也非常復雜甚至曖昧。此外,詩人對意象的處理,尤其是對原始意象或象征性的原型意象的處理,有時并不是在“自主”或“自知”的狀態(tài)下完成的。榮格強調,“象征不是比喻,不是符號,而是在很大程度上超越了意識內容的意象”。對“意識內容”的超越,正是意象的原始性和歧義性的源頭?!耙庀蟆钡摹耙狻焙汀跋蟆背稣Z言、超出形式、超出作者的主觀意圖,在鐘情于原始意象或原型意象的詩人那里,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和普遍。
《睡眠》就是這樣一篇以繁復的意象表達隱秘的情結的富于張力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