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張靜波
夏洛蒂·勃朗特(1816—1855)在為其妹艾米莉·勃朗特(1818—1848)所擬的訃告中這樣寫道:“她是舉世無雙的?!笔聦嵣?,這一贊譽,都適用于勃朗特三姐妹——夏洛蒂·勃朗特、艾米莉·勃朗特和安妮·勃朗特(1820—1849)。在世界文學史上,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如此三姐妹,幾乎同時躍上文學的巔峰。她們的小說作品,從最初出版時的飽受詆毀、謾罵和指責,到最終獲得人們的廣泛贊譽和肯定,這一曲折過程本身便說明了,真正的文學經(jīng)典,是經(jīng)得起時間考驗的。
近代的文化思想轉型有兩個特征:其一,人類的感知角度發(fā)生變化,即文化思潮的轉變;其二,文學理論的創(chuàng)新,如上世紀90年代崛起的女性主義和后殖民主義批評等。勃朗特三姐妹的作品,也在這些新的文化思潮和理論視野下,展露出新的光輝。
勃朗特姐妹的一生都深深地浸潤在宗教的影響之中:她們出生于英國國教牧師家庭,在彌漫著濃重宗教氛圍的英國維多利亞時期度過短暫的人生(三人無一活過四十歲),夏洛蒂后來還嫁給了同樣是牧師的丈夫。宗教對三姐妹潛移默化的影響,使她們的作品無一例外地帶有濃重的宗教思想特征。然而,令人遺憾的是,對于她們,長期以來文學界將關注的重點更多地集中在心理學、兩性關系、女性主義、社會學權力論等領域,直到20世紀,除去寥寥幾部研究勃朗特姐妹和宗教關系的著作外,在宗教思想的框架下對三姐妹生活和創(chuàng)作的研究論著仍然很少。本文便試圖從女性主義宗教人格角度出發(fā),研究宗教對于勃朗特三姐妹創(chuàng)作思想的影響,即勃朗特姐妹的女性主義宗教人格在作品中的體現(xiàn)。
許多西方作家都把宗教,尤其是《圣經(jīng)》作為其創(chuàng)作的靈感源泉或表現(xiàn)對象,勃朗特姐妹也是如此。在她們的作品中,讓讀者產(chǎn)生冥思或共鳴的人物對話,女主人公們在思想糾葛或危急時刻的反省頓悟,以及對兩性關系的理解,其實都源于《圣經(jīng)》,反映了她們對維多利亞時期宗教的深入思考。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在這種對宗教影響下女性的現(xiàn)實生活和思維觀念的關注過程中,三姐妹或隱或現(xiàn)地流露出與20世紀才初顯端倪的女性主義宗教思想相契合的一面。她們更像馬修·阿諾德,表現(xiàn)出獨立睿智、具有自由靈魂的女性個體對傳統(tǒng)宗教思想觀念的追索和反省,體現(xiàn)出女性在維多利亞時期復雜矛盾的宗教心態(tài)。同時,筆者以為:勃朗特姐妹筆下的女性主人公所體驗和理解的宗教,是一種帶有極強的自我感悟與個人思考特征的女性宗教,這種女性宗教試圖最終取代傳統(tǒng)父權體制宗教對于女性思想的統(tǒng)轄。因此,她們在自己的創(chuàng)作中,對束縛女性的體制宗教發(fā)起了強烈的質疑和猛烈的攻擊。這一點,在位于文學經(jīng)典之列的《簡·愛》和《呼嘯山莊》中表現(xiàn)得頗為明顯,兩部作品都飽含著對維多利亞時期父權宗教體制的不屑和反叛;而聲名并不顯赫的安妮,雖被兩位姐姐的光輝所掩蓋,但她對于女性主義宗教也有著自己獨特的理解。
維多利亞女王執(zhí)政時期的英國社會,仍然是以男性話語為主導的社會,男性話語控制著體制宗教和社會思想,相比較而言,女性無論在經(jīng)濟地位,還是在思想意識的自由度上都十分低下。而且,維多利亞時期的女性處于多重壓迫之下。正如奎爾斯(Barry V. Qualls)在《維多利亞小說中的世俗歷程》中所說,勃朗特姐妹作品中的女主人公在人間的世俗之旅中,一方面努力撐起傳統(tǒng)的“房中天使”桂冠,另一方面和她們相類似的具有獨立意識的女性,也被迫奮起反抗這一桂冠所造成的桎梏。因此,在三姐妹的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到對傳統(tǒng)體制宗教的教義及儀式、對作為性別桎梏的宗教話語權的質疑和思考,當這些質疑和思考積累到一定的程度時,便形成一種女性主義宗教觀。但在當時強大的傳統(tǒng)宗教語境中,她們這種女性宗教觀的合法性非但在社會層面無處容身,即便在她們自己的內心中,也找不到足夠的力量來支撐。因此在她們的作品中,一方面,有對于傳統(tǒng)體制宗教的否定性評判;另一方面,她們的女性主義宗教觀還只是以感性經(jīng)驗為基礎,往往以女性的個人幻想來對抗強大的傳統(tǒng)宗教理念,從而在創(chuàng)作中呈現(xiàn)出諸多的矛盾和焦慮。而這恰恰是社會和思想轉型之初,具有獨立意識和敏銳感覺的藝術家既欣喜又疑慮的存在狀態(tài)。因此,我們可以說,勃朗特姐妹和她們筆下的女主人公,其精神自由與心靈解放之旅,充滿了化蛹成蝶的痛苦和美麗。
然而,從這一角度來梳理三姐妹的宗教人格,并在女性主義視角下對她們作品中的宗教觀念進行評析,我們也會發(fā)現(xiàn)三人的宗教思考存在著諸多差異。
安妮·勃朗特是一位福音主義的啟蒙者,雖然在三姐妹中年齡最小,但她卻最早在小說中對宗教問題做出思考。她短暫的一生,深受孩童時期所接受的宗教教義中罪惡報應觀念的影響,其作品中顯露出飽受這種宗教信念折磨的痕跡。在與其兩位姐姐的作品比較之后,我們會發(fā)現(xiàn),如果說夏洛蒂和艾米莉多以想象的、諷刺的或者批判的視角來對待和處理宗教問題,那么安妮則以更加嚴肅和認真的傳統(tǒng)規(guī)范來看待宗教。在《阿格尼絲·格雷》中,女主人公以宗教布道者的身份記錄了女性對于男性布道者的宗教態(tài)度;而在《女房客》中,女主角海倫的生活歷程則反映了維多利亞時期“房中天使”的覺醒歷程,她最終獲得了物質和精神的雙重啟示和完滿。
夏洛蒂·勃朗特則是在福音主義宗教啟示下的傳統(tǒng)宗教的叛逆者,其代表作《簡·愛》,從精神和宗教層面而言,是一部福音主義女教徒的成長歷程的記錄。而《謝莉》則在更為廣闊的背景下,描述了維多利亞初期英國宗教宗派之爭的復雜背景,體現(xiàn)出明確的批判意識:一方面,否定牧師所謂安撫人類心靈的謊言;另一方面,則大膽重構了“創(chuàng)世記”神話,提出了“女神”的宗教觀念,這種充滿叛逆性和想象力的宗教觀念,顯然是超越安妮的。夏洛蒂的最后一部小說《維萊特》,其背景設定在異域——維萊特城。在這所被天主教所統(tǒng)轄的城市中,女主人公露西一方面承受著身為“外國人”的疏離感,在這里,幾乎所有人的宗教信仰不再是新教而是天主教,另一方面她依然要擔負“房中天使”冠冕的沉重壓力,這兩方面的重壓使得露西的精神幾近崩潰。但是,露西在兩位逝去的修女身上,看到了女性作為“房中天使”悲劇的原因,最終找出了宗教和精神上的心靈癥結,獲得了自我解放。在夏洛蒂的筆下,女主人公體現(xiàn)出一種更為積極、大膽甚至叛逆的特征,她們堅決抵制和批判體制宗教的罪惡,并在福音主義宗教的啟示下,找到了最終的精神支柱,發(fā)展出女性主義的個人宗教。
艾米莉·勃朗特的宗教觀最為復雜,她關于宗教的鮮明論斷是:“我的宗教介于上帝和我之間。”筆者認為,艾米莉是一位神秘的泛神論者。所謂泛神論,“即是一種將自然界與神等同起來,強調自然界的至高無上的哲學觀點,認為神就存在于自然界一切事物之中”。艾米莉以自然為宗教啟示力量,在大自然的“風”、“荒原”和“一草一木”中找到了精神支柱,從她創(chuàng)作的一百九十三首詩歌中,我們便可以尋覓到以自然為“上帝”的痕跡。而在其代表作《呼嘯山莊》中,凱瑟琳和希斯克利夫之間以“靈魂”為契約的愛情,則進一步印證了“泛神論”的本質——靈魂即為“圣靈”,它具有摧毀一切壓抑的反叛力量。另外,艾米莉的詩歌和小說以一種更為尖刻的筆調,強烈批判了體制宗教的教義。在她的筆下,宗教成為自我理解和冥思的載體,個人要在虔誠和靜默中,體會上帝的無所不在及其對個人的啟示。這正是艾米莉所認為的“宗教介于上帝和我之間”的含義。
由以上分析可以看到,在勃朗特三姐妹中,安妮和夏洛蒂深受維多利亞時期福音主義的影響和啟示,表現(xiàn)出對體制宗教——英國國教教義和儀式、非國教教派以及男性牧師的深刻思考和批判,而艾米莉則較為特殊,她走向了更為神奇和“不可知”的神秘主義宗教。
勃朗特三姐妹的作品,旗幟鮮明地展示出對傳統(tǒng)體制宗教的批評,并且將宗教傳統(tǒng)轉換到一個更加引人注目的女性世界中。她們以敏銳的女性主義視角,反思著當時被男性宗教傳統(tǒng)所忽視、掩蓋或壓制的女性話語,對女性個人生活歷程有了全新的宗教評判和認識。她們的作品印證了宗教詮釋的多樣性,展示了宗教對于女性生活的影響。
此外,需要提及的是,安妮和夏洛蒂雖然受到福音主義的進步教義的影響,但是她們在很多方面,依然苑囿于體制宗教的毒害,這正是她們在個人信仰和作品中隱含焦慮的原因;艾米莉則特立獨行,強烈諷刺體制宗教對于心靈自由的扼殺,正因為此,她最終在自然上帝的指引下,寫出了《呼嘯山莊》這部驚世駭俗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