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萍萍[延安大學西安創(chuàng)新學院, 西安 710100]
作 者:黃萍萍,延安大學西安創(chuàng)新學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為歐美文學。
一“、鬼怪”作家霍夫曼 德國浪漫派自誕生之日起一直在不同歷史時期受到各種各樣的指責,其中最有影響的當推歌德、海涅、黑格爾等人的觀點。他們指責它病態(tài)、非理性、頹廢、反動等。這種指責主要源于德國浪漫派作品中的怪誕、瘋狂、神秘、恐怖、悲觀等精神狀態(tài)。勃蘭兌斯曾將德國浪漫主義稱為“病院”“:德國的浪漫主義病院里又收容了一些多么古怪的人物?。∫粋€患肺病的兄弟教徒,帶有亢奮的情欲和亢奮的神秘渴念——諾瓦利斯。一個玩世不恭的憂郁病患者,帶有病態(tài)的天主教傾向——我指的是蒂克。一個在創(chuàng)作上軟弱無能的天才,論天才他有反抗的沖動,論無能則屬于向外部權(quán)威屈服——韋里德里?!な┤R格爾,一個被監(jiān)視的夢想家,沉溺于半瘋狂的鴉片幻境中,如霍夫曼。一個愚妄的神秘主義者,如維爾納,以及一個天才的自殺者,如克萊斯特。”①這些內(nèi)心燃燒著最熾烈、最激昂的感情的一切都愛走極端的浪漫主義作家在當時法國的政治強權(quán)和理性主義的文化強權(quán)面前,在壓抑、恐懼、迷亂與無奈中退守內(nèi)心,把心靈中一切深思的、神秘的、幽暗的、不可解說的東西拽出來,并在作品中融合了他們的獨特個性,從而營造了一個怪誕、瘋狂的精神世界,表達了他們對于理性壓抑下的感性自我的張揚,以及對于精神自由的渴望。
被評論界稱為“鬼怪”作家的霍夫曼以怪異的眼光審視自我,他人與外界,從而創(chuàng)造了一系列處于瘋狂狀態(tài)的形象。在日常生活中,他有與常人不一樣的過分敏感、過分緊張的神經(jīng)。在酒精作用下“,他會突然看見黑暗中閃現(xiàn)著磷火,或者看見一個小妖精從地板里鉆出來,或者看見他自己周圍是一些鬼怪和獰惡的形體,以各種古怪裝扮出沒無?!?。他在日記中曾記錄自己的心理“,我通過一個萬花筒設想著我的自我——在我周圍活動的一切形體都是一些自我,他們的所為和所不為都使我煩惱”“。為什么我睡著,醒著都常常想到瘋狂呢”?②他從自己這種怪異的心理與生活出發(fā)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于是創(chuàng)造了與他相似的眾多人物:陷于半瘋狂或瘋狂,總能看見別人看不見的東西。他往往借用離奇的想象,描寫怪誕的情節(jié),塑造神秘古怪的人物,展現(xiàn)非理性的世界,從而表現(xiàn)人物們對于心靈與自然結(jié)合的渴望隱蔽的心理狀態(tài),并通過這種心理狀態(tài)展示了當時的德國浪漫派對于理性主義的反撥,對于人的深層心理與感性世界的關(guān)注。
二、《金罐》中的“瘋狂” 霍夫曼早期作品《金罐》描寫了一個童話般離奇的故事。從顯層意義上看,故事對世俗世界和超世界做了對照描寫,并明顯地肯定了充滿詩意的超世俗世界,否定了庸俗、丑惡的世俗世界,因而小說具有批判現(xiàn)實的意味。從隱層意義上看,主人公大學生安澤穆斯的“瘋狂”揭示了處于理性主義壓抑之下的德國浪漫主義者的郁悶及其對精神自由的渴望。
安澤穆斯生活在客觀的現(xiàn)實世界中,體驗到了生活在世俗之中的平庸而郁郁寡歡。當他在美麗的易北河邊背靠一株接骨木樹“臉色陰沉”,凝視著遠方自然界的美麗時“,滿腹怨氣再也憋不住了”,那怨氣源自他日常生活中諸多的不如意。比如與樞密顧問相見時的連鎖丑態(tài),盡管他很努力想融入這個世界,但他的很多行為使他與周圍的人格格不入,以至于成了別人眼中的不正常的人??傊?,安澤穆斯是一個在平庸生活中左沖右突終于失敗的人。這種困境促使他遠離那個世界,來到了自然界中,期望通過與自然的融合擺脫種種煩惱。于是,自然的代言人:大蠑螈的女兒藍眼睛小金蛇塞佩狄娜出現(xiàn)了,并使他身心愉悅。從此之后,現(xiàn)實世界中的安澤穆斯就“瘋”了。首先是一位莊重的太太在注視抱著接骨木樹不停叫喚“可愛的小金蛇”的安澤穆斯的舉動良久之后,得出一個結(jié)論,他精神失常了;接著,一位船夫在看到他在船上的反常舉動時認為他被鬼附體了??傊?,在大家眼中,他瘋了。但是,就安澤穆斯本人來講“,他覺得,一個未知之物在他心靈深處躁動著,使他產(chǎn)生一種包含著無限歡樂的痛苦,這就是那種使人追求更高尚的另一個存在的向往之情。他覺得最好能夠讓他獨自一個漫步于森林草地之間,讓他擺脫開把他束縛于那種困窘生活的所有羈絆,讓他在他內(nèi)心所展開的一幅幅畫面上重新發(fā)現(xiàn)自我”。由此可知,別人眼中的“瘋子”其實是在追求一種精神上的自由,這種自由在安澤穆斯看來只有通過與自然的融合才能得以實現(xiàn)。
安澤穆斯的瘋狂從某種意義上說是由塞佩狄娜促成的。就現(xiàn)實層面來看,安澤穆斯的歸宿是瘋狂至永不清醒。但正如美國學者杰姆·邁克葛萊瑞所說,詩意的瘋狂從來不是真正的瘋狂,即文學中的瘋狂,只是作家作為刻畫人物、評論精神世界所做的處理。就這個層面來講,安澤穆斯的瘋狂表達的是作家的一種精神探索。那么,作為促成安澤穆斯瘋狂的塞佩狄娜的形象也并非真正意義上的金蛇,她可以被認定為一個象征形象。也許在常人看來,她是安澤穆斯瘋狂的原因,但是在安澤穆斯的心目中,她是一種意念,或者說是一種精神追求,她使得安澤穆斯走向了自己渴望的詩意的世界,實現(xiàn)了精神上的自由。安澤穆斯曾說:“即使說我眼前出現(xiàn)的只是離奇的幻覺和鬼使神差的把戲,但可愛的塞佩狄娜畢竟還是生活在我的心靈深處的。我寧肯自己沉淪滅亡也不舍棄她,我知道,這思想在我內(nèi)心是永恒的,任何敵對的觀念都無法把它消除;而這種思想除了塞佩狄娜的愛還會是別的什么嗎?”“只要我得到你,其他一切全都可以拋棄,只要你屬于我,我甘愿忍受自我看到你以來出現(xiàn)的所有那些稀奇古怪的東西的捉弄,我甘愿為此而滅亡?!钡?,這種精神追求具體是什么呢?我們也可以從作品中獲悉。
當安澤穆斯與塞佩狄娜享受著亞特蘭蒂斯騎士莊園里的天堂的歡樂時,人們聽到:“塞佩狄娜!對于你的信任和愛給我打開了自然界的奧秘!你給我?guī)戆俸匣?,它早在磷火點燃思想之花以前就從黃金之中,從大地的自然力之中生長出來了——它揭開了萬物之間存在的神圣和諧的奧秘,我將永遠是最幸福的,因為我知道了這一奧秘,我生活于這神圣和諧之中。是的,我這個無比幸運的人認識了至高至極的真理!”而作品的結(jié)束語是“那存在于萬物之間的神圣和諧,正在向詩揭開自己最深邃的自然之秘”。
通過這些表達,我們也許可以將精神追求歸納為對于人類與自然界神圣和諧的一種渴望與探索。之所以出現(xiàn)這樣的內(nèi)容,和霍夫曼及其他德國浪漫主義者所處的環(huán)境很有關(guān)聯(lián)。由于在現(xiàn)實中理性主義的壓制之下,他們無法使心靈翱翔,于是把目光轉(zhuǎn)向了自然,希望心靈可以在無拘無束的自然界中展翅高飛。而霍夫曼之所以采用“瘋狂”的形式,或許是因為瘋狂是與理性相對峙的一個顯著力量。??略f:“在我們這個時代,瘋癲體驗在一種冷靜的知識中保持了沉默。這種知識對瘋癲已了如指掌,因而視若無睹。但是,從一種體驗到另一種體驗的轉(zhuǎn)變,卻由一個沒有意象、沒有正面人物的世界在一種寧靜的透明狀態(tài)中完成。這種寧靜的透明狀態(tài)作為一種無聲的機制,一種不加評注的行動,一種當下的知識,揭示了一個龐大靜止的結(jié)構(gòu)。這個結(jié)構(gòu)既非一種戲劇,也不是一種知識,而是一個使歷史陷入既得以成立又受譴責的悲劇范疇的地方?!雹劾硇缘慕Y(jié)構(gòu)要求明晰、邏輯性、因果關(guān)系,但是瘋狂卻不可能擁有這些素質(zhì)而被理性擁抱。不過,盡管理性拒斥瘋狂,但是,卻又在各個方面都使人們迷戀。因為“它所產(chǎn)生的怪異圖像不是那種轉(zhuǎn)瞬即逝的事物表面的現(xiàn)象。那種從最奇特的譫妄狀態(tài)中所產(chǎn)生的東西,就像一個秘密,一個無法接近的真理,早已隱藏在地表下面?!雹?/p>
三“、瘋狂”的實質(zhì):追尋精神自由 浪漫的瘋狂本質(zhì)上是古老狂歡欲望的新形式。狄俄尼索斯的信徒們在他的引領下享受著內(nèi)心無上的歡樂,這種快樂欲望甚至超越了生命本身。想到我們作為自己激情的理性主宰是令人沮喪的,而想象我們被超出自己控制的力量所主宰又多么令人興奮。弗洛伊德的潛意識理論比較準確地概括了人的這種情感。潛意識是一種本能,不受社會習俗的任何束縛,毫無理性可言,它行動的原則是快樂。盡管個人意識不到它的存在,但它卻影響和支配著人的所有行為。當個人意識中出現(xiàn)對于快樂的強烈渴望時,潛意識噴薄而出,瘋狂的快樂就實現(xiàn)了。但是就文學中的瘋狂來說,瘋狂的原因和背后的意圖通常不屬于那個被描寫成精神錯亂如哈姆萊特這樣的人,而是屬于其作者,瘋狂表現(xiàn)不是人物自覺的行為。德國的浪漫派,從諾瓦利斯到蒂克、施萊格爾、霍夫曼、沙米索、維爾納和克萊斯特,都是內(nèi)心敏感,善于體悟人的情緒與心理狀態(tài),熱衷于描寫離奇怪誕充滿神秘色彩事物的作家。他們通過對人在欲望無法實現(xiàn)或得以實現(xiàn)后的半瘋狂或瘋狂的描寫,其實表現(xiàn)的是人在理性壓力下的非理性的迸發(fā),進而使其內(nèi)容涉及到了人的內(nèi)宇宙與感性世界、深層心理的關(guān)注,從而使人更貼近本真的自我。
①② 勃蘭兌斯.十九世紀文學主流(第二分冊)[M].劉半九等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8,163-165.
③④ 米歇爾·???瘋癲與文明[M].劉兆成,楊遠嬰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3:4-5,19.
⑤ 蔣承勇.于“頹廢”中尋覓另一個“自我”——從諾瓦利斯與霍夫曼看德國浪漫主義的人文取向[J].外國文學研究,2008,(04):50-56.
⑥ 杰姆·邁克葛萊瑞,德國浪漫主義文學中的瘋狂[J].王立,王惠丹譯.通化師范學院學報,2004,(01):74-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