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 璐[南京農(nóng)業(yè)大學人文學院, 南京 210036]
作 者:路 璐,南京農(nóng)業(yè)大學人文學院講師,南京大學文學院博士。
南京又稱建業(yè)、建康、金陵,曾經(jīng)是六朝古都,它從三國時期以來已經(jīng)見證過太多的朝代更替、歷史興衰。對于南京這個空間的敘事傳統(tǒng)由來已久,從左思的《三都賦》、庾信的《哀江南》到明清以來孔尚任的《桃花扇》、吳敬梓的《儒林外史》,至今日之文壇蘇軍——葉兆言、蘇童的故事。到了青年作家葛亮的文字里,南京的敘事一面以合于傳統(tǒng)的滄桑面目繼續(xù),另一面又帶有葛亮特有的書寫方式與別樣視角?!吨烊浮分械哪暇┏撕裰?、滄桑、凄愴之外,還帶有亮烈的色彩。在上古中國神話里,朱雀被視為鳳凰的化身,身覆火焰,終日不熄。以朱雀作為書名,是作者提醒我們他的《朱雀》不僅追溯千百年來的南京記憶,更有意還原這個城市的熱情浪漫,雖屢遭兵燹之災,亦往往從瓦礫荒煙中重整繁華,神鳥朱雀是他們的本命。
2009年,香港大學中文系博士葛亮的長篇小說《朱雀》獲得“亞洲周刊2009年全球華人十大小說”獎。作家莫言表示:“葛亮是具有超人稟賦和良好訓練的青年才俊,《朱雀》是兼有人文地理和靈魂拷問的新型小說。”其實,所謂新型小說,跟敘事者的文化經(jīng)驗有關(guān),作者葛亮出生于南京,目前定居香港,卻首先在臺灣嶄露頭角,他的南京敘事是在異鄉(xiāng)中對故鄉(xiāng)的頻頻回望,在文化飛散中揮灑著別樣鄉(xiāng)愁。
一、飛散中的“故鄉(xiāng)”回眸 “飛散(disporas)一詞來自希臘文詞源,原指種子或花粉隨風播散,終得繁衍,引申在文化視域中,文化飛散是與移民、移位(displacement)相關(guān)的文化現(xiàn)象,飛散往往是地域文化之間的相互碰撞、交流、融合,在融合與碰撞中開創(chuàng)新的文化格局?!雹倬嚯x產(chǎn)生遙望,遙望中有了不倦的尋找與回眸、觸動與回憶、夢想與迷惑,鄉(xiāng)愁就產(chǎn)生于這種欲回故鄉(xiāng)而不能的追尋中?!吨烊浮纷蠲匀松铄涞牟糠之斎皇菄@本地“朱雀”——程囡家族展開的,在那里我們看到歷史的景深,看到命運的輾轉(zhuǎn)反側(cè),看到了南京的史話,也看到了南京的神話,但是“朱雀家族”的神秘面紗又是由來自蘇格蘭的華裔青年許廷邁揭開的,當他在南京的地標景點——夫子廟邂逅南京姑娘程囡,這場圍繞南京空間的六朝煙水、盛世流離才慢慢在墨色中顯現(xiàn)。許廷邁顯然是小說中舉足輕重的角色,承載作者本人的心結(jié)。
許廷邁很早就被父親帶離南京,在陽光明媚的蘇格蘭小城時時回望那個柳色凄迷的故鄉(xiāng),這身在異邦又對故鄉(xiāng)的深情回眸正是現(xiàn)實中葛亮的寫照。葛亮說“,南京是我不得不寫的題材,可是真正能夠延續(xù)寫作的原因,是身在香港,反而增加了我寫家鄉(xiāng)南京的欲望。在香港有著不一樣的生活節(jié)奏,心里面有種很明顯的雙層次感覺,從一個城市看另一個城市,那種感覺就不一樣?!憋w散是生活于傳統(tǒng)家園之外的,從飛散者的視角來看,家園是一個特殊的美學與情感空間,一方面它當然是實際的地緣所在,但同時也是想象的空間,是精神寄托的原鄉(xiāng)。雖然身體不在故鄉(xiāng),但靈魂卻時時縈繞,所以在《朱雀》中我們能讀到葛亮對故鄉(xiāng)南京的執(zhí)著追尋。他尋尋覓覓,上下求索,不斷穿梭在古老的南京和青春的南京之間,在歷史本體和傳奇想象之間,飛散中的故鄉(xiāng)顯然是詩與史的辯證生成。
當然,由于遠離家園,飛散中的故鄉(xiāng)回眸又有別樣的經(jīng)驗,葛亮的南京敘事往往又會帶有另一種文化的視角,這種故鄉(xiāng)經(jīng)驗與敘事是不同文化的混合與再創(chuàng)造。從葛亮的南京敘事中讀出了香港和臺灣經(jīng)驗給予他的啟發(fā),這樣南京的空間形象與人文景觀不僅僅封閉在歷史中的半城煙沙里,還跳動著現(xiàn)代都市生活的新鮮血脈;南京作為一個城市的魅力不僅僅是秦淮粉黛和臺城煙柳,還有在全球化流動中對外來者的吸引。在葛亮筆下,非洲的留學生、美國的間諜、日本的商人、俄國的舞女、南洋的華僑,形形色色的人都徘徊、留戀在這里,葛亮把南京的城市魅力點化作一種“癮”。
二、鄉(xiāng)愁中的日常生活 當許廷邁從蘇格蘭帶著對故鄉(xiāng)的追尋初返金陵,他首先感到一種文化的眩暈,一種想象與現(xiàn)實的斷裂:歷史上繁盛奢靡的十里秦淮早已變成小商小販的世上人家,風流何處尋覓?其實,作者葛亮對南京六朝古都的文化鄉(xiāng)愁如雨入秦淮河,唯有激起一個個清淺優(yōu)美的漣漪,稍縱即逝。從這個角度說,《朱雀》中的南京想象首先有一個悵惘的底色,在六朝煙霧散盡后,浮現(xiàn)的是一個現(xiàn)實的都市,彌漫著種種粗陋不堪的世俗風情。在不動聲色的失望背后,許廷邁沒有像雅可那樣在毒品的云霧中麻木自己,他忘卻故鄉(xiāng)的種種不盡如意卻能因地制宜,整合起來理想中的想象碎片,許廷邁(抑或葛亮本人)在日常生活的細密描繪中,植入自己心中的日月。
其實,結(jié)合地域風情寫生活點滴,這一本事葛亮早在《七聲》里就演練過一番,《七聲》里的《阿霞》《于叔叔傳》與《老陶的故事》等這些敘事浸染著日常生活的汁液,在靜觀中盡顯小人物的掙扎,自有一種偏向民間調(diào)性的圓融流暢。這一次在《朱雀》里寫家鄉(xiāng)南京的日常風物,葛亮更是手到擒來,所謂“南京人過日子,大多時候是很真實的,因為日子過得很砥實,對未來沒有野心,所以生活就像被磚塊一層一層地疊起來”。例如南京的尋常小吃,葛亮往往寥寥幾筆就描繪得勾人魂魄,比如寫程囡與許廷邁在一個垃圾場下的奇異賭場豪賭一晚后,兩人來到小店里拿秦淮八絕的小吃做宵夜“,伙計端了一個托盤過來,兩只上了黑釉的大碗,還有一盤排得整整齊齊的餅”。大碗里是鴨血粉絲湯,粉絲晶瑩,鴨血辣紅,餅是爽脆香甜的鴨油燒餅。
日常生活,對應的是個體敘事,是大時代里底層個體生命的想象,鏡頭俯身聆聽這些卑微、破碎生命的呢喃。在個體敘事的視界中,每一個人的生命都值得仔細審視,都有屬于自己的秘密與夢想。葛亮的優(yōu)勢在于他以寬厚清澈的視角觀照日常生活,善于從這個地域的飲食男女、瑣碎生活的倒影中去捕捉曾有的蜀鳥吳花、六朝煙云。因此,葛亮的日常生活不全是生命的瑣屑與世俗,往往能夠俗中有雅,頗為傳神地刻畫出南京作為六朝古都的典雅氣韻與南京人大大咧咧的“大蘿卜”個性的矛盾雙核。一方面,是這些質(zhì)樸低調(diào)的日常生活作為歷史悲情傳奇的底色,仿佛冰炭相遇,更覺冷艷詭麗。另一方面,日常生活對應的是個體敘事,是大時代里個體生命的想象,《朱雀》沿襲作者一如既往的民間個體敘事的偏愛,俯身在歷史的雜音中努力辨認這些卑微、破碎生命的呢喃。而這些日常生活與民間話語的意義維度何在,或許正像科西克認為的“,日常是人生的根基,一切飛揚、超拔的、不同尋常的東西都只有在它的映襯下才能存在,才能被賦予意義”②。
三、人與城:朱雀城里的女性悲歌 城市如同一本展開的書,在鄉(xiāng)愁中放眼打量城市的一街一巷、一屋一瓦就如同翻閱寫滿字跡的紙頁:城市告訴你所有應該思索的東西。《朱雀》中特別提到《儒林外史》有非常著名的一段,即兩個挑糞的平民完成一天的工作之后,先到柳年泉茶社喝上一壺茶,然后去雨花臺看落日,意在說明南京這座城市里面即使平民酒保都有六朝煙水氣,這種文化的深度讓城市的居民有一種平靜與淡然,但在這種平靜與淡然下,卻又有一股兇險的潛流與暗涌:
這時候,他隱隱已有感覺。在這城市的盛大氣象里,存有一種沒落而綿延的東西。一旦與光狹路相逢,這觸須便會熱烈地生長,變得崢嶸與兇猛。
激烈與平淡,甘于日常與酷愛冒險仿佛是這城市的雙重性格,這是與生俱來的,是這城市歷史的宿命。這冒險的故事主要由《朱雀》里的那些南京女性來完成,在這里,城市的故事幻化為人的故事,上古神話的文化精神暈染為一家三代女性的命運輪回?!爸烊浮笔强箲?zhàn)前夕與日本人芥川熱戀的女孩葉毓芝,在戰(zhàn)爭中生下一個女嬰,旋即她在南京大屠殺中慘死,她的女兒輾轉(zhuǎn)由妓女程云和收養(yǎng),取名程憶楚?!拔母铩鼻?,大學生憶楚又在風雨飄搖中愛上馬來西亞僑生陸一緯。程囡繼承了母族中的“朱雀”宿命,甚至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十八歲退學,經(jīng)營一個地下賭場。
在這部城市傳奇中,家族三代女性的命運與性格負載一個宿命的內(nèi)核——“朱雀”本命。她們血液里流淌著冒險的基因,敢愛敢恨,喜歡拿自己的命運與名譽當做命運輪盤上的籌碼。她們憑著一己之力橫沖直撞,可愛而又可哀,只因為她們是朱雀之城的女子,注定引火焚身。實際上,以這些特殊的女性來隱喻這座城市的文化精神與歷史宿命,這當然是一種文化地理學的想象。朱雀是南京的地標之一。根據(jù)五行學說,朱雀色紅,屬火,尚夏,在四大神獸中代表南方。南京在歷史的繁榮與劫難中、在綿綿的鄉(xiāng)愁中具象成了一代代女性的悲歌,在歷史想象與個體傳奇之間,城市空間與城市主體——人的命運圓融地統(tǒng)一起來。
東晉時期,秦淮河上建有二十四航(浮橋),其中最為華美壯觀的正是朱雀航。東晉最大的士族王、謝的府邸皆坐落在此。多少年后,王、謝家族風消云散,朱雀航繁華不再。而如今,葛亮選擇《朱雀》作為他這一時代的南京敘事,既延續(xù)了某種書寫金陵往事的文化傳統(tǒng),同時也以夢的浮橋,凌波而上,進入朱雀之城,書寫他的別樣鄉(xiāng)愁。
① 趙一凡等:《西方文論關(guān)鍵詞》,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6年版,第116頁。
② [捷克]卡萊爾·科西克:《具體的辯證法——關(guān)于人和世界問題的研究》,傅小平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89年版,第5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