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段崇軒
在新時期文學作家中,似乎還沒有哪位像韓少功一樣,對文學的探索和創(chuàng)新,充滿了那樣飽滿、執(zhí)著的精神。無論是思想上還是藝術上,他往往走在同時代作家的前列。韓少功不是那種當紅一時的先鋒派作家,但他卻是一個真正的先鋒作家。30年來不斷超越,一以貫之。有評論家稱:“韓少功無疑是當今大陸最杰出的作家之一,說他杰出,是因為他的作品常常領風騷而由其他作家追隨效法?!雹佟霸诋敶骷抑校n少功以思想深邃復雜著稱。他的作品(尤其是小說)大都蘊涵較強的文化意味,其內涵既具傳統(tǒng)意象又有強烈的現(xiàn)代色彩。”②探索體現(xiàn)了新變,也意味著冒險。韓少功是一個扎實、理智的作家,他的探索給文壇帶來一次次思想和形式的刷新。但他的作品也常常招致人們的不解、誤讀和批評。同時因了他過分發(fā)達的理性思維,有時不免壓抑、削弱了作品中的形象世界,導致一些很有意義的創(chuàng)作構思難以生成更圓熟的審美境界。但不管怎么評價,韓少功的創(chuàng)作實踐和成果,在新時期文學中是獨特的、重要的,具有開創(chuàng)意義的。
梳理韓少功的文學發(fā)展道路是困難的,他的創(chuàng)作與他的人生一樣,充滿了進取、探索、迂回和變化,但粗略歸納依然可以把握到一個大致軌跡。20世紀70年代末到80年代中期是現(xiàn)實主義寫作時期,他的眾多短篇小說新穎扎實,被視為文壇新星。1980年代中期到末期為“尋根小說”探索時期,他的“宣言”及作品被奉為這一潮流的代表作。當潮水退卻之后,他依然堅守著尋根寫作。1990年代之后到新世紀初期是現(xiàn)代小說實驗時期,在十幾年的時間中,文學整體上向“現(xiàn)實”“本土”回歸,但韓少功繼續(xù)堅持思想和藝術上的開拓,多方探索現(xiàn)代小說的寫法,創(chuàng)作出一批標新立異的長、中、短篇小說。新世紀十年中期之后可稱為融合、創(chuàng)新時期,他一面承傳五四啟蒙小說的寫法,一面熔中西、古今為一爐,創(chuàng)作出一種新筆記體小說,進入一種自由的藝術之境。在30年的新時期文學發(fā)展中,韓少功幾度開文學潮流之先河,以他的理論和創(chuàng)作帶動了新時期文學的進步。韓少功是一個具有現(xiàn)代啟蒙思想和人文情懷的作家,他密切地關注著社會的變革和民眾的生存,力圖用文學起到興觀群怨的作用。他在小說上的“先鋒”寫作,動力來自他不倦的思想探索和文體追求。對社會人生的質疑和深思,促使他不斷尋求新的表現(xiàn)形式和手法;在小說文體上的銳意開拓,又推動了他思想情感的前行。思想和文體,成為他藝術創(chuàng)新的“雙引擎”。
與同時代作家相比,韓少功的創(chuàng)作以思想的精深和形式的新異著稱,成為新時期文學中的重量級作家。他的三部長篇小說《馬橋詞典》《暗示》《山南水北》,其實是有一個松散的長篇構架,由多篇散文、隨筆和短篇小說組合而成。他的中篇小說有十幾部,除《爸爸爸》《女女女》《報告政府》等力作外,其他均為平平之作。他的短篇小說有50余篇,眾多的精品都在其中。如《西望茅草地》《飛過藍天》《歸去來》《藍蓋子》《故人》《領袖之死》《是嗎》《西江月》《第四十三頁》《怒目金剛》等等,可謂構思奇妙、意蘊深遠,成為他全部創(chuàng)作中的精華所在。他酷愛魯迅、契訶夫,他聚焦式的思維方式、在文體上的“探險”精神,與他們一脈相承,也最適合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
韓少功的小說追求也與眾不同。他說:“我對文體和手法興趣廣泛。最早接觸的文學,是魯迅、托爾斯泰那一類,后來又讀過外國現(xiàn)代派小說,比如卡夫卡、??思{、塞林格等等,但也不是都喜歡。比如法國新小說的西蒙,我就看不下去,覺得太晦澀難讀了。我覺得實驗性的小說最好是短篇,頂多中篇,長篇則完全沒有必要?!雹蹫榱藙?chuàng)造新的小說藝術形式,韓少功更多地從西方現(xiàn)代作家那里吸取營養(yǎng),并集中力量在短篇小說上進行實驗。他說:“我很久以來就贊成并且實行這樣一種做法:想得清楚的事寫成隨筆,想不清楚的事就寫成小說。小說內容如果是說得清楚的話,最好直截了當,完全用不著繞彎子啰啰嗦嗦地費勁。因此,對于我寫小說十分重要的東西,恰恰是我寫思想性隨筆時十分不重要的東西。我力圖用小說對自己的隨筆作出對抗和補償?!雹堋跋氩磺宄氖戮蛯懗尚≌f”是韓少功的經典名言,被很多作家廣為流傳,它表現(xiàn)了韓少功的創(chuàng)作理念和追求,他寫小說是為了帶著讀者領略社會人生,尋求生活的真諦。
韓少功曾經走過一條堅實而艱難的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道路。在此之前,他有過一段彎路。1974年到1976年發(fā)表的《紅爐上山》《一條胖鯉魚》《稻草問題》《對臺戲》等,竭力表現(xiàn)“文革”時期的學大寨運動和所謂的階級、路線斗爭,迎合當時的政治意識形態(tài)。作家后來對此沒有回避,深刻地反思自己屈從于現(xiàn)實環(huán)境,“參與了主流話語的生產”,“現(xiàn)在想起來很慚愧。”⑤新時期開始后的1977年到1984年,是他創(chuàng)作的“噴發(fā)”時期,他一鼓作氣在《人民文學》《青春》《上海文學》等重要刊物上,發(fā)表了20篇短篇小說和兩部中篇小說,有多篇作品引起較大社會反響。此時正值“傷痕文學”和“反思文學”的熱鬧時候,他所依循的正是流行的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模式。從作品的思想內容看,主要有兩個類型。一類是批判“極左”思想和政治乃至國家干部的工作作風的。如《吳四老倌》用幽默的筆法,描繪了一位“文革”時期、敢于同“極左”路線斗法的老農民形象?!对绿m》則以“我”——一個農村工作干部的反思為切入點,講述了賢惠、苦命、自尊的農村婦女月蘭,在激進的學大寨運動中的含冤自殺?!兑顾耷嘟仭穭t是直接批評一些基層干部,面對國家建設、那種冷漠懈怠的思想和工作作風的。這些作品主題鮮明,人物突出,有濃郁的時代色彩。另一類是反思知青運動和知青人生命運的。如《西望茅草地》以沉痛的敘述,塑造了一位集崇高理想與蠻干方法、慈父情懷與封建專制手段為一體的革命老干部——張種田的悲劇形象,傾訴了知青“我”對他愛恨交織的復雜感情。作品獲得1980年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讹w過藍天》寫的是知青和他的鴿子的故事。鴿子晶晶忠誠主人和故鄉(xiāng),放逐千里依然要艱辛飛回,最終死在自己的土地上。而知青麻雀理想幻滅,便設法棄鄉(xiāng)回城。當他面對渺茫前途和復雜世事時,他終于又回到了知青點。在人與鴿子的對比描寫中,蘊含了作者對知青命運和知青理想的探尋。作品獲得1981年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這些小說情節(jié)強烈、感情激越、寫法嚴謹,顯示了作者豐富的生活積累和扎實的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功力。
當時的知青作家,大都跟韓少功一樣,奉行的是五四新小說式的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套路。但仔細辨析就會發(fā)現(xiàn),韓少功的小說有其自己的藝術個性。首先是理性思辨,在對“文革”和“極左”路線的揭示,在對知青運動和個人命運的認識,在對農村問題和農民生存的審視方面,他的思索顯得敏銳、深刻、強勁,使作品呈現(xiàn)出鮮明的理性色彩。其次是表現(xiàn)方法的實驗,他這一時期的作品,既有以故事為主的情節(jié)模式和以人物性格為主的人物模式,還有著重抒情的散文化結構(如《孩子與?!罚?,用幾個片段形成的組合式結構(如《同志時代》)等。在具體表現(xiàn)手法上,則自由地運用了象征、幽默、心理描寫等。韓少功在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道路上已經駕輕就熟、成果卓著。但就在此時,他突然轉身,另起爐灶,率先提出了“尋根文學”的口號。那種追隨政治、時代的寫作模式,已使他產生懷疑和不滿,他要用文學去發(fā)掘社會深層中的文化乃至人性。
1984年12月,一批青年作家、評論家的杭州聚會和對話,激發(fā)了“尋根文學”潮流的涌動。1985年4月,韓少功發(fā)表的《文學的“根”》,成為這一潮流的“宣言”。緊接著,阿城、鄭萬隆、李杭育等紛紛發(fā)表文章,表達對尋根的熱情,闡釋尋根的意義。這些作家的理論主張加上他們此前此后的一大批作品,形成了一個強勁的“尋根文學”潮流。韓少功在他的文章中指出:“文學有‘根’,文學之‘根’應深植于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土壤里,根不深,則葉難茂。”⑥他主張發(fā)掘民族的乃至民間的傳統(tǒng)文化,同時又強調這種發(fā)掘必須是在現(xiàn)代思想的支配下去進行?!啊袊€是中國,尤其是在文學藝術方面,在民族的深層精神和文化特質方面,我們有民族的自我。我們的責任是釋放現(xiàn)代觀念的熱能,來重鑄和鍍亮這種自我?!雹咴谂畈膶じ膶W潮流面前,韓少功似乎顯得更堅定也更清醒。
尋根文學實現(xiàn)了文學從政治向文化的轉型,尋根文學把作家推向了同世界文化對話的前沿。其意義和作用是深遠的。但尋根文學也是偏激、矛盾、“夾生”的。譬如主張尋“優(yōu)根”的作家,把地域文化中愚昧落后的東西也當作精華去渲染;譬如主張尋“劣根”的作家,把傳統(tǒng)文化中有生命的東西也當作糟粕去批判。他們的文化積累和文化眼光還很有限。尋根文學必然是短命的,當“先鋒小說”興起、“新寫實小說”濫觴的1980年代末期,它就悄悄消失了。韓少功是尋根文學的倡導者和“主將”,但他始終保持著清醒和觀察的態(tài)度。他認識到這個潮流其實是“一種早產現(xiàn)象”,存在著“根基不扎實,先天不足”的缺陷,因此他“從來不用這個口號”。然而他尋根的思想理念卻比任何一位作家都堅定,并充分體現(xiàn)在了他的創(chuàng)作實踐中。1985年至1992年,他創(chuàng)作有17部中短篇小說,幾乎清一色的尋根之作。特別值得注意的是,他的這些尋根小說,無論是內容還是形式,都帶有鮮明的韓氏印記。
首先是用更理性、開闊的藝術視野,觀照傳統(tǒng)文化和地域文化以及地方風情。對以儒道釋為主體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1980年代中期的作家們多取揭露、批判的態(tài)度。韓少功是一個堅持啟蒙思想的作家,但他在批判中又多了一種理解、深思乃至困惑。譬如《爸爸爸》中那個象征性形象丙崽。他一方面蘊涵了民族及其文化中的愚昧、保守、陳腐等特征,另一方面則體現(xiàn)了民族及其文化中的頑強、堅韌、生生不息的性格。沉痛的批判中寄寓了一種同情和希望。再如《領袖之死》寫小山村民眾悼念領袖的逝世,披麻戴孝、組織哭喪,自然是一種迷信和愚昧行為,但其中不也包含了村民們至善至誠的忠誠品格嗎?作家在善意的諷刺中多了一種理解。關于地域文化,韓少功對楚文化有很深的感情和較深入的研究,但他不滿足于那種刻意的地方色彩、奇風異俗的描寫,他感興趣的是楚文化的精神,比如那種人神相通、包容天地的境界等等。譬如《空城》寫歷史滄桑中的鎖城與一位開粉店的四姐的神秘命運,《鼻血》寫古老的青磚樓房里一位年輕伙夫與當年的楊二小姐的魂靈相遇,《北門口預言》寫古城民國年間的殺人情景與革命黨人的悲劇等,無不表現(xiàn)出湖南幽深的歷史、神秘的傳說和奇特的風俗,傳達出人與歷史、人與環(huán)境、人與鬼神相通交融的楚文化精神。對于湘地的自然風物,韓少功可謂情有獨鐘,在他的多篇小說如《爸爸爸》《女女女》《誘惑》中,描繪了原始山林、清澈溪流、古老村寨、歷史遺跡…… 在凝重、細密、抒情的描寫中,折射出神秘奇麗、浪漫幽深的楚文化特色,從中可見從老子到莊子到屈子的文學傳統(tǒng)對作家的潛在影響。
其次是用更深入、尖銳的思想智慧,揭示人在特定地域文化中的精神、心理變化。韓少功說:“我看重文化,更看重文化后面的靈魂。”⑧尋根文學自然尋找的是民族文化和民間文化,但文化并不是社會生活中的漂浮物,它總要滲透沉淀在人的精神深處,改變著人的思想和行為。只有把握住了人的文化性格,尋根文學才能體現(xiàn)出它的深層價值來?!稓w去來》是尋根文學的代表作,但它的思想內涵卻與同類作品大異其趣。“我”——黃治先——走進一個陌生的山寨,卻感到似曾相識。而村民一齊把“我”當作曾在這里插過隊的“馬眼鏡”對話、接待,“我”也漸漸成為“劇中人”。“我”究竟是黃治先還是馬眼鏡?自己也不甚了然起來。小說揭示的是特定的地域環(huán)境和人際關系對人的“誤讀”和“改造”,人在特定場域中的自我迷失和自我懷疑。就像莊周夢蝶一樣?!拔摇钡缴秸锶ふ沂裁?,但結果把自己也丟失了。這就比一般的尋根小說多了一種哲學意味。《藍蓋子》和《老夢》寫的則是“文革”年代給人們造成的精神異?,F(xiàn)象。前者寫知識分子陳夢桃在苦役場干抬死人活兒,嚇得精神失常,竟患上一種到處尋瓶蓋子的病癥。后者寫嚴肅正派的民兵排長勤保,深夜里一次次偷竊食堂的飯碗埋到山坡上,已故的父親魂魄附體,讓他得了一種奇怪的夜游癥。在尋蓋子、埋飯碗這些匪夷所思的行為中,折射出“革命”年代人的靈魂世界的壓抑和扭曲?!独椎湣泛汀豆嗜恕穭t涉及到了人的國民劣根性。前篇寫村民抬著被雷擊了的村干部,傷者的死與活,牽動著一幫村民的思想情緒。人們耿耿于懷的是這位村干部的劣跡以及對自家的好壞等等,全然沒有救死扶傷的人道主義精神,顯示了村民愚昧、功利的文化心理。后篇寫榮歸故里的臺商余先生,不忘土改中殺害父親的仇人——老民兵彭細保,用自己如刀的眼光報復、征服了面前的窮苦農民,揭示了富商狹隘、狠毒的國民根性。這兩篇作品都是在審視、批判傳統(tǒng)文化中的劣根,但卻是從人的靈魂層面切入的,因此顯得格外深切,不露痕跡。
“尋根文學”后的1995年,韓少功出版了第一部長篇小說《馬橋詞典》。正如賀仲明指出的:“雖然這時候作為潮流的‘尋根運動’已經偃旗息鼓,但韓少功卻始終在延續(xù)和深化著對鄉(xiāng)村精神的思考和表現(xiàn),《馬橋詞典》是其直接成果。”⑨這自然是一部具有相對完整構思的長篇小說,但支撐作品的卻不是一個集中的故事和幾位性格化的人物,而是一篇篇自成格局的散文和短篇小說,有許多篇完全可以拿出來單獨成篇。十年后的韓少功,在看取鄉(xiāng)村生活和人物時,思想眼光已然平靜、淡定、深遠了許多,保留了更多生活的原汁原味。譬如敘事類篇章中,《同鍋》《放鍋》寫“鍋”在馬橋社會中的重要地位和特殊風俗,《發(fā)歌》寫馬橋人各式各樣的唱歌情景,《楓鬼》寫村中央歷經滄桑的兩棵楓樹,把馬橋的民情習俗和自然風景表現(xiàn)得歷歷在目、生動有趣。譬如寫人物篇什中,《九袋》寫最高級別的乞丐富農戴世清,《鄉(xiāng)氣》寫外鄉(xiāng)人希大桿子在馬橋的命運沉浮,《覺覺佬》寫民間歌手萬玉的悲劇人生,把這些底層人物的性格和命運刻畫得入木三分,發(fā)人深思。如上這些作品都可視為短篇小說佳制?!恶R橋詞典》不僅在整體構思上匠心獨運,而且每一篇的寫作都是精雕細刻的。
1990年代之后,隨著市場經濟在中國的確立和推進,一個世俗化的社會全面展開。文化乃至文學逐漸邊緣化,盡管“新寫實小說”“現(xiàn)實主義沖擊波”等輪番上演,但其衰退之勢已難以避免。文學整體上向現(xiàn)實回歸,向世俗靠攏,已耗盡了探索、變革的能量。就連最激進的馬原、余華、格非等先鋒派作家,也紛紛回到了現(xiàn)實主義的麾下。此時的韓少功,已在海南打出了一片天下,他面對的是一個陌生的現(xiàn)代化城市,擔負的是繁瑣的行政和刊物雜務。他對當下文學的退縮、保守態(tài)勢很感困惑,認為文學越是在物質化、世俗化的時代,越應該堅守精英立場和藝術探索。在紛雜的俗務中他依然堅持創(chuàng)作,并在創(chuàng)作中貫注了矢志不移的探索精神。1990年代到新世紀初的十幾年間,是他創(chuàng)作道路上較為復雜、困難的時期。鄉(xiāng)村題材要寫下去,城市題材也要盡快熟悉和嘗試。這一時期,他創(chuàng)作了近20部長、中、短篇小說。10余篇短篇小說,在思想內容上似乎沒有太多突破之處,但在藝術上卻有許多實驗和創(chuàng)新,借鑒了大量西方現(xiàn)代小說的表現(xiàn)形式和手法,顯示了西方現(xiàn)代小說的獨有風貌,也顯示了韓少功一貫的“先鋒”個性。
韓少功明確宣稱:“我一直是文學‘現(xiàn)代主義’的擁護者,包括對法國尤奈斯庫、普魯斯特、加繆、羅伯·葛里耶等等諸多現(xiàn)代作家的激進探索充滿崇敬和感謝——感謝他們拓展了文學領域里想像、技巧、文體風格的廣闊空間,并且率先開始了對現(xiàn)代性的清理和批判。”⑩但韓少功對西方現(xiàn)代主義文學的借鑒,絕不像早期先鋒派作家一樣,只移植外形和皮毛,而不大顧及思想和內容。他是以現(xiàn)代主義文學為構架,以本土生活為血肉,創(chuàng)造一種新的現(xiàn)代小說文體。他從尋根小說開始,就汲納了一些外來的表現(xiàn)手法,這一時期則表現(xiàn)得更加自覺和放手。
懸疑小說是新時期后期涌現(xiàn)的一種小說樣式,是借鑒西方偵探小說寫法的產物,屬于通俗文學、大眾文學的范疇。韓少功的小說創(chuàng)作受楚文化神秘特征的影響,在多篇作品中表現(xiàn)了社會人生的變幻莫測,因此借取懸疑小說的寫法,是手到擒來的事情?!吨\殺》就是一篇標準的懸疑小說。公司職員、單身女人張女士,跟同事去墓地送葬,竟不知死者是何人。她在街上徘徊、在旅店住宿,一次次撞見光頭男人。睡眠中想象光頭男人對她施暴,她用水果刀刺傷了他的左肩。第二天她在大街上看到那位男人被汽車相撞,左肩上的傷口鮮血涌流。送葬送的到底是什么人?光頭男人究竟是誰、為什么要跟蹤女主人公?女主人公何以有如此強烈的恐懼感、不安全感?在小說中形成了突兀的空白、謎團,誘惑讀者去想象、探究。作者通過一個荒誕的故事,揭示了不正常的社會人生狀態(tài)?!?01室故事》的構思很獨特,講的是一個撲朔迷離的偵探故事。整篇小說就是一個巨大的“懸疑”,吸引讀者去探索、思考。懸疑小說是大眾讀者喜聞樂見的小說品種,韓少功在創(chuàng)作中又賦予了一定的社會人生內涵。但由于作家在表現(xiàn)方法和方式上著力過多,也造成了作品思想內容的單薄和虛化。
荒誕小說是西方最流行的一種現(xiàn)代小說,新時期初期傳入中國,成為很多作家喜愛的藝術樣式。韓少功無疑是一位積極的實踐者?!墩嬉鍪隆穼懙氖且晃恍」珓諉T,在家里和辦公室,在公交車上和大馬路上,時刻都覺得會出事、有險情。最后爬上正在建筑的高樓上監(jiān)督施工,被警察當精神病人扭送派出所。這位小公務員的神經過敏、杞人憂天是荒唐的,但他在現(xiàn)代城市中的這種危機感和恐懼感,又是極為真實和普遍的。《余燼》和《山上的聲音》寫的是鄉(xiāng)村生活,都有很強的荒誕色彩。前篇寫省某局副局長李福莊,舊地重游,回到20年前當知青時偷砍竹子的山里考察礦泉水廠的建設,想不到今昔時間對接,當年在小窩棚里煮白菜的爐火還有余溫,中年婦女跪求借車的事今天接住才辦完?;匈忏辟?,不知是今是昔。是李福莊在懷舊嗎?是時間可以倒流嗎?作品留給人們無限的想象空間。后篇寫“我”當年插隊的山寨,不安分的二老倌被家法處死,死后靈魂飄飛,常常鬧鬼。若干年后,“我”在他的墳前樹下,竟發(fā)現(xiàn)了當時祭奠他的一支紅橘牌香煙。這是封建迷信嗎?但老村子里靈魂作祟的事經常發(fā)生。我們又該如何解釋這樣的自然和社會現(xiàn)象呢?作家引導人們重新看待、認識這些神秘現(xiàn)象。
元小說是西方現(xiàn)代主義文學中的新類型,新時期中的先鋒派作家作了引進,譬如馬原就有《虛構》《死亡的詩意》等有影響的作品。元小說是一種突出小說情節(jié)的虛構及其創(chuàng)作過程的小說。這種小說其實有兩套敘述體系,一套在敘述一個虛構的故事,另一套則在講述虛構世界的創(chuàng)作經過和方法等。后一套講述是對前一套敘述的解構乃至否定,形成了一種饒有趣味的敘事圈套。韓少功對元小說敘事進行了一些革新,創(chuàng)作了數(shù)篇新穎別致的作品?!栋迪恪窋⑹鰳I(yè)余作家老魏,歷經多年寫了一部小說,描寫一個叫竹青的教師的命運沉浮。想不到這個小說中的人物,竟成為現(xiàn)實生活中的真人,幾次千里迢迢來看望他。作品似在表現(xiàn)藝術形象的強大生命力,作家在創(chuàng)作藝術的同時也在創(chuàng)造生活。《第四十三頁》講述作家“我”創(chuàng)作了一篇小說,描述業(yè)余球員阿貝通過時間隧道,乘上一列“文革”時代的客車,所遭遇的奇特經歷和列車在泥石流中的車毀人亡。但沒有料到那場車禍竟然實有其事,阿貝親自找“我”指責小說中的隨意虛構。作品意在展示生活的急劇變化,揭示人們對歷史的遺忘,內涵是深廣的。
韓少功具有永不枯竭的創(chuàng)造能力,幾乎一篇是一個樣式,既不復制自己,更不重復別人?!缎薄肥且黄P于懷念、尋找父親的作品,充滿了沉郁、悲傷的抒情色彩?!斗桨噶枴酚梢晃灰泼衩绹男袨樗囆g家的勸誡詞構成,人物語言犀利、幽默、精辟?!独侠前⒚芬詳M人寫法,從狗的角度顯示人與動物的復雜關系。長篇小說《暗示》,是一部苦心經營之作,旨在揭示生活具象在人生和社會中的幽暗真相,以及具象與語言之間的潛在聯(lián)系,顯然是西方現(xiàn)代哲學、語言學催生的碩果。創(chuàng)作思路晦澀,但構成的每一局部并不難解讀。其中的許多篇章依然是可以獨立出來的短篇小說精品。韓少功在這一時期的小說實驗和變革,無疑是值得贊賞的;特別是在文學處于邊緣、低潮的態(tài)勢下,就更加難能可貴。但探索者往往是孤獨的,也會有失誤。他這一時期的小說,并沒有得到文壇、讀者的足夠關注和評論。同時,他的部分作品理性大于形象,有些形式的實驗痕跡太重,而思想內容又顯得薄弱,超越前兩個時期的作品難以看到。這也許與社會和文化的轉型有關,也許與韓少功探索上的失誤有關。
魯迅在談到文藝的發(fā)展時說過:“采用外國的良規(guī),加以發(fā)揮,使我們的作品更加豐滿是一條路;擇取中國的遺產,融合新機,使將來的作品別開生面也是一條路?!?1還可以這樣引申:凝聚中外、古今之長處,重鑄一種新型的藝術還是一條路。大約從2004年開始,韓少功的小說創(chuàng)作發(fā)生了某種明顯變化,那就是現(xiàn)實性的加強和向傳統(tǒng)古典小說藝術的回歸。此前十幾年的創(chuàng)作,思想指向自然是緊貼當下生活的,但題材內容卻同現(xiàn)實保持了一定距離。新世紀初期后,他的筆觸再一次深入到了眼前的城市生活和鄉(xiāng)村生活。此前的創(chuàng)作歷程中,他既借鑒西方現(xiàn)代表現(xiàn)方法,也汲取中國傳統(tǒng)文學的藝術形式,但從審美追求上更傾向于西方現(xiàn)代藝術。從新世紀初,他調整了創(chuàng)作思路,像蜜蜂采蜜一樣,著力于從現(xiàn)代和傳統(tǒng)中采擷精華,更多地從古典小說中吸取營養(yǎng),進而打造自己新型的小說文體。從現(xiàn)代到傳統(tǒng)、再到融合創(chuàng)新,這大約是中國當代優(yōu)秀作家共同的文學軌跡。
從五四文學到新時期文學,已經構成了一個以現(xiàn)實主義為主體的精英文學傳統(tǒng)。它根植于中國的現(xiàn)當代歷史,蘊涵著濃郁的現(xiàn)代性因素。韓少功堅持的基本是這樣一條文學道路。他新世紀以后創(chuàng)作的小說,雖然仍以鄉(xiāng)村生活為主,但城市題材也有了明顯增加?!妒菃帷分苯忧腥氤鞘懈呒壷R分子的治學狀態(tài)和精神世界,表現(xiàn)了1980年絕大部分知識分子對學術事業(yè)的真誠堅守,對偽學術風氣的堅決抵制和機智“斗爭”,刻畫了一個小有成就便利欲熏心、投機鉆營爬上高位的歷史學家的可鄙形象。作品構思巧妙,形象鮮活,語言幽默,可謂短篇小說精品。《報告政府》寫的是城市里的監(jiān)獄生活,一個難度較大的偏僻題材。作品逼真而細膩地展示了監(jiān)獄里惡劣混亂的生存環(huán)境,刻畫了眾多不同人生、各懷絕技的犯人形象,揭示了犯人同管理者之間的交往、沖突與斗爭,其中多有對社會人生的透徹反思。作品情節(jié)動人心魄,敘述語言明朗流暢。作者有意識地借鑒了通俗小說的寫法,并在通俗的故事中蘊涵了嚴肅的社會思考。這是作者強化小說的現(xiàn)實性和通俗性的成功實踐。
韓少功得心應手的還是鄉(xiāng)村題材小說?!段鹘隆访枋隽水斚锣l(xiāng)村社會窮人向富人“復仇”的故事。小叫花子齙牙仔吃盡苦頭、頑強等待,就是要尋找欺辱了他姐姐的富豪龍貴。一旦找到仇人,齙牙仔的報復行為竟那樣果斷、兇狠、殘忍。作品強烈地表現(xiàn)了現(xiàn)實社會巨大的貧富分化,尖銳的階層沖突。作者在荒誕夸張的情節(jié)中,揭橥了現(xiàn)實社會的嚴峻乃至危機,不啻是向人們敲響的醒世“警鐘”?!杜拷饎偂返墓适掳l(fā)生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鄉(xiāng)書記邱天保與村干部吳玉和之間的矛盾、恩怨,是因為上級對下級的“國罵”。行伍出身、作風霸道的邱書記,出口“豬娘養(yǎng)的”“媽的x”,罵了輩分高、有文化、重禮儀的吳村長。吳覺得不僅傷了個人的自尊,而且侮辱了他的親娘。他抓住把柄,不依不撓,非要這位邱書記向他和親娘賠禮道歉不可。邱吳矛盾以及吳的要求,實在有點無事生非、小題大作,但正是在這種司空見慣的沖突中,蘊含了民與官根深蒂固的對立關系。當權者慣用的是專制,老百姓爭取的是民主。作家用諷刺手法凸顯了荒誕背后問題的嚴重,表現(xiàn)出深邃的思想洞察力。作品結尾,死不瞑目的吳玉和終于等來了邱天保遲到的跪拜和道歉,在含淚的反諷情節(jié)中寄托了作家的美好愿望和對專制者的寬恕。兩篇小說,寫貧富沖突、官民矛盾,都是當下社會最突出、最敏感的問題,可謂典型的現(xiàn)實主義力作。作家對社會人生的思考,尖銳、精辟、深廣,顯示了一個作家的社會良知憂患意識。《生離死別》寫農村中的老夫老妻倆,活得孤獨而無助,相約互殺,表現(xiàn)了農民對死亡的達觀和對法律的無知,揭示了農村老年問題的沉重和嚴峻?!赌┤铡穼懫У纳酱迕鎸Φ卣饌餮裕鞣N各樣農民的心理和行為,活畫出一幅可笑可悲的民間眾生圖,揭示出民眾愚昧、迷信、盲目、無知的國民劣根性。這些作品具有強烈的現(xiàn)實性,但又大量使用了夸張、幽默、荒誕、象征乃至意識流表現(xiàn)方法和手法,使嚴謹?shù)默F(xiàn)實主義小說增添了濃重的現(xiàn)代韻味。
2006年,韓少功出版了描述他鄉(xiāng)居生活的新著《山南水北》。關于本書的文體,再一次引起廣泛爭議。文體爭論遮蔽了這部書出現(xiàn)的深層意義。其實它的創(chuàng)作,顯示了作者在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之間的尋覓、融合,最終向古典小說藝術的回歸。在此之前的創(chuàng)作,譬如短篇小說上,他已嫻熟地運用了古典小說的藝術形式和手法,但到這部新著,他的創(chuàng)作才更自覺、自如起來。韓少功始終在探索小說文體的創(chuàng)新問題。他說:“昆德拉繼承發(fā)展了散文筆法,似乎也化用了羅蘭·巴爾特解析文化的‘片斷體’,把小說寫得又像散文又像理論隨筆,數(shù)碼所分開的章節(jié)都十分短小,大多在幾百字和兩千字之間。整部小說像小品連綴?!?2他說:“古代筆記小說都是這樣的,一段趣事,一個人物,一則風俗的記錄,一個詞語的考究,可長可短,東拼西湊,有點像《清明上河圖》的散點透視,沒有西方小說那種焦點透視,沒有主導性的情節(jié)和嚴密的因果邏輯關系?!?3在對中西文學的研究和比較中,韓少功意識到了二者也有相通之處,小說的散文化是小說文體創(chuàng)新的通途。他的《山南水北》就是要寫成一部古代筆記小說那樣的文體。
《山南水北》以作家的鄉(xiāng)村生活為主線,涉及自然、社會、風俗、鄉(xiāng)民等眾多方面,并沒有一個井然有序的構思。它的大部分篇章都是地道的筆記體短篇小說,姿態(tài)各異、結構精巧、散淡雋永。記事的《懷舊的成本》《最后的戰(zhàn)士》等,情節(jié)精到、意蘊深遠。寫人的《青龍偃月刀》《神醫(yī)續(xù)傳》《老地主》等,形象典型、性格鮮明。抒情的《撲進畫框》《殘碑》《月下狂歡》等,形散神聚、感情豐沛。說理的《知情人》《雨讀》等,喻理于事,啟人心智。在小說的藝術表現(xiàn)上,多用散點透視,白描手法,顯得更加樸素自然。在敘事語言上,則追求一種隨意、靈動、簡潔的風格。韓少功返樸歸真,創(chuàng)造了一種散發(fā)著古典神韻的新筆記體小說。
走過了30余年探索之旅的韓少功,依然對創(chuàng)新充滿了渴望。他說過:“小說更大的苦惱是怎么寫也多是重復,已很難再使我們驚訝。驚訝是小說的內動力”14。我們期待韓少功能為文壇和讀者創(chuàng)造出新的“驚訝”和奇跡,期望文學在世俗化的時代重新點燃精神的火光。
注 釋
①[英]瑪莎·瓊:《論韓少功的探索型小說》,《當代作家評論》1993年第5期。
②⑨賀仲明:《文化糾結中的深入與迷?!?,《文學評論》2009年第5期。
③⑤⑩韓少功:《大題小作》,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115頁、第165頁、第5頁。
④⑥⑦12 14韓少功:《完美的假定》,作家出版社1996年版,第89頁、第2頁、第7頁、第60頁、第18頁。
⑧韓少功:《山南水北》,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292頁。
11魯迅:《〈木刻紀程〉小引》,《魯迅全集》第 6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48頁。
13韓少功、崔衛(wèi)平:《關于〈馬橋詞典〉的對話》,《作家》2000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