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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血緣之情

        2011-08-15 00:50:03王其華
        青春 2011年5期

        ◎王其華

        血緣之情

        ◎王其華

        高子坤一手推開皇都賓館包房的門,一手把手機(jī)貼近左耳,低聲將埋怨的聲音送給對方:

        “我的姑奶奶,你一個(gè)勁地打電話干什么?我正陪著政府官員吃飯吶!”

        “我可告訴你,高子坤!”對方的聲音急呼呼、火冒冒地:“我不管你陪哪路財(cái)神還是天王老子吃什么飯,你立馬給我回來;沖家啦!”

        高子坤雖然臉色大變,神情緊張,卻很鎮(zhèn)靜地說:“麗君,你別著急,慢慢說,家里出什么事啦?”

        “出大事啦!你趕快回來吧!子坤,我求你啦!”

        接著,手機(jī)里傳來對方“嗚嗚”的哭聲。

        高子坤慌了,急忙回到包間向貴賓們打招呼,又急忙離開賓館回家。

        高子坤坐在車上,一路在想:家里會出什么事呢?家里就三口人:自己、妻子徐麗君、女兒高媛媛。他先天不育,女兒是十二年前在街頭拾回的棄嬰。他雖然剛過不惑之年,卻在建設(shè)集團(tuán)總公司當(dāng)了多年的副總經(jīng)理兼項(xiàng)目部總經(jīng)理,年薪逾百萬。家里購了豪華別墅,買了寶馬轎車,銀行存款接近八位數(shù)。一家人都很慈善,對社會特有同情心,與任何人都無冤無仇……

        車剛在門口停穩(wěn),高子坤就下車推門而入。只見妻子伏在客廳雙人沙發(fā)上嚶嚶地啜泣著,卻不見女兒的影子,他心里不由一陣緊縮,趕忙推開女兒的房門,發(fā)現(xiàn)女兒坐在床邊,頭發(fā)散亂,兩眼發(fā)呆。他回到客廳,在沙發(fā)上坐下,把妻子摟進(jìn)懷抱,一手輕輕地拍打著后背,一手撫摸著她秀發(fā)。

        “麗君!快告訴我,家里怎么啦?”

        妻子在子坤的懷里反而放聲大哭起來,哭得高子坤也不由地急出淚來。

        “麗君!別哭、別哭!到底怎么啦?你快點(diǎn)告訴我!”

        徐麗君從茶幾上抽出幾張面巾紙,一邊擦拭著淚水,一邊啜泣著說:

        “女兒下午還活蹦亂跳像一只小鳥似的出去玩,回來后就陡然變成一個(gè)又呆又傻的人,不吃不喝,也不說話,只一個(gè)勁地流淚。不知道她在外面遇到什么事了,怎么問她,她都不說……這不把人急死了?!子坤,我可告訴你,女兒哪兒有個(gè)三長兩短,我也不活了!”

        “噢,”高子坤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把懸著的心放了下來,“麗君,女兒的事我知道,沒事!”

        高子坤說完走進(jìn)女兒的房間,妻子也跟了進(jìn)來。他們分別在女兒左右坐下來。高子坤從兜里掏出面巾紙,抽出兩張擦拭著女兒掛在腮邊的淚水,安慰道:“媛媛,爸的乖女兒!別哭!不就是那個(gè)劉芳芳的事嗎?老爸按照你的吩咐,把她安排到工地食堂去幫廚啦!老爸還吩咐人事部了,讓他們明天去給她把各項(xiàng)保險(xiǎn)辦理一下,再不辭退她啦!”

        妻問:“子坤,哪個(gè)劉芳芳?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下午四、五點(diǎn)鐘,高子坤接到女兒的電話,讓他把公司辭退的打工妹——一個(gè)叫劉芳芳的女孩收回去,不許再讓她干“吃三睡五干十六”(吃飯三小時(shí)、睡覺五小時(shí)、干活十六小時(shí))的混凝土推車活,得給她安排個(gè)輕巧的活,工錢還不能少!否則,世上就沒有她這個(gè)女兒了!他說,哎呀!那個(gè)劉芳芳人瘦力薄,在工地上一天暈倒兩次,被公司辭退,已經(jīng)回老家啦!女兒說,沒呢!我一會讓她去找你!高子坤又給女兒擦擦淚水說:劉芳芳找到我,我都按照女兒的指示精神落實(shí)到位啦!我還有什么不行的,請董事長吩咐,我照辦就是了(高子坤在家都稱女兒董事長,稱妻子總經(jīng)理,稱自己是打工仔)!

        “爸!媽!”高媛媛突然雙手捂臉,失聲痛哭?!澳銈儾恢畠盒睦锸?!”

        高子坤和徐麗君不約而同地說:“哎呀!我的祖宗!我的乖女兒!你心里有什么事,快說出來,你別哭?。 ?/p>

        是啊,女兒不說,爸媽怎知女兒心里事?可女兒也有女兒的難處,叫她怎么說呢?

        高媛媛下午在金鷹國際購物中心門外,看見陰影處躺著一個(gè)穿著破舊而且沾滿混凝土的帆布工作服的女孩,感覺挺可憐的,不由上前詢問:“你叫什么名字?天氣這么熱,為什么不脫掉外衣?”女孩抬眼望了一下高媛媛,又埋下頭去自慚形穢地說:“妹,我叫劉芳芳。我內(nèi)衣很爛很爛了,我不好意思脫掉外衣,脫掉外衣我就沒臉見人了!”

        高媛媛聽這女孩說自己的名字叫劉芳芳,心中暗吃一驚,但又想到世上同名同姓的人太多了,哪有這么巧的事兒?但她又想搞個(gè)究竟。于是,她讓劉芳芳起來,和她一起坐上石凳,問她家是哪兒的?怎么會一個(gè)人穿這身衣服躺在這兒?劉芳芳告訴了她家是哪兒的,她本來在一個(gè)建筑工地打工,現(xiàn)在被辭退了??伤荒芑厝?,她家里窮,等著錢用呢。她們那兒連續(xù)四年干旱。過去四年,顆粒無收。可那種子、化肥、農(nóng)藥、人工、血汗、淚水……一點(diǎn)沒省,全都白費(fèi)了!……妹,你的皮膚真白、真細(xì)、真好看!你看我的皮膚多難看!我們家鄉(xiāng)的姑娘,皮膚比我還難看呢!她們每天天不亮就得下地干活,天黑了才回來。我們家鄉(xiāng)沒水,河都干得裂了好大好大的縫。生活用水都靠打井,最早的打四十幾米就能見水,可現(xiàn)在打五十幾米也不定有水,都得打六七十米才見水呢!人從娘肚子里生出來一直到死,連一次澡也沒洗過!那皮膚都起皺皮疙瘩,跟榆木皮似的,能用手一塊一塊地扒拉下來呢!姑娘們也一樣。姑娘們也沒有哪個(gè)像城里人這樣燙發(fā)、卷發(fā)、披肩發(fā)的,都是扎短把、翹辮子、盤髻髻。不然,風(fēng)吹亂了遮在臉上不好干活。頭發(fā)都不光滑,吹亂了糾結(jié)起來,梳都梳不開來。高媛媛又問:你家里都有哪些人?都叫什么名字?

        劉芳芳說,我爸叫劉雨春,我媽叫王鳳英,我大妹叫劉蘭蘭,二妹叫劉花花,我弟叫劉水生,我本來還有個(gè)三妹,叫劉香香。她六歲的時(shí)候,我家比現(xiàn)在的日子還難過,我爸我媽一狠心,就把她騙到這個(gè)離我們家二百多公里的城里給扔了……

        高媛媛聽罷,淚流滿面,她對劉芳芳說:“姐,你們家真苦!”

        劉芳芳說:“妹,你咋哭啦?其實(shí),我們那兒比我家還苦的人家多著呢!”

        高媛媛說:“姐,你們那兒沒水就沒法子種地?。俊?/p>

        劉芳芳說:“妹,我們那兒高山連綿,都指著天上下水種地,天不下雨,地就白種!解決干旱唯一的辦法,就是打灌溉井。按說,我們村八百多戶,三四萬畝地,打一口井將就著也夠使了??晌覀兡莾禾F,打一口井要十好幾萬塊錢呢,咋打得起?”

        高媛媛問:“姐,連續(xù)幾年干旱,國家對你們那兒沒有說法嗎?”

        劉芳芳說:“有。年年都有救濟(jì)款、救濟(jì)糧啥的??赡谴迕穸疾恢溃急桓刹克椒至?。我們村干部把村部的房子都給賣了,賣的錢也都私分了。我們那兒的干部也沒人下去看看村民的莊稼收成好不好?老百姓日子過得咋樣?干部對自己有利的事就做,沒利的事就不做。撈一把是一把,忽悠老百姓,叫咋著就咋著,百姓什么政策也不知道。我感覺跟你們城里比,好像我們那兒還沒解放?!?/p>

        高媛媛又問明劉芳芳打工的建筑公司名稱,然后從手提包里拿出手機(jī),站起身說:“姐,你先坐這,千萬別走,我要打個(gè)電話?!?/p>

        ……

        “爸!媽!”高媛媛猛地一下子從床邊站起來說:“我從地圖上找到我的老家了。你們知道嗎?劉芳芳就是我的親姐姐!”

        女兒的話猶如平地炸響一顆天雷,高子坤和徐麗君都驚呆了!徐麗君最先清醒過來。她站起來,撲向前去,一把抱住女兒,耳鬢廝磨著哭道:“媛媛!我的女兒??!你可是爸媽的命啊!自從有你,爸媽把你含在嘴里怕化了,抱在手里怕?lián)屃?,騎在肩上怕嚇了。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拉扯大了,你可不能……”

        高媛媛慢慢拿開媽媽的手臂,雙膝跪地,雙手蒙臉,帶著哭腔說道:“爸!媽!我想好了,我不去認(rèn)姐,也不去認(rèn)我的生身父母。我求爸媽答應(yīng)女兒一件事,好嗎?”

        高子坤和徐麗君趕忙拉起女兒。徐麗君說:“媛媛,我的乖女兒,你說,哪怕天大的事,只要你爸你媽能夠做得到的,我們絕不含糊!

        高媛媛說,我想求爸媽拿二十萬塊錢去給我老家村里打一口灌溉井。我去跟我姐換一套工作服,跟我爸一塊去親手把井打好了再回來。我要住在我家里。但我向爸媽發(fā)誓:我絕不暴露我的身世!

        高子坤和徐麗君為之一振,喜笑顏開地說:媛媛真是我們的好女兒、乖女兒,長大了,懂事了,心地善良著呢!我們?nèi)家滥恪N覀兂鏊氖f。明天準(zhǔn)備一下,后天一大早就動身去給媛媛老家的村里打兩口井灌溉,好不?

        高媛媛激動地張開雙臂和高子坤、徐麗君抱成一團(tuán),激動萬分地說:“爸媽真好!”

        高子坤出資打井的事,在當(dāng)?shù)匾疝Z動,可打井的事辦得不太順當(dāng)。原因是井的所有權(quán)和管理權(quán)三天也沒談攏。高子坤要求所有權(quán)由投資該井的“董事長”指定一戶作為私有產(chǎn)權(quán);在管理權(quán)中明確每小時(shí)收費(fèi)按周邊村三十五元打八五折。而當(dāng)?shù)氐泥l(xiāng)干部和村干部不知從何種利益考慮,建議高總轉(zhuǎn)請“董事長”,將該項(xiàng)目作為公益性投資,兩權(quán)均歸村集體所有。在村民輿論的壓力下,雙方都作出了讓步,最終兩井以一公一私拍板。

        高子坤把“打工妹”高媛媛安頓在劉雨春家食宿,每天貼補(bǔ)劉家一百元,劉家既喜歡又不忍心委屈長得滿臉皺皮疙瘩并不怎么好看的“打工妹”,因?yàn)樗麄兗揖蜄|屋一個(gè)炕,十六歲的兒子跟爸媽睡,兩個(gè)女兒在西屋打地鋪。無奈高子坤堅(jiān)持要把“打工妹”安排在劉家,劉雨春就把原來睡炕鋪和地鋪的人對調(diào)了一下,讓“打工妹”和兩個(gè)女兒睡炕鋪,“打工妹”卻堅(jiān)決要與兩個(gè)姐姐睡了地鋪。談到錢,劉家人也說太多了,頂多二十塊錢,全買好菜給“打工妹”一個(gè)人吃,他們?nèi)胰吮WC不動一筷子……

        在打井的日子里,“打工妹”每天都穿著跟劉芳芳換來的那套破舊的帆布工作服,出沒在打井工地,做這做那,忙個(gè)不停。每晚收工之后,“打工妹”都與高子坤親密無間地去爬大山。

        “打工妹”每次爬山都給高子坤說一些新鮮事,提一些令高子坤也無法回答的問題:

        “爸,這山地青蛙少,癩蛤蟆多,有的地兒一不小心一腳能踩死兩三只癩蛤蟆哩!”

        “爸,這山地耗子真多,我睡的那屋是土墻,耗子洞可多咧!家里養(yǎng)著一只小貓不抵事,耗子躥躥的就不怕它,堆在屋里的那谷子、玉米啥的,耗子天天去吃。爸,你說這咋治才好呢?”

        “爸,這山地蛇也多。昨夜不知幾時(shí),屋頂?shù)粝乱粭l白蛇落在地鋪上,可把我的魂給嚇掉了!我?guī)图依锉Р窕厝垼冶鸬哪抢Σ窭锞捅P著一條黑蛇,那么長、那么粗,當(dāng)時(shí)就把我嚇哭了!”

        “爸,村里這幾天發(fā)生了幾件事,我想起就忍不住哭鼻子:學(xué)校放假了,大人下地干活,小孩丟在家里沒人照應(yīng)。有一個(gè)小孩活活地叫大狼狗給吃了,有一個(gè)小孩跑進(jìn)廢棄的沼氣池里,給毒死在里邊了!還有一對九歲的龍鳳胎,跑到山那邊的水塘里洗澡淹死了!爸,你說這都咋整才好呢?”

        那井鉆探之后,打了一百多米深,砌磚壁、安裝抽水泵、接上水管、澆水泥、修灌溉渠……地下水很旺,一口灌溉井能澆很多地呢!

        兩井打成,試機(jī)成功,那清亮亮的高原地下水,噴涌而出,奔騰向前,流入山地,干渴的莊稼露出了笑容……

        高子坤在鄉(xiāng)村干部和村民代表的見證下,代表“董事長”高媛媛當(dāng)眾宣布:一號灌溉井的權(quán)屬歸村民劉雨春所有!

        村民掌聲雷動,而劉雨春卻激動得手足無措,嘴里一個(gè)勁地叨叨:“大恩人哪!活菩薩啊……”

        高子坤和“打工妹”告別村民,準(zhǔn)備返回。全村男女老少,幾百人簇?fù)碓诘缆泛蛢蛇叺纳降厣?,敲鑼鼓、扭秧歌,給他們送行,那感激不盡、依依不舍的場面,真是驚天地、泣鬼神!

        路過的公交車快到了??墒牵藗兺蝗话l(fā)現(xiàn)“打工妹”眨眼之間變成了花容月貌、沉魚落雁、羞花閉月的美女出現(xiàn)在井旁。她原來臉上貼了“面膜”!她彎腰低首,雙手蒙面。村民們都在想:她是在哭嗎?可她很快挺直了柳腰,抬起頭來,兩手把瀑布似的黑色長發(fā)甩向腦后。村民們又在想:她哭了嗎?她身材高挑、上白下藍(lán),太美了,真是好看,以致于村民們都不敢上前看她,也不敢去跟她說一句感激的話,生怕褻瀆她那圣潔的美!她輕盈地旋轉(zhuǎn)身子,掃視著遠(yuǎn)近的山地,倏然抬頭仰望天空。

        村民們又在想:妹是什么人?

        高子坤和女兒回家之后,女兒又提出要把劉芳芳弄到家里來當(dāng)保姆。徐麗君可有點(diǎn)不樂意,說:“媛媛,你也不能我們說你胖,你就喘;說你白,你就不洗臉。你把她弄到家里來,早晚暴露了你的身世,這個(gè)家還不散了???!”

        “媽,”高媛媛舉起右手,“我對天發(fā)誓,我只知道我是你們親生的,我不知道我還有什么身世,我會一輩子伺候在你們身邊!”

        “也好?!备咦永ふf,“就讓劉芳芳來家里吧,反正家里也要個(gè)人洗洗、煮煮、里外順順的,省得再找家政了?!?/p>

        劉芳芳來到家里,雖然衣著變了,但她穿什么衣服都不能改變她的面目,跟高媛媛相比,她就是一只黑天鵝,而高媛媛則是一只白天鵝。與高媛媛相處親密無間的劉芳芳,從言談舉止感覺到,高媛媛似乎同她有血緣關(guān)系。在她回家的時(shí)候,把自己的想法說給父母聽。父母并不知道高媛媛就是打井住在他們家的“打工妹”,更不知道“打工妹”就是給他們家一號灌溉井“兩權(quán)”的人。他們背上一籃雞蛋,一壇豬油,隨女兒一起來到高家。一看這么一個(gè)大家人家,即使高媛媛真的是他們的劉香香,那也是她自己修來的福份,親生父母非要把那層窗戶紙捅破了做什么?還不如一輩子深深地埋藏在心里為好。

        責(zé)任編輯⊙青鳥

        王其華,江蘇泰州人,曾在報(bào)刊發(fā)表小說、散文,電影劇本等,出版有小說集《求愛信息》。系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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