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靈均
走失的村莊
◎張靈均
一
一個小孩子走失了,可以在媒體上登個尋人啟事,或許還能找回來。倘若一個村莊走失了,就永遠找不回來。這似乎就是村莊的宿命,誰叫她小呢?在這個地球上毫不起眼,地圖上根本沒有屬于她的坐標(biāo)。
再小還能小過一個孩子么?
對于偌大的中國來說,一個村莊走失了,并不影響月亮的陰晴圓缺,太陽還是從東邊升起,又從西邊落下。地球照例按著自己的軌道運行,這個世界不曾改變什么?沒有誰在乎一個村莊的走失。何況,連曾經(jīng)輝煌的西夏帝國,幾乎是在一夜之間走失的。到底走到哪里去了,至今仍是一個千古謎團不曾破譯。
可我卻在乎一個走失的村莊。
因為這是生我養(yǎng)我的村莊,是我離開二十多年后,再也回不去的地方。我的村莊,你又能走到哪里去?
二
早年看過一部蘇聯(lián)故事片,片名已經(jīng)記不得了,故事的大概內(nèi)容卻留在記憶的倉儲里。就在我清理存放故鄉(xiāng)的容器時,這個外國故事片先我的村莊跳出來,堵在我進入故鄉(xiāng)的倉儲通道,讓我不得不打量它的來路,與我的村莊又有什么泥鴻爪印的關(guān)系呢?
只見一條河流穿過兩個村莊。河流從什么時候穿過的,故事片里好像沒有交代,卻交代了以河為界,界碑立在南邊的河岸上,有史書為憑。兩個村落相安無事幾百年,由于兩個村莊距這條河流都有幾里路遠,誰也沒有留意一條河流會在于無聲處中向南改道了。若干年后,兩個村莊的人起了紛爭。北村的人指責(zé)南村的人,把界碑向北挪了幾百米,移過了河到了北村這邊來了。而南村的人死活不認,南村的土地?zé)o緣無故少了許多,成了一筆糊涂帳,從沒有誰會想到河流也會改道,就說界碑本來就在北邊,就有了扯不清、理還亂的麻紗,械斗時有發(fā)生。故事就這么展開了。后來這條河流干涸了,兩岸的土地完全沙漠化了。當(dāng)兩村的人認識到這些年只在爭奪土地而不斷制造流血事件,完全忽略了對土地的保護和對河流的疏浚與治理,最終導(dǎo)致兩村人不得不痛心含淚地背井離鄉(xiāng)。這是個環(huán)保題材,主要反映了水土流失,造成河流改道,土地日益沙漠化,人類生存受到威脅。故事的結(jié)尾更是讓人心里沉重,甚至是悲愴!
這個故事并非危言聳聽,卻是向人類敲響的警鐘。甚至在我國的東北、西北地區(qū),這樣的故事也不是個案了。
雖說我的故鄉(xiāng)在水草肥美的江南,在煙波浩渺的洞庭湖南岸的平原上,只要我每每憶起那個出生地我的心就在顫抖,甚至不敢去想像她不遠的將來的模樣,一個連我的想像也不敢去抵達的地方,是出于我對這塊土地的一種無奈的鐘愛,她會讓我不自覺地想起蘇聯(lián)故事片中的那兩個可憐的村莊。
這并不是我杞人憂天,青河村的走失是不爭的事實,我更不愿意以鮮花和蜜糖的謊言來掩人耳目,因為事實是蓋不住、掩埋不了的,總有大白于天下的一天,何況那種后果更加可怕。
先前,我的故鄉(xiāng)河也是穿過南北兩個村落,一分為二,滋養(yǎng)著依河生息的兩岸人家。她和不遠處的沉沙港平行,都是汨羅江的支流。在這個湘江和汨羅江尾閭的堤垸里,這樣的水系還有許多,她們不是湘江的支流,便是汨羅江的支流,最終她們都匯入南洞庭,成為洞庭湖的源頭之水。
然而,這條源頭之水在好多年前就干涸了,完全可以說是一種非正常死亡。
三
我知道,有河流的地方,就有村莊。我的村莊就依附在青河的身邊生息。只要春季來臨,青河便開始漲水。水大的時候,會爬上河岸,把岸邊的草根都刨出來洗得白白。
從小我就喜歡這種漲水的感覺。尤其是晚上,青河會把那種漲水的聲音送過來,我能分辨出春雨從天而降的聲音,河水漫溢的聲音,是兩種不同的韻律。我更喜歡聽泛子的鯉魚在淺灘的水草里弄出的聲音。它能穿透你的心靈,激起水波一樣的漪旎,讓你一覺醒來就直朝河岸走去。
一夜之間,那恬靜、清澈的河水盈滿河床,像要臨盆的孕婦,漲得兩岸掩都掩不住了,那肚皮子一覽無余。這個時候的村莊可熱鬧呢,大家都朝河岸上涌。男人們站在河岸上用扳罾捕魚,常常一長串扳罾并排立著,像一道風(fēng)景線。婦女們洗衣、淘米,有放鴨的船兒劃過,鴨兒是歡快的。孩子們在河岸竄來竄去,打水漂的、放紙船的,那高興勁兒不知從什么地方說起。還有牛兒家畜們都上來湊熱鬧了,一條條蚯蚓爬上岸,成為雞的美食,草叢里的禾蚤子藏也藏不住,被狗兒逗弄得跳來跳去。
這個時候的空氣是濕潤的,柔和的。雞鳴犬吠聲也越來越密集。春天在我年少的眼里是綠色的。記得讀初一時,我曾以《春天》為題,寫下一篇自己十分得意的作文,受到語文老師的大加贊譽,并在課堂上作為范文朗誦了,這篇讓我驕傲了許久的的作文至今還記得開頭:
“幾場春雨,把所有的綠意溶進了清澈的河水中。河水本來綠得青翠,加上兩岸樹木、花草的倒影,便綠得愈發(fā)誘人了。雨后的早晨,我照例去青河挑水。穿過屋后的那塊菜花地,就到了青河碼頭。我挑著一擔(dān)擔(dān)河水,就像挑著一擔(dān)擔(dān)春天,盛滿水缸。水缸滿了,我也累了,倚在水缸邊,我發(fā)現(xiàn)水缸里有小魚,是才孵的魚籽哩!”
之后的好久一段日子,我每次都爭著去挑水,不完全是要贏得父母的夸獎,而是要從河里挑回更多的魚籽,讓魚籽在水缸里長大。我把米粒和青菜葉子悄悄放進水缸,放進我那年春天的期待和少年的幻想。一天因課文背誦得結(jié)結(jié)巴巴,被老師多留校了半個鐘頭,回家的路上,便感覺情形不對勁。往日的這個時候,正是各家各戶的煙囪都冒著炊煙,屋前屋后總有一些大男人們在菜地里,或刨地,侍弄疏菜,或隨意轉(zhuǎn)轉(zhuǎn),等候家里的堂客把飯弄好了,出來喊吃飯才回家。而今天連貪玩的幾個鬼崽子也沒個影兒,村子像死絕人似的,異常寂靜,顯得有些恐怖,我輕輕推開門,母親被我的神形嚇了一跳。母親說她到河邊尋我和弟弟去了,也是剛進屋。我這才從母親那兒得知,河里不知被誰投了農(nóng)藥,魚都毒翻了,全村的人都去撈魚去了。我拔腿就跑,像一個田徑運動員沖刺一樣,把母親的阻止聲落到后面好遠。這條河流的情景,那真叫壯觀,我至今還記憶猶新。連鄰村的人也趕來了,簡直把一條河流都弄翻了,河水變成死魚和活人熬出來的泥湯了。我那次只趕了個尾場,還后悔得咬牙切齒,好些日子也不能平靜下來。
打那以后,村子里吃水便成了一個大問題。井打不出水,地下水引不上來。即使有的井能冒出水來,那是什么水?厚厚的一層鐵銹色的鈾水,吃了要死人的。有人合計挖塘等老天下雨,可是雨下來了也留不住,不知到底從那兒泄漏出去了。大家只好到平常用來洗衣的溝渠里挑,有時溝渠兩邊的壩上被人墾荒出來,種上黃豆、芝麻、玉米或其它什么農(nóng)作物,遭來蟲子,灑上農(nóng)藥,只要下雨便洗涮入了溝渠里,又讓人遭遇新的水殤。為吃水事件械斗時有發(fā)生。有人喊天,有人搖頭,還叫人怎么活?
在戶籍管理那么嚴(yán)格的年代里,有人家一夜之間卷起微薄的家當(dāng)消失得無蹤無影。不隔幾天,又是一戶人家跑了。村里派民兵夜晚巡查堵截,甚至把出村的路都挖斷了,卻還是有人家像躲溫瘟一樣上天入地了,找也找不著了。
沒門路和膽怯的人家留在村莊里堅守。
我那時每天盼著下大雨,又特別害怕下大雨。大雨能讓家里的大水缸接滿雨水,卻又讓我上學(xué)的路泥濘深厚,不摔跤身上衣服也濺得像菜花一樣黃斑點點,十足的泥腿子。我也就無心讀書,好像讀書只是為父母完成一項工作任務(wù)似的。
我家直熬到父親右派平反才舉家進城。
四
一晃三十多年過去了。
故鄉(xiāng)陌生得成了一個地理概念了。多少次,夢無厘頭接來了故鄉(xiāng),又送走了故鄉(xiāng)。我在一驚一乍中,常常神經(jīng)恍惚,生出一種故鄉(xiāng)恐懼癥來。多少次,我是有機會回去的,而每次的這個時候,就有“近鄉(xiāng)情更怯”的感覺,也至以各種理由回避了故鄉(xiāng)。
責(zé)任編輯⊙裴秋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