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寧 /于曉威

瑋積在北方某座城市念書的時候，有兩個好朋友，儲文和卜小強。卜小強是瑋積后來認識的?，|積第一學(xué)期結(jié)束后回家滯留了半個月，當(dāng)他再次回來，疲憊的身影在窗外黃昏的天光中一點點模糊，儲文在旁邊呷了一口茶水，說：

班里新來個小子。挺牛。

啊？瑋積說。

班主任讓他做了體育委員，天天早晨5點鐘就挨個寢室叫啊喊的，上操場跑步。

不去不行？

不去不行。

瑋積最打怵起早做任何事情，儲文也是。環(huán)境和所從事的專業(yè)養(yǎng)成他們一種慵懶的情緒?，|積相信全班大多數(shù)人都是這樣。他把一盆洗腳水從窗口潑出去，回頭問儲文：門你鎖住了嗎？

鎖住了。儲文說。

瑋積重新按了按門，轉(zhuǎn)身把自己的床坐得吱嘎一響。

愛誰誰吧，咱不尿他?，|積說。

早晨天沒亮，瑋積就被走廊一陣雜亂的聲音吵醒。起來啦，起來跑步。一陣晉北口音在走廊里回蕩，伴著嘭嘭啪啪的敲門聲。聲音來到這扇門上，很急促，但并不魯莽，過了一會兒就轉(zhuǎn)到隔壁了?，|積在黑暗中暗自笑一下，轉(zhuǎn)身睡去。

他不能真的睡去。幾分鐘后，窗外響起短促有力的口令，齊刷刷的腳步聲讓他的神經(jīng)一點點敏感振奮起來。在屋子里充滿草稿紙和墨水混合的氣味中，瑋積深深地呼吸一口，胳膊在空中掙扎了一下，心想，也該鍛煉鍛煉了。

去食堂打飯的路上，瑋積在拐角處遇見了卜小強。卜小強雙手端著飯菜，一邊防止湯汁灑出來，一邊仰起臉沖瑋積點頭?，|積在那一刻感覺挺特別，卜小強并不討厭。

下半年，卜小強和儲文一樣，成為瑋積形影不離的朋友。

這座學(xué)校處在城市的邊緣，門前是一條終日塵土飛揚的大道。道邊的指示牌上，分列著烈士陵園、火葬場、敬老院……瑋積所在的學(xué)校被擠在當(dāng)中，顯得落落寡合和不合時宜。每當(dāng)陰晦的雨天或風(fēng)起的黃昏，大道上總散發(fā)出一種與死亡、衰老、畸形相關(guān)聯(lián)的氣息。

食堂的伙食一直令人撓頭費解，它的價格總是不能與季節(jié)性蔬菜豐收達成人們預(yù)想中的反比。夏季來臨，人們動輒在顏色失真的菜肴中發(fā)現(xiàn)蒼蠅、蠹蟲和其它小生物。去他媽的。人們在發(fā)出咒罵的同時，用熟練的動作把飯盒往桌子上一扣?？梢韵胍?，操場一角圈欄里的兩頭小豬一天天肥大起來不是什么難題。

這個夏季異常炎熱?，|積的朋友儲文在去食堂打飯的路上內(nèi)心嘀咕著，熱，真熱。如果不是火熱的驕陽使他頭昏眼花，或者不是酷悶的空氣使他煩躁難當(dāng)，那么在他踏進食堂后的幾分鐘內(nèi)，發(fā)生的將是另一回事情。

來一份豆芽炒肉。儲文說。儲文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吃過一點肉星了。儲文退出人群后，順手用鋼匙翻了一下飯盒里的菜。他的好奇心被提起來，接著又翻了更多下。偌大的飯盒里，除了一塊半焦的爆鍋用的肥肉外，竟再沒有一塊葷腥。儲文回頭看看擠不透的窗口，想起身上到此為止沒有一張飯票了。他順手把飯盒扣在圓桌上。他以為那里仍是以前的白塑料布呢，可那里為迎接上級的客人剛剛換成雪白的棉質(zhì)臺布。在一片驚愕聲中，被太陽烤花了眼睛的儲文毫不費力地在黑板上盯見“豆芽炒肉”四個字，他抓起筆極有耐心地改成“豆芽找肉”，然后在同學(xué)們一陣大笑聲中走出食堂。

儲文永遠走出了食堂。在被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狠狠地訓(xùn)了一頓后，他決定自己開伙。

當(dāng)天晚上，儲文在宿舍用電爐和鐵鍋自備了一頓飯菜。他把瑋積牽到座位上，來，吃吧。

瑋積的目光不安地向四周掃了掃。

沒事兒，儲文說，做點小灶怕什么？

瑋積笑了一下。

恰巧門口人影一閃，卜小強正哐哐敲著飯盒去食堂打飯?，|積直起身去門口喊住他：一塊吃吧。

卜小強推拒著。

瑋積說，都是朋友，客氣什么？

卜小強只好把空飯盒放在一邊，到桌子前坐下來，瑋積和卜小強嘮著，偶爾給他推讓一些儲文做的飯菜?？粗沸娕d致盎然的樣子，儲文忽然有了一絲不快。

卜小強不久搬到瑋積和儲文的宿舍里住下了。

瑋積和儲文的宿舍一共4個人。第二學(xué)期還沒有結(jié)束，同寢室的一個廣西籍的同學(xué)不念了，空出一張床位。瑋積覺得卜小強和儲文一樣，都是自己的好朋友，就商量讓卜小強搬過來同住。這樣容易加深友情，也能更好的形成一個學(xué)習(xí)氛圍和生活環(huán)境。瑋積對自己這樣做感到很滿意。

卜小強仍舊每天早晨叫醒同學(xué)出操跑步。他強健的體魄和響亮的嗓音好像生來就是干這個的。這一次，瑋積和儲文也難逃例外，每天清晨都被卜小強粗大的手掌搟面條一樣搓醒。卜小強的恪職盡責(zé)有時是不近人情的。他有一次甚至把正在患痢疾鬧肚痛的儲文給喊醒了。

儲文當(dāng)時睜大了眼睛，直直地看著卜小強，說了一句：熊樣。

你說什么？卜小強問。

裝蒜。儲文閉上眼睛，拖著長腔繼續(xù)埋汰他一句。

卜小強其實有他的苦衷。他曾對瑋積和儲文說：我能看著同寢室的人睡得賽豬，轉(zhuǎn)身去喊別人出操么？這不是搞腐敗么？

卜小強說話的調(diào)子是晉北口音，聽起來顯得古里古怪的。

卜小強的職責(zé)不久被宣布停止了。儲文幾乎當(dāng)著卜小強的面找來班主任，儲文抬起一雙因睡眠不足稍顯懶散的、因而讓人疑為傲慢的眼睛，對班主任說出種種理由。文人，他說，當(dāng)然也可以說全班大多數(shù)人——一個特殊習(xí)慣是晚間熬夜創(chuàng)作。如果早晨再起早，你不是要把我們折磨瘋么？

班主任不知出于什么考慮，沉吟了一會兒，點頭認同了。

卜小強一連幾天顯得有點灰神敗氣，他有時會在大伙閑下來的夾當(dāng)兒，冷不丁冒出一句：其實我早就不想干了。

其實我早就不想干了。

卜小強夜里開始說夢話。他的夢話全都是出操時的口令：

齊步——走！

向左轉(zhuǎn)——走！

向右轉(zhuǎn)——走！

卜小強大聲用晉北口音喊著。儲文有經(jīng)年的神經(jīng)衰弱癥，卜小強總是在儲文好不容易睡著以后這樣說夢話。

卜小強不知什么時候也開始自己開伙了。瑋積稍微注意一下，卜小強的伙食標準不比儲文好。卜小強喜歡吃炒雞蛋，他的打蛋方式很特別，兩只手各握一個雞蛋，相互一磕，再向下甩飛鏢似的一甩，蛋汁就“噗”一聲穩(wěn)穩(wěn)跳進鍋里?，|積每次都被這種場面吸引，每次又都不能欣賞盡興。卜小強是很節(jié)儉的一個人。

卜小強和儲文烹炒的香味常常彌漫了整個走廊。同學(xué)們有時三五成群過來探一下頭：嘿，又鼓搗什么好吃的？

他們這么問。

喂，真賣力想把學(xué)校食堂搞垮?。?/p>

陳亞玲有時也過來。陳亞玲是儲文剛交上的女朋友，個頭不高，但是面容姣好。她在這兒和儲文一起忙碌的時候，卜小強看著地面直蹙眉頭：臟，真臟。

哪里臟了？陳亞玲敏感地回頭問。

臟，地真臟。卜小強說。

這都是我們大伙弄的嘛！陳亞玲不屑地說。

沒有！卜小強斷然否定，我從沒往地下弄白菜葉、果皮、水漬。我沒有。

陳亞玲輕輕地笑一下。

卜小強找來拖布，很起勁地打掃著。陳亞玲被激怒了，她看一眼背向這邊看書的瑋積，大聲說道：

卜小強，你總是在人前這樣裝憨。屋里沒有人的時候，你從來都不打掃。

屋里沒有人的時候我不打掃——卜小強不緊不慢地說，你又在什么地方看見了呢？

陳亞玲氣得說不出話。

儲文和陳亞玲終于把菜燒好了。儲文對瑋積說，來，吃吧。

不，不了。瑋積頭一次這樣說。

怎么啦？

我不餓，待會兒再說。

過了一會兒，卜小強的菜也燒好了。卜小強拽著瑋積的胳膊，說：

快點，要涼啦！

瑋積顯得十分尷尬，連連擺手說：別，別。我不餓，真的。

人家?guī)е愕姆輧郝铩２沸娬f。

我知道，你快吃吧。我不餓。瑋積邊說邊手腳拙笨地去找飯盒。他的飯盒好久沒有用了，里面沾滿一層綠色的油斑。

從食堂打飯回來的路上，瑋積忽然覺得自己非常沮喪，很庸俗似的。

你猜卜小強的情緒為什么一直不好？中午的陽光令人懨懨欲睡。在宿舍里，儲文問瑋積。

不知道，瑋積說。

卜小強是因為早晨不能為同學(xué)們喊操跑步了。卜小強喜歡凌晨去敲女生宿舍的門。他跟我說過，那里面會響起嬌嗔聲和窸窸窣窣的穿衣聲。他喜歡看穿著薄衫的女生在晨風(fēng)中跑動時顫動的胸部，還有挺直的小腿。

瑋積在一邊沉默不語。

你沒聽我說話，瑋積。儲文生氣了。

沒有?，|積說。

沒有吧？儲文說。

沒有沒聽你說話，瑋積忽然煩躁起來。他也不知道自己說的是什么。

你看卜小強這個人有點意思沒有？

嗯?，|積說。其實，他心里寧愿相信這樣一個傳聞：卜小強通過早晨訓(xùn)練大伙跑步與一個女生互萌好感，接觸中少不了羅曼蒂克式的暗自傳情。但是，隨著早操活動的停止，他們之間一些可堪品味的情節(jié)——就像哲人說過的“有意味的形式”——也銷聲匿跡了。另一個男生乘機取悅了那個女生。

瑋積寧愿讓自己相信這個類似杜撰的傳聞。

下午臨上課前，陳亞玲來到瑋積的宿舍，儲文跟在他后邊。陳亞玲一進來就臉頰微紅地一直看墻上的世界地圖。儲文等到卜小強走出門去，悄悄地對瑋積說：

我想和她在一起待會兒。我連吻她一下都沒有過。

噢?，|積一直望著窗外。他愣了一下，忽然聲音很大地說。

下午是什么課？儲文問，是老高頭的《普通邏輯》嗎？

可能吧？瑋積說。

要么是江一帆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談？

可能吧。

儲文顯然舍不得丟棄江一帆的講座。儲文說：你去樓上教室聽課時，坐到咱們寢室天花板的位置，如果是文學(xué)講座，你就跺三下腳，我會去聽的。否則就沒事了。

瑋積關(guān)上門走后，儲文費了很大氣力才把陳亞玲引到自己床邊坐下。你渴嗎？儲文問。

陳亞玲搖搖頭。

你累嗎？儲文覺得自己很渴，就在他轉(zhuǎn)身去拿茶杯的同時，陳亞鈴忽然在身后說，我知道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儲文回過頭，慢慢挨近陳亞玲坐下，輕輕握一下她的手，你知道我要做什么？

陳亞玲把臉抑起來，一雙眼睛認真地注視著儲文。就在這時，宿舍的天花板輕輕傳來三下響動。

儲文拉著陳亞玲的手一直躥上二樓教室。在那里，老高頭正在啰里啰嗦地講《普通邏輯》。甲和乙是好朋友，甲和丙是好朋友，老高頭說，所以甲和乙也是好朋友，這個三段論違反規(guī)則，推理不成立。

儲文坐下后，用眼瞟了瞟旁邊的瑋積。他看見瑋積聚精會神地聽著，而和瑋積同座的卜小強，此時正歪坐在一只椅子上，翹起一只被汗?jié)n浸得像白堊紀巖石一般的球鞋，篤篤篤悠閑地磕著地板。

晚上，全班同學(xué)都得知一條消息，儲文和陳亞玲將受到學(xué)校警告批評。儲文是夜晚熄燈鈴響過一個小時之內(nèi)在陳亞玲宿舍度過的。陳亞玲宿舍其他同學(xué)都回家了，那一天是周未。

儲文過后曾無數(shù)次自語，沒有誰知道我在那里，沒有的，除了瑋積。

而瑋積，也曾經(jīng)一次次把目光投向卜小強，然后又挪向窗外。

瑋積一直預(yù)感到儲文和卜小強之間會發(fā)生什么。當(dāng)事情急促而又認真地來到時，瑋積還是感到一些意外。

事情發(fā)生在臨畢業(yè)前最后一次考試的前一天晚上。

晚上12點10分，住在雙層床下鋪的卜小強已經(jīng)快入睡了。儲文在上鋪仍嘩嘩地翻動書本和資料，熾亮的日光燈在靜謐的室內(nèi)嗡嗡響著。

睡吧。卜小強說，明天就考試了，要早點睡。

明天就考試了，儲文邊說邊快速閱讀資料，要晚點睡。

把燈閉了，卜小強說，我睡不著。

不行。儲文說。

儲文剛說完，卜小強已經(jīng)下地把燈閉了。儲文從上鋪跳下來，掀開了卜小強的被子，一拳打過去。卜小強抱住儲文的腰，兩人在地上滾起來。他們都不吭聲，但是彼此的拳頭都蘊含了阻滯已久的懣怨和力度?，|積開始還以為兩人在開玩笑，等到他急急上前分拉時，其中的一個已順手摸起啤酒瓶向?qū)Ψ筋^部擊去。

我的頭?，|積聽見一個聲音喊。

這是瑋積所在學(xué)校建校來第一起學(xué)生內(nèi)部毆斗事件。

不久，瑋積和班里的同學(xué)們畢業(yè)了。瑋積回程的車次最早，收拾行囊臨走時，他在教室看見了儲文。儲文說，我去送你。卜小強在宿舍忙著打背包。卜小強看著他倆走下來，半天沒說話，后來才遞過瑋積的一件外套，對瑋積說：我不送你了。

瑋積和儲文已經(jīng)走出好遠了，身后還能聽見卜小強攆出校門口飄蕩在靜寂大街上的、顯得古里古怪的晉北口音。

——我不送你了。

站臺上，瑋積和儲文在等火車進站。人很擁擠，因為不是始發(fā)站，車廂里恐怕沒有多少空座位。儲文拖著一只笨重的包裹，在列車尚未停穩(wěn)時抓住扶手在地上奔跑著。一個列車員從斜刺里堵住儲文，使勁地掄過去一巴掌。瑋積在被儲文用力推上列車的一剎那，聽到身后傳來年輕列車員對儲文粗魯?shù)倪沉R。

列車重新啟動了。瑋積坐在臨窗的座位向外看，儲文正和那個列車員爭辯著什么。后來又走近兩個管內(nèi)人員，他們一同推搡著把儲文給領(lǐng)走了。

瑋積覺得一口氣猝然從鼻孔沖出來，眼睛隱隱地發(fā)酸。

他掏出外套中自己的手帕。那里驀然滾落出一枚哨子，鐵質(zhì)的，邊緣處磨得發(fā)光。他記起這是卜小強上操時用過的?，|積抬眼望著窗外扭曲的田野，田野廣袤無垠。他有一刻就那么靜靜地坐著，望著，讓眼前的景物在視線里飛快地閃過，耳邊響起隱約的、斷續(xù)的哨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