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鬼 金
如同你,我們走向陰影指示的地域;如同你,我們沒有歸宿?!旯侗╋L雨》
悲傷起1
寶墜有一個媽媽,有三個爸爸。這個世界上的事就是這樣,奇妙但也帶著凄楚,寶墜能說什么呢?這不是他能決定的,他希望只有一個媽媽,一個爸爸,可是,不能,他沒有這個決定權,這個決定權在他媽媽的手里。寶墜媽對寶墜說,叫這個男人爸爸,寶墜就只好叫那個男人爸爸,要是寶墜不叫的話,寶墜媽可能會眼淚汪汪的,有時還會踢寶墜的屁股,要不就會揪住寶墜的耳朵說,叫爸爸。就這么回事。那些爸爸是寶墜媽給寶墜的,盡管寶墜不愿意,但為了不讓媽媽傷心,寶墜只好叫那些男人爸爸。
——爸爸。
——爸爸。
……
這就是寶墜的童年。
寶墜媽生寶墜的時候,寶墜第一個爸爸已經(jīng)死了,寶墜媽是在去煤礦上看寶墜爸的路上生下了寶墜。寶墜媽那天正腆著大肚子給圈里的豬喂食,一個郵遞員把一張電報交給她。她看到電報后,愣了愣,然后,冰山倒塌般地嚎哭起來……
郵遞員嚇了一跳,連忙扶住寶墜媽問,怎么了?怎么了?他看了寶墜媽手里的電報,怔住了,像一個木頭樁子。他嘆息著說,大妹子,你還懷著身孕,要為孩子著想啊!后來,那個郵遞員走了。寶墜媽開始收拾東西,去礦上。她不是一個人,還有寶墜。只是寶墜還在她的肚子里。但,寶墜感覺到了母親的悲傷,她的悲傷讓寶墜活動的世界里的羊水都變得冰冷了,寶墜蜷縮著身體,瑟瑟發(fā)抖,被那根臍帶牽扯著,還好,寶墜沒有凍死在那羊水的世界里。也許因為母親的悲傷,寶墜提前降生了。
那應該是深秋了,道路兩邊的莊稼都收割完了。零散的牛羊在地里,還有一群烏鴉。寶墜媽癱軟在路上,她掙扎著生下寶墜,咬斷臍帶,把寶墜包起來。她已經(jīng)沒有力氣了,趴在地上看著遠處的路,看不到盡頭。一輛過路的馬車救了他們。趕車的是一個中年男人,他看見寶墜媽躺在地上,就吆喝著他的馬停住了。
寶墜媽有氣無力地說,大哥,幫幫我們。
寶墜媽說的是我們,自然她已經(jīng)把寶墜當成一個人了。
中年男人說,上車吧。
寶墜媽艱難地想站起來,可是又坐在了地上。中年男人只好攙扶著寶墜媽,上了馬車。
中年男人問,大妹子,這是要去哪???
寶墜媽嘴唇顫抖著,眼里泛起了淚花說,去礦上。
中年男人瞪大眼睛問,礦上出事了?你……
寶墜媽淚光閃爍,帶著哭腔說,是娃他爸……
中年男人愣了一下,眼睛里現(xiàn)出一絲同情的目光。他“駕駕”地吆喝著他的馬,那語氣仿佛充滿對煤礦的仇恨。
寶墜哭了,第一聲啼哭,在空曠的原野上回蕩著,仿佛讓那些沉睡的萬物蘇醒,讓那些即將要沉睡的猛醒。凜冽的哭聲,如一道閃電劃破深秋的沉寂。凜冽的哭聲,如墜落的種子憤怒地飄落到泥土深處。
中年男人說,這小子哭得還真有勁,將來一定會有出息的。
后來證明,中年男人的話錯了。
你們不會想到,寶墜媽竟然在寶墜不會說話的時候叫他對著一個死人喊,爸爸。
中年男人把他們帶到礦上的時候,礦上集聚了很多人,還有哭聲。
中年男人說,我走了。
寶墜媽說,謝謝您大哥,我也沒什么謝您的,是您救了我們孤兒寡母的,我給您磕一個頭吧。
寶墜媽抱著寶墜就要給中年男人磕頭。
中年男人連忙扶著寶墜媽說,不用,不用……
寶墜媽還是堅持著要給中年男人磕頭。
中年男人走了,寶墜媽抱著寶墜,對著中年男人背影磕了三個響頭,寶墜媽還對著還什么都不懂的寶墜說,孩子,這是好人啊,將來,我們要是遇上了,一定要好好感謝人家,要是沒有人家,我們母子倆可能就死在路上了……
寶墜媽抱起寶墜開始向人群擠去。人挨人,人擠人,哭聲從人群里面流水似的嘩嘩地流淌出來。
“擠什么擠?”有人說。
寶墜媽說,我找我家男人。
人們聽到這句話,開始讓出一條道路。
他們小聲地說,又來了一個家屬。看看,那懷里的孩子,還那么小,老天爺真是作孽啊!
寶墜媽擠進人群,看見十幾個躺在地上的尸體。寶墜媽懵了。她不知道哪個是寶墜爸。有的尸體旁邊有親屬在哭。
一群蒼蠅嗡嗡的,像一塊舞動的黑紗。
這時候,走過來一個戴眼鏡的馬臉男人,他問寶墜媽,你找誰?
寶墜媽說,我找馬路生。
戴眼鏡的馬臉男人說,正等著你來呢,本來應該礦上派車去接你的,可是礦上實在困難,現(xiàn)在又出了這事,您受累了……
寶墜媽問,我男人呢?我男人呢?
戴眼鏡的馬臉男人說,你別急……
寶墜媽說,電報上說,我男人出事了,他到底咋樣?是不是……
戴眼鏡的馬臉男人慢吞吞地說,是這么回事……
寶墜媽眼含著淚,推開戴眼鏡的馬臉男人,沖向那些尸體。
寶墜媽喊著,路生……路生……我來看你了……我來看你了……我還帶來了你的兒子,你的兒子,你有兒子了……路生……
寶墜媽喊著,在尸體中間找著。
這時候,被辨認出來的尸體被抬走了。那些家屬跟著,他們的哭聲也緊隨著,貼著地,撞著天。地上,還剩下五、六具尸體,但都面目全非,看不清楚是誰。寶墜媽抱著寶墜,喊叫著,路生……路生……你要是有知的話,你就給個動靜……你現(xiàn)在是有兒子的人了……你當?shù)恕阒绬??我懷孕的時候,你不是給孩子起好名字,叫寶墜嗎?現(xiàn)在,我和寶墜來看你了……你給個動靜……
尸體仍靜靜地躺在那里,一動不動。
寶墜媽對寶墜說,你喊爸爸,你喊爸爸。
寶墜怎么喊,寶墜還不會說話。
后來寶墜媽意識到自己懵了,她擰了寶墜一下,說,你哭……你哭……你爸就會聽見,就……
寶墜沒哭。寶墜哭不出來。寶墜媽拿寶墜也沒辦法。那畢竟是一個嬰兒。一個剛剛從她的子宮里爬出來不久的孩子。
一個苦命的孩子。
后來,一只蒼蠅在寶墜臉上嗡嗡地飛著,寶墜咧開嘴哭了。這一哭,就沒有停下。寶墜的哭聲撕裂著悲傷、凝滯的空氣,直到……
現(xiàn)在想想,也許那只蒼蠅是帶著寶墜爸的魂。
寶墜的哭聲像冬日河水里的冰凌,蔓延著。寶墜媽抱著他,在尸體間穿行著,突然,發(fā)現(xiàn)一個男人的腳動了動,她抱著寶墜,撲過去,她把寶墜放到地上,用手擦著那個男人的大腳,她仿佛看到了什么,哭聲嘩地從她的身體里沖出來……
寶墜媽哭喊著,路生……路生……你怎么能這么狠心……就這么扔下我們……你看看……你有兒子了……你看看……
寶墜媽抱起寶墜,叫地上的那個男人看。寶墜媽說,路生,你睜開眼睛看看……看看啊!你有兒子了……你當?shù)恕悴皇窃缇拖胍粋€兒子了……你怎么能這么狠心……你睜開眼睛看看?。÷飞?,你看看??!你看他的眼睛多像你……
寶墜的哭聲像嘩然坍塌的銀河,砸在尸體上,但那個男人都沒有睜開眼睛。但奇跡還是發(fā)生了。只見,從他的鼻孔里、眼睛里、耳朵里、嘴里,突然,涌出了一股紅色的液體,像無數(shù)的根須爬出來。后來長大后,寶墜知道那是七竅出血。那也說明,他見到親人了。他在冥冥之中知道有寶墜這個兒子的存在。
寶墜沒有想到,第一次見到爸爸,爸爸卻是那個樣子,他在寶墜以后的生活中是模糊的,也可以說是沒有的。真正讓寶墜感覺到爸爸的溫暖的是寶墜的第二個爸爸,寶墜也當他是真正的爸爸。
2
寶墜四歲那年。有一天,鄰居王姨來了,和寶墜媽在屋子里說著什么。寶墜蹲在地上看媽從鎮(zhèn)上買來的一個馬蹄表,聽著它嘀嗒嘀嗒的聲音。寶墜對它充滿了好奇,那兩個剪刀似的指針一下一下地轉動著。寶墜甚至拿起來,晃了晃,可是,仍舊嘀嗒嘀嗒地響著。寶墜媽說,別弄壞了。寶墜小心地放在了柜子上,對著它發(fā)呆。手還是禁不住癢癢的,想去摸,去摸那閃亮的金屬外殼。那嘀嗒嘀嗒的聲音仿佛跑了出來,在屋子里響著,又仿佛跑進了寶墜的身體里。在寶墜屏住呼吸的時候,寶墜的耳朵能聽見它在身體里響著。寶墜嚇壞了,說,媽,這馬蹄表跑到我的身體里了。寶墜媽笑了。王姨也笑了笑。寶墜說,你們笑什么?不信,你們聽。寶墜撩起衣服叫她們聽。她們哈哈地笑著。她們的笑聲淹沒了馬蹄表的聲音。
寶墜爬到窗臺上,看著窗外的落日。落日像一個燒著的火球,先是燒著了天空,然后燒著了山,山上的火和天上的火燒到了一起。那時候,寶墜想太陽也是要睡覺的。它的媽媽也在等著它。還有,它的爸爸??墒?,寶墜沒有爸爸,寶墜只有媽媽。王姨什么時候走的,寶墜不知道。當寶墜回過頭,看媽的時候,媽站在鏡子前看著自己。她攏了攏頭發(fā),抿了抿嘴,又笑了笑。她笑得是那么好看,就像有一朵花,開在臉上。寶墜肚子咕嚕嚕地叫起來。寶墜喊叫著,媽,我餓了。媽沖著寶墜笑著,那微笑看上去是那么的甜美,感覺就像是吃過的棉花糖。寶墜媽說,媽這就去做。
落日不見了。
天黑了。
遠處的山巒像野獸般潛伏在那里,有一絲恐懼從遠處逼近寶墜,從窗臺上下來,盯著馬蹄表里那把剪刀,聽著它咔嚓咔嚓地剪著什么。
第二天,王姨來了,把寶墜媽帶走了。
寶墜問,媽,你們干什么去?
寶墜媽的臉羞紅了。
還是王姨嘴快說,去給你找爸爸。
寶墜愣了一下說,我爸不是死了嗎?
關于寶墜爸死的話題,是媽告訴寶墜的。因為寶墜在村子里跟小朋友們玩,他們都說寶墜是一個沒爸的孩子,寶墜就回家問媽,寶墜媽說,你爸死了。
寶墜媽聽了王姨的話,站住了。
王姨看了看寶墜媽說,咋了?又想起你那個死鬼了?。克哪炅?,你這么為他守著,也是他的福氣,你不能為一個死鬼活一輩子?。∫粋€女人,總得需要一個男人來疼的……不是嗎?再說了,你們孤兒寡母的,這日子也成問題……再說了,晚上,天黑了,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連個暖腳的人都沒有……難道你就認了嗎?再說了,朱河是我遠房姑姑家的孩子,我知根知底的,結過婚,但媳婦死了好幾年了,是一個本分、老實人,你要是嫁了他,對你們孤兒寡母的也是一個照應不是?再說了,人家朱河還是城里戶口,還在軋鋼廠工作……
寶墜媽站在那,一動不動。
王姨過來拉寶墜媽,說,走吧,去看看,說不定就是一個你中意的呢?
寶墜不知道王姨說的是什么,但寶墜知道可能要有一個爸爸了。寶墜的腰桿子一下子就直了起來,大聲地說,我要有一個爸爸,那么二胖子他們就不會欺負我了,他們要是敢欺負我,我就叫我爸揍他們。
王姨說,秀枝,你看,孩子都這么說了,還是走吧?為了孩子你該考慮再走一家了。
王姨拉著寶墜媽,走出屋。寶墜媽回頭對寶墜說,別出去瞎跑,就在家呆著,媽一會兒就回來。
寶墜小眼珠轉著,佯裝答應。
在她們走出屋后不久,寶墜就偷偷地跟了出去,瞄著她們的身影。她們繞過村里的人家,向草湖走去。寶墜貓著腰,不緊不慢地跟著,就像一個幽靈。她們越過鐵路,來到草湖旁邊的公路上,站在那里等著。寶墜媽的頭上還系了一個紅手絹,看上去就像是一團火。寶墜趴在鐵路旁邊的小山坡下,看著她們。等了一會兒,寶墜看見媽要往回走。王姨拉著她,兩個人撕撕扯扯的。后來,兩個人不撕扯了,坐在了湖邊。寶墜看見媽還往湖里面扔著石子,看著那好看的漣漪,寶墜手也癢癢了,想沖過去,也打幾個水漂,但,沒有。寶墜趴在那里像一個偵察兵在注意著周圍的動靜。很長時間不來湖邊玩了,因為二胖子他哥前不久淹死在湖里了,寶墜媽就不讓寶墜到湖邊來玩了。就是那次,二胖子在苞米地里把寶墜揍了,應該是昏了過去,直到寶墜睜開眼睛的時候,發(fā)現(xiàn)在家里,是寶墜媽把從苞米地里把寶墜找到的,還是小細米告訴寶墜媽的。后來,寶墜就聽到二胖子他哥出事了,淹死在湖里了。從那以后,寶墜媽對寶墜說,你要是再敢到湖邊玩,我就打折你腿。寶墜害怕了,尤其是媽的目光,還有媽說話的語氣,怕是真的。
一列火車呼嘯著,從鐵軌上開過去。帶過來的風,呼呼的,寶墜連忙閉上眼睛,身體里充滿了車輪碾著鐵軌的聲音……
十幾節(jié)車廂的火車很長時間才開過去。
當寶墜睜開眼睛,看見一個推著自行車的男人站在王姨和媽旁邊。寶墜匍匐著,爬過鐵軌,向前又進了一步,但寶墜仍看不見那個人的臉。他背對著寶墜。寶墜的目光張牙舞爪,企圖搬過他的身體,可是,寶墜的目光跟他的年齡一樣,是弱小的。寶墜只好趴在那里,等待著??茨莻€男人的背影,寶墜想這個人要是對付二胖子他們,應該沒問題。還有他的自行車,寶墜好想坐上去,讓他帶著。小細米他爸就有一輛??墒?,小細米他爸不是寶墜喜歡的人,他是一個酒鬼。有一次,小細米央求他爸讓寶墜也坐一下他的自行車,可是他爸笑著對寶墜說,你回家問問你媽,要是你媽同意和我睡覺,我就帶你,連你媽也一起。盡管寶墜很小,也知道,那不是什么好話,寶墜低著頭,瞪著他,突然尥開兩腳,嘴里罵著,我操你媽!寶墜罵完就跑了。小細米他爸騎著自行車追寶墜,嘴里罵著,小兔崽子,敢占老子的便宜,看我追上你,不打折你的腿。正好媽從地里回來,看見了,他掉轉車頭,走了。寶墜媽問寶墜,是不是他欺負你了。寶墜咬著牙說,沒有。寶墜害怕說出小細米他爸說要和媽睡覺的話。其實跟寶墜說過,要跟媽睡覺的男人有很多。有一回,王痞子半夜闖進寶墜家,被媽用菜刀逼著趕走了。趕走王痞子,寶墜媽抱著寶墜就哭。寶墜對媽說,等我長大了,我要給你報仇,誰再敢欺負你,我就打折他們的腿。寶墜不知道,為什么會那么說,其實寶墜的性格是怯弱的。
寶墜看見王姨跟媽他們擺手,順著來路返回來了。寶墜怕王姨看見,連忙躲進路邊的草叢里。寶墜看見那個男人推著自行車和媽,沿著湖邊的公路走,后來,媽竟然坐到了自行車的后座上。他們離寶墜越來越遠,寶墜躥出草叢,在公路上跑著,追趕著,眼看著他們躲進莊稼地里的一堆苞米秸稈里。寶墜跑得滿頭是汗,當寶墜確定他們在苞米秸稈垛里的時候,寶墜放慢了腳步,輕輕地走過去。寶墜看見他們坐在苞米秸稈垛里說著話。他們抱在一起。
寶墜抽冷一嗓子,喊著,媽……媽……
寶墜以為那男人欺負媽,才喊的。寶墜的手里甚至撿了一塊石頭,要砸過去。他們慌張地松開了。媽看見寶墜問,你怎么來了?寶墜說,媽,他欺負你了吧?媽說,沒,我們鬧著玩呢。寶墜看到媽的臉是紅的。媽攏了攏頭發(fā),整理了一下衣襟。男人看了看寶墜說,你叫寶墜吧?寶墜瞪著他,沒有回答。男人從兜里翻出幾塊糖果,遞給寶墜說,寶墜,吃糖。寶墜一揮手把糖塊打落在地上。寶墜拉著媽,倔強地說,我們走,我們走。寶墜媽尷尬地看了眼男人,從地上站起來,寶墜媽對男人說,要不,到家里吃頓飯吧?男人說,不了。寶墜媽說,你也看到了,我一個帶著孩子的女人,會給你拖累的,你要想好了,想好了,你就來接我們母子。男人笑著說,不用想,我決定了,過幾天,我就過來接你們。寶墜媽眼含著淚,嘴唇微微顫抖著說,你不后悔?像你這個條件,完全可以找一個姑娘,我……
男人說,別說了,我決定了。男人伸過手來要摸寶墜的頭,被寶墜扒拉開了。寶墜媽呵斥著寶墜說,寶墜,你這孩子咋這么不懂事呢?寶墜梗著脖,沒吭聲。寶墜媽領著寶墜從苞米秸稈垛走出來,男人跟在后面。他們來到馬路上,男人騎上自行車說,過幾天,我就過來接你們娘倆。男人騎車走了。寶墜媽對著男人的背影揮著手。寶墜的手里還握著那塊石頭,發(fā)現(xiàn)沒用了,狠狠地扔進路邊的湖里,只聽“嘭”地一聲,濺起片片水花,接著,一個個漣漪,由小變大地蔓延開去。
這時候,寶墜猛然想起什么,掙脫媽的手,飛快地向苞米秸稈垛跑去。
寶墜媽喊著,寶墜……寶墜……你干什么去?
寶墜沒有回答。寶墜跑到苞米秸稈垛里,在地上撿起那幾個糖塊,吹了吹糖紙上的土,放在手心里看著,并且迅速地剝開一張?zhí)羌?,把晶黃色的糖塊放到嘴里。寶墜嘴里含著糖塊,慢慢地走回來。只見,媽站在湖邊,對著茫茫的,水波起伏的湖面怔怔地發(fā)呆。寶墜對媽說,吃糖。寶墜媽沒有說話,看著寶墜,突然抱住了寶墜。寶墜媽哭了,眼淚像水管子似的,從她的眼睛里流出來。寶墜懵了,連忙問,媽,你怎么哭了?寶墜媽緊緊地抱著寶墜,緊緊地抱著,眼淚落在寶墜的臉上。寶墜問媽,是不是寶墜惹媽媽生氣了?寶墜乖還不行嗎?寶墜也哭了。寶墜一邊哭著,卻一邊給媽抹著臉上的眼淚。寶墜對媽說,寶墜乖,媽,不哭。寶墜不再惹媽媽生氣了。寶墜乖還不行嗎?寶墜媽抱著寶墜的頭,緊緊地貼在她的胸脯上。寶墜剝了一塊糖,放進媽的嘴里,寶墜說,媽媽,甜。寶墜媽笑了,寶墜也笑了。至于寶墜媽為什么哭,在當時,寶墜那幼小的心里根本無法知道。
3
那幾天,寶墜媽老是站在門口去瞅,但每次都灰溜溜地回來。然后,在屋里瘋狂地干活。寶墜媽給寶墜做一件棉襖,把舊棉襖里的棉花扯出來,放到地上,用棍子抽打著,飛舞的棉花落了寶墜媽一頭。寶墜媽的頭發(fā)白了。寶墜好奇地蹲在媽的身邊,拿過媽手里的棍子,敲打著棉花。寶墜媽說,別搗亂,一邊玩去。寶墜對媽說,沒人跟我玩,小細米她爸不讓我跟她玩,二胖子他們老欺負我,叫我做驢,讓他們騎,還讓我學狗叫。寶墜媽罵著,都是小王八蛋。寶墜對那個馬蹄表也失去了興趣。因為早上,寶墜夢見那馬蹄表里的那把剪刀自己動了起來,從里面飛出來,先是剪他的耳朵,然后剪他的鼻子,再后來是手指頭,腳趾頭……
當寶墜嚇醒后,發(fā)現(xiàn)馬蹄表一動不動地放在窗臺上,寶墜膽小地偷看著它,不敢靠近。
后來,媽對寶墜說,我教你唱歌吧。
寶墜媽開始教寶墜唱《小燕子》:
小燕子穿花衣
年年春天來到這里
我問燕子你為啥來?
燕子說這里的春天最美麗
寶墜看著媽,說,媽,你真好看,我長大了,也要娶你這樣好看的媳婦。寶墜媽笑了,說,臭小子,學會說好話了。你才多大?。坎琶搸滋旎钜d褲啊,就想媳婦了。寶墜對媽說,二胖子他們看我和小細米好,都說小細米是我媳婦。小細米倒是好看,可她爸是一個大壞蛋,一個大流氓,我不喜歡。媽,我告訴你一個秘密,你不能對別人說,你保證。寶墜媽鄭重地說,我保證。寶墜說,有一天,我們玩藏貓貓,我看見小細米她爸和二胖子她媽在苞米地里,小細米她爸光腚壓在二胖子他媽身上,二胖子他媽像殺豬似的叫喚。我嚇壞了,就跑了。寶墜媽連忙說,小孩子別瞎說。寶墜委屈地說,我真看見了。寶墜問媽,他們在干什么?寶墜媽怔了一下說,小孩子別管大人的事。媽不理寶墜了,寶墜趴在媽身邊,兩手支著下巴,看媽做棉襖。突然,寶墜媽“啊”地叫了一聲,寶墜看見針扎在媽的手指頭上,一個血珠滲了出來,滴落在白棉花上,只見那一小塊白棉花一下子變紅了。寶墜媽連忙把手指伸進嘴里,啯了幾下。寶墜問,媽,疼嗎?寶墜媽說,不疼。寶墜抓過媽的手指說,媽,我給你啯啯。寶墜含著媽的手指,舌頭感覺到血的咸味在舌尖上跳。寶墜媽另一手摟著寶墜,在他的毛頭上摸著。一滴眼淚落在寶墜的臉上。寶墜問媽,是不是我啯疼了?寶墜媽說,不是。寶墜問媽,那你怎么哭了。寶墜媽說,我沒哭。寶墜強硬地說,你哭了,你的眼淚都掉我的臉上了。寶墜媽不言語了。后來,寶墜媽說,別啯了,沒事了。寶墜媽站起來說,我去你王姨家一趟。
寶墜看著媽滴在棉花上的那血,像一枚紐扣,釘在棉花上。
寶墜連忙爬起來,跟了出去。寶墜發(fā)現(xiàn)媽并沒有去王姨的家,而是去了湖邊的公路,站在公路上,向遠處看著。寶墜知道媽在等那個男人。寶墜悄悄地離開了,在家附近,看見小細米,他們玩了一會兒,寶墜就回家了。寶墜媽還沒有回來。屋子里只有那個馬蹄表在響個不停,寶墜拿起來,使勁晃著,那聲音始終沒有停下。寶墜媽進來了,看見寶墜發(fā)瘋地晃著馬蹄表說,你干什么呢?寶墜說,我要晃出里面的聲音。寶墜媽笑了笑說,傻孩子,那聲音是晃不出來的,除非鐘停了,別晃了,小心整壞了,挺貴的。寶墜沮喪地放好馬蹄表,沒意思透了,就找了一張破紙,坐在炕上,疊飛機。一口氣疊了四、五個。疊完紙飛機,寶墜跑到屋外,爬上屋頂,飛著紙飛機……它們交叉飛著,其中一只徑直飛了出去,就像施了魔法……
飛……飛……飛……
這時候,寶墜看見那個男人出現(xiàn)了。
多年以后,寶墜一直相信,是那只紙飛機把他帶來的。
寶墜從梯子上連忙爬下來,沖進屋里,對媽喊著,來了……來了……
寶墜媽愣了一下問,什么來了?
寶墜說,那個男的……
寶墜媽有些不知所措,在屋子里轉了兩圈,攏了攏頭發(fā),才走出去。寶墜媽看上去異常緊張。寶墜媽還是拉住寶墜的手,兩個人一起走出屋。
他們站在門口。
那個男人漸漸地走近他們,寶墜一眼就看到男人手里的紙飛機,跑過去說,這是我的紙飛機,怎么跑你手里了。
男人說,是這紙飛機把我?guī)н@來的啊。
寶墜狡黠地笑了笑。
拿過紙飛機,回到媽身邊。
寶墜媽聲音很低,幾乎是顫抖著說,你……來……了……
男人說,本來早上就要來的,可是廠里出了點事。本來,我還請了一個吹嗩吶的,可是,后來都不能來了,我只好,一個人,來了,你不會怪吧?
寶墜媽沒吭聲。
過了一會兒,寶墜媽說,進屋吧。
寶墜媽轉身進屋了。男人擁著寶墜,也進屋了。
寶墜媽說,你坐。
男人坐下了。
寶墜在玩著那個奇妙的紙飛機,甚至看了看它,納悶,真的是你把那個男人帶來的嗎?
寶墜媽說,你想好了嗎?我就是這個情況,一個人帶著一個孩子,別的我什么都沒有。
男人看了眼寶墜媽說,我娶的是你的人,我要的是一個家,一個有溫暖的窩,其他重要嗎?我又有什么呢?
寶墜媽說,你要是決定了,我還有話要說,你必須對我的孩子好,如果可能,我會再給你生一個,如果你對我們娘倆不好,我……
寶墜媽哽了一下。
男人說,哪會呢?我不是那種太會說話的人,看表現(xiàn)吧!看行動吧!我相信,人心都是肉長的,慢慢你就會知道我是一個啥樣人。至于孩子嘛,我實話跟你說,我沒有生育能力,這你完全可以放心了,我一定會拿寶墜當我的親生兒子對待。
寶墜媽不吭聲,好像在想什么。
寶墜媽說,你就這么來了,要說過日子也就是過人,但人還是要點臉面的吧?你這樣就把我們娘倆接走了,以后,我在鄉(xiāng)親面前怎么抬頭?好像我想男人想瘋了似的……我不要你什么媒妁之言,不要你什么彩禮,但你總不能就這么把我們娘倆帶走吧?我們又不是牲口……
寶墜媽感覺到自己的話說重了,表情黯然了一下。
男人低著頭說,也是。你說吧,還需要什么?我過兩天,一定準備好,我也覺得,有些匆忙了……
寶墜媽說,我雖然不是什么大姑娘了,但總得放一掛鞭炮什么的吧?這樣也喜氣,也讓我能在鄉(xiāng)親的面前體面一些……我不想聽她們嚼舌頭……我要光明正大地走出這個村子,而不是偷偷摸摸的……是,我離開這里了,可能再也不會回來了,可,人活的就是一個人氣,是不是?對了,還有一件事情,我要和你領結婚證的,如果你不想領,我們就拉倒,我想名正言順地……
寶墜媽在那一刻變得格外冷靜,仿佛以后生活的每一個細枝末節(jié)她都考慮到了。但寶墜媽不能想到,人有些時候能主宰自己,可是這個世界上有一種龐大的力量,也在主宰人。人是世界的中心,但人也是世界上最渺小的生物。像螻蟻。
靈魂承
4
你們相信靈魂嗎?
也許你們相信或者不相信,但我要告訴你們,現(xiàn)在對你們講述的就是我的靈魂。或者說,這是一個靈魂的回憶。也許這樣說,你們會感到聳人聽聞,沒有必要,也許這個世界上,一個靈魂的聲音才是真實的。
現(xiàn)在開始。
5
我叫朱河。
一個我喜歡的流淌的名字。
我在軋鋼廠工作,開吊車,沒有工廠經(jīng)歷的人,可能不知道吊車是什么。我開的那種叫橋式吊車,在廠房的半空中架上兩條鐵軌,在有限的距離和有限的高度行進和起落,一般長度一百多米,高二十多米吧。我的工作性質是倒班,也就是三班倒,白班、中班、夜班。每個班八個小時。
除了工作,我喜歡畫畫。
工作是一種生存的需要,畫畫是內心或者說精神的需要。
就這么回事。
我喜歡的畫家是:文森特·凡高。
我的精神教父。
這一切,在那個年代,都是不合時宜的,但沒辦法,我需要一種精神的生活。本來,我爸是讓我去當兵的,可我不喜歡戰(zhàn)爭,我爸通過他老戰(zhàn)友的關系把我弄進了軋鋼廠。
至于畫畫,我是跟陳嵐他爸學的,他爸是畫家。一個倔強的老頭。一個滿臉絡腮胡子的老頭。他后來成了我的岳父,而陳嵐,自然成了我媳婦。也許,紅顏命薄,陳嵐在幾年前,突然離開了我。要不是我家草湖的那個親戚跟我媽說起相親這件事,我也不會去。我害于母親的嘮叨,去看了那個女人,也就是秀枝,還看見了秀枝的那個兒子。我沒想到,在我第一眼看到秀枝的時候,我就喜歡上了,也許這就叫一見鐘情吧,真的,那種感覺是我從來沒有過的,怦然心動。就是當年跟陳嵐,也沒有,陳嵐更像是活在另一個世界上的人,而不是生活之中,陳嵐是一個沒有煙火味的女人。陳嵐就仿佛活在畫中。而秀枝打動我的,也許就是她的煙火味,她真實,讓人一下子能抓得著,摸得到。我沒想到,我會那么沖動,在那苞米秸稈垛里,我竟然抱住了她,還在她的臉上親了一下。你們應該知道,在那個年代這些行為,似乎是下流的,但對于我來說,那是我的本能,或者說是動物的本能。要不是秀枝兒子的出現(xiàn),我想我會犯更大的錯誤。
嘿嘿。
我仿佛在坦白什么。
是嗎?
不是的。
看到寶墜那臭小子的時候,我一下子就喜歡上了,虎頭虎腦的勁。還有他的目光。在他看見我和她媽抱在一起的時候,他的目光是小獸的目光,小公獸的目光。我還注意到了,他手里握了一塊石頭,他可能是想要砸我。他在捍衛(wèi)他的母親。一個小男子漢。不錯。他骨子里那股勁,很像我。我喜歡。
我和陳嵐,沒有孩子,醫(yī)生說,是我的原因。至于陳嵐的死,也許在后面,我會說上一些,現(xiàn)在,先不說。
寶墜的目光讓我看出他的倔強,他的孤獨,他的怯弱。這些,我想,可能是沒有父親的原因。一個缺少父愛的孩子。一個沒有主心骨的孩子。老話怎么說,父愛如山,他的心里沒有山,頂多有點水,還是小溪?;蛘哒f是即將干涸的小溪。但,也不好對付,要慢慢降服。都說做后媽難,做后爹可能更難。人心都是肉長的,相信,我能做一個好爸爸。
反正,我是喜歡上這個臭小子了,還有他媽。
你們可能會竊笑我,還不是惦記人媽,才這么說的。話說回來了,沒有他媽,也沒有他,這叫愛屋及烏。
6
話說,我從草湖騎車回鎮(zhèn)上的路上,我發(fā)現(xiàn)了一大片向日葵,看上去能有一畝多地,它們在深秋的地里,耷拉著腦袋,像是在接受某種審問或者懲罰。我停下車,看著,我仿佛感覺它們是有生命的,它們在低語著。我看見有兩個農民在收割,也可以說,他們在割向日葵的腦袋。在黃昏的日光中,我仿佛看到血液在流淌;我仿佛看到它們猝然跌落的頭顱;我仿佛看到它們在日光的悲愴中,抖落憤怒的種子;我仿佛看到它們最后一次抬起頭,張望著西去的落日……張望它們靈魂的光源。
風吹著它們,發(fā)出“嗚嗚”的聲音,像是集體的哭泣。
我沖動的身體,在發(fā)抖,血液變得冰冷。
我仿佛在看一場黃昏的殺戮。
我沖進向日葵森林之中,我想阻止,可是,我知道是徒勞的。那一刻,我想到了凡高畫的向日葵的瘋狂。我看著兩個揮舞著鐮刀的農民,我問,還要割幾天才能割完?一個黑臉的農民說,兩天吧。你要干什么?我說,我想畫下來。他說,那你就趕快來吧?我飛快地騎上車,回到家,拿起我的畫箱,還有畫架,飛快地趕回來,在黃昏的暮色中,我企圖在畫布上還原那些向日葵的愴涼。如果你們看到我畫的向日葵,相信你們一定能感覺到我筆觸的憤怒,還有,向日葵的憤怒。天黑了,我就在農民的窩棚里睡了一宿,連夜班都沒去上。在那個夜晚,我夢見了葵花的幽靈,在田野上嗚咽。第二天早起的時候,我繼續(xù)畫著,兩個好心的農民還給我?guī)Я艘稽c吃食,我表示感謝,繼續(xù),在畫布上,為那些割去頭顱的向日葵,安魂。
兩個農民成了我畫布上的劊子手。
我承認,我在畫布上創(chuàng)造了他們,而且丑化了他們。在這里,我想對他們表示我的歉意。
兩天過去了。
過去了。
我含著淚,看見他們把最后一棵向日葵的頭顱砍下來。而我,也在畫布上的黑色中,填了幾筆血的顏色。我承認,在那一刻,我的身體是虛脫的。
“咔嚓……”
在那最后一棵向日葵的頭顱落下來的時候,我感覺我的頸椎也響了一下。
臨走的時候,兩個農民對我說,明年來畫吧?現(xiàn)在看上去一點都不美,明年,你早點來,在還是花朵的時候來,金黃金黃的,看上去美麗極了……
我點了點頭,仿佛失去了話語的能力,推著車,和我的那些未干的畫,回到了家。我整個人都病懨懨的,不愿說話。失語了好幾天。
幾天沒上班,自然要被扣工資的,還被車間主任狠狠地批了一通。我耷拉著腦袋,什么都沒說。有活沒活的時候,我都一個人呆在我的吊車駕駛室里,除了吃飯,下班,我都呆在車上,呆在二十幾米的半空中。
說實話,要不是我媽到我家來,問起我去相親的事,我?guī)缀跬浟诉@件事情。我媽這么一問,我才感覺我這病懨懨的身體,有些蠢蠢欲動了。這怎么解釋?我想只能說是,孤獨。在這幾天,我經(jīng)歷了極大的孤獨。它們幾乎侵入到了我的血液里,骨髓里……
我媽問,去看的那個女人怎么樣?
我說,不錯。
我媽說,那就是你中意了。
我說,嗯。
我媽說,那你想怎么辦?
我說,當然是娶過來,和她過日子。
我媽說,我聽說那個女人還帶了一個孩子。
我說,嗯。
我媽說,只要你中意,當媽的不好說什么?其實憑你的條件,完全可以……
我說,嗯。
我媽看見了我畫的那些向日葵說,怎么看上去有些陰森?好好上班得了,畫這些干什么?又不當飯吃,當覺睡。
我說,嗯。
7
第二天歇班的時候,我騎車去接秀枝。在路上,我又看到了那片被砍去頭顱的向日葵秸稈,它們在風中,因為失去頭顱,看上去顯得悲涼。我怔怔地看了很長時間,才動身來到草湖,我不知道秀枝家具體在哪,在我想向人打聽的時候,我看見了一只紙飛機,我跟著那只紙飛機走著,竟然神奇地來到了秀枝家。
我是一個簡單的人,或者說是一個不羈的人。我認為兩個相互喜歡的人在一起就行了,不需要那些形式上的東西??墒?,我錯了,我發(fā)現(xiàn)秀枝是一個憨厚中帶著精明的女人?;蛘哒f,她在捍衛(wèi)女人的某些東西,比如說,尊嚴。這更加讓我另眼相看這個女人了。
我們開始去辦結婚證,領著孩子,去照相館照相,簡單買了一些家里常用的東西。秀枝還做了兩床被??梢哉f,為了節(jié)儉,陳嵐留下的東西幾乎都沒有扔。尤其是一件紫色的旗袍。她甚至笑笑,穿在身上,對著鏡子看著。
我說,都扔了吧?
秀枝說,扔了多可惜。如果,你忌諱的話……
我說,沒什么,只要你喜歡。
我還領他們去了我的地下室,也就是我畫畫的地方。他們娘倆都驚呆了。臭小子還揭開一張我蒙著的畫布。秀枝和他都瞪大了眼睛。那是我當年給陳嵐畫的一張女人體。秀枝的臉騰地一下紅了,目光躲閃著,連忙蒙上了。她可能從來沒有見過。
當看到那些向日葵的時候。
秀枝說,這不是我們草湖路上的那片嗎?
我點了點頭。
我相信,這一切對于她們是陌生的。因為,我企圖讓她們融進我的生活之中。
婚禮還是很簡單,我用自行車馱著他們娘倆,放了幾掛鞭,就把他們帶到我的住處。我媽來了。我沒有告訴我的工友。他們來了,也是瞎鬧,我不喜歡。我是一個喜歡安靜的人。
第一個夜晚。
洞房之夜。
秀枝把寶墜早早就哄睡了。她燒了水,洗著自己,后來坐在床邊,靜靜地洗腳。她的臉上仍存留著羞澀,緋紅,看上去像一個姑娘。我沖動地蹲下來,靜靜地給她洗腳。她先是拒絕著,說,男人不應該干這個,應該是女人給男人洗腳才對。她拗不過我,任我給她洗腳。我們對性都不陌生,但,我還是感覺到了她的緊張,顫抖??梢哉f,性在這一晚上,是一種儀式。肉體交融,讓兩個人成為一個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床上,秀枝玉體橫陳,我有些發(fā)愣,那細嫩白皙的皮膚,讓我看到了瓷器的光芒,看到了環(huán)繞著的肉體之美,是瓷實的,而不是虛無的。
秀枝看我發(fā)愣說:“發(fā)什么愣呢?現(xiàn)在,我是你的,一輩子是你的?!?/p>
當我們沉浸在歡愉的世界之中,寶墜光不出溜地站在地上,瞪著兩只大眼睛,喊:“媽……”
我們僵住了。我連忙從秀枝的身上下來。秀枝也連忙披了件衣服,爬起來問:“怎么了?寶墜,做噩夢了嗎?”
寶墜敵視地看著我說:“嗯。”
寶墜說著,一頭撲進他媽的懷里說:“媽,我要跟你睡?!?/p>
這時候,我多少有些掃興,我起來看著寶墜說:“以后,你就要一個人睡?!?/p>
寶墜不理我,賴在床上。我抱起他,把他送回到他的小床上,他懼怕地看著我,嘴里喃喃著:“媽媽……”
秀枝歉意地對我說:“小孩不懂事?!?/p>
我說:“沒事?!?/p>
后半夜,我們又做了一次,做了很長時間,但我感覺到了秀枝的歉意,我溫柔地貼著她的耳朵說:“他現(xiàn)在對我還是陌生的,等他和我熟悉了就好了?!?/p>
秀枝的眼淚,唰,流了出來,她緊緊地,抱著我。
第二天早晨,秀枝早早就起來了,做飯,為我準備中午帶的飯菜,然后喊我們起來。我伸著懶腰,那一刻的腰部是酸的。我說,我真不想起來,就這樣躺在床上。秀枝笑著說,那可不行,你現(xiàn)在是我們娘倆的天,我們娘倆還等著你掙錢養(yǎng)活呢。我開玩笑地說,是??!從今天起,我就要為你們娘倆做牛做馬,給你們扛活。秀枝的臉色黯然了一下,忙活著給寶墜穿衣服。吃飯之前,秀枝鄭重地對寶墜說,叫爸爸。寶墜看了看我,倔強地梗著脖子。秀枝又說了一遍,叫爸爸。寶墜看著秀枝,輕輕地喊了一聲,爸爸。對于我,這一聲爸爸,不亞于一聲驚雷,爸爸兩個字像釘子一樣,釘在我的心上,但我感到舒服。
我怔了一下,連忙答應著:哎……
我抓過他的小手說,過來,吃飯吧。
寶墜還是板著臉。也許他的心里從來就沒有爸爸這個空間,現(xiàn)在突然擠進去一個爸爸,還需要時間。就像一個人的胃,突然塞進去一個硬物,要慢慢消化一樣。我這個爸爸,也要他慢慢消化,但,我想,我這個爸爸不會變成糞便一類的東西,而是營養(yǎng),一種影響他成長的營養(yǎng)。嘿嘿。
有女人和沒女人的生活就是不一樣,整個家里仿佛也充滿了人氣。真實。溫暖。還用什么詞語來形容,我一時想不出來了。
我說過,我是一個喜歡安靜的人,但,那種安靜更多屬于我的內心。這并不矛盾。
吃著秀枝做的飯菜,我仿佛第一次感覺到真正意義上的家。在以前,都是我伺候陳嵐。
我一個勁地說,真香,真香。
秀枝說,慢點吃,還要吃一輩子呢,只要你不煩就行。
我說,怎么會呢?
陳嵐死后,我對婚姻一直心灰意冷的,主要是對女人,像陳嵐這樣的女人,陳嵐是一個什么樣的女人?我暫且不說。我要說的是,我怎么都沒想到,我會遇上秀枝,并且過上了一段有限的人間生活??梢哉f,秀枝的出現(xiàn),在某種程度上讓我內心的憤怒,在慢慢地消解,還有那股子神經(jīng)質的瘋狂,也得到緩解,我仿佛變得大氣、磅礴。也可以說,我從一個暴躁的動物,變得馴順了。盡管當年跟陳嵐生活在一起的時候,我也是馴順的,但我是裝的,我裝成了一只羊,可內心里我確是一匹狼。現(xiàn)在,完全不同了。那句話怎么說?女人是水做的。是的。秀枝是水做的,而且流淌成一條河,任我遨游。但,水也是一根繩子,你們可能沒看見過水做的繩子,但它實實在在地在生活中,拴著你,纏著你,繞著你,還讓你感覺不到。
魯迅在《傷逝》中說,人必須生活著,愛才有所附麗。可,對于我,這一段的愛和幸福是凝固的……
這是怎么回事?后面慢慢說。
有些傷感了。
8
寶墜剛到我家,沒幾天,我從廠子里給他做了一個鐵環(huán),他跑到院子里跟幾個小孩子玩滾鐵環(huán)。沒想到一個別院的大男孩揍了他,還搶走了鐵環(huán)。寶墜哭著回到屋里,當時我正在睡覺。我感覺他碰了碰我說,爸,爸……我懵懵懂懂地睜開眼睛,仿佛還在夢中,我揉了揉眼睛,看見寶墜真實地在我的床邊,還抽泣著。
我說,怎么了?
寶墜說,鐵環(huán)被人搶走了。
寶墜嘴咧得像瓢似的,哭得很傷心。
我光著膀子,坐了起來說,你怎么叫他搶走了?你跟他搶???
寶墜委屈地說,他比我大,還揍我。
這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臭小子的臉是青紫的。我的火騰地一下涌上腦門,我說,你怎么不揍他?
寶墜說,我揍不過他。
我從床上,下地,拉著寶墜說,走,我們出去看看,去把鐵環(huán)搶回來。
來到院中,我看見一個胖胖的大男孩正在滾著鐵環(huán),我沖過去,抬起腳就把他踢倒在地上。
那胖男孩爬起來,瞪著我問,你打我干什么?
我說,我就打你了,怎么的?
胖男孩說,你等著,我回去叫我舅舅,你媽的,你要是有種,你就別走。
我說,我等著,不過現(xiàn)在你還不能走。
胖男孩看著我問,干什么?你害怕了嗎?
我笑了笑說,你就是把你的舅姥爺找來,我也不怕。
胖男孩站在那里不敢走。
我對寶墜說,去,揍他——
寶墜看著我,眼光怯怯地。
我吼著,過去,揍他,他是怎么揍你的,你就怎么揍他。
可以看出,寶墜從來沒揍過人,他還是害怕。
我說,快點,過去揍他。
寶墜磨蹭著,我急了,拎起他的脖領子,像老鷹抓小雞似的,把他拎到胖男孩的跟前。
我說,揍他。
寶墜看了看我,揮動著小拳頭,輕輕地打在胖男孩的胸脯上。
我生氣地說,他是這么打你的嗎?
寶墜搖了搖頭。
我說,他怎么揍你的,你就怎么揍他。
寶墜矮那個胖男孩一頭,他突然充滿了勇氣,又打又踢,胖男孩一動不敢動。
我說,你打他的臉??!
寶墜蹦起來,用拳頭杵著胖男孩的鼻子。胖男孩的鼻子流血了。
我說,行了,寶墜,饒了他吧,記住了,以后誰再欺負你,你就這么揍他們,記住了嗎?但我們不能先欺負別人,要是我知道你欺負別人,那我不會饒你。
寶墜怯怯地點了點頭。
我看著那些膽戰(zhàn)心驚,面色惶恐的孩子們說,以后你們誰要是再敢欺負我的兒子,你們也看到了,是什么下場。
我對胖男孩說,滾吧!
胖男孩轉身跑了。
我對寶墜說,你們玩吧,我回去睡覺。
寶墜看著我的眼神是飄忽的。他好像不希望我走,他還有些害怕,我抽了根煙,光著膀子,看了會兒寶墜在滾那個鐵環(huán),他滾得一點都不好,我走過去,教他,在鐵環(huán)嘩啦嘩啦的聲音中,他喊著我說,爸,你玩得真好。
后來,我回屋了,沒去睡覺,而是到畫室里畫起畫來。
一道陽光從排氣窗照進來,落在我的身體上,我看上去是一個那么陽剛的男人。
嘿嘿。
我在畫室里還沒畫幾下,我就聽見寶墜的哭聲,絲絲縷縷的,鐵絲一般扎心。我沖出畫室,我看見胖男孩果然回來了,領著一個跟我年齡差不多的男人。這個時候,寶墜正被胖男孩摔倒在地上,用腳踢著。那個胖男孩領來的男人站在墻角抽著煙,看著。還不時地冒出一句,給我打,我還沒聽說在鎮(zhèn)上誰敢欺負我楊大光的外甥的呢!打……狠狠地踢他……
有小朋友喊著,寶墜,你爸來了。
寶墜趴在地上哭喊著,爸……爸……
寶墜的喊聲像一把碎玻璃扎進我的耳朵里。
胖男孩也聽見了小朋友的喊聲,停住了。寶墜鼻青臉腫地爬起來,跑到我的身邊。我心疼地看著,摸了摸他的臉,他嘴里嘶嘶的喊著,爸……疼……
胖男孩有了靠山,他連忙躥到那個男人跟前,指著我說,舅舅,就是這個人打我,你要給我報仇。
那個男人吐掉嘴里的煙,兇狠地看著我。我也不示弱,我們的目光交接在一起。我們沒說話,身體緊跟著目光,我們打在一起。他也不過如此,幾拳就被我杵得暈頭轉向,被我抵在墻上。
這時候,秀枝買菜回來,嚇呆了。她看了看寶墜,明白了發(fā)生了什么,連忙扔下手里的菜籃子,過來勸架,說,別打了,別打了,小孩子打架,怎么大人也打起來了?快松開,快松開……
我正在火氣上,說,男人的事,女人少管,滾一邊去。
秀枝仿佛沒有聽見,仍在說著,快松開,快松開。她掰著我的手。我還是松開了,沒想到那個男人是一個小人,轉身在墻上抓過一個磚頭,一下拍在我的頭上,血嘩地淌了出來,流到臉上,我發(fā)瘋地揪住他的頭,往墻上撞著。男人開始求饒說,我服了,我服了……
我松開了手,吼著,滾——
男人說,你好樣的,夠男人,我叫楊大光,發(fā)電廠的,這么多年,在鎮(zhèn)上還沒碰到過對手,今天我栽在你的手里,我認了,不過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我相信會有那么一天的……
男人喊著胖男孩說,走,我們走。
男人的眼睛瞄了一眼秀枝,走了。
秀枝拉著我和寶墜回屋了。秀枝連忙找紗布給我包著頭,嘴里說,大男人的怎么也像小孩似的,小孩打架,你跟著一般見識什么?
我說,我不能讓人欺負我的兒子,你知道嗎?不能!欺負我的兒子,就是欺負我。
秀枝不吭聲了,眼淚掉豆子似的,噼哩啪啦地掉下來。
我說,哭什么哭?
秀枝說,你說這一磚頭要是拍中了,你有個三長兩短的,我們娘倆可怎么過?
秀枝給我包扎完了,又看了看寶墜,目光剜著說,再不許在外面打架了。
寶墜倔強地說,是他們打我,以后誰再打我,我就往死了揍他們。
秀枝剛想發(fā)作。一個鄰居的小女孩站在門口,拎著秀枝扔下的菜籃子說,嬸,你家的菜籃子。
……
時間就像這個省略號,直到有一天省略了我。
兩年。三年。四年。
寶墜八歲了。
9
有一天,我領寶墜去軋鋼廠洗澡,這小子在澡堂子里好一頓歡實。像泥鰍在澡堂子里游著,撲騰著,撩著水。他對那些工友兩腿間黑乎乎的東西看著,笑著,還看了看我的。我彈了他一個腦嘣,喊著他,別瘋了,快過來,給你搓搓,不給你洗凈了,你媽回去又要說我了。寶墜乖乖地過來,讓我給他搓著身上的泥球。他嘿嘿地笑著說,癢,真癢。工友們開玩笑地跟我說,朱河,你真不賴,就這么撿了一個大兒子。我說,你們有能耐,你們也去撿啊!
從澡堂子出來,寶墜歡實地蹦跳,像一頭逃出獸籠的小動物。
一群麻雀落在廠區(qū)路邊的樹上,唧唧喳喳地叫著。突然,從廠房上的一個大喇叭里傳出:“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是一場觸及人們靈魂的大革命!”
寶墜嚇了一跳,站住了。
寶墜喊著:“有人在喇叭里……有人在喇叭里……”
樹上的麻雀被突如其來的聲音嚇得也飛走了。我怔怔地聽著,我不知道這是什么時候安上去的大喇叭。我聽著,不寒而栗。我拉著寶墜,推過我的自行車,帶著寶墜,往家走。那一刻,我是惶恐的。
在街上,我看見一群帶著袖標的孩子在喊著:
“文化大革命萬歲!”
“…………”
我?guī)е鴮殙?,躲到一邊,我看見當年那個楊大光在隊伍的前面,揮舞著胳膊,領著頭,喊著口號。
寶墜好奇地看著,問我:“爸,他們干什么?”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不知道。
這時候,我看見一個我的朋友,也是畫畫的,寧昌平,在隊伍當中,脖子上掛著一個大牌子,距離有些遠,我看不到上面寫的什么。我倒吸了一口涼氣,身體像觸電似的抖了一下,推著寶墜,快速溜走了。回到家,我喊著:“秀枝,秀枝,出事了?!毙阒@訝地看著我問:“出什么事了?”我說:“運動來了?!毙阒枺骸笆裁催\動?”我說:“文化大革命?!蔽艺f:“趕快,把我地下室里的那些畫都燒了吧!”秀枝說:“那不白瞎了。”我說:“寧昌平,你記得吧,以前來過咱家,他已經(jīng)被游行了……”秀枝的臉色嚇得蒼白,看著我說:“真的,要燒嗎?”我說:“燒!燒!”我說:“秀枝,你帶著孩子回草湖避一避吧,說不定,馬上他們就會闖進咱家,我看他們都瘋了……”秀枝說:“我們不走?!蔽艺f:“我怕連累你們,你還是快點帶孩子走吧?”秀枝說:“我們不走。”寶墜在旁邊也說:“我們不走?!蔽艺f:“你們還是走吧?要不你們可能會跟遭殃的?!毙阒φf:“遭殃,也在一起?!蔽艺f:“秀枝,現(xiàn)在不是犟的時候,你還是快點帶孩子走?!毙阒φf:“除非你不要我們娘倆了,要不我們不會走的,不會?!睂殙嬙谝贿吘谷豢蘖耍炖锖爸骸鞍?,你不要我們了嗎?爸。”我拉過寶墜說:“不是的。”我也說不明白。我跑進畫室,開始燒那些我一筆筆畫的畫,看著火焰中那些變成灰燼的畫,我哭了,號哭起來。仿佛燒的不是畫,而是我的身體,我的心。我的心抽搐著,淚光中,我看見我畫的那些葵花瘋狂地站立起來,在風中飄搖,哭泣著。煙霧彌漫。我任火焰烘烤著我的面孔,火焰深處讓我感受到了某種凄愴而且飽滿的悲傷的情緒,隱約還夾雜著一絲神圣。
在燒陳嵐的那張裸體畫的時候,我還是不忍心,幾乎是顫抖著,把它投進了火中。畢竟曾經(jīng)夫妻一場,盡管……
(陳嵐的故事與本小說關系不大,我就不多說了。)
寶墜站在秀枝的身邊,拉著秀枝的衣襟,呆呆地看著我。他看見我哭了,他也跟著哭,嗚嗚的,就仿佛我們的親人剛剛逝去?;鸸庥吃谒哪樕稀?/p>
當我想把我臨摹的那張凡高的 《自畫像》(割耳朵的那張)要投進火里的時候,寶墜沖了過來,搶了過去,抱在懷里說,你看這個人多可憐,你不能燒了他,不能。我愣住了,怔怔地看著寶墜,說不出話來。我猶豫著,還是決定留下這一張。我坐在地上,看著火焰,跳動的火焰,像心臟??薷闪搜蹨I,整張臉緊繃繃的,像一張紙,隨時都可能崩裂。我相信,在那一刻,秀枝不能理解我真正的內心的痛苦。但,她站在我的身邊,一聲不吭。從她的眼睛里,我感覺到她在心疼我。這就夠了。黑色的灰燼。死亡的顏色。我開始清理著,然后倒出去。我身體里的某一部分,在喪失,或者說,在那一刻,我是一個孤兒,精神的孤兒,我的父親,精神之父,已經(jīng)被我焚燒。半個我在疼痛。半個我在顫抖。半個我在抽搐。半個我在痙攣……
晚上,我像一個孩子,瑟瑟地蜷在秀枝的懷里,低低地抽泣著。我的臉緊貼著她柔軟的乳房,甚至,在黑暗中,叼住她的乳頭。突然,我變成了魔鬼,開始進入她,企圖撕裂她?,F(xiàn)在想起來,我為我的行為感到羞恥。我承認,那一刻的性,瘋狂帶著憤怒,不是針對秀枝,而是……
后來,我疲憊地爬下來,我發(fā)現(xiàn)秀枝哭了。我什么都沒說,一個人渾渾噩噩地睡了。我夢見熊熊的大火,是的,大火燒著了成片的向日葵,它們發(fā)出噼啵的聲音,還有葵花種子爆裂的聲音。向日葵們奇譎瑰麗,它們在火中呻吟著,呼號著,扭曲著。它們哈哈大笑,它們號啕大哭。呼嘯的火焰在舔食著它們,在吞噬著它們,成為火焰的一部分,或者全部。燃燒的葵盤像頭顱似的耷拉著,掉在地上。我懷抱著凡高的《自畫像》狼狽地從燃燒的葵花叢中,倉皇地逃出來。突然,我聽見燃燒的葵花叢中,有人喊叫,我停了下來,我聽見那是寶墜的喊叫聲。寶墜在火中喊著:“爸爸……爸爸……”。我轉身沖進火中,在煙熏火燎中尋找著寶墜,可是,我的眼睛什么都看不見,除了火焰,還是火焰,它們像一雙雙飄搖的手臂,在阻攔著我,阻攔著我。我沖進火叢中喊著:“寶墜……寶墜……”。沒有回音。沒有。只有火焰的呼嘯聲,像一團站立的血,以火焰的形狀,張牙舞爪。我看見一個幼小的影子,在晃動著,在企圖突出火焰的重圍,可是,火焰抱著它,推著它,不讓它出來。我喊著:“寶墜……寶墜……”。仍舊沒有回音。沒有。我坐在地上,哭著,大聲地哭著。四周一片黑暗。黑暗在塌陷,我仿佛囚禁在黑暗坑底的一個困獸。我哭醒了。秀枝聽見我的哭聲,問我,怎么了?我說,做噩夢了。我沒有告訴她,夢中關于寶墜的事,我怕她擔心受怕。這個噩夢像一個木楔子深深地釘進我的大腦里,直到我死。
關于我的死,應該是死亡,我不說了,不說了。
我的靈魂累了,我想讓它歇一歇,我還要上路。關于我死的故事,還是由作者來完成吧。我相信他真實的筆觸。他會給我一個真相。但,作為寶墜的爸爸,我是留戀這個人間的。因為,寶墜,也因為秀枝。因為人間的一切美好。
瘋狂轉
10
我們一群戴著紅袖標的孩子,在楊大光的帶領下沖進了寶墜家,我們像一群兇猛的野獸。我看見寶墜坐在窗臺上擺弄著一個馬蹄表。他是第一個看見我們這些戴紅袖標的人闖進院子的,他的手抖了一下,馬蹄表掉在地上,摔碎了。寶墜從窗臺上跳下來,跑到他爸的床前,喊著:“爸,來人了,昨天我們在大街上看到的那些人,那些戴著紅袖標的人?!敝旌勇犃藢殙嫷脑?,一激靈,連忙穿上衣服,坐起來。朱河凜然地對著墻上的鏡子看了看自己,就坐在那里,一動不動。朱河的目光看到掉在地上摔碎的馬蹄表,他看見其中的一個指針摔得彎曲了。他看了看寶墜,仔細地看著。甚至寶墜的每一根毛發(fā)都被他的眼睛保存在他的大腦里了。
他拉過寶墜說:“兒子……”
寶墜抬頭看著朱河問:“干什么?爸?!?/p>
朱河繼續(xù)說著:“兒子……”
寶墜繼續(xù)問:“干什么?爸。”
“兒子……”
“干什么?爸?!?/p>
“兒子……”
“爸,你怎么了?媽——你過來看看,爸怎么了?”
我們這群人潮水般地涌進來,聲音的巨浪撞擊著空氣,幾乎能聽見撞擊的聲音。我們像闖進一個無主的房屋,四處翻著,開始抄家。楊大光看了看朱河,笑了笑說:“你也有今天……”
朱河沒動,身體像一座雕像坐在那里。
寶墜嘶聲喊著:“媽……媽……家里來壞人了……”
秀枝聽到寶墜的喊叫,連忙從廚房跑出來,她驚呆了,嘴巴張得大大的,像嘴里被塞了什么東西。她怔著,顫抖地問:
“你們干什么?”
楊大光說:“干什么?你說我們干什么?你丈夫是資產(chǎn)階級余孽,你知道嗎?”
秀枝愣了愣說:“我們都是窮人,什么資產(chǎn)階級的,我不懂。”
楊大光說:“你丈夫畫畫,就是資產(chǎn)階級余孽,有人揭發(fā)他了,還說他畫那種女人光屁股的畫……”
秀枝看了看楊大光說:“誰他媽的在放狗臭屁?說我們畫光女人屁股的畫,畫他媽的屁股嗎?還是你媽的……”
秀枝的話讓朱河一愣,他還第一次聽到秀枝罵人,他臉上笑了一下,但很快收斂了。他坐在那里,一動不動,就像一個在等待圓寂的僧人。
“你說什么?”楊大光立棱著眼睛問,“你再說一遍,你別以為我沒聽見,要不是看你是女人,我非扇你大嘴巴子不可?!?/p>
楊大光的話音剛落,一個小紅衛(wèi)兵就沖過來,跳起來,扇了秀枝一個嘴巴。又有幾個小紅衛(wèi)兵也沖過來,揪著秀枝頭發(fā)的,踢她的,踹她的,抓她的,像一群野狗。寶墜沖過去幫著秀枝,被一個紅衛(wèi)兵蹬在地上。這時候的秀枝已經(jīng)被按倒在地上了。她的手正好按在馬蹄表的碎玻璃上,血一下子呲了出來。
朱河看了看楊大光說:“別打他們,我跟你們走……”
楊大光喊著:“別打了,搜到什么沒有?”
一個紅衛(wèi)兵抱著那張凡高的《自畫像》走了出來。
秀枝掙扎著企圖站起來,可是她感覺全身的骨頭都碎了。楊大光上來要攙扶她,沒想到秀枝一口血唾沫吐在楊大光臉上,楊大光沒生氣,擦了擦,喊著那些小紅衛(wèi)兵:“走啦!走啦!把朱河給我?guī)ё?,把這個資產(chǎn)階級余孽帶走……”
我們押著朱河,走出屋去。
秀枝在地上爬著,身邊跟著寶墜。
秀枝喊叫著:“你們不能帶他走?你們不能帶他走……”
寶墜在喊著:“爸……爸……”
寶墜的喊叫是用他身體里的血在喊,仿佛一條飄揚的帶子,企圖挽留住正被人帶走的爸爸,可是,徒勞。沉沉的,沉沉的喊叫,砸落在身體的某一處。心臟,隨之顫抖。
那個捧著凡高《自畫像》的紅衛(wèi)兵從寶墜的身上踩過去,他的樣子看上去就像在捧著一個人的遺像。
秀枝披頭散發(fā)地爬到門口,一下子抱住了楊大光的腿,她說:“求求你,放了他吧,求求你……”
楊大光企圖從秀枝的雙臂中抽出自己的腿,可是秀枝緊緊地抱著,纏繞著,就是不松開。楊大光看著秀枝,抬起另一只腳,輕輕地貼在秀枝的臉上,然后,狠狠地,把秀枝的臉踩在地上,從他那偶爾一閃的兇猛的眼神里,可以看出,他在暗中打量這個女人,他的目光像一根粗糙的繩子,繞過她的脖子,拂過她的肩膀,在胸部的停留……然后,纏繞上去,緊緊地,勒著。他看著痛苦的秀枝,心里騰起一股莫名的快感,他的繩子在收緊,收緊,勒進她的肉里,勒——勒得越緊,他越感覺到一絲快感,在心里面兔子般地蹦跳著,在那些紅衛(wèi)兵的眼皮底下,他還是收斂了,他說:“你個資產(chǎn)階級余孽的女人,難道也想被帶走嗎?你要與這個男人劃清界限,你知道嗎?”楊大光的腳抬了起來。秀枝的臉還貼在地上,變了形狀,兩只眼睛突兀著,幾乎要被擠出來。朱河撲了過來,被楊大光攔住了。朱河吼叫著:“寶墜媽,起來,你帶著孩子回你的草湖去吧!回去……”寶墜不知道什么時候爬到了楊大光的兩腿之間,狠狠地咬住了楊大光的腿肚子,像一條小狗,狠狠地咬著。楊大光抬起腿,整個寶墜也被抬了起來,楊大光一踢,一甩,就把寶墜摔了出去。朱河喊著:“寶墜……寶墜……”寶墜被重重地摔在地上,一動不動。楊大光罵了一句:“狗崽子,叫你咬人,摔死你個狗日的?!睂殙嬎ぴ诘厣现?,先是撞到了墻上,然后彈了回來,摔在地上的。他的頭撞破了,血流了出來,在臉上,蚯蚓般地蠕動著。秀枝啊地叫了一聲,向寶墜爬過去。楊大光看著秀枝撅著屁股,像一頭母獸,而他的目光,在那一刻,變成了一頭公獸,跟了過去……
秀枝把寶墜抱在懷里,眼淚嘩地流了出來,像一顆顆疼愛的種子,落在寶墜的臉上。淚滴落在血上,紅色在變淡,變薄。寶墜的臉上,像蒙了一塊紅黃相間的手帕。寶墜閉著眼睛,仿佛在睡覺。秀枝哭喊著:“寶墜……寶墜……你醒醒,你醒醒……”秀枝的目光匕首般投向楊大光,和楊大光猥褻的目光碰到一起,就像攮在了肉上,然后,深深地剜進楊大光的眼眶。楊大光開始退卻,在退卻中他堅硬的目光,變得柔軟起來,帶著欣喜,仿佛垂楊柳。他喜歡上這個女人了。這個女人的憤怒和倔強,讓他蠢蠢欲動。楊大光喊著我們這些紅衛(wèi)兵小將們把朱河帶走。浩浩蕩蕩的隊伍推搡著朱河,就像一群獵人的鷹犬,走出院子。朱河幾次想轉身,都被扭過頭去。一個紅衛(wèi)兵叫囂著,推搡著說:“再回頭,再回頭,扭斷你的脖子?!?/p>
11
我被楊大光留下,潛伏在寶墜家,偷聽他們的消息,然后及時報告給他。
寶墜問,媽媽,爸爸還會回來嗎?
秀枝說,會的。
寶墜問,他們把爸爸帶到哪去了?
秀枝說,還不知道。
寶墜問,他們會打爸爸嗎?會往爸爸頭上扣那種尖尖的帽子嗎?
我趴在窗戶外面,感覺那個屋子是那么的黑,而他們娘倆,也成了黑的一部分。他們都沒吃晚飯,他們好像不餓。寶墜哭著睡了。秀枝呆呆地,像一個木頭人。我餓了,我跑回軋鋼廠俱樂部,報告了楊大光,沒有什么情況。
12
在軋鋼廠的俱樂部內,我看見朱河被綁著,脖子上掛著梵高的那幅《自畫像》,他們先是讓他捧著,讓后又掛在了他的脖子上。在捧著的時候,看上去好像在捧著一副遺像。
楊大光問,你知罪嗎?
朱河說,什么罪?
楊大光問,你自己不知道嗎?你是資產(chǎn)階級的余孽。
朱河搖著頭說,我不知道。
楊大光問,你脖子上掛著的這個外國老頭是誰?他是你的親屬嗎?還是你的國外親戚,你難道不是里通外國的特務嗎?
朱河說,不是,他只是一個畫家,他已經(jīng)死了。再說了,我也不可能認識他。
楊大光說,那你留著他的畫像干什么?他的耳朵是怎么回事?
朱河說,我喜歡他的畫。
楊大光說,你怎么喜歡外國的?他們都是大毒草,你不知道嗎?看來你被資產(chǎn)階級的思想毒害得很厲害。他的耳朵到底是怎么回事?
朱河說,可能是為了一個妓女,自己割掉的。
楊大光興奮地說,你說什么?他竟然為了一個妓女割掉了自己的耳朵?你是怎么知道的?你不是不認識他嗎?
朱河說,我在書上看到的。
楊大光說,書上說他為了一個妓女割掉了耳朵嗎?
朱河說,是的。
楊大光竟然咧著嘴笑了,牙齒上閃著亮光。但,很快,他就閉上了嘴,他控制住了自己的笑。他仿佛意識到了,那是不合時宜的笑。他鐵青著臉,看著朱河,他想到當年,被朱河打的情景。他惡毒地,是惡毒,他又一次笑了笑,笑容里藏著惡毒。
楊大光說,為了表示你與資產(chǎn)階級的決裂,現(xiàn)在,我命令你,也割下你的一只耳朵。
朱河愕然。
其他的小紅衛(wèi)兵野獸般地叫囂著,讓他割下他的耳朵,讓他割下他的耳朵……
我們的聲音,像一個蒼蠅的軍團,嗡嗡作響,讓朱河的腦袋都大了,隨時都可能爆炸。應該說,那個聲音里,沒有我的聲音。我也不知道楊大光他們說的是什么。我是在茫然的沖動中,才跟他們在一起的。
這時候,一個孩子沖上去。他手里拿了一把小刀,他是王屠戶的兒子,他手拿著的是他爹的牛耳尖刀。刀刃閃著白光。他對朱河說,你自己來,還是要我?guī)兔?。我爹說我殺牛什么的不行,但我想,我割一個耳朵還行吧。他吹了吹刀刃,看著朱河。
臺下面的人們,仍舊發(fā)出蒼蠅軍團般的嗡嗡聲:割掉他的耳朵……割掉他的耳朵……那個外國佬割一個,我們要給兩個都割了,讓他徹底的決裂……決裂……
朱河淹沒在蒼蠅軍團的喊叫聲中。他的心抽搐了一下,痙攣了一下,整個身體也跟著哆嗦起來。
一聲慘叫,接著是另一聲慘叫。
兩只耳朵像受傷的蝴蝶,翩翩落在地上。在地上蹦跳著。一個沒有了耳朵的人,一個血人,看上去是那么的難看。只見朱河疼得嗷嗷地叫著,兩手捂著割下耳朵的地方,血從他的手指間淌出來,我嚇得閉上了眼睛。當我睜開眼睛的時候,我看見他躺在臺上,身體看上去是僵硬的。我問旁邊的一個人,他死了嗎?那個人說,腦袋都開花了,能不死嗎?我說,不是只割了兩只耳朵嗎?那個人說,他疼得撞在柱子上了……
朱河就這么死了。在那個年代,在那個時期,死人是很平常的一件事情。但在后來,我卻聽見楊大光編了一個謊言。這個謊言是對秀枝說的。這要回到那兩只耳朵中其中的一只。有一天,一只耳朵擺在了秀枝的面前。是楊大光帶給秀枝的,他說,朱河與他們劃清了界限。這只耳朵就是最好的證明。還說朱河逃走了。秀枝看到那只耳朵的時候,整個人都懵了。寶墜哭喊著說,這不可能是爸爸的耳朵。秀枝拿在手里看著,她發(fā)現(xiàn)了耳朵后面的一塊黑痣。她嚎啕痛哭。
可是不久后,我發(fā)現(xiàn),楊大光竟然出入秀枝的家。我還聽見,秀枝叫寶墜叫楊大光爸爸。我感到愕然,我不知道這期間發(fā)生了什么。不久后,我們在鐵路橋下發(fā)現(xiàn)了楊大光的尸體,至于是誰殺了楊大光,我們不知道。我們在其他人的帶領下,燒毀了鎮(zhèn)上的教堂,趕走了那些牧師。有一天,我們搜捕一個牧師,他竟然躲到了寶墜家,是我看見那個牧師藏在一個角落里,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我沒有報告。因為我看見寶墜用他幾乎要殺人的目光看著我,我想到了他死去的朱河爸爸,我悄悄地離開了。
再后來,秀枝也死了。我看見那個牧師領著寶墜,把秀枝的尸體和朱河的尸體埋在了小鎮(zhèn)的東山上。我不知道,他們是怎么知道朱河被埋在軋鋼廠俱樂部旁邊的幾棵樹下的。他們是在什么時候,把朱河的尸體找出來的。
從那以后,我再也沒見到寶墜。
我為我是那個年代中的瘋狂的一份子而懺悔。
這也是我對你講述的理由。
悲傷合
13
你小說里寫的寶墜就是我,但小說開頭,那可能不是我。因為,我記事后,我就沒有父親。至于你虛構的,我想我的過去,也許是那么回事。也感謝你的虛構,讓我知道,我可能的過去。也許我的過去就是那樣的。我是說你虛構的我的第一個父親的死亡。至于后面,簡直就是我的生活,不過我的第二個父親不叫朱河。他叫耿長喜。在我的記憶里,他才是我真正的父親??梢哉f,我現(xiàn)在,把凡高的那幅《自畫像》作為他的遺像供奉著,因為我沒有他的一張照片。你可能會問,我在后來怎么突然就消失了,這我要跟你說說。我和牧師埋葬了我母親后,牧師收養(yǎng)了我,帶著我回到他的國家。英國。你知道嗎?也許人是通靈的,我常常夢見我的父親,你寫的朱河,他沒有耳朵的面孔,在黑暗中呼喊著。
我在電話里聽到他的哽咽。我想說句什么安慰的話,可是我不知道說什么。過了一會兒,我問,那么你的第三個父親是你殺的嗎?他沒有吭聲。沉默了很長時間。他才低聲說,是。他的聲音仿佛帶著殺氣。盡管這是我的意料之中的,但我還是感到一絲的驚愕。我想繼續(xù)追問,但我沒有。我想他會自己告訴我的。
他說,要不是你的小說,可能一輩子我都會把這件事情藏在心里,直到埋進土里。可是,你的小說打開了我的記憶之門,我心懷著罪,在對你說。
自從楊大光把你寫的朱河的耳朵擺在我們的面前,我們都驚呆了。他說這是朱河與我們決裂的見證。也就是說朱河拋棄了我們。我和我媽都哭了。先是我媽捂著臉號啕大哭。然后是我的哭聲。楊大光怒吼著對我們說,人家都不要你們娘倆了,你們還哭什么?哭個屁??墒牵覌屵€是哭。她說,朱河不會不要我們娘倆的,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的。我媽在不停地搖頭。她的頭像一個撥浪鼓。她不相信。她還說,就是打死她也不會相信。她要當面聽朱河把話說清楚了。我站在一邊說,一定是你害了我爸爸,你是仇人。我說著就要上去咬他??墒?,楊大光一腳就把我踹在地上,嘴里還罵著,小兔崽子,我踢死你。他把腳狠狠地踩在我的臉上。我的臉貼在地上都變形了,眼珠子幾乎要被擠出來了。楊大光得意地看著我媽說,你還不相信嗎?你要是還不相信的話,我今天就踩死你的兒子。我躺在地上喊著,媽媽,救救我。我媽看著我被踩得那樣,心軟了。她輕輕地說,我信了。這時候,楊大光才放開我。我兩眼冒火地看著他。我罵著,我操你媽。楊大光反手給了我一個耳刮子,我的臉火燒火燎的。整個身體也火燒起來。我還是罵著,我操你媽。我相信,你能理解一個兒童那時候的仇恨和惡毒。他說,當時要是我有一把刀的話,我一定會當時就殺了他。可是,我和我媽是弱小的。楊大光順著窗戶,把那兩個耳朵扔了出去。我跑去,只見一條野狗叼走了其中的一只耳朵。我撿起地上的那個放在兜里,拼命地去追野狗。當我從野狗的嘴里氣喘吁吁地搶下那只耳朵,回到家中的時候,我驚呆了。我看見楊大光赤身裸體地……
我媽聽見了我的腳步聲,連忙把楊大光推到地上,急火火地穿上衣服,看著我說,寶墜,去買點酒回來。我眼睛看著我媽,我的目光是憎恨的。我沒有去買酒,我嗚嗚地哭著,跑出了家門。在路上,我遇到了大權,也就是你小說里寫的那個跟你講述“割耳朵”的那個人。他把我拉到一個胡同里,跟我說了我爸朱河死了,而且被埋在軋鋼廠俱樂部的旁邊。你小說里,他說他不知道,我不知道,這是他在撒謊還是你有意隱瞞。但這些都不重要。我跑到了軋鋼廠俱樂部旁邊的樹下,我一下子就找到了埋著我爸朱河的地方,我用手摳著,手都摳出了血。我要把我爸朱河挖出來。就在我瘋狂地挖著時候,大權在身后拉著我說,人都死了,你挖他干什么?我說,我爸沒死。沒死。大權看著我說,寶墜,別挖了,你們家現(xiàn)在斗不過楊大光的。我坐在地上嗚嗚地哭著。后來,我把那兩只耳朵埋在了我爸朱河墳墓的旁邊。我一個人坐在我爸朱河墳墓的旁邊,天黑了,夜深了,我覺得肚子嘰哩咕嚕地叫起來。我餓了。我吞咽著唾沫。我在那里睡著了,不知道睡了多長時間。直到我媽找到我。我撲在我媽的懷里說,這就是我爸朱河的墳。我媽也哭了。我媽怎么來的呢?也是大權偷偷告訴我媽的。我媽對我說,寶墜,為了你,媽也沒有辦法,為了你就是讓媽去死也行,可是,現(xiàn)在你還小,媽還不能死……你要聽話,聽媽媽的話。我回到家后,才知道,楊大光喝醉了,媽媽才跑出來找我的。
第二天,楊大光醒了。我媽叫我喊楊大光“爸爸,”,我咬著嘴唇就是不喊。我媽生氣地打了我,還讓我跪下。我媽說,寶墜,你要是叫媽死的話,你就不喊。我媽看著我。我哭著,聲音顫抖著,對著楊大光喊了聲“爸爸”。楊大光哈哈地笑著說,好了,從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兒子了,你們娘倆跟我,我一定叫你們吃香的喝辣的。我看見我媽的臉上堆著難看的笑。從那以后,楊大光天天帶著我去抓人,然后批斗那些人,還去燒那些教堂。我不愿意跟他去,可他逼著我去,要不就打我,也打我媽。在燒教堂的時候,我?guī)е粋€人逃走了,把他藏到了我家的地下室。最危險的地方可能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這個道理當時我不懂,現(xiàn)在想想就是這么回事。有一天,楊大光領著我在鎮(zhèn)上的館子里吃飯,他喝了很多酒,天黑,我們往家走,到鐵路橋上的時候,他站在橋上撒尿……你能想到,我狠狠地把他推到了橋下面。我竟然一點都沒害怕。我繞道跑到橋下面,只見他腦漿子都摔出來了。你可能不會相信,一個那么小的孩子竟然能干出那樣的事,但是,我干了。我殺了一個人。我回到家,我媽問我楊大光呢?我說,不知道。后來人們發(fā)現(xiàn)了楊大光的尸體,可是,我和我媽都沒有去管。據(jù)說是他的親屬給收的尸。我媽好像感覺到了什么,但我媽沒有問我。令人想不到的是,一個造反派的頭頭死了,竟然無聲無息。鎮(zhèn)上也沒有什么動靜。甚至很多人認為,是另一個造反派的頭頭干的。
我承認我有罪,可是罪不在我……
其他的事情不說了,我媽生了一場大病,死了。臨死前,她拉著我的手,把我托付給了牧師。
就這么回事。
順便說一下,下個月,我可能會國內辦一個畫展,畫展的名字就叫《時代的孤兒》,希望你能來參加。
我開玩笑說,你不怕我報案嗎?
他在電話的那端笑了笑說,你沒有證據(jù),你的小說來自你的虛構,我的講話也可能完全來自我個人的虛構。因為每個人的骨子里都隱藏著為正義殺人的欲望。不是嗎?還有,我想,任何一個有血性的讀者看到你虛構的楊大光的形象,都可能會挺身而出,殺了他。只是,我是第一個站出來的讀者,而你是真正的殺人兇手。你起碼在這個小說里殺了四個人。
他在電話那端狂笑著。
他的聲音讓我脊梁一陣發(fā)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