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 /朱子青

永遠心存敬畏

新疆 /朱子青

前幾天心情一直很低沉，今天突然間心情好了起來，想想也沒有什么值得高興的事，許多要干的事，許多的愿望，還原封不動地擱在遠處呢！

早晨在公司門口碰上了一位女孩，原來在幼兒園上班，她是一個非常好的老師，家長與孩子們都非常喜歡她，每年的六一文藝匯演都是她來主持。只是后來不知何故，當了空姐，想想人往高處走，空姐是多么好的一個職業(yè)。記得在做幼兒老師的時候，她每天穿著漂亮的衣服，鳥語花香的樣子，常常在公司門口就碰上了，嬌滴滴地問我好，接著便裊娜地給我一個背影。聽園長說，朋友曾送她一只旅行包，她突然就萌生了去旅行的念頭，那樣子如果不去旅行，對這只包是一種莫大的傷害，對她的人生也是一個遺憾。大約是這種念頭在作怪，后來她被航空公司招錄成了一名空姐，如愿以償，天天可以旅行了。然而好景不長，她卻又無法適應這種飛來飛去的生活了，工作老是走神，無論在飛機上，還是回到地面上，她時不時總能聽到孩子在哭，一這樣，她就不由得心慌意亂，讓她放心不下，后來，她不得不辭掉空姐這個讓眾多女孩子羨慕的工作，又回到了幼兒園。

她向我點了一下頭，問了個好，顯得有些難堪，仿佛回到幼兒園是一件多么丟人的事，其實這有什么丟人的呢！我想到了社區(qū)居委會的一位工作人員，原是城郊的農(nóng)民，沒有多少文化，家里有好幾套房，因為拆遷而獲得了數(shù)百萬的補償，按理他完全可以過一種悠閑的日子，不用像我們這樣早出晚歸地上班，可是他卻閑不住，非要找個工作。在社區(qū)這個工作崗位上，每月的工資還不夠請別人吃一頓飯，可他干得很快樂，很有熱情。他說在當農(nóng)民的時候，一直夢想著能像工人那樣上班，現(xiàn)在如愿以償了。想想也是，其實在什么崗位上只要快樂就好?？粗D身離去，我仿佛聽到了一聲長長的喟嘆，關乎生之困擾與無奈。

坐在辦公桌前，一打開電腦就想起昨晚女兒的作文來，老師讓她寫一個小動物，因為她剛學了老舍的《貓》、《母雞》，前兩天她在我面前有模有樣地背誦，尤其是貓?zhí)蠒涝诟寮埳喜葞锥涿坊ㄒ约澳鸽u下了蛋想讓天底下所有的人知道它那點成績等句子來，我就會心地笑了，感到渾身舒暢，由衷地敬佩老一輩藝術家的語言功底。只是我擔心女兒在城市里生活，如何寫一只小動物呢？

我建議她寫小狗，因為就在半年前，她在樓下被一只三個月大的小狗咬了一口。當時正好是傍晚，她瘋了一般的跑上樓，使勁地砸門，打開門，她便滿臉淚水大聲地說：我被狗咬了，人家說會得狂犬病的，狂犬病是治不好的，我可能活不了了……她越說越傷心，越傷心眼淚就越?jīng)坝?，那樣子是因為我的疏忽造成的，她大約覺得我們大人活著的意義全在于有她，她因為被狗咬了，我們應該感到恐懼才是，沒想我并沒有恐懼，而且表現(xiàn)過于平靜。不過，我能看出她有些恐懼，但更多的是怨我們沒照顧好她。我又好氣又好笑，心想我小時候也被狗咬過，能出什么事呢？況且她的拇指只是被小狗的牙刮破了點皮。我還是及時安慰她沒什么大要緊的，可是她還是不依，不肯相信我的話，妻子在樓下聞訊也趕了上來，見狀硬要我?guī)畠喝ゴ蚩袢呙纭?/p>

路上我問到底怎么回事，她說是另一個女孩家的狗，叫她牽著，她想摸一下小狗的腦袋，沒想到小狗扭過頭咬了她。當時一塊玩的有一個大姐姐，家里開著超市，也被狗咬過，帶她用肥皂洗了兩遍，邊洗邊說狂犬病有多么厲害，會死人的，她這才哭了。

我想她可以寫寫這件事，寫寫咬過她的那只狗，可是女兒未等我說完，就強烈抗議，不許我再提那件傷心的事。是的，有好長一段時間只要提起這件事，她就委屈得眼淚迸花，仿佛怕全世界的人都笑話她是個膽小鬼，也明白了自己當時是多么可笑。她整天待在動畫片與故事書里，除了這，她還能寫什么小動物呢？我一直想帶她到農(nóng)村生活一段時間，讓她認認一些莊稼，一些花草瓜果，看一些家畜家禽，讓她明白更多的生命現(xiàn)象，讓她實實在在地接觸那些城市里所不能見到的自然生物，以豐富她的人生與心靈體驗。后來，她果然寫了作文，是寫外婆家的一只貓，這讓我想起來，果真有過一只貓來著。她在作文中寫了小貓的可愛，說到妹妹老欺侮小貓，小貓于是傷心地離開了家。其中有一句話讓我心動，她說：因為小貓離開了家，生活變得無趣極了，我孤獨地度過了漫長的暑假……我說這句寫得好極了，是自己想的還是抄的，她說在《巨人的花園》那篇童話中有類似的句子，但不是抄的。我聽了并未感到意外，或者失落，只是不知道她的短短的人生經(jīng)歷中，有沒有體會到孤獨與假期的漫長。

她的作文勾起了我對貓的回憶，小時候父母去地里勞動時常常把我圈在家里，讓一只老貓陪著我，現(xiàn)在我還能想起那只貓的樣子，它常常會半夜里鉆進我的被窩，將光滑冰冷的身子貼在我的胸脯上。在白天，有時候它會舐舐爪子，撓癢癢般地洗洗臉，母親說，貓洗臉會來親戚的；有時候它的喉嚨里會咕嚕咕嚕地響，母親說貓在念經(jīng)呢！儼然有了法術一般；有一次我用筷子打了貓，母親說，不能用筷子打貓，這樣貓會把蛇叼到炕上來的；還有一次我惡作劇地剪了貓的胡子，被母親打了一頓，母親說剪了胡子貓就抓不住老鼠了……很長時間，我一直不太明白，貓洗臉與來親戚到底有什么關系，貓真的如陰陽先生一樣會念經(jīng)嗎？用筷子打貓后，貓為什么會把蛇叼來？筷子與貓之間到底有什么聯(lián)系？

那時候，我是多么孤獨??！腦子里老想著些亂七亂八的事，我曾經(jīng)試著逗貓玩，可是它太無趣了，不像鄰居家的貓，那么生氣活潑，只要尾巴上拴一個紅布條，就會轉圈叼著玩好長時間，有時候它抓住一只老鼠拖到柴垛后，故意逗半天，還教它的小寶貝怎樣捕鼠。我想我們家的貓大約是老了，有些滄桑世故，后來，不知是不是我剪了貓的胡子，還是其他緣故，它確實再也沒有抓住過老鼠，整天渾渾噩噩，昏昏欲睡，于是我更加討厭起了它。我有時候覺得它給我傳染上了一種孤獨癥，讓我也不喜歡與伙伴們玩，也變得孤僻無趣了起來，沒有了生氣與精神，像過早地進入了暮年。

我深知暮年的光景，但并不害怕。看到英國的女王以及諸多諾獎獲得者的照片，我深深地被那種高貴的氣質(zhì)與博學的氣度所折服。前天早上，我從酒店出來，剛好是上班的時間，有很多老人三五成群地擁進了酒店。突然看到這么多的老人，大約有二三百人，帶著另一個已被遺忘的那個時代的氣息，洪水一般一下子涌到了我的脖頸，給我的精神與心理上以極大的壓力與警示，讓我有些退避不及。他們把百分之九十的生命遺落在了歲月中，而歲月給他們留下什么？雞皮鶴首、褐色的老年斑、彎腰佝背、顫顫巍巍的腳步……我從他們的臉上完全可以猜得出，他們不是知識分子一類，但他們曾是含辛茹苦、飽經(jīng)風霜的一代?？粗鴰讉€組織會議的年輕人，他們提著瓜子花生，滿臉笑容地歡迎老人進入酒店會議室時，我突然明白了，他們是在搞產(chǎn)品推介，又是關于保健品、關于長壽等的類似傳銷的講座。的確，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多老人的聚會，沒有這樣強烈地目睹了老年的群狀，它讓我自然而然地與另外一個世界聯(lián)系了起來，死神已昭然可見。仿佛在眨眼之間自己就會老去，不知不覺中被挾裹進這種洪流之中。其實，面對衰老與死亡，有幾個人能保持從容與淡定，時光是多么殘酷無情，人又是多么脆弱，閱覽此時的際遇與景況，我的內(nèi)心深處突然涌上了一種從未體驗過的冰涼與悲傷。

正想著，我的一位女同事的愛人從辦公室門前過去了，往常他總要跟我打個招呼的，但今天他卻低著頭悄聲地走了過去。多么結實高大的一個小伙子，因為一場變故突然間萎縮了一般，整個人一下子失去了光。我的這位女同事，懷孕七個多月了卻因羊水少、胎兒心率過高而不得不引產(chǎn)。想想她前些天還沉浸在準媽媽的幸福里，他們夫妻倆曾在電腦上選了好多孩子的名字，有男孩有女孩的，打印出來讓我們幫她選。她天天都在暢想著孩子的未來，她已經(jīng)做好了準備，再有一個多月就要接受親友們的祝福了，可是，三天前卻傳來了噩耗。就在當晚，她哭得死去活來，恐懼與沮喪讓每一位親友的心縮成了一團。一個人未出生就已被選擇死亡的命運，對誰而言都是難以接受的。生者可以嘆息，但死者卻無語，在年輕的母親的心中，她有一個未曾謀面的孩子，我堅信在另外一個世界里，她們遲早要相見并重新認識的。為了讓死者的靈魂得到安息，家里人舉行了隆重的宗教儀式進行了安葬。是的，沒有比生死更大的事了，在我的有限的認識里，死比生更為緊要，生給我們留下了回旋喘息的機會，而死則刻不容緩，大限將至，毫無商量的余地，那是不可更改的必然……

是啊！死與生是兩個多么簡單的人生端點，如此醒目卻又如此容易忽略，這是多么難以廓清和捉摸的事。想想世界上一切生命，生存之偉大抑或渺小，高尚抑或卑下，或坎坷曲折或一帆風順，無論什么存現(xiàn)形態(tài)，一切力量都起止于此，都逃不過這兩個端點，這也許正是我們對它產(chǎn)生永遠敬畏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