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貝爾
早晨的陽光在窗外鋪張,已經(jīng)成為記憶的夜晚的黑暗開始變灰。世界是寂靜的,雖然世界已經(jīng)明晃晃的,像一顆熟爛的桃子。陽光照在對面房子的墻壁上、窗戶上,房子里的人還在沉睡。陽光是從東邊照過來的,隔在中間的花椒樹無法把它的影子投在墻壁上,它半邊在陽光里,半邊在陰暗里,也像是在沉睡。去年秋天人們打完它身上的花椒,它就開始沉睡,到了前幾天,別的樹都在發(fā)芽開花長葉了,它卻紋絲不動。我看了它好幾天,懷疑得很,也害怕得很,害怕它死了。我從窗戶翻出去近觀,看見它身上長了青苔一樣的東西,還有好多白斑。我折了根它的枝,居然是干脆的。它真的睡過頭了。我不害怕了,只感覺遺憾。可是過了兩天,我在窗戶里讀廢名讀累了,無意中發(fā)現(xiàn)它居然發(fā)芽了。嫩嫩的芽兒,卷卷的,像剛剛破殼的小雞。莫非是死而復生?我又翻窗出去看,發(fā)現(xiàn)它的確是死了幾枝。斷了??隙ㄊ谴蚧ń返娜苏蹟嗟摹O氲浇衲赀€可以搗青花椒涼拌野菜,又放響了竇唯的《窗外》。竇唯竇唯,窗外窗外,花椒花椒。
花椒樹就是這些,早晨的陽光也就是這些。我要說的是陽光背后的夜晚的黑暗,黑暗中的山村,山村里的老街。我要說的是夢。地點是明確的,黃土。路線是明確的,從拱橋溝進去,一直到黃土。人物是明確的,老婆和我。所以,這個夢不暗示情色。大石板也在,山峰溜尖,山澗幽深。還有磨刀梁,像從來沒有吃飽過的野獸的脊背。我們進溝,走的是公路。我還是喜歡小時候走過的山路,有個著名的九倒拐,兩旁是灌木和雜草,灌木叢里有八月瓜,吃起來又脆又甜?!鞍嗽鹿?,九月乍,看牛娃娃吃了拉痢疤?!币馑际侵粶饰覀兂敦i草背柴的娃娃吃。毛坡里,麻子地,陶華家,董禿子家,填箭埡,這些地名讓我神往。只有董禿子家的狗,是我最害怕的,它叫喚起來,大石板都聽得到。現(xiàn)在真有了公路,叫村道,可以過拖拉機過汽車,胡玉軍當村長修的。
黃土本沒有什么老街,只是一個生產(chǎn)隊,只有一些零散的人家戶。趙永生家,王光榮家,陶華家,董禿子家,茍連清家。但我們?nèi)サ狞S土有一條老街,比我見過的石坎子的老街還要老,甚至比麗江的老街還老。這老街又是山地的老街,一級級上去,拐著彎,房子錯落有致。我和老婆先上到了一個高度,問過兩個榨油的女人,還吃了一個牧童給的八月瓜。不知什么原因,我們下來了。下來之后,我清楚地看見我們剛走過的路,雪白,露在樹林和房舍外面。我發(fā)現(xiàn)我們走錯路了,我們走了小路,其實公路一直通到填箭埡。
我發(fā)現(xiàn)我們的山村見聞來自兩種記憶的虛構(gòu)。一種是對上個禮拜天我們一家爬山的記憶,包括你們看見的豌豆花的記憶,雪白的山路的記憶,快到山頂?shù)膸讘羧思业挠洃洠灰环N是對央視八頻道正在播放的《酒巷深深》里瀘州古鎮(zhèn)的記憶。
我是在和老婆第二次進村時看見老街的。幾百年的老街。石板街。狹窄,幽深,也很寂寞。我們一級級爬上去,只看見洞開的門,不見人。發(fā)黑的木門,發(fā)黑的窗欞,發(fā)黑的屋檐。臺階上滿是青苔,而且已經(jīng)干枯。我想喝水,卻不見茶館,甚至不見一個自來水龍頭,也不見一處溪溝。好不容易找到一家有人的館子,進去,看見大鐵鍋,大黃桶??床磺彖F鍋里煮的是什么,不像牛頭,不像肉,已經(jīng)翻滾了,但就是看不清。守著灶臺的是個老太婆,拴著圍腰,盤著頭發(fā)。老婆要了一個鍋里的東西,等老太婆撈出來,才看見是一包老玉米。煮在鍋里的,卻又是烤玉米,半塊黑黢黢的,半塊還是生的。問價錢,六塊。我嫌貴了,可老婆已經(jīng)啃起來。我給了錢,一張五塊的和一張一塊的。昨天晚上打春雷,兩度停電,我去超市買水果。蘋果漂亮得很,三塊六一斤。超市有電,自己發(fā)的。下樓時又買了兩樣小玩意兒,正好是六塊,正好給了一張五塊的和一張一塊的。
幕布越來越厚,多層,關閉了夜晚清晰生動的情景。過濾,然后清除。時間的效應,也是遺忘。一個教師,一個封閉的山村,一盞孤燈。他的臉呈現(xiàn)在幕布外,呈現(xiàn)在幕布上,像今天電腦技術完成的圖景。他寫了一部長篇小說,三十多萬字,卻是廢紙,垃圾。他的臉呈現(xiàn)在幕布上,平靜得很,沒有絲毫失望。寫了,就已經(jīng)完成,至于出版,走紅,他不奢望。他沒有這樣說,但幕布上的臉、臉上的雙眼是這樣說的。人們同情他,與他無關,人們同情的是他們自己,他們自己的價值觀。
晚飯后散步,接到畫家的電話,問去不去寫禮。明天,我們共同的熟人的兒子結(jié)婚。天色已晚,河堤上的風很大,我跟老婆正走在疾風里。涪江的水清了,為了綿陽正在舉辦的“一會一節(jié)”。如今政府的話越來越管用,連河流都得聽。我猶豫不決。畫家說他老婆要去看新房。我覺得稀奇,還有人保留著看別人新房的風俗。在南橋遇見畫家一家,一起去寫禮。走到街上,又決定不去了。畫家最近畫性大發(fā),兩個星期畫了九幅油畫。但畫家的電腦壞了,修好又壞了。畫家除了能畫,還能說,主題兩個:畫家界的事和教育界的事。
沒有太陽,溫度也并不高,可我們在游泳。不像是大龍溝,也不像是夏之夢。倒像是闊達電站的蓄水池,只是池子是水泥的。方式是現(xiàn)實的,游一游,歇一歇。我和老婆坐在池子邊曬太陽——怎么又有了太陽?人很多,卻沒有深刻印象。不像平常在游泳池,眼睛不得空閑,水里水上,有那么多的誘惑。
如果有太陽,太陽也很快就落了。起風了?!霸儆我槐?,只游一遍。”老婆站起來,邊說邊往后退,她想游一個長距離。我也跟著退。退到盡頭,下水,水已不是平常的水,水已不是H2O,密度大得很,張力也大,像糨糊,我竭盡全力也游不動。我只好拿出一只手當槳,在岸上劃。好不容易劃動了,水突然干了,我被擱淺在水泥地上。我轉(zhuǎn)過身,看水像波浪一樣退卻。我追逐著波浪,一個魚躍,又一個魚躍,身子輕飄得很,但都擱在了水泥地上——我怎么也追逐不上退卻的波浪——游泳池在換水,換了水灌新鮮水,噴消毒液。
青崗坡源于青杠林,在我們村子的后山,生產(chǎn)隊保管室背后那一片。記得它屬于胡階林家和胡玉華家。兩條上桅桿坪的路都要穿過那一片青杠林。一條老路,坡度很大,從胡玉華家后門外過堰溝,便進了林子。中途有一段,雨水常年沖刷,成了黃泥渡槽,人和生畜走在泥槽里,不注意就會擦傷身體。背了垮辣子背篼,是很難通過的。泥路的一邊是黃泥坎子,一邊是山巖,已經(jīng)很古老了,生滿灌木和山草,顯示出非常的年辰。不曉得胡階林和胡玉華死了過后,那青杠林又屬于誰。記憶中的那片林子很密,青杠樹很大,地面很干凈,只有落葉,連灌木也很少。夏天雨過天晴會生很多紅菌子,濕漉漉的,粘著土和樹葉,肉感十足。
大約我的黃泥屋就在泥渡槽的那一段——說是我的黃泥屋,也未必是我的,或許是親戚家的或小伙伴家的——我剛脫了外衣睡在黃泥屋里,他們來叫我上桅桿坪。不是醒來,是還沒來得及睡。很多人,有我妹妹,有林犬(就是現(xiàn)在工商局的胡玉兵),有玉兒(前天下午散步回來,在老物質(zhì)局外面看見他坐在拖拉機上),還有她和她(我像是有好些日子沒有見過她們了)。他們等不及了,要走。我還在穿。他們不曉得我有好落寞。她像是有心等我,眼睛一直在看我,是一種期待,一種催促。他們出了門,有人還碰倒了掃把。她拖在最后,不住地回頭看我,目光里滿是無奈。其實她并不是我希望等我的她,她只是一個好心腸的女孩。我希望等我的她混雜在他們里,壓根兒就沒有在乎我。
我穿好衣服,并沒有去追他們。我不上桅桿坪了,我要去曬壩里。我想他們已經(jīng)從桅桿坪下來了,至少她應該從桅桿坪下來了,我們逮貓貓,是非常過癮的。這么期待著,從黃泥屋出來,不走路上,走捷徑鉆青杠林。過堰溝的時候看見水蛇,也不怕,還拿木棍去逗。堰溝上沒有橋,跳過去也一點不費力。
到了九勝家后面,聽見上面林子里有腳步聲和人聲,且能分辨出了哪一小部分是她的,我躲進灌木叢等著。他們下來了,跳顆跳顆的,腳,褲腿,甩動的手,屁股,一一被看清。她走在中間,前面是我妹妹金慧,后面是玉兒。她在吟唱最流行的兒歌:“走一解放軍,走二美國兵,走三劉志丹,走五紙老虎,走六他老漢是頭秦川牛,走七劉少奇……”因為她的吟唱,后面的人拼命地往前面趕,而前面的人又不甘落后,于是她被擠倒在胡玉清家的圈墻上。我跟在后面,輕手輕腳,笑聲裝滿了肚皮,稍不留心就會噴出一股。
沒有去曬壩逮貓貓的情節(jié)了,唯一繼續(xù)下來的是對上述夢境的重播——真的,在我的睡夢里,他們兩次來叫我,她兩次表現(xiàn)出留戀和無奈,我兩次從黃泥屋出來,兩次看見水蛇,兩次躲進灌木叢,兩次聽見她唱那首著名的兒歌……
一座有著閣樓的歐式建筑,一條有著菱形拐角的街道,一座古典但又彌漫著現(xiàn)代氣息的城市。
城市本來與我無關,但遇見了習習,城市的很多元素(諸如磚頭、屋檐、綠化樹、車船)便活躍起來。起先習習來了只是一個消息,一個email或一個電話通知。我知道習習在蘭州,是個善良爽耿的女作家,人跟文章一樣的有個性有情調(diào)。我時常爬上她的博客,享受她的蘭州風。說蘭州風一點不準確,其實習習的風更多的來自她個人。蘭州是一個省會城市,一如我們四川的成都。像我居住的縣城,一個山區(qū)小鎮(zhèn),是無法比擬的。但如果在地圖上用一根直線把成都與蘭州連接起來,我居住的小鎮(zhèn)卻是直線上的一個點。天晴的時候,我一抬頭便能看見成都——蘭州航線上的飛機。
我見到了習習。我是一個情感缺失比較厲害的人,但我還是有點激動(暗暗地激動)。習習畢竟是我喜歡的作家,雙重喜歡,人,文,而且人里又有美的元素,又有純?nèi)弧?/p>
像一個筆會,只是筆會到了晚上的節(jié)目,唱歌跳舞,喝茶喝咖啡喝酒。習習在舞池起舞,模樣和氣質(zhì)還是我在她博客的照片上見到的那種,沉穩(wěn)而不乏風情。我只認得習習,別的也許是什么大人物什么巨星我一個都不認得。舞池的光線很暗,但偶爾打在習習身上的探照燈還是把她暴露給了我的眼睛。她也認出了我,微笑著給我點頭。她的微笑含蓄得很,也真得很,傳遞的信號就是老朋友的信號。
我沒敢過去邀習習跳舞,連說話也沒敢。我不僅是情感缺失厲害的人,而且是遇事內(nèi)心就起泥濘的人。好在習習并不沉迷于與那些大人物和巨星的交際,把目光投給了躲在墻角發(fā)抖的我。我的發(fā)抖是因為情感的復位。她約了我去她的房間談天。
對兩個人在一個房間談天的想象讓我幸福而緊張。已經(jīng)是夜晚了。夜晚會強加給我的想象更多的可能,溫暖的春天的可能。
揣著幸福的會見,我去了習習的房間。一個套房,很公寓的套房。在套房里看見很多的人,我的想象嘩地一下就萎蔫了,破碎了。我?guī)缀踉卩须s的走廊里看見了我自己想象的碎片。習習在應酬著,應酬著她成群的姐妹,似乎又在準備一個演說。奇怪的是,我居然認得她全部的姐妹——她們居然是我的同學,一個玲,兩個耘,三個梅,四個芳。習習用眼睛招呼我,很無奈的眼神,我卻用手去招呼我的同學們,拍肩,拉袖,握手。最后是那個玲跑出來,拉著我走了。
玲和我散步、嬉笑、談天,一路上都拉著我。我感覺從未有過的親密,親密里有著男女戀情??墒橇岵粫r地警告我千萬別誤會,千萬別誤會。我說我已經(jīng)誤會了。玲聽了笑得像個電力充沛的洋娃娃。
從舞池出來去赴習習的約,我就想到肯定是要喝酒的,且是紅酒,品質(zhì)盡量純正的紅酒。后來也真的喝酒了,但卻不是跟習習,而是跟我的同學玲。我清楚地記得還有下酒菜,在石頭桌子上,杯盤都是石頭的。我吃一口菜,很禮行地擱下筷子。玲也是??匆娝闹Э曜佣Y行地擺放在盤沿,我差點笑出聲——為我們回到古代。
在一間教室里聽詩歌課,不是作為學生,是作為評委。學生不多,都是些大學生,男男女女穿著羽絨服,像企鵝。另外兩個評委是雪峰和劉強。我們?nèi)齻€坐在最后面的通道上,就像教書那陣聽別班的公開課。雪峰不停地在發(fā)煙、點火,跟現(xiàn)實中的人一樣熱情。
主講是個成熟漂亮的女士,也穿著羽絨服,只是羽絨服散開著,露出了毛衣和乳房的輪廓。主講有鵝蛋形的臉,橢圓的輪廓堪稱完美。雪峰、劉強和我在底下接雞下頜,有調(diào)情的意味。女主講沒有受我們干擾,只是有點臉紅——或許是風,她后面的窗戶一直開著,看得見窗外的白楊樹在搖晃。
“讀蔣雪峰吧?那一首,《沉船上的樂隊》!”我站起來朝女主講吆喝。女主講抬起頭,含羞地望著我,良久,才把目光移開。
“到底聽戴望舒還是蔣雪峰?”女主講還有些拿不定主意。我聽見底下有半邊學生在喊蔣雪峰,有半邊學生在喊戴望舒。
“那就蔣雪峰?!迸髦v邊說邊脫了羽絨服,拿過去掛在門邊的釘子上,她展示給我們的完全是一個相撲運動員的身材。
我們跟著雪峰從教室出來,好像在他看來女主講開講的那個寫《沉船上的樂隊》的蔣雪峰并不是他。但我們都知道就是他。從教室出來,我們才發(fā)現(xiàn)我們在山頂上,回頭去看教室,教室簡直就是一座神廟,雅典衛(wèi)城那樣的神廟。沒有太陽,沒有地中海碧藍的天空,神廟也不乏光芒。
我們順著山坡往下走,還不時回頭去看神廟——女主講也出來了,站在神廟的后檐目送我們,她的前面是青翠茂盛的劍麻——太陽出來了,在神廟后面投下巨大的陰影,女主講就站在陰影中。
劉強一溜煙跑下了公路,我在頻頻回望女主講,她的相撲運動的身材是個假象,她真實的身材是維納斯一般的,面龐則酷似蘇菲·瑪索。雪峰走在最后面,他的腳又在痛風。山坡下的公路清晰可見,劉強坐在公路邊一家小賣部門前的長凳上喝汽水。小賣部后面是一幢幢廠房,一排排煙囪吐著濃煙。
“冰山碰翻了酒杯和親吻,你們的衣服和高貴的頭為什么不動?”隱隱約約,我聽見女主講的聲音在山頂發(fā)問。
母親跟我從鄉(xiāng)下回到城里,不再回我的家,卻是跟了在路上剛剛認識的幾位太婆太爺去。在路上,我只顧自己走,把母親落在后面,等進了城記起,已看不見母親的身影。路還是過去的路,有大架大架的坡,路邊有桉樹、水堰、水磨房,路下有奔騰的險灘和洶涌的漩渦。
我在拴馬的桉樹林遠遠地看見母親從石牌坊走進城,跟幾位太婆太爺有說有笑。我走出樹林,躲在房管所的房檐下。我從一扇油膩的窗戶看見母親走進了別人的家,幾個太婆太爺招呼著,給她遞板凳、倒開水。我走近窗戶,叫了聲媽?!澳慊厝グ?,你媽媽以后就跟我們一起過?!币晃淮鼬喩嗝钡奶珷攲ξ艺f?!澳銈兪钦l?我母親為什么要跟你們過?”我納悶得狠,但也只是在心里問?!班耍垎?,你們是養(yǎng)老院嗎?”我問太爺?!拔覀兪枪??!碧珷敻嬖V我。什么時候,太爺手頭已經(jīng)拿了塊熟肉。太爺把肉從窗戶遞出來,叫我吃。肉是好肉,只是拿肉的手黑黢黢的。我說我不吃,太爺還要遞,我便從窗戶前跑開了?!皨?,還是跟我走吧,我們?nèi)コ责^子?!蔽覍σ呀?jīng)坐下來喝開水的母親說。“要走你走,我們要留你媽媽耍,餓了不會只給她喝米湯水,困了不會攪了糨糊把她貼在墻上?!币晃惶胚@樣講,像是有點生氣了。
我爬上公路,身邊突然多了個小孩子,不是棗,是個男孩子。他已經(jīng)歸我照管。他的皮膚特白,小臉小手小腿都是肉鼓鼓的,且嘴巴特會說。他要吃麥當勞,而我知道我們要經(jīng)過的整條街都是雜貨鋪。雜貨鋪,你知道嗎?多扇的木門,一個長條的半人高的玻璃柜子,一排排的木制貨架。玻璃柜子旁邊是一個大鹽桶,一個大油桶。遇到雨季,鹽巴快化成水了,而煤油桶始終是油浸浸的。玻璃柜里擺放著毛巾、牙刷、牙膏、針頭麻線、貨柜里碼的塞的全是肥皂、草紙、棕繩之類的東西。我們偏偏進了這樣一家雜貨鋪,柜臺長是長,但里頭沒有貨柜,而是擺放著桌子,不是麥當勞里的餐桌,是麗江咖啡館里常見的那種笨笨的木頭桌子。我們坐下,要了兩份。要了兩份什么,我是一點也不記得了。偌大的盤子,偌大的刀叉。我敢斷定是一套十七世紀的餐具。銀盤銀刀叉,擱在笨笨的木頭桌子上,那氣派,嘖嘖??墒俏覜]有氣派,也感覺不到一點氣派,我只有自卑,一個中國人的自卑。小孩子是天使,談不上氣派和自卑,他就是一個吃東西的小動物。他坐在我旁邊,吃得開心大好,一邊吃一邊又在甩腿和唱歌。我側(cè)目去看他的盤子,面包師正在給他加做一種沙拉,水果加巧克力,一顆顆地鑲嵌在盤子的邊上,很小很小,是草莓的,像我們在夜空看見的星星。雜貨鋪還是雜貨鋪,面包師只屬于我的小男孩。我?guī)状翁ь^去看柜臺和上面的雜貨,覺得好奇怪。
我從吃麥當勞的夢里已經(jīng)醒來,但依然在跟母親從鄉(xiāng)下回到城里的夢里,有人追上來告訴我,我們吃了麥當勞沒有給錢就走了?!澳遣皇窃趬衾飭??你們也收錢?”我告訴前來討賬的人?!皦衾锍缘?,也要收錢。”那人一身賊肉,笨嘴笨舌,倒是我的小男孩替他說了。我是怎么也想不通,在夢里吃了別人的東西,醒來居然也要付錢。我哪里曉得,我的夢醒僅僅是一個層次,所謂夢醒依舊是在夢里。
我付了錢,好像每份是四百元,覺得很貴,想到帶個小孩子去吃中餐,怎么也吃不完一百元。這夢里的心態(tài),我是太熟悉了。好在看著收錢人遠去的背影,嘴巴里還有麥當勞的味道。
老屋。我十三歲之前的睡房??繓|墻剁頂上那一排泥窗,保留著樹皮的吱呀的后門,豬草的青汁浸在泥地的痕跡,一搖晃就撲落灰塵的蚊帳。從蚊帳上落下的竹葉、蒼蠅、長腳蚊、蜘蛛,透過蚊帳隱約看見去安源的毛主席,他握著把油傘。但睡在蚊帳里的不再是那個青春期剛剛到來的孩子,而是現(xiàn)在的我,且不只我一人,還有妻。我指著那些泥窗告訴妻,它們就是我多次在文章里寫到的泥窗。那一排泥窗讓我與那個孩子重逢。七個還是九個?已經(jīng)不記得,但一定是單數(shù)。從識數(shù)以來我差不多每天都睡在蚊帳里數(shù)它們。從每個泥窗里透進的光并不一樣。有的白,有的紅,有的綠。綠的是櫻桃葉映襯的。在每個泥窗里看見的東西也不一樣。有的是天空的湛藍,有的是隔壁林犬家屋上的瓦,有的是從林犬家伸過來的白櫻桃,有的是火鳥棲在枯枝上。我們把火鳥叫火拐子。我不知道它是否就是父親時常說的鐵鏈枷?!拌F鏈枷落到茅坑里,周身都火巴(pa,平聲)了就嘴殼子硬。”父親總是用這句話來形容我們,特別是形容大哥和二哥。我把泥窗指給妻的時候清楚地看見泥窗四周的木片和繃在木片上的蛛絲。它們不再是幻象或者假托,也不再是語言及其意義,而是實實在在的物質(zhì)。自從十三歲離家去縣城讀書之后,我便沒有感覺過自己離泥窗是這樣的近,打量泥窗的眼睛也不是三十年之后的我的眼睛,而是那個剛剛有過一次夢遺的少年的眼睛。
整棟房子里再沒有別人,或者都在沉睡。外婆不像記憶中的外婆,大開著后門從還是黑暗的早晨抱了梢子柴進來,在灶房制造出咚咚的聲音,或者在我床頭的木柜里撮米面。在迷迷糊糊的睡夢里或者在無邊的意想里,我依然能感覺到那些米粒下鍋前的焦灼。像我記憶中的每一個夜晚那樣,昨天夜里外婆同樣睡得很晚。我們床前砍碎的豬草已經(jīng)撮走,留下一塊青痕。我沒有問妻昨夜睡前外婆是否有講故事??梢哉f,外婆的故事哺育了我童年的全部想象。那些想象不只來自故事里送燈臺的趙巧、長尾巴的吃人婆、要啥長啥的夜明珠、幾口喝干整條灌縣河的逆龍,也來自外婆砍豬草的響聲、豬草的氣味、外婆偶爾打盹出現(xiàn)的寂寞。那些被撮去倒進鐵鍋的豬草里包括了苦麻菜、鋸鋸藤、水麻葉、狗兒望、車前子、蒲公英、鵝卵草、水葵花,等等等等,有時候也包括了劐麻。我們是不敢碰劐麻的,碰到哪里哪里就起連漿大泡,外婆總是徒手抓了劐麻砍,我一直都覺得神奇。夢里想起,我是很愛這些草本植物的,有時候它們還帶著朝露,有時候也帶著螺絲和蟬蛻。它們的氣味是各種各樣的,苦味的居多?,F(xiàn)在想來,在這些草本植物的苦味和外婆的故事里睡去,感覺一定是相當美妙的——一種復雜的美妙。也只有現(xiàn)在想來,且借了夢境的烘托。
父親終究沒有出現(xiàn),但他確乎又有從我的床頭經(jīng)過。他的腳步帶動的風,他的尚未扣好鈕子的衣裳弄出的習習聲,在我的肌膚上久久不散。父親在廳房有過幾次咳嗽,在前院又有過幾次。從泥窗可以看天已蒙蒙亮,且漸漸聽見了雨聲?!吧蹲庸硖?,一大早就下雨。”外婆回來了,站在屋檐下抱怨天氣。雨突然下大了,雨水淌在檐溝的聲音很清晰。我似乎已經(jīng)看見雨水在檐溝濺起的白沫,由落點向四周擴散,一個一個破滅。我又看見那個少年,比十三歲還要小,揉著睡眼跌跌撞撞從屋子里走出去,不敢睜眼看天光;光著身子站在階沿上,握住小雞雞朝著雨里撒尿,遠了近了近了遠了,撒出的尿形成的泡沫蓋過了屋檐上雨水制造的白沫。前面隔著院壩是竹林,竹林背后是石墻,墻里是櫻桃樹。雨聲不嘈雜,沒掩蓋住不遠處河水的轟鳴。
(夢醒之后揮之不去的就是那排泥窗,那間睡房,那棟老屋。1986年清明,外婆在老屋病故。1988年春節(jié),二哥家修新房拆除了老屋。記得去水田河吃老何的酒回來,老屋已經(jīng)不存,二哥帶了人正在往老屋基上灌水泥漿。有關老屋的最后一點記憶像是帶老朱回家時,在大哥家的廚房吃攪團,現(xiàn)年二十一歲的侄女君不滿一歲,被綁在一把木椅上。大哥家的廚房正是我往日的睡房。當時我一點沒留意廳房神龕上那些獎狀。我只好在《老屋》借虛構(gòu)完成對它們的清理與收藏。最大的遺憾是,老屋沒留下一張照片。)
這次去白馬寨,與往日不同,是走路,有很多背背篼的白馬人同路。這樣的情形有些類似不通公路的時候。我給白馬孩子準備了一些禮物,具體說來是三份禮物,書本文具一類。為了偷懶,我把它們悄悄放進了走在我前面的兩位白馬老嫗的背篼里。
走進白馬山寨,印入眼簾的不再是寨門、神山、奪補河,而是如我們漢人村舍分布的民居:石片墻、果木、籬柵、泥地、萱麻、溪流、石崖。我沒有急于從前面白馬老嫗的背篼里取出禮物,而是想再偷一段路的懶。誰知前面分路了,兩個白馬老嫗各人走了各人的路。我只好追趕上一位,從背篼里取出東西,等回轉(zhuǎn)去追另一位,已不見人影。山寨內(nèi)部有很多條小路,每一條小路上都走著背背篼的白馬人,我不曉得找誰。叫住兩位,翻遍背篼也沒有找到我要找的東西。當初放東西時我并沒有看清她們的臉。
白馬女人頭上插的野雞翎子一色的白,在風中搖動。
無奈只好隨便走一條路,走一路問一路,走一段路又折回。沒有人能為我提供線索,都只是搖頭。女人搖頭的時候,白羽毛便晃蕩得更兇。男人搖頭過于用力,把潔白的羊毛氈帽搖落到了地上,滾到了還在冒煙的新鮮牦牛糞里。
在一棵老榆樹后面的小屋里看見何明奎(他好像長期住在白馬寨寫生),沒說幾句話,我又繼續(xù)找我的東西去了。我曾經(jīng)與他兩次來到白馬寨,都住在阿波珠的焦西崗,第二次還去了當時已無人居住的下殼子,拍照一直拍到電池沒電。
在離老榆樹不遠的地方,遇到一位長著熟悉的漢族女子面孔的白馬姑娘,她主動與我打招呼,問我是不是往別人的背篼里放過什么東西。我真的覺得她的面孔有一種漢族女子的熟悉——漢文化浸潤過的熟悉,而非我個人認識的某個人的熟悉。她一邊問一邊從裹裹裙里撈出東西來給我看,是幾個煮熟的帶皮的土豆。我毫無異議地確認了。
看見我的同學阿波珠坐在穿過山寨的公路邊,我就走過去跟他打招呼。他好像正在耍性子,見了我也不給一點好顏色。他嘴里說到錢,一筆款項。我拿出千辛萬苦找回的禮物,要他轉(zhuǎn)交他的學生——阿波珠是白馬小學的校長,他接過禮物看也不看就扔到了地上,說:“你這些東西加起來最多值一百元,而現(xiàn)今就是一萬元也解決不了我的學生們遇到的麻煩?!?/p>
不像是春天,公路邊沒有記憶中的青草和蜀葵,只有剛栽不久的小樹苗和一堆石頭。
陸續(xù)有陌生的白馬人走過來坐在石頭上,望著我們不說話。他們一個個都慢吞吞的,有著大山的氣質(zhì)。我感覺阿波珠的勢力在加強,而我越來越孤單。
我起身欲走,先是跟在座的每一位打招呼,再是特別地跟阿波珠打招呼。阿波珠的顏色略微好看一點了,跟我說:“下次來了,打電話?!?/p>
上了路,剛轉(zhuǎn)過彎看不見阿波珠他們,便有四個老家的年輕人過來與我牽手。四個人加我手牽手走在公路上,樣子實在滑稽。其中有一位是曾家老四。我很明白他們與我牽手的用意,是希望借此表現(xiàn)一種團結(jié)——集體的力量,好不被白馬人欺負。手牽手對于我從來都是惡心的事,我抽回手說:“不怕,我經(jīng)常一個人來采訪,從來沒有白馬人找過我的麻煩?!?/p>
像何明奎、阿波珠一樣,四個年輕人與我也只是短暫的相遇,接下來依舊是我一個人在回去的路上飛跑。那是一條坡度極大的下坡路,飛跑起來猶如飛翔。然而,很快就遇到了一道長滿青草和灌木的陡坎。我抓住一窩一窩的青草、灌木和微凸的石塊,攀援而上,靈活地換手,穩(wěn)扎、鎮(zhèn)定、輕松地攀上到了正路。攀援時,我的身體和臉完全貼在青草、灌木、泥土和巖石上,聞得到它們的氣味。它們的潮濕彌漫到了我的肌膚里。那種與自然元素貼近的感覺讓我年輕、充滿活力。
正路上還有一連串的障礙物,類似湖南衛(wèi)視播放的“闖關”。先過一廊橋,再鉆一暗箱,廊橋和暗箱下面都是潺潺流水。我小心地踩實每一步,不去看下面的萬丈深淵,手、腳、頭、肩并用,順利通過險關。
我繼續(xù)一路飛跑。轉(zhuǎn)過一道山嘴,雖然人還在白馬人的地界上,但已經(jīng)能清楚地看見一座高樓林立的城市。不過我最終回到的并不是那座城市,而是一個鄉(xiāng)村。矮石墻后面有一個院壩,院壩里有一位年輕女人正在洗頭。她看見我,叫我的名字。我走過去,卻是位老嫗,僅僅有年輕女人的身材。慢慢認出她是某位親戚家已故多年的老母。親戚也在,要給我讓座、倒茶,我謝絕了,說馬上要走。我扶了老嫗從院壩里出來,頭碰到了櫻桃枝,老嫗踉蹌,我急忙扶住。
不在廣場,也不在劇院或?qū)W院的階梯教室,在一間5·12地震中垮塌的那種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教室里。再做一些判斷,像是在南壩中學的一間教室里——我剛從學校出來分配在那里的時候,一幢剛竣工的教學樓尚未交付使用便成了危房,為此校方與建筑方打了兩年官司。
我演講的主題是“今天”。教室里座無虛席,但也僅僅類似一堂縣級的教研課。下面坐的除了當年南壩中學的校長李佐,便全是小孩子了——是初中生那么大的孩子,還是小學生那么大的孩子,我無法判定。
很榮幸,我講的“今天”,與北島們的“今天”巧合。演講的時候,我也意識到這一點。我清楚地記得,我講的“今天”不是一本雜志或一本書,也不是一個界限,而僅僅是一個時間概念,一個時段。我喜歡“今天”一詞的發(fā)音:jin tian,也喜歡它的所指。我對它的理解是流淌的河流,翻騰的大海,吹著的風,紛紛的雪飄,下著的雨,曬著的太陽,說著的話,眨著的眼睛……說得哲學一點,就是“存在”。在現(xiàn)代漢語的時態(tài)里,就是“著”;在英語的時態(tài)里,就是“be ing”。我可謂侃侃而談,白色口水泡沫亂翻。在講“今天”之前,我先講了“古代”。第一次,我講錯了,把古代與現(xiàn)代的分界劃在了1919年。我馬上糾正了,劃在了1840年。這是中國的古代與近現(xiàn)代的分界。在我的演講中,“古代”是一個消失的概念,它給予我的印象是一本經(jīng)書,一部史書,或者一件古物;而近代或現(xiàn)代給予我的,還是一片看得見的海;至于“今天”,它是一道強光下的白熾。
我講得有條理,有邏輯。我還講到“明天”、“未來”、“將來”,只是下面的孩子們有些坐不住了,騷動起來,下座位、扔字條、扯怪叫……
“鴉靜,鴉靜!”我不去敲刷子或者拍桌子,我停下來,給他們一種空洞,讓他們突然感到害怕——靜得害怕。他們果然害怕了,意識到了,歸位的歸位,吐舌頭的吐舌頭,做鬼臉的做鬼臉。我繼續(xù)講“今天”?,F(xiàn)在需要“古代”和“將來”消失,變成紙頁上的語言和圖畫,需要“今天”凸現(xiàn),像一座島嶼,或者一個廣場,邊際直達“古代”和“將來”。
我一開口,孩子們也開口,又下座位、丟字條、扯怪叫……校長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望著我,不說話。突然冒出很多人從座位上站起來,望著我?!斑B紀律都管不了,做什么演講?”我明白,但我不以為這算個什么事。“對牛彈琴”,我想到了這個詞。跟孩子們談“今天”,不是對牛彈琴嗎?
順便說一句,我演講的這間教室,連同兩幢教學樓的二十幾間教室,在5·12地震中瞬間垮塌了,垮塌成了渣滓。所幸這所中學上課的時間較其它學校延后了十分鐘,是兩點四十分,住校生還在寢室,通校生被關在教學樓外面的操場上。同鎮(zhèn)的小學是兩點三十分正式上課,死亡一百七十三人,還不包括六位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