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詩作具有自然力般的作用,復蘇了一個大陸的命運和夢想。
——獲獎評語
1971年10月21日,瑞典學院常務秘書卡爾·拉格納·吉羅在宣布當年諾貝爾文學獎的獲獎人時,風趣地說了這樣一句話:“由于去年亞歷山大·索爾仁尼琴的獲獎引起了風波,我和我的同事們得到暗示,以后諾貝爾文學獎只頒給外交官,因此決定將1971年的諾貝爾文學獎頒發(fā)給智利駐法國大使內(nèi)弗塔利·里卡多·雷耶斯·巴索阿爾托……”他說的這位大使就是智利著名詩人巴勃魯·聶魯達。也許純屬巧合,自1960年以來,在獲獎者中已有四位曾任外交官,他們是1960年獲獎的法國詩人佩斯、1961年獲獎的南斯拉夫作家安德里奇、1963年獲獎的希臘詩人塞菲里斯和1967年獲獎的危地馬拉作家阿斯圖里亞斯。聶魯達的獲獎是因為“他的詩作具有自然力般的作用,復蘇了一個大陸的命運和夢想”。
巴勃魯·聶魯達,本名為內(nèi)弗塔利·里卡多·雷耶斯·巴索阿爾托,1904年7月12日生于智利中部小鎮(zhèn)帕拉爾。父親是鐵路工人。聶魯達自幼喪母,兩歲時隨父遷到智利中南部的考廷省省會特木科城,在那兒讀小學和中學,度過了他的童年和少年時代。他十歲開始寫詩,十三歲時,曾用“巴勃魯·聶魯達”的筆名在當?shù)貓罂习l(fā)詩作。早在1919年和1920年,他即分別以詩作《理想小夜曲》和《春天的節(jié)日》獲得當?shù)氐奈乃嚫傎惇劇?/p>
1921年,聶魯達中學畢業(yè)后進人首都圣地亞哥教育學院攻讀法語,曾染上無政府主義思想。同年以長詩《節(jié)日之歌》獲全國學聯(lián)文藝競賽一等獎。1923年和1924年,他相繼出版了詩集《黃昏》和《二十首情詩和一支絕望的歌》。兩部詩集的主題都是愛情,既表達了對愛情的忠貞、真誠和眷戀,也傾訴了分手時的痛苦、凄楚和悲涼。詩歌感情真摯,形象鮮明,既繼承了民族詩歌的傳統(tǒng),又吸取了法國現(xiàn)代派詩歌的技巧。詩集出版后,引起文壇很大反響,詩人一時名噪全國,成為杰出的智利年輕詩人。特別是詩集《二十首情詩和一支絕望的歌》,成了聶魯達的成名作,同時也是他前期的代表作。這是詩人創(chuàng)作的第一階段。接著詩人又出版了詩集《奇男子的引力》 (1925) 和 《戒指》 (1926)。
1924年至1927年間,由于聶魯達放棄大學學習,全身心投入文學創(chuàng)作,引起父親不滿,中斷了他的生活費用。他不得不靠打工、翻譯維持生活。直到1927年,經(jīng)友人幫助,他謀得去緬甸當領事的職務,并從此進入外交界,先后任駐仰光、錫蘭(今斯里蘭卡)、雅加達、新加坡、布宜諾斯艾利斯、巴塞羅那、馬德里領事,駐墨西哥總領事和駐法國大使。
在擔任外交職務期間,聶魯達的文學創(chuàng)作從未間斷。1925年到1935年是詩人創(chuàng)作的第二階段。這一時期的詩作基本上運用了超現(xiàn)實主義和象征主義的手法,追求神秘的內(nèi)心體驗。代表作《在地球上的居所》 (1933、1935) 以晦澀的語意、費解的聯(lián)想、神秘的隱喻和低沉的格調(diào)表達了詩人的悲哀、失望、痛苦和對死亡的看法,反映了詩人因遠離鄉(xiāng)土而產(chǎn)生的孤獨憂郁的心情。
1937年,聶魯達的創(chuàng)作進入第三階段,主要作品有著名長詩《西班牙在我心中》 (1937) 和代表作 《詩歌總集》(1950)。前者是詩人的一部充滿憤怒和贊美之情的詩作。1936年西班牙內(nèi)戰(zhàn)爆發(fā)時,他正擔任駐馬德里領事。面對法西斯的血腥屠殺和殘酷的戰(zhàn)爭,詩人也積極參加了保衛(wèi)共和國的斗爭,結(jié)果被迫離職回國。在這首長詩中,詩人謳歌了英勇戰(zhàn)斗的西班牙人民和國際縱隊,揭露和痛斥了法西斯分子的罪行,對熱愛和平的人民的贊頌和同情,同對敵人的尖銳諷刺和鞭撻,形成了鮮明的對照。而且從這開始,聶魯達的詩風有了改變,除少數(shù)費解的聯(lián)想外,詩風趨向熱情奔放,樸實流暢。
《詩歌總集》是聶魯達最重要的代表作,是他創(chuàng)作生涯的里程碑。它具有完整的結(jié)構(gòu),帶有紀實的特征。全書包括十五章,共收有詩篇二百四十八首。內(nèi)容寫的是十五世紀至二十世紀中葉拉丁美洲的歷史,或者說是拉美人民幾百年來爭取獨立、解放的斗爭?!恶R楚·比楚高峰》和《伐木者,醒來吧》是詩集中兩首特別著名的長詩。馬楚·比楚是秘魯印第安民族的古城,位于兩千四百米高的高山上。詩人在憑吊這一古跡時悟出:美洲大陸古老的歷史文化并不比歐洲古老文化遜色。他認為現(xiàn)代拉美人應該感到自豪,并從中汲取獨立、民主和自由的力量。通過這部長篇抒情詩,詩人在情感的激越抒發(fā)中表現(xiàn)了對歷史和大自然的感受和對社會人生的愛憎?!斗ツ菊?,醒來吧》是一首膾炙人口的長詩?!胺ツ菊摺毕抵该兰涌偨y(tǒng)林肯,詩人呼吁林肯重新出現(xiàn),恢復民主和自由。全詩充滿戰(zhàn)斗的精神和希望。它在內(nèi)容上是一首交織著愛和恨、柔情和憤怒、反抗和革命的詩,其風格可以和惠特曼的《草葉集》媲美?!对姼杩偧烦浞直憩F(xiàn)了詩人對祖國智利及其美洲大陸的熱愛,反映了詩人的廣闊視野和博大胸懷,顯示了詩人高超的藝術造詣。
此后他還陸續(xù)發(fā)表了詩集《葡萄和風》 (1954)、 《元素之歌》 (1954)、《新元素之歌》 (1956)、《愛情十四行詩一百首》 (1959)、《英雄事業(yè)的贊歌》 (1960)、《智利的巖石》 (1961)、《黑島雜記》 (1964)、 《鳥的藝術》(1966)、 《沙漠之家》 (1966) 等,以及《聶魯達全集》 (1968)。
聶魯達1957年當選為智利作家協(xié)會主席。1970年被智利共產(chǎn)黨推薦為總統(tǒng)候選人,后退出競選。1973年9月23日,聶魯達病逝于圣地亞哥,終年六十九歲。
詩人去世后,他的部分遺作陸續(xù)出版,其中有詩集《分離的玫瑰》、《冬天的花園》、《黃色的心》、《挽歌》、《海與鐘》等,以及散文集《我命該出世》(1974)和長篇回憶錄《我承認,我曾歷盡滄?!?(1974)。
諾貝爾獎不會給偉大的作家增光,得獎人卻會給諾貝爾獎添彩,但這是對獲得諾貝爾獎的適當?shù)娜硕缘?。所謂適當?shù)娜诉x到底是怎樣的人呢?
諾貝爾在遺囑中說,應該頒獎給“在理想主義”中寫出的作品。這并不是用標準的瑞典文寫的,因而要加以正確解釋,不無惶恐之感,我們幾乎都可以在不理想的條件下工作,若依奧斯卡·可爾德的假設,我們也可以做個理想的丈夫?!袄硐氲摹边@一語辭的意義可以單純地跟“人所期待的最富常識性的形象”完全一致,但就諾貝爾獎來說,頒獎時的理想主義,僅此似乎并不充分,如以諾貝爾生存的時代來說,一般會認為這詞語具有哲學意義,說明“理想的”,可以從抽象方面來表現(xiàn),但這是指非存在于物質(zhì)世界的“某些東西”。這詞可運用在所謂“理想丈夫”之上,但就諾貝爾獎的“理想得主”而言,情況就有所不同。
若依遺囑精神而言,諾貝爾的想法會呈現(xiàn)得更為清晰,也就是說得獎作品必須對人類的幸福有所貢獻。但這對解釋(所謂“理想的”)這一問題便沒太大用處,因為一切被稱為杰作的作品、所有感情真摯的文學作品、許多僅以解釋和提供笑話為目標的作品,無可置疑的,對人類的幸福都有所貢獻。以此觀之,遺囑的根本精神總是無法充分了解??墒牵衲甑牡锚勛骷衣欞斶_先生,在這意義上卻是少數(shù)明顯展現(xiàn)此一精神的人物之一。他的作品,不是以作品本身,而是這作品所具有的意義,對人類的幸福有莫大貢獻。因此,我現(xiàn)在的任務只要簡短指出這種意義就夠了。要闡明他作品的意義,相當不容易。我想像捕蟲網(wǎng)捉禿鷹一般來簡要談談聶魯達先生。將他推進胡桃殼中,畢竟是荒謬,因為核子會撐破胡桃殼。
在這種情況下,似乎須約略談談這胡桃核。一言以蔽之,聶魯達先生在作品中所達到的就是“與存有的連帶”。這看來簡單,卻是我們最艱難的問題之一。聶魯達先生在1956年《元素頌新集》的一首詩歌中,以“人和大地的和諧”表明了這一論點。這部作品可用理想兩字來稱呼,內(nèi)涵的意義在于顯示了這段路程:從聶魯達先生所謂孤獨、反省以及不和諧這些完全相反的立足點出發(fā),終至人與大地和諧的境地。
在充滿青春意識的情詩中,聶魯達先生是處于孤獨、反省與不和諧之中的?!抖讗矍樵姾鸵皇捉^望的歌》表現(xiàn)出:聶魯達先生的詩對大多數(shù)說西班牙語的人意味著什么,這本《二十首愛情詩和一首絕望的歌》曾好幾次譜成歌曲,到處有人唱,卻不知作者是誰。詩集的銷售數(shù)也打破紀錄,十年前已高達一百萬部。可是,在這灰暗魅人的美之意象中,所謂邂逅乃是指不相識的人在挫敗的冰凍陰影中邂逅。列在詩集末尾的悲歌有下列語句,這語句悲劇性地重復出現(xiàn),一如流行歌曲中的反復:
對你,一切都是挫折。
然后以這句話作結(jié)尾:
起程的時候到了!啊,被遺棄的人??!
被遺棄者之路并非通向“與存有的連帶”,毋寧是越來越遠?!抖讗矍樵姾鸵皇捉^望的歌》之后出版的杰作《居作在大地上》中,聶魯達先生經(jīng)?!蔼氉砸蝗颂幵趽u擺不定的世界中”??墒牵喼毕穹粗S刺一般,他以西班牙的經(jīng)驗為轉(zhuǎn)折點,進入了轉(zhuǎn)換時期,孤立打破了,從死亡的恐怖中解放了。親眼目睹朋友和詩人,其中有他所愛的喀爾西亞·羅爾卡,被帶到刑場,因而產(chǎn)生了同志的連帶感。他獲得了與被虐待者、被追逐者的連帶感。接著,他離開內(nèi)亂的西班牙,回到祖國,祖國自征服時代以來即被切斷手腳,被迫從屬于人,而今依然是現(xiàn)代征服者無力的餌食,但他在祖國又發(fā)現(xiàn)了同樣的連帶感。當他親身感受到與這種恐怖之土有血脈關系時,這塊土地內(nèi)蘊的富饒、過去的榮耀,以及在遙遠東方夢幻般閃現(xiàn)的未來希望,遂逐漸擴大。聶魯達先生的詩從此逐漸轉(zhuǎn)向政治,更為面臨的賠償紛爭和社會紛爭作準備,開始描寫未來的景象。尤其在聶魯達先生迄今為止最重要的作品《一般之歌》中,他已描寫出只因意見不同,在國內(nèi)被迫騎馬到處隱匿的情景。他描寫這些,只在顯示他的國度是他自己和同胞的國家,所有的人性尊嚴都不允許受到傷害。
這部由十五章兩百五十首詩組成的龐大詩集也只是聶魯達先生作品之一滴。詩如此沖動地溢出,使人感覺到漲潮與退潮之間落差之大,卻也從中產(chǎn)生了疑問:作品中狂亂的情景,難道不是缺乏內(nèi)在安定、忘記推敲沉吟所造成的嗎?可是,如果這樣,靈感與情感的表露,不能像激流那樣迸進涌出,反會受到攔阻。因此,要求內(nèi)心的安定與細密的推敲,是否一定正確?實為疑問。聶魯達的作品是創(chuàng)造的故事,其中有一個大陸正在覺醒。一切都必須敘述,必須發(fā)現(xiàn),必須明朗化。如果要求用尺和容器來量度他的靈感,就好像向熱帶原始森林要求秩序與明亮,要阻止火山爆發(fā)一般。
由于作品的量太大,很難仔細分辨他在政治上或個人方面遍歷的經(jīng)歷。聶魯達最近有一詩集,名叫《E s t r a r a g a i o》。書名的意思了解,但誰也譯不出來,因為這是新字,這個字含有“超乎常規(guī)”、“流浪”、“幻想”、“超乎尋常的做法”等意義?!兑话阒琛芬詠?,路途依然漫長,而又充滿豐富的或痛苦的經(jīng)驗。在這路途上,重新接觸了許多事物,這些事物都是人生的本質(zhì);這條道路與未來的希望重新結(jié)合,未來的希望蘊涵有人生的目標——承諾。他發(fā)覺,恐怖之地已開辟了一條希望之路,滿懷激動之情眺望這塊恐怖的土地,在希望中覺醒的人決不會掩蓋這種激情。以前穿長靴、蓄大胡子的灰泥神像所代表、并處處受贊揚的偶像,現(xiàn)在已逐漸在嚴厲的光芒中顯露其真相。他用“大胡須與小胡須”這字眼稱呼兩種統(tǒng)治者,這兩種統(tǒng)治者服飾與舉止的類似已逐漸明朗。同時,他的朝圣之旅仍在愛以及女性的新關系中持續(xù)下去。此二者均是生命的源泉與維護者,而在他最近的另一杰作《船歌》中,以最美的形式予以呈現(xiàn)。因此,沒有人敢說聶魯達之路最后將通向何處。不過,他自己卻指出了方向,那就是“人與大地的和諧”。于是,我們便更為欲知究意之念驅(qū)使,追隨他精美的作品前行。這部含有覺醒大陸豐沛活力的作品(指《一般之歌》),充滿了力量與尊敬,有如大河,愈接近河口海愈大。
你的《狂想集》引導你越過國界與時代從遠處走來。以前,《狂想集》帶你到礦區(qū)。礦工在那現(xiàn)在正屬于你的土地上向你打招呼:
“聶魯達先生,你好!”
這是被欺凌者向他們的代言人說出的最具尊敬的話。你奔馳于世界,今天來到了以前你曾歌詠過綠葉覆蓋鐘樓的城鎮(zhèn)。我也要用同樣的話向你打招呼:
“聶魯達先生,你好!”
我愿用這句話代替瑞典文學院祝賀之辭。并請你從國王陛下手中接受本年度的諾貝爾文學獎。
瑞典文學院常務理事
卡爾·拉格納·基耶爾
我現(xiàn)在要談談那漫長的旅途。那個地方與瑞典相距遙遠,在地球的另一邊,景色與孤立狀況卻頗相似,那是一直延伸到地球南端的我的國家。智利南北走向,她的一端幾乎與南極相接,所以地形跟瑞典非常相似,瑞典北端屬于積雪深埋的地球最北方。
在祖國如此廣袤遼闊的地方,我有過一個于今仍不愿遺忘的經(jīng)驗。當時,為了探尋祖國智利與阿根廷的邊界,我必須橫跨安底斯區(qū)。蒼茂的林木宛如隧道,覆蓋著這片難以接近的地方。我們必須秘密行動,所以只能憑借極少的標志。沒有前人行走的痕跡,也沒有小徑。我和幾個伙伴騎著馬,避開大樹、無法橫渡的河流、大巖石、積雪等阻礙,攀援側(cè)身前進。陪送我的同伴,都很了解這片濃密的森林,但仍然騎著馬揮起厚刀,剝下大樹皮,作為標志,希望回程可以更安全。他們就這樣前進著。
我們在無邊的孤獨中前行,巨樹、大藤蔓、幾百年前留下的腐土,驀然擋住前路的半倒樹桿——就在這綠白相間的沉默中前進。四周都是眩人而神秘的大自然,同時也有寒冷、白雪,與追逐者漸漸迫近的威脅。孤獨、危險和我急迫的使命合為一體。
時時發(fā)現(xiàn)不清晰的足印,可能是走私者或一般罪狂逃亡時留下的足跡。他們大多數(shù)可能已為嚴冬的魔手捕殺。在安第斯山中,可怕的雪崩有時吞噬行人,埋得好深好深。
路旁荒野中,我看見一些人做的東西,那是忍耐好幾個冬天堆積而成的樹枝;是餞別樹枝,由長久以來幾百位通過這里的行人獻給未達目的地即長眠雪中的人,也是高大樹枝做成的墳墓。我的同伴又用厚刀砍下大樹上低垂于頭頂?shù)臉渲ΑD谴髽湓诙毂╋L雨來臨時,僅余的樹葉仍會沙沙作響。我贈送給每座墳墓的禮物,即是裝飾陌生行人墳墓的樹枝。
我們必須渡河。源自安第斯山巔的小溪以眩目的速度匯成了瀑布,蘊涵的“位能”足以擊碎巖石與地面。然而,我們遇到的都是平如巨鏡的沉靜淺灘。馬群奔入河流,馬蹄無法著地,開始游向?qū)Π?。我的馬在水中掙扎,想把頭露出水面。當時,我失去依靠,時浮時沉。好不容易才抵達河邊,跟來做向?qū)У睦习傩章冻鑫⑿Γ瑔栁遥?/p>
“先生,很可怕吧?”
“啊,可真嚇人哩——以為這下可完了?!?/p>
“我們有您做靠山,這才緊跟著您?!?/p>
其中一人又加上一句:
“看到先生那在河水中折騰樣子。心想這下子可糟了。”
我們又繼續(xù)前進,走入了大自然開鑿的隧道。這是花崗巖中的水路,不知是水量眾多的河流到盡頭后沖開巖石造成的,還是因為地球震動隆起時造成的。剛走進隧道,馬就開始滑足,它們必須在凹凸不平的石上找到落腳的地方才能前進,馬蹄濺出火花。我不時地從馬上摔下,我的馬,以及鼻上、腳上都滲出血來,而且沾滿泥土,就這樣在遼闊明亮卻又十分難行的道路上往前走。
在這片大密林中,有東西在等待我們。我們驀地看見盤踞山麓的美麗小牧場,好似幻境。水色清澄,牧草碧綠,野花遍地,小河低語,天宇碧藍,沒有樹葉阻礙的陽光普照大地。
我們宛如進入魔環(huán),像“圣”城的客人,自然而然停下腳步。之后,我所參加的儀式“更為神圣”。向?qū)Ф枷铝笋R。城內(nèi)中央,就像舉行儀式一樣,安放著雄牛的頭蓋骨。我的同伴一個個沉靜地走去,把硬幣和食物放入骨頭的洞孔。我也獻東西給那些可能會在死牛眼窩中找到面包和幫助的迷途旅人,以及各種類型的逃亡者。
這難忘的儀式并非就此結(jié)束。我的鄉(xiāng)下朋友脫下帽子,跳起奇妙的舞蹈。他們單腳踩著前人足跡留下的圓環(huán)狂跳著。我望著他們那難以理解的舉動,卻也模模糊糊有些省悟:
“不相識的人與人之間也能溝通。在這最邊遠、人跡罕至的地方,也有關懷、愿望與感應。”
我們再繼續(xù)前行。抵達我長久別離的祖國邊界附近的最后山峽時,太陽已西下。我們看到一盞燈火,猜想那兒一定有人。接近一看,有幾幢臨時搭蓋的半倒破屋。其中的一幢,房間中央有一根大樹干,甚至可以說是巨大的胴體在燃燒;不分晝夜地燃燒,從天花板空隙冒出的煙霧,有如藍色的厚面紗,在黑暗中飄蕩。屋里堆滿了當?shù)氐母衫?,火旁靜靜地躺著幾個漢子,仿佛袋子似的物件放在一邊。沉默中,我們聽到了吉他的音色和歌辭。這些從黑暗炭火中發(fā)出的語言是我們在旅途中第一次聽到的人類聲音。那是愛與隔絕之歌,是愛的嘆息與對“遙遠的春天”、“舍棄的故鄉(xiāng)”、“無限擴延的人生”的思念。他們不知道我們是誰,對我這個逃亡者也一無所知,更不知我的詩和我的名字。啊,也許他們知道?而在當前的現(xiàn)實里只是大家圍著火唱歌、飲食而已。之后,我們走向徒有其名的房間,穿過幾間,有溫泉在流動。那是從山脈中火山涌現(xiàn)出來的熱水。我們被迎入它溫暖的懷里。
身子深浸在溫水中,喧鬧地撥著水,大家都恢復了馬背上的疲勞,身心又都充滿活力。黎明時,我們走上最后數(shù)里的旅程。精神抖擻,心情舒暢,在馬背上一面唱歌,一面前進。迄今我仍清晰記得,起程時,為了對歌唱、食物、溫泉、屋頂、木柴這些意外的庇護表示謝意,我掏出一些錢幣,他們斷然拒絕:
“只是小小的幫助,如此而已。”
在這“如此而已”的短短幾個字里,豈不是已包含了許多話語、理解和夢想?
與會的各位先生:
我不會從書本里學得作詩的方法,因此我也不認為會給后來的詩人留下詩的知識。我在這演講中所以要談過去的事情,所以要在這不合時宜的地方敘述決不敢遺忘的往事,主要是因為我想指出:在我人生旅途中隨時都可找到必要的幫助。這種必要的幫助并非只是描寫一次的素材,它們讓我能夠了解自己。
我在這漫長的旅途中找到了寫詩的要素。我從大地與人的靈魂里得到莫大資產(chǎn)。于是,我認為寫詩是剎那間的嚴肅行動,其中含有孤獨與連帶、感情與行動、對自己或他人的接近與自然的神秘啟示,兩個相對而學等。進而我又以同樣的信念想道:一切——人及其陰影、人及其行動、人及其詩情——這一切都需要隨時間而擴大的村社、以及夢想和現(xiàn)實永遠在我們心中合二而一的行為模式的支持,因為詩情會把這些統(tǒng)一、混合。經(jīng)過漫長的歲月,到了今天,我們?nèi)匀徊恢溃跈M渡那眩人的河流時,在牛的頭蓋骨四周跳舞時,在用高臺上的凈水沐浴時,我所得到的教訓是為了再傳達給多少人?那瞬間體驗的詩以及后來我歌詠的經(jīng)驗,到底是真實的?還是詩情的?是剎那間的?還是永恒的?我不知道。
各位先生,詩人必須向別人學習,這是我從剛才所說的所有事物中體悟的,沒有不能克服的孤獨。所有的道路都通向一點,那就是把我們原有的形象傳達給別人。同時,要抵達可以跳原始之舞、唱嘆息之歌的圣域,就必須超越孤獨與嚴酷、孤立與沉默,在這舞蹈與歌唱中,滿含著遠古以來的儀式:相信人之為人的自覺與共同命運。
即使有一些人或許多人認為,我是一個黨派性很強的人,不能同坐在友誼與責任的圓桌上,我也不想辯白,因為指責和辯白不是詩人的工作,也就是說任何詩人都不曾控制過詩。我認為,詩的敵人不是愛護詩的人,而是那些缺乏與詩人有共同心境的人群。因此,詩人最可怕的敵人就是不能得到他那時代最易被遺忘、最受壓榨者的理解。這是任何時代、任何國家都相同的。
詩人不是“小小的神”,也決不能是“小小的神”,不能受神秘的命運左右,神秘的命運往往被視為比從事其他生計或職業(yè)者的命運更為珍貴。過去我常常說,最好的詩人就是給我們?nèi)粘C姘娜耍褪遣粔粝胱约菏恰吧瘛钡拿姘昀习?。他從事那了不起的樸實工作,并視之為義務。每天把面粉入灶烤成的面包交給我們。如果詩人把自己承認的工作交給別人,參加決不會終止的斗爭,向我們每天的工作表示獻身與體諒之意,那詩人——啊,不,我們詩人就可共享汗水、面包、葡萄酒以及全人類的夢。只有經(jīng)由這條凡人的道路,我們才能使各時代慢慢展露的廣袤性再度回歸詩的世界。
引導我走進相對真理的錯誤以及使我一再犯錯的真理,都不可能引導我走向創(chuàng)作道路上難以到達的頂峰,而我自己也不敢奢望能夠擁有這一切。不過,我曾有過一種覺悟:我們常任情地創(chuàng)造神話,制作幻影。我們制造、或想制造的,到后來往往會妨礙我們自己未來的發(fā)展,我們一定要走向現(xiàn)實與現(xiàn)實主義,換言之要強烈意識到我們四周的一切事物與變化之道,然后到我們覺得太遲的時候,也要能發(fā)覺我們已建造了太厚的墻壁,不僅沒有使生命發(fā)芽開花,反而扼殺了活生生的東西,既是事后發(fā)現(xiàn),但確已負荷比磚頭還重的現(xiàn)實主義。因此,甚至連我們以前認為工作上不可或缺的部分建筑物,也建不起來。然而,相反的,如果我們創(chuàng)造了別人無法了解,或者只有少數(shù)人才能了解的偶像——排他性的秘密偶像,而且如果我們無視于現(xiàn)實及現(xiàn)實的墮落的話,我們馬上會被閉鎖在不可能的世界中,隱身于樹葉、泥濘與雪的沼澤,而在被壓碎般的斷絕中困難呼吸。
就我個人來說,我不斷聽到美洲大陸作家的呼吁:用血肉填滿這廣大的空間吧!我們已自覺到我們作為建設者的義務,在這人口稀少但不公正、懲罰和悲哀卻不少的世界里,批評性溝通的義務對我們已是不可或缺的事項,而且我們覺得有責任想起往昔的夢,夢不僅沉眠在石像與半塌的紀念碑下,也沉眠在這草原的遼闊沉默中,深深的密林里與雷鳴般的河流中。這塊大陸有許多遙遠的土地還沉沒在沉默中,必須用語言填滿它們。說話或命名的工作使我們沉迷。我處于現(xiàn)在這種狀況下也許有決定性的理由。如果此言不虛,我可以夸張地說,我的作品和我的修辭,在表現(xiàn)美洲的各項事物中,實是最單純的。希望我的每篇文章都能凝固為可以觸及的東西,希望我的每首詩都會成為有助于實際工作的器具,希望我的每首歌都會成為交叉路口聚會所的標志,成為人們可在上面刻上新標志的石塊與木片:而在這片廣大的空間中有所助益。
不管對與錯,在詩人的義務擴展到最后的結(jié)果,即使不多,也要努力去幫助別人,這種努力才是對社會與人生的態(tài)度。我已下了這樣的決心。我是看了光榮的失敗、孤獨的勝利與輝煌的挫敗后才下決心的。置身美洲戰(zhàn)場,我體悟到自己作為一個人的使命,就是以鮮血和靈魂、熱情與希望參加有組織的群眾的廣大勢力。因為只有從這浩瀚澎湃的激流中才能孕生作家與民眾所需要的變革。即使我的態(tài)度曾經(jīng)遭遇痛苦的反對與親切的駁斥,或許今后仍會引起這種反對與駁斥,只要希望能在黑暗中開花,只要期望那些不知道讀我們的書、或不識字、不能書寫、不知道寫信給我們的幾百萬人,能夠堅守人之為人不可或缺的尊嚴,那么在這廣大而殘酷的美洲國家里,作家所能走的道路也就只有這么一條而已。
我們繼承了幾世紀來整個民族在懲罰中茍延殘喘的不幸命運。這民族像在天堂一樣純粹,以石塊和金屬建立起奇妙的高塔、光輝耀人的寶物,卻驀然遭遇至今猶有的殖民主義的恐怖時代,遭受掠奪,被封住了口。
作為我們指南針的星辰是戰(zhàn)爭與希望??墒牵瑳]有一個人的戰(zhàn)爭,同樣也沒有一個人的希望。所有的人已將遙遠的時代、怠慢、錯誤、現(xiàn)代的緊迫以及歷史的速度融合為一。然而如果我以某種形式去幫助維持美洲大陸的封建傳統(tǒng),我將會變成如何?如果我絲毫不以參加我國目前的變革為榮,我今天又怎能在瑞典頒賜給我的這項榮耀前昂首無愧呢?黑暗的神已將污名和掠奪賜給美洲民眾,然而為什么會有許多作家不愿意共同擁有這些呢?要了解這點,必須看看美洲地圖,必須面對那雄壯的繁復和環(huán)繞在我們的空間所具有的宇宙性寬容。
我選擇了分擔責任的艱難道路。我選擇參加每天無休止向前進的軍隊,好去對付那些一再被奉為太陽系中心卻時時犯獵的頑固落伍者與不斷躍升的性急者。作為詩人的義務教我要與薔薇、和諧、可稱頌的愛和無限的鄉(xiāng)愁有連帶感,也指示我要跟我在詩中詠唱的受虐者的工作有連帶感。
一個不幸而又杰出的詩人,在絕望的人當中最絕望的詩人,寫了下列的預言后,迄今已有一百年:
我們在燃燒的忍耐中武裝,隨著拂曉進入光輝的城鎮(zhèn)。
我相信蘭波的預言。我來自被黑暗、險峻的地形與世隔絕的國家。我是最被遺棄的詩人。我的詩有地域性,沉重而難過。但我相信人,決不放棄希望。因而我想我也許能夠舉著我的詩和我的旗走到這里。
最后我想告訴各位善良的人、勞工和詩人們,所有的前途包含在蘭波這句話里,只有靠“燃燒的忍耐”,我們才能擁有賜給全人類光亮、正義與尊敬的“光輝城鎮(zhèn)”。
因此,詩決不是徒然吟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