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德北
這個夏日的早晨有點悶。
由于頭一夜沒有睡好,夏春秋的大腦昏沉沉的。他躺在那里,用手背使勁兒揉了揉發(fā)硬的眼皮,終于強迫自己睜開眼睛,面對這個他突然感到厭倦的世界。
這段日子發(fā)生了許多事。
對于夏春秋來說。
第一件,他離婚了,在他五十歲生日這一天。協(xié)議離婚,沒有糾紛,甚至沒有爭吵。兒子從就讀的南方學(xué)校給他們發(fā)來一條短信,說:恭賀!他和妻子都明白兒子的意思,吵了半輩子了,終于安靜了。當(dāng)初,兒子一定要考南方的大學(xué),究其原因也在此。所以,當(dāng)他們分別收到信息時,卻沒有感到驚訝。
離了就離了。
他向妻子要三萬塊錢,環(huán)視一下滿墻都是嘴巴的老式三居室的家,頭也沒回地走了。
離婚對他打擊不大,但接下來發(fā)生的事,讓他一下子就蒙了。
也就是第二件事。
離婚不久,他所在的企業(yè)黃了。換句話說,被人兼并了。再換句話說,他失業(yè)了。新企業(yè)一刀切,五十歲以上的,一次性買斷工齡——原來一年的工資除十二個月,再乘上工齡,所得出的數(shù)字,就是你買斷的錢。
夏春秋拿到了三萬多塊錢。
夏春秋有了六萬多塊錢,這是他一生中獨自擁有的最大數(shù)目的存款,但他內(nèi)心的悲涼告訴他,這也是他一生中最貧窮的時候。
接下來,發(fā)生了第三件事。
夏春秋感到自己的胸口疼,就到醫(yī)院檢查,檢查了一個多月,也沒有查出什么。一個大夫說,他的肺部有陰影,懷疑是癌癥,需要進一步確診;一個大夫說,可能是肺結(jié)核,要馬上入院治療;一個大夫說,是肺內(nèi)感染,沒什么大不了;最后一個大夫說,不管是什么,先掛上吊瓶再說。
于是,他住了二十天醫(yī)院,每天稀里糊涂地打吊瓶。
離婚之后,夏春秋在西苑小區(qū)租了一間一室一廳的房子,算是自己暫時的安身之處。他很茫然,不知道自己今后要干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在原來的企業(yè),他是文秘,失業(yè)之后,有一些老工人被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返聘了,可他一旦離開了廠辦,仿佛就失去了一技之長。
細想想,會寫報告,也算不了什么一技之長。
他除了苦笑,只有嘆息。
病一直沒有確診,這讓他陷入絕望;可正因為沒有確診,又讓他在絕望之中,產(chǎn)生了巨大的希望。他遵幾個醫(yī)生中的一個醫(yī)生的醫(yī)囑,回家靜養(yǎng),以觀其變。
吃飯,睡覺。
睡覺,吃飯。
這是他現(xiàn)在生活的全部內(nèi)容。
夏春秋感到極度的無聊。
這天早晨,他猶豫了很長時間,終于咬咬牙,從床上爬起來,也不梳洗,只穿了背心和大褲衩,拖拖拉拉地往樓下走。
他租的這個房子的樓下就是一個市場,市場里有一家小吃店,經(jīng)營餡餅、米粥、面條、餛飩等吃食,因為味道鮮美,所以顧客較多。夏春秋一個人,不愿意起伙,小吃店就成了他的食堂。他住進小區(qū)的時間不長,但針對于小吃店來說,他儼然是個老顧客了。
還說這天早晨,夏春秋出了樓門之后,徑直往小吃店走去,他剛走到樓頭,就看見一大群人在那里比比畫畫,吵吵嚷嚷,神情非常激動。
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
夏春秋往前緊走兩步,順著若干個手指頭的指點,抬頭向上望去,發(fā)現(xiàn)二十米外的大煙囪上站著一個男人。煙囪太高,看不清那人的臉,看不出他的年紀(jì),只能看見他在上邊一會兒站起來,一會兒蹲下去。
“怎么了?”夏春秋問旁邊的人。
“要自殺。”那人回答。
“為什么呀?”
“不知道?!?/p>
這時,遠處傳來救護車的警報響,那個男人不再猶豫,縱身一躍,如同一只笨重的大鳥,經(jīng)過短暫的翻騰,“嗵”的一聲落在地上。
地上迅速開出一朵鮮紅的大花。
他死了。
毋庸置疑,死了。
整個清晨,小區(qū)的人都沉浸在這個意外的自殺事件中,有人說,那是個農(nóng)民工,因為老板拖欠工資,想不開,自殺了;有人說,他之所以等119、120、110來,目的就是要引起社會的注意;還有人說,他被老婆拋棄了;更有人說,他得了不治之癥,覺得生活無望,下了很大的決心,走上了這條絕路……
夏春秋坐在小吃部里,守著一碗餛飩,腦袋如同注水一般。
不知為什么,他對那個自殺的人充滿了同情。
他想:他爬煙囪前,要是遇見我就好了。我會好好勸勸他,興許他能放棄這個念頭。我的生活又何嘗比他好過呢,不管怎么說,生活要繼續(xù),咬牙也得挺下去。
這樣想,就更加傷感起來。
好像自己有些對不起他。
第二天,報紙登出了消息,證實了他的身份。他不是農(nóng)民工,而是這個城市的下崗工人。沒離婚,有一個孩子,腦癱。失業(yè)后,他組織了一個小包工隊,在工地包木匠活,本來前景可觀,誰知工程結(jié)束后,他上邊的大包工頭兒跑了。大包工頭兒包木匠、力工和混凝土,和建筑單位結(jié)完款后,蒸發(fā)了。
下邊的工人無所謂,包吃包住,一天八十元,一天一結(jié)賬。錢全由小包工頭兒墊付??嗑涂嘣趲讉€小包工頭兒了,原以為可以撈一筆錢,誰知竹籃打水一場空,該拿的沒拿到,連自己原有的也丟失了。
那個人想不開,就跳了煙囪。
小吃店的老板娘說:“想一想,造孽呀,他一走了之,留下那孤兒寡母可咋活呀?!?/p>
服務(wù)員說:“可不是咋的,那孩子還有腦癱?!?/p>
老板娘說:“給報社打個電話,看能不能給她捐點款?!?/p>
服務(wù)員說:“咱們這幾個錢兒,能幫上她什么忙呀?!?/p>
老板娘說:“多少是個心意,咋說也是個安慰吧?!?/p>
就在這時,廣播里突然播放了一首歌——《讓世界充滿愛》。
“輕輕地捧起你的臉,為你把眼淚擦干,這顆心永遠屬于你,告訴我不再孤獨……”
一瞬間,夏春秋的眼淚流下來。
也正是這一瞬間,夏春秋做出了一個決定,他要送給那個可憐的女人和孩子三萬塊錢。
說干就干,夏春秋的精神好像一下有了支柱。
他給報社的記者打電話,說自己想要自殺者家屬的地址或聯(lián)系方式。記者是個女孩,問他,想干什么。他說,想送點錢。可以聽出來,那邊一下子就興奮,問他,為什么要送錢呢?他說,沒什么,只是覺得那女人可憐。記者更加興奮了,說,你是一個好心人,我能采訪你嗎?我們可以做一個后續(xù)報道。夏春秋一聽腦袋就大了,他只想干這么一件事,根本不想引起什么轟動效應(yīng)。想一想自己的名字登在報紙上,那將是一件多么滑稽而可笑的事。
他拒絕了。
記者還試圖說服他,可他的態(tài)度十分堅決。
記者想了想,說:“那好吧。”
記者給了他一個手機號碼。
夏春秋按照記者留下的號碼打電話過去,電話一通,那邊就一連聲地說:“謝謝,謝謝!”
夏春秋愣住了,自己還沒說什么事呢,對方怎么就連聲道謝呢?又一想,明白了,剛才掛電話掛了半天才掛通,敢情是記者在和她溝通情況呢。
想一想,笑一笑,搖搖頭說:“沒什么,我就是想送點錢給你們?!?/p>
“大哥,你貴姓?”
“我……就算一個好心人吧。”
有些話,電話里說不明白,當(dāng)下約了時間,夏春秋去她的家里見面。
夏春秋去銀行取了三萬塊錢,用報紙包好。他沒有注意,他包錢的那張報紙,正好登有自殺者的相關(guān)消息。他把錢放進背包里,打了一輛出租車,直奔死者的家里。
夏日的陽光是那么的充足,無論照到什么地方都那么耀眼。街樹的綠葉極力地撐開身體,讓每一片葉脈都展露在陽光之下。
偶爾,有飛鳥從枝杈間沖出,向著湛藍的天空鳴叫。
“人活著,不容易啊?!背鲎廛囁緳C突然說。
夏春秋點點頭。
“聽說了嗎,有一個哥們兒從煙囪上跳下來了?!?/p>
夏春秋點點頭。
“都是因為錢呀。”司機感慨地搖搖頭。
這一回,夏春秋沒什么表示。
見他不言語,司機也失去了說話的趣味,便獨自點燃一支煙,搖下半扇窗子,深深地吸了一口,向外吐出煙霧。
夏春秋所在的城市不大。他要去的地方說話間也就到了。他付了打車費,拎著自己的包下了車,下意識地抬起頭,看看太陽,看看天空,并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上樓。
敲門。
然后,他要見的人就出現(xiàn)在了他的面前。
這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圓臉,微胖,有一?;⒀?。說話的聲音沙啞,眼睛水腫,頭發(fā)有一些蓬亂。
“是,是大哥吧?”女人問。
“是,是我?!?/p>
不知為什么,雙方好像都有點緊張。
“快,請進吧?!?/p>
“好?!?/p>
進屋的時候,夏春秋本來要脫鞋,被女人制止住了,她說,這幾天家里來人多,早不顧忌那么多了,不用脫鞋,快進來吧。夏春秋也不堅持,就進到了屋里。
這時,他才看清,屋里除了女人和那個孩子——大約十歲左右,頭很大,正依在一個老太太的懷里——后來知道,老太太是女人的婆婆——還有一個女人和兩個男人。
女人介紹說,那個比她年輕一點的女人是她妹妹,而那兩個男人是她的弟弟,一個是親弟弟,一個是小叔子。
女人請他坐下,給他倒了一杯水。
夏春秋連忙站起身子,說:“不客氣,不客氣?!?/p>
女人說:“家里出了這么大的事,也沒有心思招待客人,一杯白開水,您喝點吧?!?/p>
滿屋子的人都說:“喝吧?!?/p>
夏春秋點點頭。
他從包里拿出那個報紙包,輕輕地放在茶幾上,說:“大妹子,人已經(jīng)走了,不能復(fù)生,你一定要節(jié)哀順變,你看,這一家老的老,小的小,你要是倒下了,這個家可就真的垮了?!?/p>
聽他這么說,女人的眼淚又落下來了。
夏春秋趕緊又勸:“別哭,別哭,多大的困難我們都能闖過去?!?/p>
女人停止了抽泣,問他:“大哥,您貴姓,留個名吧,我們不能收了您的錢,卻連恩人的名字都不知道?!?/p>
“不不不,你們不用感謝我,我只是盡一點綿薄之力而已,時間不早了,我也該回去了?!?/p>
女人拉住他的衣袖,說:“大哥,留下個名字吧?!?/p>
夏春秋說:“不了,如果你實在想知道我的名字,就叫我好心大哥吧,真的沒什么,沒什么?!?/p>
夏春秋往外走。
女人突然問:“大哥,你認識張?zhí)﹣戆桑俊?/p>
夏春秋愣住了,張?zhí)﹣??他努力想了半天,在自己的生活中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這么一個人,張?zhí)﹣恚克炎约旱挠H戚、朋友、同事迅速地在大腦里過了一遍電影,確實沒有。
女人又問:“大哥,這錢是張?zhí)﹣碜屇闼蛠淼陌??你一定知道他在哪里??/p>
“張?zhí)﹣恚腋揪筒徽J識這個人?!?/p>
這時,女人的弟弟中年紀(jì)略長的一個站起身,快步走到他面前,快速地出示了自己的證件。
他說,“我是公安局的,請你跟我們走一趟。”
這一回,夏春秋徹底糊涂了。
“公安局?我和公安局沒什么關(guān)系呀。”
“請你協(xié)助我們調(diào)查。”
“我……”
“對不起,請吧?!?/p>
夏春秋連人帶錢被押到了公安局。
在接下來的若干天里,夏春秋的生活完全亂套了。首先,刑警隊的人懷疑他和張?zhí)﹣硎且换锏摹搅斯簿炙胖溃瑥執(zhí)﹣砭褪悄莻€攜款逃跑的大包工頭兒——可這和他有什么關(guān)系呢?他只想幫幫那娘倆兒,他和什么張?zhí)﹣砀揪蜎]有任何瓜葛!
可刑警隊的人不這么認為,他們提出了一連串的質(zhì)疑——他們調(diào)查了夏春秋在銀行里的存款,他并不是什么有錢人,為什么會拿出自己積蓄的一半送給死者家屬?他明明失業(yè),自己的生活尚無著落,他有如此舉動,實在不符合常理。
還有,怎么那么巧,他包錢的報紙竟然是刊登死者自殺消息那一天的,這僅僅是一個巧合嗎?
刑警隊的人告訴他,暫時不要離開本市,他們隨時會找他。
事實也是如此。
說不定什么時候,刑警隊的人就會找到他,向他提出一些莫名其妙的問題。
還有,他打電話詢問地址的那個女記者真的寫了一篇“后續(xù)報道”,而且,報紙上還登出一張他的照片,雖然只是背影,但認識他的人,一眼就能分辨出來。
讓人生氣的是,女記者引用了刑警的話,“這個人的身上充滿了疑點?!?/p>
最讓夏春秋受不了的是,死者家屬不知怎么找到了夏春秋的住處,一遍遍地來敲門,哭著喊著讓他說出張?zhí)﹣淼娜ハ颉?/p>
死者的妻子說:“市里煙囪那么多,他為什么偏偏選你家門口的這個煙囪跳呀,你說你不認識張?zhí)﹣恚l相信呀?!?/p>
夏春秋簡直要瘋掉了。
終于有一天早晨,夏春秋來到了那個大煙囪下,他仰頭向上觀瞧,心里想,如果此時我要是站在那上邊,會不會有人來勸勸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