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曙波

一

楊紅老師是市里的語文名師。她是特級教師，省級模范，又是全國的金鑰匙獎獲得者。從教幾十年來，她不僅講課效果令同行們稱贊，學(xué)識讓學(xué)生們折服，更主要的是她把育人放在首位，自己身體力行，在學(xué)生們面前樹起一個做人的好榜樣。學(xué)生們打心眼里喜歡她，她也打心眼里愛學(xué)生。家長們總是千方百計要把自己的孩子往她的班里送。如今，市里有的家庭，祖孫三代，都曾經(jīng)是她的學(xué)生，逢年過節(jié)，三輩人廝跟著一塊兒到家里來看望她。這樣的景況，實在是一道美麗的風(fēng)景。楊紅老師每每憶及此事，不由心花怒放，一夜不睡覺，備罷課，接連著又去批改作文，她也不覺得腰酸背疼。在快到退休年齡的時候，同行們便笑著給她透消息，說：楊老師，你別高興得太早了！沒有那么利索！田校長會來找你的麻煩的……她早有了思想準備，也早有了自己的打算，心想，只要田校長誠心挽留咱，咱就干！干！因此，田校長找她再干五年，她答應(yīng)的相當利索。五年的光陰，說慢也慢，說快也快，不覺又有兩個班的學(xué)生從她手里畢業(yè)了。楊紅老師退休后，在自己家里過著舒心的日子。一日，她正在會客廳里戴著花鏡凝視歡送她的集體合影，學(xué)校的老會計敲了敲門喜滋滋地走了進來，笑著說：“楊老師，大喜！大喜！”

楊紅老師連忙站了起來，笑著說：“老會計，快坐下，咱姐妹倆多日不見，說會話兒吧！能有啥大喜??？”

老會計連忙打開提在手里的黑皮包，從里面拿出三疊疊人民幣，說：“一共是三萬元。田校長叫送你的?！?/p>

楊紅老師的嘴立刻張不開了。她實在不知道田校長為什么要這樣做，臉漲得通紅，直到老會計從她家里離去她都沒有說出一句話，只是臉色越來越紅，紅得發(fā)燒。

當天后晌，楊紅老師就提著這三疊人民幣來到了田校長辦公室。校長看到她來了，笑著問：“怎么，有事兒？”

楊紅老師走到田校長的辦公桌邊，把三疊疊人民幣放在田校長面前，放大聲音說：“就為這事。你這是干什么呀！”

田校長說：“這是學(xué)校給你的補貼呀！”

楊紅老師大聲說：“別的老師有么？”

田校長說：“他們哪能和你比呀？你和他們不一樣啊！要退休了，又留下來干，還不應(yīng)該補貼？”

楊紅老師又說：“若要只是這么個理由，那么，這錢，我不要！”

田校長說：“不要？怪呀！這可是校長辦公會通過的！”

楊紅老師紅著臉說：“那就讓我到校長辦公會上說理去！我留下來再干，是我心甘情愿的！在這幾年里，工資、福利和大家一樣，沒有欠我一分一厘，這會兒又來補貼我什么！讓同志們知道了，都咋看我！我要臉面，不愛這錢！不管咋樣，這個補貼，我不能要，就是不能要！”話畢，扭身走了。

田校長一時呆了。他望著楊紅老師消失在辦公室門口的背影，撇著嘴，連連搖頭，搖著搖著，他黑紅色臉盤上的皺紋便像怒放的菊花瓣般綻開了。

楊紅老師拒收補貼的消息在校園里不脛而走，傳得挺快。眨眼之間，傳得三百多個教職員工都知道了。楊紅的舉動像在水池里砸了一塊大石頭，砸得大伙都說了話。首先聽到的是這樣的言談：傻帽！真傻帽！當今還有不愛錢的人？放在眼前的三萬塊，能是小數(shù)目？竟然不要，真傻帽！繼而，又聽到人說，當今還有這樣的人呀！正板，正板！真是個正板的人……議論聲，由校內(nèi)傳到校外，傳得楊紅老師過去教過的學(xué)生都從四面八方給她打來了電話。電話里，有的很驚訝，說楊老師你是傻了呀！當今的人，一搭上錢，就什么也不顧了！可你呢，錢送到你手，你卻不要，真是……但也有贊揚的，他們哈哈地笑著說，楊老師，你還是我們記憶中那個楊老師??！佩服，佩服，打心眼里佩服你！楊紅老師認真地聽著每個學(xué)生的電話，她沒有任何解釋和表白，只是嘿嘿地笑。笑罷，輕輕地放下了電話。她就是這樣的人，自己認準的理，絕不會變。但這事兒仍舊往遠處擴散，當今社會，人們都在不擇手段弄錢，聽到這事，都不免大吃一驚。三萬元能是三塊五塊，說不要就不要了？日怪！真日怪！一些不認識楊紅老師的人，還到處打聽，看楊紅老師是不是黃頭發(fā)、藍眼睛的外星人……于是，昔日發(fā)生在楊紅老師身上的故事，又從逝去年月里浮了出來，在風(fēng)中傳播……

二

據(jù)說，楊紅老師在上大學(xué)時，便是好樣的。開學(xué)第二天，是開學(xué)典禮。當主持會議的團委書記宣布學(xué)生代表講話后，楊紅走了出來。她，齊耳短發(fā)，高高個子，大手大腳，落落大方的走到演講臺前開始了自己的發(fā)言。會場上，一片寂靜。她走下講臺，會場里才又響起了熱烈的鼓掌聲。不少學(xué)生，還站起來，盯著她看，只怕開完會，就認不出她來。

次日，校報的第一版上，就登出了楊紅的發(fā)言稿。同學(xué)們拿到這期校報，便先看頭版上這篇文章，他們邊看，邊想著那個站在數(shù)千名師生面前的聲音洪亮的女學(xué)生，看罷，有的贊美的笑了，有的不服氣地撇撇嘴。之所以產(chǎn)生這種現(xiàn)象，完全是緣于她的發(fā)言，因為她的發(fā)言，觸及到了當時學(xué)生們的熱點：師大是教師的搖籃，是以培養(yǎng)教師為己任的，來到這個學(xué)校上學(xué)的人，都是未來的人民教師。但是，有不少學(xué)生，來是來了，將來并不想去當教師，總是時時設(shè)法跳槽，要調(diào)到黨政部門去。而楊紅發(fā)言的重點，談的就是如何鞏固自己的專業(yè)思想，如何一輩子做好一個人民教師。

四年時間，楊紅一直表現(xiàn)很好。臨畢業(yè)那年，她還擔(dān)任了學(xué)生會主席。事情說來也湊巧，過去歷屆畢業(yè)的同學(xué)，人事部門都按計劃一個不留地分到中學(xué)當教師去了，偏偏這一年省委決要在應(yīng)屆畢業(yè)生中，選幾個品學(xué)兼優(yōu)的學(xué)生，到省政府去工作。楊紅所在的中文系只分了一個指標，據(jù)說是去給省里的哪個頭兒當秘書。消息傳來，學(xué)生們奔走相告，坐臥不寧，班主任連會也不開了，飯廳里吃飯的人也不多了，都跑到校門口那一溜兒餐館聚會。學(xué)生們舉著酒杯，鬧嚷嚷地慶賀，慶賀什么呢？是慶賀今年有這么個好機遇。過了十多天，省政府派人來學(xué)?？疾?。到中文系的是一男一女。這倆個青年人，也忒認真，一連三天，看材料，開座談會，樓上樓下地跑，還到門衛(wèi)那里去“閑聊”，比來比去，紅圈兒畫在了楊紅的頭上。中文系的王書記聽說后，夸獎這倆個年輕人有眼光。而他倆卻說，這事兒僅成功了一半，主要還要聽選拔對象的意見，不能一廂情愿?。⊥鯐浌匦χf，哪里哪里！學(xué)生畢業(yè)后想到政府部門去，多年來都是熱點。好容易今年有了指標，只要是你們選中的，不會有啥問題。我們系里也希望在上級單位能有自己的學(xué)生?。蓚€考察的年輕人微微一笑，輕聲說，好，好。咱們這就通知楊紅吧！和楊紅交談了一個多鐘頭后，兩個考察的人紅著臉來到王書記辦公室，坐在王書記對面，笑著說，不成功。事情往往出于人的意料之外。不過，我們還是很欣賞楊紅這個同學(xué)的，我們支持她的選擇。王書記連忙站起來說，我再去給咱做做工作。她是學(xué)生會的主席，一定能作通的。來考察的男青年連忙伸出一只手擋在王書記面前，說，不，不必要再做啥工作。我覺得這個學(xué)生的主導(dǎo)思想是對的，我們應(yīng)當支持。她說她的理想早已確定，就是當一個合格的人民教師。還說，她在那年的開學(xué)典禮會上，當著幾千名師生的面，表了態(tài)，立志當個人民教師。自己說的話不能刮了風(fēng)。她要堅守自己的承諾，去當教師。王書記笑著點了點頭。那個年輕人又說，往教師隊伍里多輸送些說話算話的好學(xué)生，對教育好我們的下一代是有好處的，所以，我們當面支持了她的選擇，咱們沒有必要再做她的工作了。王書記笑了笑，這才坐下來。

楊紅是胸前佩戴著一朵紅花辭別母校的，系里王書記親手把朵碗口大的緞面紅花掛在她的胸前。在數(shù)百名中文系畢業(yè)生面前，他贊揚了她的執(zhí)著?？墒?，在背后，同學(xué)們都在為她嘆息，多好的工作崗位呀，送到你眼前了，你卻雙手拒絕了！狗屁！諾言算什么??！別說只是在大會上的一個發(fā)言，就是印到紙面上的協(xié)議，該扔的時候，就要扔掉！唉，傻帽兒！憨女子！在楊紅當了教師的兩三年后，同學(xué)們給她來的信上，還有不少人送她“后悔藥”，說，給省里的頭兒當秘書，不就是升官之路么？只要能給頭兒當幾年秘書，下一步準是官兒，不看看當今一些官兒，凡是上得快的，都給頭兒當過秘書！多少人做夢也在夢這差事，而你卻死抱自己的狗屁諾言不放，一生的官運，讓你給斷送了！唉，死板！死板！楊紅看罷這些來信，并不動心，她只是笑一笑，就把信放到一邊去了。

三

楊紅老師的學(xué)生多，市里不少單位都有她的高足。她常聽人說，退休之后，門前冷落，失落感特別強烈，不少人大病一場，是過不了這個坎兒的。她的退休日子，從田校長給她開歡送會那天算起，整整一個月了。這一個月里，她卻忙得有點應(yīng)接不暇。每天，都有學(xué)生上門來看她，有的帶著食品，還有的捧著鮮花，鬧得家屬院的門衛(wèi)牛師傅也傻了眼，見人就說，咱這楊老師退休后，簡直賽過了專員，前幾天，刁專員下了臺，門前別說有小車，連自行車也不見了。他自己東躲西藏，頭低得能插進褲襠里。在家里連個電話也不敢接，只怕有人找麻煩！楊老師退了休，家里卻更熱鬧了。

楊紅老師鬧嚷嚷日子過了一段時間，剛剛寧靜了幾天，退休的消息才傳到各縣，她在縣上各中學(xué)工作的學(xué)生也知道了這事，于是，看望楊紅老師的人似潮水般地從各縣四面八方滾滾而來，鬧得門衛(wèi)牛師傅真有些招架不住。他站在門口，說是招呼，其實是檢點一伙伙去楊紅老師家的人。這天，剛吃罷早飯，就來了三個人，其中，兩個男的，有五十多歲，他倆招呼著一個老大娘，慢慢地走到家屬院門口，就要往里走。牛師傅連忙喊，干啥干啥？不登記就往里邊走！兩個男的忙說，看看楊老師，我們都是楊老師的學(xué)生。老牛指了下那個頭發(fā)全白、腰身已躬成一張弓似的老太婆，問，她哩？兩個男的忙說，她也是楊老師的學(xué)生嘛！白發(fā)老太婆不好意思地笑了下，說，我是楊老師畢業(yè)后教的第一個班的學(xué)生。當時，楊老師畢業(yè)剛上任，我在她這個班是年齡最大的。一次閑談中我才知道自己還比楊老師還大一歲哩！當時，上中學(xué)，年齡沒啥嚴格限制，一個班里的學(xué)生，彼此差個三歲五歲是平常事。我在楊老師盡心盡力的扶助下，才畢了業(yè)，以后還當了中學(xué)教員。要不是她呀，這會兒我還不知被風(fēng)刮到什么地方去了！說著說著她的眼里便閃出了淚光。牛師傅聽得滿臉是笑，點點頭，放行了楊紅老師的這幾個老學(xué)生。

人生的道路上，能不能出名，實在沒個定數(shù)。就說楊紅老師吧，她整天埋頭工作，默默無聞。退休后回到家里，按說該是坐冷板凳的時候了，可是，卻被她的學(xué)生炒得在全市熱氣騰騰，過去不知道她的人，如今不僅知道了她名字，而且，連過去發(fā)生在她身上的故事，也四處傳開，使不少人耳熟能詳。于是，集體場合或是聚餐桌邊，便常有人在講她的故事。特別是她為踐行自己的諾言，不去省里當秘書，而要下來當教師的故事，大伙最感興趣，傳得也最厲害。大伙邊聽邊笑，聽罷，都說，可惜呀，一個副省長的位位讓她給“諾”掉了。

成了名人的楊紅老師，一時簡直有點適應(yīng)不了。走到哪里，哪里似乎都有人在注意她。她的家距向陽廣場至多有一華里遠。每天早晨，她到廣場去晨練，盡管起得很早，又是邁著大步，但每次來到這里，廣場里卻到處是人。因為，路途上，總有人走上來攔住她和她搭話，七攔八擋，就遲到了。平日漫步在人行道上，總有人不時地走上來和她說話，這些人中，許多都是她過去不曾認識的，但她總是表現(xiàn)出熱情的樣子，似乎是很久不見的老朋友了，而今相遇，顯得非常高興，有的握握手，有的點點頭，笑一笑才走過去。

一天，楊紅老師從外面回來，她的屋門口，正站著個年輕人，她還沒走到跟前，他就湊上前來，叫了聲楊老師，就去接她手中的菜籃子。楊紅老師沒有把手中的菜籃子交給他，只是連聲說：不重不重，我自己來，快進屋吧！

在客廳坐定后，這個年輕人從文件包里掏出一個聘任書，雙手送到楊紅老師的面前，誠懇地說：我是紅天中學(xué)的校長，為了提高我們這個民辦學(xué)校的質(zhì)量，特聘請你為我們學(xué)校的顧問。楊紅教師忙站起來，捧著聘任書，索性在手里掂了掂，笑著說：我哪里能干了這個呀？不行！不行！她一說不行，來者立刻把辦學(xué)中的困難問題，擺下一大堆。善良的人似乎都是這樣，絲毫經(jīng)不起別人的哀求，來人三說兩說，便把她的心說軟了，心想，為教育干了一輩子了，民辦教育才發(fā)展，這個忙還能不幫嗎？于是，便應(yīng)聘了。第二天，市電視臺的新聞節(jié)目里，便播了這條消息。一個簡單的消息報道，按說該是不會引起多大的反響?？墒牵旁跅罴t老師這樣的人頭上，就變了樣。緊接著好幾個民辦中學(xué)，都來請她當顧問。來請她的人中，有三個都是她當年的學(xué)生。學(xué)生最摸老師的底，知道她勤勞、善良、心腸軟，愛同情人，便個個擺出了沒有楊紅老師的幫忙，自己的學(xué)校就會垮下去的困境。幾個人一個比一個說得困難，說得傷心，讓楊紅老師不得不接受了他們的聘書。于是，又有四個民辦中學(xué)顧問的帽子扣在了她的頭上。

顧問顧問，按說就是顧上就問，顧不上就只掛個名兒，聽個耳朵熱算了。眼下不少官員的頭上，這樣的帽子不是一頂又一頂么，誰把這當回事呢！大多只是逢年過節(jié)，收收人家的禮品、紅包算了?？墒?，楊紅老師卻不是這樣，她把這些學(xué)校都安排了日程，輪流到這幾所學(xué)校，去聽課，去評課，去檢查作業(yè)、培訓(xùn)年輕的教師。行走在大街上的楊紅老師，再也不是前些時的那個她了。她挎著個小包，步履匆匆，在街面上一閃，就不知閃進了哪個學(xué)校，不見了她的身影。

四

楊紅老師病了，得的是頸椎病，頭疼、頭暈、四指發(fā)麻、雙肩下沉，整天都像背著個大包袱似的，壓迫得她連走路都感到了困難。楊紅老師市內(nèi)工作的學(xué)生，紛紛上門看望。其實，說是看望，卻是埋怨，學(xué)生們心疼楊紅老師，都埋怨她不注意自己的身體，在學(xué)校里干了幾十年，病根早已潛伏下了，如果，退休后能注意調(diào)理，是不會有事的，你卻要給那么多學(xué)校當顧問，白天，跑來顛去地奔忙；夜里，熬油打火地夜戰(zhàn)。人身是肉長的嘛，你能是鐵打的？這下，可好了，有你受的難過哩！楊紅老師聽了，也不惱火，她笑一笑，說，難過就難過吧！我生來就是這么個人，有啥法子呢！活在世上，什么味兒都嘗一嘗，才算有見識，要不活了一輩子，還不知道得了頸椎病是個啥味道，該多遺憾呀！說得來看望她的學(xué)生們都哈哈地笑了。笑罷，他們一致認為，楊紅老師病后能有這樣的心態(tài)，她病愈的希望是很大的，于是都高高興興地離開了楊紅老師的家。

在楊紅老師的學(xué)生知道她患病的同時，市里一些兜售醫(yī)療保健品的人員也知道了這個消息。在看望楊紅老師的學(xué)生里，時不時夾雜著這樣的人。他們夾在那些年齡不等的人中，去到楊紅老師家里，先摸摸情況，看看病人的心態(tài)。楊紅老師說來是最細心不過的人了，實在是她的學(xué)生太多，來看望的人一伙又一伙，忽兒來了，忽兒又走了，客廳的門邊，放著一堆慰問品，長箱短箱，大包小包，像雜貨店才采購回來的東西似的，她也弄不清是誰送來的。鬧不清它們的主人，她也不愿意鬧清這些。學(xué)生們一走，她也無心收拾那些五光十色的東西，連忙斜著身子靠在沙發(fā)背上。這個好勝心忒強，從未說過自己老了的人，這會兒卻覺得自己的確是老了。合住眼，輕輕地嘆了口氣，她的思緒卻飄向了自己在外地的兒女身上。

李檣攝影作品·北方風(fēng)景系列 陜西定邊 1988年

這天中午，家屬院門衛(wèi)牛師傅，剛從屋里走出來，就發(fā)現(xiàn)了一身著紅衫子的女娃娃，騎著電動自行車，“嗖”地飛進門來，直向院子里的大樓駛?cè)?。牛師傅連忙呼叫，那姑娘沒有下車子，卻扭身向牛師傅招了招手，咯咯咯地笑著飛走了。牛師傅看見這女娃是個熟面孔，常來這個院里辦事兒，也就不再攔她。姑娘跳下電動自行車，便很熟悉地上了樓。高跟鞋叭叭叭地一直響到三樓，才在302的門邊停了下來。敲門進去，一眼就看到了滿臉倦容的楊紅老師。她徑直撲到楊紅老師身邊，雙手扶她坐進沙發(fā)里，旋即，又去收拾放在會客室門邊那些雜七雜八的東西。楊紅老師連忙大聲說：“慢慢慢！姑娘，先坐下歇歇，你是哪里來的呢？”

姑娘笑著說：“我叫小呂，不是外人，昨天就到你這里來過！”

楊紅老師輕輕地“啊”了一聲，翻起眼珠，唔唔了兩聲，又點了點頭。她，想起來了！昨天，在市委辦公廳工作的那個叫李挺的學(xué)生來看望她時，她記得就有這個女娃。當時，李挺還帶著自己辦公廳幾個干部，鬧嚷嚷的一伙人進來，屋子里立刻暗了下來。她忙了招呼大伙，誤以為她是李挺的女兒，就沒有來得及問她。這會兒，她笑著說：“你爸爸的德性真好，當年，在我那班上時，每次評模范都有他。他昨天看了我，今天，又叫你過來幫忙。唉，實在麻煩你們了……”

姑娘提起一箱果汁，笑著送到晾臺上，又轉(zhuǎn)回身來，坐在楊紅老師的對面，笑著大聲說：“阿姨！你誤會了，我爸因為家里窮，只上了個小學(xué)，就回家當了農(nóng)民，根本沒有在你那個班上過學(xué)……”

楊紅老師連忙站起來，瞪著一雙吃驚的大眼睛，試探著問：“那你、你是……”

姑娘咯咯咯地笑著，雙手把楊紅老師按坐在沙發(fā)里，才坐下來說：“阿姨，我給你作個自我介紹，我叫小呂，是市里中老年健康協(xié)會的，主要的工作就是給中老年人服務(wù)，給他們推薦一種產(chǎn)品，這種產(chǎn)品，是北京的專家才研制成的，叫‘骨極能’，它對中老年人的骨骼退行性病變，有很好的療效，所以叫‘骨極能’。像你這頸椎病，用這號藥，兩三個療程，就會好的！你就會像過去一樣行動自如，甚至?xí)冗^去還好，跳繩、踢毽子，也能來得了！”

楊紅老師禁不住哈哈地笑了，說：“原來是這樣??！不過，我這大年紀了，也不再想跳繩、踢毽子了，我只想早點好了，讓我到那幾個民辦學(xué)校幫忙去，咱是人家的顧問，不當就不當，要當就當個名副其實，應(yīng)人事小，誤人事大啊！”

小呂連忙從提包里取出一盒藥，雙手捧到她臉前，說：“阿姨，給！現(xiàn)在就開始喝，早喝一天，早康復(fù)一天！”姑娘說著，麻利地從暖水瓶里倒來一杯開水，雙手送到她面前，說：“放心喝吧！”

不料，楊紅老師卻眼圈泛紅，嘴唇不住抖動著，似乎快哭了。小呂連忙站起來，吃驚地盯著楊紅老師。楊紅師雙手向下按了按，讓她坐下，輕聲說，沒事、沒事！姑娘??！但小呂仍然挺擔(dān)心，剛才，還是笑嘻嘻的阿姨，怎么會有剛才這樣的表現(xiàn)？若不是她在場，阿姨真會哭出聲來。楊紅老師早已看出了姑娘的疑惑，怕她多心，便說：“姑娘，不關(guān)你的事。是我多心，看見你，我想起了我的兒子和女兒……”

小呂忙問：“他們眼下在哪兒呀？我打電話通知他們，就說你病了?！?/p>

楊紅老師難受地擺擺手，慢慢地說：“不必要！不必要！八年前，他父親去世后，電話打過去，一個在美國，忙，回不來；另個在加拿大，也是忙，回不來。昨天夜里，我在床上，想喝杯水，肩膀沉得就是下不來，就沒喝成。他倆要是有一個在我跟前，還、還……”她搖了搖頭，說：“不說啦！怨我！怨我！怨我當時死信了一個道道，為了他倆的前途，一個個都送到外國去。難道咱這么大的國家，就沒有讓他們發(fā)展的地方啊！身邊留一個也好??！看我多憨心！多憨心！哪比得上你們的爸媽想的實際，你們不是在咱市里也能發(fā)展嗎？他們有個頭疼腦熱，一個電話打過來，你馬上就回去了，該多好??！掙那么多美元哪有親情重要啊！小呂，你是啥學(xué)校畢業(yè)的，千萬不敢跟著我那兒子女兒走，在咱國家也能大發(fā)展，年輕人，只要好好干，就成！”

小呂笑了一陣，眼圈卻也紅了。她說：“阿姨！我咋有條件出國?。∧挠懈绺?、姐姐的本事啊！這是你教育的結(jié)果，應(yīng)當高高興興才是。有啥困難，我給你幫忙，不怕，不怕！我今年十六歲了，初中畢業(yè)那年，媽得急病去世了，爸是個老實的受苦人，家里沒有錢，便讓我停了學(xué)，接著，我就在外面打工掙錢，接濟爸爸?！毙握f著，便哭了起來。

楊紅老師駐留在眼沿上的淚珠，也滾落下來。接著，她笑了。這一席話把她和小呂之間的關(guān)系拉近了。她覺得這個姑娘不僅機靈，而且，善解人意，句句話說在了她的心里。她對她產(chǎn)生了同情心?；叵胱约旱膬鹤印⑴畠撼鰢鴷r，也是這等年紀，她時常牽腸掛肚地想念他們，不知道自己的兒子、女兒在國外會遇見什么樣的人。

將心比心，小呂的爸爸能不是這樣么？當今，親情淡漠，兒女在外，全年也來不了幾個電話，冷得變成了冰塊兒，但作為父母的卻還總是捧著一顆火熱的心，可憐?。罴t老師盯著小呂圓嘟嘟的臉盤，目不轉(zhuǎn)睛地看了很一會。她越看越親。她看見小呂的臉蛋上有兩個深深的酒窩，于是，便想了自己女兒的左臉蛋上，也有個深深的酒窩，雖說只有一個，但比小呂的酒窩也深也俏。楊紅老師從心底升起的一股熱流，她不由自主地走上前緊緊地抱住小呂，右手輕輕地拍打著她的后背，長時間不愿放開。小呂臨走時，楊紅老師找個袋子，把家里的煮餅、點心、水果裝了滿滿一袋，要讓小呂帶走。小呂退后一步剛遲疑了下，她就故意虎起臉說，不帶走，今后就別來我家了！

小呂二話沒說，提起沉甸甸的袋子，邁開大步走了。

小呂走出家屬院的門，心里挺犯疑。她實在有點受寵若驚，一邊走著，一邊還頻頻地扭回頭來看，似乎不相信剛才發(fā)生的事。近年來，她在市里進過許多這樣的家屬院，還有不少蓋得挺豪華的小區(qū)，但看到的大都是一副副冰冷的面孔，有時也有笑臉兒，但臉上的笑紋中總含有疑慮：這保健品該不是假的吧？每每從這些家里走出來，她的嗓子眼總哽咽著，心里有說不出的惆悵，但為了搞好推銷，她還得往這樣的門里進。她真沒有想到會遇到楊紅老師這樣的好人。楊紅老師是市里的名人。很早以前，她就從眾人的嘴里，聽到了她的名字，聽到過大伙傳誦的她的那些故事，知道她為人正直，心腸好。心腸好的人，最愛憐憫人，最肯相信人。所以楊紅老師對自己推銷的保健品，沒有像其他人那樣說三道四，推來推去，很快就接受了，這實在使小呂為之感動。她想，既然楊紅老師相信自己，自己也要對得起她，保健品的售后服務(wù)，一定要作得比對別的顧客好。

第二天早上，小呂又來到楊紅老師的家里，檢查她用藥后有沒有反映，順便給她帶來一大包“骨極能”。第三天、第四天，一連多天，每天，她不論到哪里去，趕天黑，都要繞道到楊紅老師的家里，坐會兒，說說話，心里覺得特別暖和。

小呂的頭兒劉經(jīng)理，知道了小呂和楊紅老師之間的情況后，在全體員工會上對她大加表揚。次日早上，她一上班就來到楊紅老師的家，進門就把劉經(jīng)理表揚她的事全說了。她高興，楊紅老師也高興，臨走時，楊紅老師拿出今年新上市的一盒月餅，非讓她帶走不可。小呂知道楊老師的脾氣，二話沒說，就提上走了。路過家屬院門口時，門衛(wèi)牛師傅笑嘻嘻地說，楊老師又送啥好東西了？小呂咯咯地笑了幾聲，沒下電動自行車就出了門。

小呂給楊紅老師推銷了一大包“骨極能”，一大包共有二十四小盒，得三千二百元哩。楊紅老師出手利索，不拖不欠，立馬就把錢付了。至于用后的效果，小呂也特別留心。她幾次詢問楊紅老師，楊紅老師都表現(xiàn)得挺大度，她笑一笑，說，藥到病除是人們的希望，可是，哪有這么容易！咱也別要求太高了！慢慢來，只要對癥，總歸是會好的。楊紅老師笑笑，小呂笑笑，兩個人笑的都很甜。楊紅老師這話，小呂最愛聽了。這樣的話，也是他們向所有患者宣傳的指導(dǎo)思想。她覺得楊紅老師不像曾經(jīng)遇到過的一些人，用不了幾天產(chǎn)品，就皺著眉頭說，這保健品不頂事。真是太苛求了！相比之下，楊阿姨實在是個能寬容人的大好人。不過，小呂想，如果這個保健品楊阿姨用后效果不明顯，她就不再給她推銷了，讓她白花錢，自己的心里也不安然?？墒牵瑒⒔?jīng)理卻拽住她不放，幾次提出小呂給楊紅老師再下貨，小呂撅著嘴說，人家還沒用完哩，下什么貨呀下！劉經(jīng)理年過五十，是前些年從市百貨公司退下來的采購員，他到處跑，才搞到這個“骨極能”的代理。他總說這名義上是保健品，其實是藥，什么骨病也可以治好，一心想弄一把錢，給小兒子娶了媳婦。所以，錢上抓得特別緊，手下招聘來的十幾個男娃娃女娃娃只要能把貨推出去，錢給他交回來的，就是他心中的皇上，準會給你個小甜頭。小呂這次聯(lián)系上楊紅老師后，工作進展很有起色，他多次表揚她，還給她封了個小組長，獎勵了一百元。他看出這有潛力可挖，所以，便一再催她給楊紅老師下貨。他催得急了，小呂便有些反感，眼珠一翻，給了他個脊背。劉經(jīng)理隨之也火了，他翻起眼珠說，一個小X女娃娃，干了點成績，就反了？怎么，不去？不去三千元押金一分別想拿走！小呂沒辦法，便又提了一大包藥，來到了楊紅老師的家。楊紅老師忙問，怎么又是一大包東西？那一大包才吃了沒多少……小呂忙說，這個我知道，本來還不需給你提貨哩，可是，劉經(jīng)理昨天說，這貨在北京、天津等大城市，賣得相當火?？偟犟R上就要漲價，一漲就是翻番兒，所以，我再給你帶來一包，錢緊張了，過段時間再給他也不遲。好心眼的善良人，防范意識一般都差。楊紅老師總是以自己的好心去猜測別人，特別是這會兒面對的又是她喜歡的小呂姑娘。聽罷小呂的話，她便笑著說，能有個年輕人在身邊，耳朵就靈得多啦，要不，我又不知要白花多少錢哩！多謝呀，小呂！這包貨還是那個價吧？她說著，便取出三千二百元給了小呂。小呂忙站起來，雙手接住，臉上卻一陣一陣地發(fā)燒。

小呂這次又受到了劉經(jīng)理的表揚，還得了二百元獎金。小呂和楊紅老師的關(guān)系也升了一級。她得空兒就來到她的家，幫她洗衣服，拖地板。有時，真像個女兒似的，買點鮮菜，送到家里，只喝口水，便騎著電動自行車飛走了。楊紅老師高興地對門衛(wèi)牛師傅說，我老了老了，又拾了這么個女兒，她啥時候來，就讓她啥時候進家吧！我也有個說話的人！

一連多天，劉經(jīng)理一開員工會，就表揚小呂。人受的表揚多了，反而覺得不好意思。走在路上，碰見劉經(jīng)理，小呂不由就把頭低下?？墒?，劉經(jīng)理卻時不時到她租的房子里坐坐，有時坐得挺長，鬧得小呂很著急，疑心他有了啥想法，所以，她最怕劉經(jīng)理來找她。這天午飯后，他又來找她，一坐下劉經(jīng)理就說，再給楊紅老師下一大包貨吧！小呂一聽，瞪起眼睛大聲說，劉經(jīng)理，你這是咋了呀，短短幾天，已給人家下了兩大包貨啦，還下？下步咋辦？劉經(jīng)理露著又黃又黑的煙牙，嘿嘿地笑著說，不怕！不怕！我聽好多人說了，這人是個好人，常常是自己寧可受點委屈，也不會和人翻臉，特別是她和你這關(guān)系，絕對不會的！小呂！小呂說，人家講仁，咱也該講義呀，咋能總在好人頭上下菜呀！劉經(jīng)理陰陰地笑著說，咱倒不是在好人頭上下菜，是關(guān)心她的病呀！你這次去了，我估計照樣你會有滿意的結(jié)果，你若是碰了釘子，回來就打我這老臉，我半聲也不會吭。你就再去一趟試試吧！小呂紅著臉不吭聲。劉經(jīng)理又說做買賣就得有個犟勁。咱往出多推一包，就有一包的話說，我得利，你也有好處，這回的獎金再給你多放一百元。過了很一會，小呂才沒好氣地說，就是去，也得等我從家里回來！我爸在村里給人家打工，從墻上跌下來，骨折了。劉經(jīng)理故作吃驚地尖叫了一聲，說，什么？這事我咋不知道呀，走走走！快回去！小呂臨回去時，劉經(jīng)理給她的手里塞了個小袋子，里面裝著煮餅、麻片、維之王等各種食品，劉經(jīng)理盯著小呂的臉，笑了笑說，一點心意吧！問候你爸啊！

小呂回到家，一住就是十多天。倒不是爸的病重，離不開，是她不想早來。不知不覺，眨眼就過去半個月，爸也催了她好幾次，她這才搭車回來?；氐阶√?，放下提包，就騎著電動自行車來看望楊紅老師。

小呂進了家屬院的門，習(xí)慣地向門衛(wèi)室招了下手，就箭一般射向了家屬大樓。門衛(wèi)牛師傅走出門，見是小呂，只咧嘴笑了笑。不多會兒，小呂又騎著電動自行車返回來，沖著牛師傅火急火燎地問，楊阿姨呢？牛師傅笑著說，走了！小呂也隨口說，走了？牛師傅又說，走遠了，小呂肩膀聳了下，又吃驚地說，走遠了？能遠到什么地方呢？張師傅笑了下，說，這個我說不來了。全國各地都有她教過的學(xué)生，誰知是哪個學(xué)生接走了！小呂的臉上頓時掠過一片陰影，身子往下一沉，軟塌塌地站了會兒，才騎著電動自行車慢慢地出了大門。

五

過了多半年，楊紅老師才坐著一輛陸地巡洋艦回到了家屬院。走時，已交冬令，花木凋零，院內(nèi)落葉飄飄；而今，滿目新綠，樓前樓后月季花開得一片艷紅。同院的人圍到車邊迎接她，她上樓時那輕盈腳的腳步，明確地告訴大家，她的頸椎病好了。

楊紅老師的頸椎病好了，這個喜訊，便很快地傳了出去。小呂是在大街上聽到這個消息的，她也是第一個來到楊紅老師家里的人。次日早上，剛吃罷早飯，小呂就敲響了楊紅老師的家門。門一開，小呂一股風(fēng)般撲了進去，叫了聲阿姨，然后抱住了楊紅老師。她緊緊抱了很一會，才把還拿在手里的鮮花，捧在楊紅老師的胸前，眼淚花花地說：“阿姨，我好想你呀！”

楊紅老師也流淚了，說：“小呂，我也想你呀！”她接過鮮花，高高舉起，旋即，又一次抱住了小呂，感動地說：“謝謝你呀！”

楊紅老師拉小呂和她一起坐進沙發(fā)里，鮮花放在面前的茶幾上，映得她倆的面孔也像花兒一般鮮艷。

小呂說：“阿姨，去年，你走得好突然呀，一只大鵬突然把你叼走了，一下子不知道你去了哪兒？我好擔(dān)心?。　?/p>

楊紅老師哈哈地笑著說：“擔(dān)心什么呀！一個大老婆子，還能丟了？誰要啊！是過去的一個學(xué)生，人家在海南當了大官兒，但還不忘老師，叫人把我接了去，讓我在那里養(yǎng)病……”

小呂忙站起來，盯著楊紅老師的臉說：“阿姨，你的病真的好了？”

楊紅老師抻抻胳膊，聳聳肩，兩只小腿往后蹬了幾下，笑著說：“過去的癥狀全沒了，我好輕松呀！”

小呂說：“這事兒，不僅你高興，大伙都高興。我那劉經(jīng)理高興得晚飯多吃了一個饃?！?/p>

楊紅老師奇怪地說：“現(xiàn)在的信息真靈，我回來沒多時，就傳得這么遠??！”

小呂咯咯咯笑著說：“阿姨，你是名人??！全市內(nèi)的人，誰不知道你呀！就連我那劉經(jīng)理，平時對我們橫得要死，摳得我們連氣也喘不過來，可是，對你，卻非常尊敬，剛才，我來時，在門口他再三囑咐我，說讓我向你表示祝賀！還說他初步考慮，決定對你過去買‘骨極能’的錢返還一半，以資獎勵，希望今后多加幫助……”

楊紅老師連忙擺著手說：“不不不！咋能這樣呢！買賣場中的事，是啥就是啥，不能亂來??！小呂啊！”

小呂故意虎起臉說：“不！他要返還就讓他返還吧！要三千二百元哩，能是小數(shù)目？平時，他對我們可摳門哩！這次，對你這好人，也大方起來啦！”

楊紅老師連連搖著頭，說：“哪能這樣呢？哪能……”

吃罷晚飯，楊紅老師剛洗罷碗，屋子里的電話就響起來了。一連來了七八個電話，鬧得她有些應(yīng)接不暇，也鬧得她心煩意亂。來電話的人，一通報名字，她就傻了眼。別說是沒見過面，就是連名字也是頭一次聽到。世界上從哪里冒出這么些對自己關(guān)心的人？其熱火的勁兒，簡直使人害怕，楊紅老師不由得頭暈，有幾個人還沒說完，她不由手一抖，便掛了電話。這幾個電話都是做保健品的打來的，個個說明天到她家里來拜訪她，向她表示祝賀，祝她身體健康長壽……她扭身坐在一邊的椅子上，心跳得咚咚響。

她坐在椅子上，沉思了一會，便慢慢地走到晾臺邊，朝外面瞭望。楊紅老師的目光沿著花間的小道向前望去，一眼就望見了和她的晾臺打個照面的門衛(wèi)室。門衛(wèi)室房檐上的電燈光盡情地拋灑下來，照得大門口如白晝一般，門衛(wèi)牛師傅正站在門邊。楊紅老師頓時有了主意，她微微一笑，連忙走出門，下了樓，邁著輕盈的步子向門衛(wèi)室走去。

門衛(wèi)牛師傅一見她就說：“真是病好了，你走這幾步路我就看出來了，去年，哪能走得這么麻利！病這家伙就是厲害呀，怪不得當年劉備給猛張飛手心寫了個病字，就嚇得他哇哇亂叫！”說著，哈哈大笑。

楊紅老師跟著笑了下，便說：“你愛看傳統(tǒng)戲曲，三國里的事比誰都知道得多。牛師傅，有件事兒，你得幫幫我的忙哩！”

牛師傅說：“幫！幫！你的忙還能不幫??！”

楊紅老師說：“剛才，有幾個生人來電話，說明天早飯后都要來我家。我實在不希望見到這些人，你在門口給我攔住他們，一個生人也別放進來，好嗎？”

“得令！”牛師傅很神氣地做個戲劇動作，說：“這個忙我能幫得了！放心！放心！”話畢，哈哈哈地笑了一陣。

楊紅老師頓覺一身輕松，上樓時，步子也更加輕盈。剛上了三樓，走到自家門口，就聽得屋子里的電話一聲緊接一聲響得正來勁。她忙開起門，電話還在響。但她不想接，遲疑了會，電話便不響了。眨眼又響起來，聲音似乎比剛才更緊急、更響亮。不得已她只好接了。她抓起話筒，一湊到耳朵邊，便哈哈大笑了：“小呂，是你呀！”

小呂說：“阿姨，你干啥去了呀？怎么電話響了這么長時間，你才接呀？”

楊紅老師咕噥了一聲，大聲說：“誰知道是你呀，知道是你，我早就接了！”

小呂笑著說：“那就謝謝阿姨啦！這里我先報告你個好消息，剛才，劉經(jīng)理把要給你返還的錢，已經(jīng)交給我了，明天早飯后，我給你送去。另外，他還交給我個任務(wù)，希望你幫助我們對‘骨極能’產(chǎn)品作個宣傳。你是好人，又是名人，影響一定很大。劉經(jīng)理已和市電視臺聯(lián)系好啦，明天早上我和小馬就來給你錄像……”

楊紅老師一聽，急忙跺腳又擺手，連聲說著不不不，可是那邊的電話已沒音了。她緊緊握著話筒，心在狂跳，頭又暈了，獨自一人站了很一會，才身子一沉，跌進沙發(fā)里。

楊紅老師一時覺得，人生的道路實在難走。前面剛過了一個坎兒，后面接著又是一個，而眼前的這個坎兒，也實在難以越過。他們還要錄像，讓她站在電視屏幕上向全市人民為他們作宣傳。這讓她張口說什么呢，明顯是要叫她說他們的“骨極能”的好話，是它治好了自己的頸椎病。這怎么能行呀！這個在世上活了六十多年的正板人，從未說過半句假話，說這樣的話，未張口前，她的臉就先紅了。因為他們推銷來的“骨極能”，第一包只用了三分之一，她就停用了，她覺得這保健品不對癥，用了二十多天了，癥狀還沒有一點改變，所以，她就不用了，以后，她的學(xué)生就把她接到了海南。話能這樣說嗎？劉經(jīng)理派人來錄像，還主動提出要返還三千多元，他能是要我說這些嗎？如果這樣說，那個劉經(jīng)理就會虧大本的，小呂在她的手里也不會有好日子過。至于后面她欣然接受的那一大包，在很大程度上是為了小呂。她已對小呂產(chǎn)生了同情心，這么個小姑娘，母親死了，父親給人打工，她為了父親，不再上學(xué)，也跑出來給人打工，能多推銷一包，就會多有一包的收入。所以，她接受了她推銷來的又一包“骨極能”。而今看來，還不如在小呂來推銷第二包“骨極能”時，自己就直言相告，予以拒絕，那時，雖說面子上有點過不去，會傷點姑娘的心，但不會有后面這更大的事兒！她就這樣思前想后地翻騰了一整夜，趕天明時，她竟然夢見了劉經(jīng)理（這人她從未見過面），這個惡漢子向她撲過來，高舉著木棍要打她。她從未和人打過架，這會兒竟然勇敢地撲了上去和他打起來，兩個人的頭都打破了，流了一地血。不多會，又夢見她抱著小呂嗚嗚地哭?？蘖艘魂?，打眼一看，她緊緊抱著的竟然是她在加拿大的女兒娜娜，于是，她醒了，對著鏡子一照，她的雙眼像扣上了兩半個乒乓球，脹得快睜不開了。

楊紅老師無心吃早飯，仿佛她不吃早飯，那些人就永遠也不會來，想到這里，她不由啞然失笑，笑自己簡直是有了神經(jīng)病。世界上的事情，不是你主觀上想避就能避得開的，到需要你面對的時候就必須勇敢地去面對。她記得她在課堂上曾經(jīng)給學(xué)生講過這樣的話，如今，就要踐行自己對別人的教誨了。這時，窗外傳來了牛師傅尖厲的喊聲：不能進！不能進！說不能進，你就不能進……楊紅老師連忙跑到晾臺上去看，只見門衛(wèi)室邊，牛師傅已經(jīng)擋住一伙人。這一伙人中，有的捧著鮮花，有的提著食品，大袋小袋一大堆。牛師傅伸開雙臂，攔在那一伙人面前，身子一左一右，像孩子們在玩老鷹抓小雞。這當兒，有個女人走上前來，大聲說，我這“仙草止痛膏”是專治頸椎病的膏藥，治一個笑一個。牛師傅笑了下說，是誰治了，誰笑了，這個我不知道，空口無憑，你叫幾個人來，讓我看看，才能讓你進去！那女人扭身氣呼呼地退到了一邊，歪著頭不再理牛師傅了。接著，又上來個小伙子，很有禮貌地向牛師傅點了點頭，說，我是來推銷“舒心丸”的。牛師傅說，這藥是治啥病的？那小伙說，是治心臟病。牛師傅冷冷地說，真是狗腿扯在羊胯上，人家楊老師那用得上你這個！她過去得的是頸椎病呀！小伙又說，頸椎病要好，心臟先得好呀！牛師傅立即揮了揮手說，去去去！扯得太遠！你到底是想干什么?。∧切』锊缓靡馑嫉匦α讼?，說，世界無人事不成，我是想讓人家給我長長臉嘛，你倒先擋住了！真霸道！扭身退到一邊去了。擠在小伙子身邊的一個光頭，立刻乘機擠了上來，理直氣壯地說……牛師傅猛然大聲吼道，我就知道你們這些人沒安好心，借著名人來作弄群眾！還不就是為了多弄幾個錢呀！走！走走走！他像趕小雞似的，兩臂一閃一閃地把他們往出趕。楊紅老師看到這里，不由得笑了。此時，她頓覺一身輕松，回身坐進沙發(fā)里，長長地吁了口氣，臉上浮上了笑容。

就在這時，小呂騎著電動自行車來到了家屬院門口，車子的后座上坐的是市電視臺的小馬。她穿著大紅色的風(fēng)衣，扛著個攝像機，翩翩而來，很有風(fēng)度。當來到擁在家屬院門邊的那一伙人跟前時，小呂撇著嘴笑了。放慢車速，她只向牛師傅瞟了眼，牛師傅就招招手，放行了。小呂笑著說了句“謝謝”就“嗖”地進了大門。

“騷貨！”

門邊的那伙人里猛然有人大聲罵道。

春風(fēng)得意的小呂聽是聽見了，但沒在意。這伙人她大都認識。她知道他們被攔在大門外是什么心情。這罵聲，小呂把它當作是他們對她取得勝利的肯定。所以，她只撇著嘴向后瞟了一眼，車速卻變得更快了……

楊紅老師在沙發(fā)上坐了沒多一會兒，便聽見有人敲門。門開了，見是小呂，她的心立刻緊了一下。她沒有像往常一樣，抱住她輕輕地親昵地拍打她的后背，卻沉著臉，扭身又坐進沙發(fā)里，神情不覺得有點嚴肅，就像她當年站在講臺上要批評學(xué)生時那樣。小呂似乎沒有發(fā)現(xiàn)這個變化，她依然是那樣的親切、熱情，一站下來就說：“劉經(jīng)理把返還給你的錢讓我?guī)砹??！绷⒓窗岩粋€鼓囊囊的信封放在楊紅老師面前的茶幾上。楊紅老師掃也沒掃一眼，小呂仍是那樣的興致勃勃，說：“我那劉經(jīng)理對你可尊重哩，他一個勁說，你不僅是名人，還是個大好人，把電視臺的小馬也給你請來了，給你錄個像，讓你好好宣傳宣傳咱們的產(chǎn)品。阿姨，你趕快收拾一下吧！頭發(fā)也弄得時髦點……”

楊紅老師沒有聽完，就慢慢地站起來，大步向臥室走去。不多會兒，她就從臥室走出來了，但頭發(fā)還是剛才那樣蓬松凌亂，手里卻捧著兩個方方正正的包裹，一個大，一個小，她莊重地走過小呂和小馬的身邊，將兩個包裹慢慢地放在茶幾上，像當年她走上講臺，把教具放在了講臺上一樣。之后，她才慢慢地在沙發(fā)上坐下來，大聲說：“小呂，你們的劉經(jīng)理我和他沒有見過面，可是，他一直還夸獎我是好人，謝謝他啦！由此可見，當今社會上的確是需要大量的好人。但是，當個好人，一定要給社會上辦好事，抬腳動步，一言一行都要為社會負責(zé)。所以，這下面的話我無論如何就不能不說了。小呂，你看這一大包，是你第二次送來的；這個小點的，是我用得剩下的，當時，只用了有三分之一，發(fā)現(xiàn)一點作用也沒有，我就停用了……”

笑容立刻從小呂的臉上消失了。她走向楊紅老師，想制止她不要這樣說下去。機靈的小馬，早已發(fā)現(xiàn)了問題，她的錄像機就沒有舉起來。當小呂撲到楊紅老師身邊，又扭回頭看她時，她扛著機子已經(jīng)出了楊紅老師的家門。小呂顧不得再給楊紅老師說什么了，又連忙起身去追小馬，追到家屬院大門口，她才把小馬追上。門衛(wèi)牛師傅對她說了句什么話，她也沒有聽見，連忙讓小馬坐在電動自行車上，才頭也不回地走了。一路之上，她沒和小馬說半句話，楊紅老師的面影一直浮現(xiàn)在眼前，她覺得自己有一肚子話要向她傾訴，眼淚卻止不住的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