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國榮

風(fēng)從西北方向伸出眾多大手，溝崖邊的雜樹被摸成了光桿子，一些枯黃的葉片帶著極不順暢的呻吟流浪在高原上。處于朝氣蓬勃年齡段的麥可多，再也沒有多余精力去關(guān)注初冬天氣的此般巨變。在這個陽光微弱的午后，當(dāng)我一聲接一聲呼喚時，氣若游絲的麥可多凹陷進去的眼皮掙扎了一下又掙扎了一下，兩條黑絲線一般的縫隙終于開啟，我確切地感受到了他那像被黃油拋光的瞳孔，至少攝掠了我身體抑或臉龐的某些部分。我一邊緊急向他更近距離靠攏一邊慌亂阻止由他鼻孔不斷流淌的汩汩鮮血。麥可多失血太多以至于像老牛一樣倒伏而下沒有什么力量支撐站立起來，他頭朝外腳向里被家里唯一的土炕收留，但是炕坯炕塄以至腳地的一小部分幾乎都沾染上了黑紅黑紅的液體。鮮血有極強的凝固性，不久就似膠一般粘住了麥可多業(yè)已褪掉本色且補丁摞補丁的貼身襯衣以及覆蓋肢體的棉被鋪陳炕席之上的毛氈，他那雙絕望又雜有渴望成分的眼窩，如果不是我不停地擦拭恐怕早已被血液圍困，他單薄得若白紙般的嘴皮似乎被何銳器扎刺，只是顫顫巍巍蠕動卻不能打開。顯而易見麥可多神智又出現(xiàn)了清晰，但是直到今天我也不能確認(rèn)彼時彼刻是不是人們講的那種回光返照，反正當(dāng)時那對熟悉的眼睛一經(jīng)放射出亮光，我即認(rèn)定他的情況并非糟糕透頂并非不可救藥也并非到了要向世人告別的地步，可不然麥可多頭顱生硬地向左向右轉(zhuǎn)動。麥可多大約希望瞅見什么呢？人或者物或者二者兼而有之。我當(dāng)時心生著急痛恨自己的無計可施無能為力。然而好景不長，麥可多的清醒伴隨著他放棄觀察而結(jié)束，大概他明確知悉眼面前唯有一個煢煢孑立的我時，眼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度閉合了。這是他有生以來最末一次看世界。他永遠關(guān)上了心靈窗戶。與此同時冥冥之中我黑暗而凌亂的腦際忽然閃現(xiàn)一抹敞亮，我對麥可多臨終的尋尋覓覓如夢初醒，原來他那是尋夢的延續(xù)，他在等待一個年輕女性的出現(xiàn)。我們這個只有兩位男孩存在的爛臟家庭未有屬于本家女人走出走進打理里里外外，這是麥可多存儲彌久的心事，他多么希望這個特別任務(wù)在這種特殊時刻由我這個剛剛榮任大學(xué)教師的人莊嚴(yán)完成。可是緣分未到的我形單影只的我讓麥可多徹底失望了。我感到麥可多很生氣后果很嚴(yán)重。所以在后來無數(shù)次面對麥可多孤獨墳?zāi)沟娜兆?，我后悔萬端自責(zé)無限，總覺得不是疾病不是神魔不是老天爺，而是我這個被麥可多一手抓養(yǎng)成人卻不曾有一點一滴回報的蠢弟麥可少一手釀成了他的少亡。

在我一歲麥可多十歲那年家里人口銳減至一半，我兄弟倆猝然成為孤兒。麥可多后來拿平靜的語氣給我講述悲慘故事，我從中了解了之前我不知道的一切，而這空當(dāng)與我能夠記住事理的時間天然銜接。家破人亡的危難時刻，是麥可多用麥面蕎面豆面玉米面糜子面等等雜七雜八的面糊糊把我這個皮包骨頭的小老鼠救活。重?fù)?dān)遽然而降，日月繁復(fù)生活還需繼續(xù)，麥可多不得不成為生產(chǎn)隊年齡最小的勞力，除過歲初年尾其余每一個白天都得出去掙工分，至于我這個累贅?biāo)麩o法攜帶生產(chǎn)隊也不允許拖拽，放諸院子吧恐刮風(fēng)恐下雨恐降雪恐日曬恐跌崖恐狼出沒恐花鵓叼咬，麥可多為保險起見，為了安全打發(fā)無窮無盡的時光就把我關(guān)在屋子里。屋子里如夜如鍋煤子如非洲土著居民的臉頰般漆黑。漆黑當(dāng)中一面土炕就是我一整天的活動區(qū)域，盤桓在上吃喝拉撒兼及運動和靜止，自由極受限制。怕我跌炕塄怕我翻欄檻怕我掉進大大深深的后鍋，麥可多又效仿鄰居的普遍做法用指頭粗的線繩綁縛住我的腰際。線繩線繩細(xì)而長，線繩線繩不長眼，多少次又多少次我被線繩纏脖，一回再一回我從死神的緊緊鉗制中脫逃。漆黑境界給予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在那些聚少離多的漫漫年月里，當(dāng)與極快速做飯極快速照料我的麥可多短暫接觸意識剛剛舒緩，我的心弦立馬就又緊張，別離的恐懼逼仄得我不寒而栗，而當(dāng)麥可多哄騙謾罵我進入繩套之際，當(dāng)干澀的屋門吱吱喔喔聲中關(guān)閉之際，當(dāng)我雙眼像被黑布蒙蔽身邊毫無敞亮可尋之際，我不管三七二十一肥豬挨刀子般歇斯底里。嚴(yán)酷的生活將麥可多馴化得心硬如鐵，他只是象征性把我溝蛋子一拍俄而在肩膀處狠狠一推繼之轉(zhuǎn)身而出健步如飛。麥可多在重復(fù)這些動作的從頭至尾，絲毫不曾猶豫不決于心不忍。囚徒般生活月月重月月年年復(fù)年年，直到我真切知曉怎樣躲風(fēng)避雨遠離溝壑趕驅(qū)猛禽完全能夠分辨利害沖突的年齡，麥可多才勉強同意將我解放出來。

俗話說牙有咬舌頭的時候更何況兩個年齡相差較大的人，我和麥可多的矛盾常常不期而至。也不完全是我調(diào)皮搗蛋耍二桿子，其實麥可多給我灌湯汁時期我很順從很聽話，他讓我張嘴我便開啟上下嘴皮，他要我吞咽我則咕咕嘟嘟喉結(jié)蠕動。大約我被解開繩套不久就有些叛逆有些囂張，當(dāng)麥可多硬要我穿上磨腳把骨的一向子鞋時，我起初抵擋后來干脆拿鞋底砸他的頭。雖然我知道此別扭物系因我母親過世而哭白了頭發(fā)的外婆所納，外婆視力不好神智有時清楚有時模糊，她常常搞不妥當(dāng)鞋子彎彎理應(yīng)相對相應(yīng)，卻又時常察憐我們偷偷弄了布票把鞋子很快做成捎來。外婆操一雙小腳，親自走我家無異于一次長征。一直向西沿著國道走八九十里，再沿著省道走四五十里，穿過一個深深的大峽谷，爬上一個累死牛的黃土高坡，爾后下山往溝垴走至頭，外婆即使如何慈悲怎么念想我們也跋涉不完這樣漫長的路程，只能通過順路的人不斷捎帶東西來表達柔情蜜意，但是鞋子這次經(jīng)由了麥可多之手我就有理由找他的不是，麥可多被打了個鼻青臉腫，他通過以牙還牙方式堅決維護了外婆和他自己的尊嚴(yán)。錯過初一錯不過十五，我終于等得發(fā)泄不滿的極佳機會，那天凌晨麥可多燒火時候兼干了別樣事情，結(jié)果蒸出的玉面黃黃饃堅硬無比，一塊塊面磚頭誰也啃不動，我悲從中來邊向天堂的爹媽哭訴邊像丟石塊那樣，容易地將饃饃撇向窯外。麥可多乍初驚詫后頭委屈得淚流滿面，他制止不了我的狂怒就看樣學(xué)樣胸脯起起伏伏叫爹娘，他甚至拉哭腔說日子難過得很受不了了不想活了。麥可多這一番話語讓我吃了一驚，他如果輕生我有何方何能依靠誰人茍延殘喘，惶恐里我慢慢收束哭聲躲避槐樹下枕只布鞋抽抽噎噎，任憑后來主動示好的麥可多輕聲軟語賠不是，我都端了臉閉著眼一言不發(fā)，即使再后來麥可多用筷子撬開我的嘴巴把酸湯面一口一口喂進去猶如我幼小的時候，我還是相當(dāng)?shù)目啻蟪鹕钔L(fēng)凜凜。隴東老家的人把我如此對待麥可多的行為叫擰勢，一般要持續(xù)一定的時日，立馬繳械投降顯得極沒面子極沒城府，我這次卻繃不住臉面，終于有一天麥可多沒話找話時我啞然失笑，麥可多也不失時機地回敬一陣笑，我奔向麥可多小拳頭雨點一般暴打他的肩膀胸懷，麥可多喜出望外就勢擁抱我輕輕拍打我的屁股和后背，他激動地說好了這下好了，我則趁機嚇唬他說你可再不敢惹我了再不能講死呀活呀?jīng)]深沒淺的話了，麥可多數(shù)十遍點頭承諾，我們和好如初。哪里有反抗哪里就有勝利。麥可多此后做事精細(xì)如巧婦，他蒸饃時把面發(fā)得很漲，他搟面時將面揉勁道，他炒菜時調(diào)鹽剛合適，他幾天之內(nèi)變著花樣做吃食，他一針一線縫縫補補。每每見此我就嘻嘻發(fā)笑，麥可多知道我因何而笑可是從來不去說破。

（張秉承摘自“天涯社區(q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