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 陽

2006年的夏天，我從中央戲劇學(xué)院畢業(yè)。我和戲文系一個男生合租了北京廣渠門的一間兩居室。彼時我是一名電視編導(dǎo)，生活朝九晚九，我的室友則是某位二流編劇的御用槍手，整日宅在家里，煙不離手，手不離鍵盤。

所謂“槍手”，并非指用槍射擊的人，而是指那些替別人寫文章的人。冷兵器的時代，人們管這種事兒叫“捉刀”。其實無論被叫做什么，找他人代筆這種事自古以來都是供稿行業(yè)中一種十分惡劣的存在。槍手往往放棄了自己的知識產(chǎn)權(quán)，并且拿的是遠低于行價的酬勞。年來年去年年忙，卻為他人做嫁衣。這恰巧說出了槍手的悲哀。

早晨我被手機的定時鈴聲叫醒，經(jīng)過洗浴室的時候，總能從室友門底的縫隙里看到溢出來的幾縷青煙。剛開始還以為亂扔煙頭導(dǎo)致火災(zāi)，睡眼惺忪的我頓時一激靈，嚇得差點打119。推門進去，煙味撲心抓肺，滿室的空間都被煙霧吞沒，排山倒海般壓迫著人的呼吸。書桌上的仙人掌插滿了黃色的煙屁股，像棵茂密的圣誕樹。從此以后我把他的QQ備注改成“煙男”。煙男躲在“圣誕樹”的后面，像個狂躁癥患者一樣睜著猩紅的眼睛奮筆疾書?；蛟S是福至心靈，或許是剛剛想到一句出彩的對白，他完全沒有意識到我這個冒失的闖入者。敲字的力道如此之重，如同急景凋年里的急管繁弦。鍵盤上的煙灰像干燥的雪片一樣，在彈起和降落間，完成了26個字母之間的旅行。

煙男說，吸煙能刺激寫作的興奮點，可是受刺激多了卻只剩下疲軟、倦怠和焦慮。于是就形成了惡性循環(huán)——越是筋疲力盡，越是變本加厲地需要更多的香煙來刺激神經(jīng)中樞，與其說期待靈感光臨，不如說是尼古丁緩沖了精神焦灼與生存壓力。

如果能完全拋開名利，全身心投入創(chuàng)作，那也能自得其樂。煙男經(jīng)常興致勃勃地把他剛寫完的劇本給我看。如果我剛巧在洗衣服，他就會端著筆記本電腦念給我聽。遇到他認為寫得精彩的段落，他會閱讀得很慢，很稠，在一些柔緩的拐彎抹角上，等待著我的理解。如果我沒有作出回應(yīng)，他會把眼睛從電腦上挪開，急切地望著我，直到我搓洗的動作輕慢下來，明白我是聽懂了且聽出好來，他才肯繼續(xù)往下念。

煙男的處女作首播的當(dāng)天，他一早守在電視機前。他的反應(yīng)比正在播出的畫面快了兩拍。一處或兩處，他會獨自發(fā)出幾聲笑來——他知道自己在情節(jié)中埋伏了什么，因此他便早早進入期盼。煙男曾經(jīng)在那間窄小的臥室里日夜敲打鍵盤，字母和回車鍵早已磨損成白板。即使吃飯的時候——端著粗瓷大碗的右手食指仍不自覺地彎著，好像隨時要去找Ctrl鍵。在劇本的伊甸園中，他是全能的女媧，亦是全知的上帝。在一遍遍地顛覆與重建中，他小心翼翼地把機關(guān)精密地埋伏在字里行間?，F(xiàn)在，他一人獨守后臺，預(yù)期所有的機關(guān)奏效，玩出把戲來。把戲成功了，并稍稍出乎他的意料，他的笑便失了禁?？捎龅綄?dǎo)演無故刪改場次或演員說不出對白的微妙情緒，他便從沙發(fā)上暴跳起來，大聲咒罵，并且不厭其煩地把他寫的原文翻出來給我看，絮叨地解釋他的用意，完了一定要我對兩個版本作出高下之分。如果我不說劇本好，或者說得不夠迅速和真誠，那么我將整晚不得安寧。

槍手雖然是藏匿在正牌編劇后面的影子寫手，但他們的稿酬也有三六九等。一線編劇的槍手一般都是五位數(shù)，剛上路的雛兒則不過幾百塊。槍手在動筆之前，都要和正牌編劇協(xié)商好價位，不管高低講究的就是一個心甘情愿、銀貨兩訖。怕就怕即使區(qū)區(qū)幾百塊錢的稿酬，槍手也不能囫圇拿到——這在圈內(nèi)，雖不占多數(shù)，但亦非個例。

那年夏天，煙男交出去的劇本合訂在一起，抵得上一本長篇小說了，還是分上中下的那種。寫字的人都比較溫吞，平時山吹海侃，到了要賬的時候就成了癩蛤蟆吃膠水——怎么也張不開口。眼看交租的日期臨近，壞脾氣的房東快踏爛門檻了，煙男被逼無奈，只好放下面子，逼上梁山。

夏天快要結(jié)束的一個傍晚，我們搭乘35路車——還是我?guī)蜔熌兴⒌墓豢?，可見他拮?jù)到了極致——到了潘家園的一個小區(qū)。本來說好一起去要賬，煙男卻臨時變卦，要我留在小區(qū)樓下等他，且每過五分鐘就給他打一個電話，萬一不接或關(guān)機，就直接報警。公交車上我們還有說有笑，煞有介事地談?wù)摿恕兜退仔≌f》、《加油站被襲事件》、《白毛女》等一系列電影中有關(guān)要賬的情節(jié)。我現(xiàn)在依然清晰地記得，我在樓下等待的25分鐘是如此漫長、曲折而煎熬。一種擔(dān)心被預(yù)感和想像放大膨脹后，使我神經(jīng)質(zhì)般地從通訊錄里調(diào)出他的號碼，拇指空降在綠色的接通鍵上，一邊對著保安室內(nèi)的掛鐘讀秒，一旦五分鐘被湊整，我就接通他的手機。

每次剛一接通，就被他果斷地摁滅。如此三次后，我七上八下的心跳開始慢慢平穩(wěn)。我想煙男應(yīng)該談得比較順利吧，稿酬大致也應(yīng)該拿到了。一絲絲涼風(fēng)貼著地面吹過來，我覺得渾身都松快了些。

畢業(yè)一年后，煙男收拾行李去了家鄉(xiāng)的電視臺。煙男離開北京的那年秋天，他正在郊外的某度假村里寫最后一個劇本。我剛巧要采訪那個劇組，煙男知道我來，帶我去附近的一個采摘園。我們穿上長筒膠靴，笨拙得像登陸的宇航員。走著走著，下起雨來，林中小路更加泥濘。他走在前頭，用小刀剜起蘑菇，擱在嘴里嘗，好的放進兜里，壞的連忙吐掉，說，有毒。

現(xiàn)在我唯一想知道的就是，煙男是否把煙給戒了。

（王月秋摘自《蘇陽的日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