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 美
40年前,我爹在新疆當騎兵。那時候他很年輕,騎一匹棗紅軍馬,挎一桿槍,在昆侖山茫茫的雪原里行走。那時候,他有多年輕呢?帕米爾高原的積雪沒過馬膝,走不了幾百米,棗紅馬就像從油鍋里撈出似的,一身汗水閃著光,騰騰冒白汽。雪原之大,一望無垠,天上沒有飛鳥,雪面上也沒有走獸的足跡。我爹和一匹馬就這么走著,走到天荒地老,居然沒有把一顆心走荒蕪。
那時候他一定想著,再走20公里,邊界西線就算巡察完畢,他就可以回哨所向班長報到了。我爹的班長我沒見過,但在家里舊相冊中看到過我爹。他穿了軍大衣,腳蹬翻毛大頭鞋,破爛的棉衣翻了瓤,頭上頂著雷鋒帽,跨在軍馬上像一個土匪。但一張臉輪廓清楚,兩只眼睛里全是光。那時他正年輕,揮舞著鞭子,把馬抽打得朝天嘶鳴,不管不顧地在雪原里奔跑,跑著跑著,人和馬突然就都老了,雙雙跌落在雪地里。
40年后他住院做X光,查出一根肋骨斷了,把我們嚇了一跳。他自己想了很久,說20歲時在帕米爾高原騎馬打雪狼,一個閃失翻身跌下馬,拽住韁繩又翻身上馬繼續(xù)追。人和馬哪追得上狼,但這一場追逐卻人歡馬叫,興奮異常,隱隱覺得肋叉子癢,回哨所喝幾瓶酒,倒頭睡下,也就過去了。一根肋骨 = 一瓶酒 + 睡一覺,年輕時的算術總是這么簡單。
關于帕米爾高原,我爹說得很少。他并不需要多說,因為我長到十四五歲,還在每個暑假坐著軍車遠上昆侖山,在兵站吃羊肉揪片子,在洶涌的冰河邊上吃西瓜。那時候我不聽他說話,他也不和我說話。我和我爹的關系,就是直線關系。他把搪瓷飯碗從屋里砸到屋外墻上,是直線;把我姐一腳踹出家門,是直線;18歲時向我呼嘯而來的十多記耳光,記記都是直線。這些直線就是我和我爹最短的距離。我們一直沒有什么可說的,也沒有什么必須要說。我們坐在那里,吃飯,看電視,邊吃飯邊看電視。就這樣。
可日子就過去了。飯還是那些飯,電視還是那些電視,人卻老了。突然地,就彎曲了。
我第一次見我爹哭,是他從手術室下來。麻藥過去,他漸漸醒來,突然眼角就滑下淚了。他不能翻身,不能動,頸子底下背著麻醉泵,不能用枕頭,淚水就朝耳廓落下去。他就無聲地落著淚,什么也沒說。我只是愕然,像是撞見了不該撞見的秘密,啞口無言。那時候他還不滿49歲,查出了癌癥,功名利祿戛然而止,所有為人的尊嚴和體面都讓位給死亡。他拿肚子給人剌開,拿器官給人割掉,喝口水也要請人幫忙,剛起步的公司轉手他人,電話一個月不響一聲,像是在懲罰一個罪人,而每個來看望他的人,腦子里都在想:天哪幸虧不是我。他和死亡緩慢地分享每一分鐘,彼此都有無窮的時間和耐心。我在想,從他落下淚那一刻起,永無天日的寂寞就上路了。這寂寞虛空一片,抓摸不著,唯一溫暖的伴侶就是死亡。
我爹曾說想找人大哭一場。我想他一定沒有找到這樣一個人。不是我媽,也不是我。說到底,他只能赤手空拳。我們的陪伴像是隔著玻璃的擁抱,無論多么情真意切,到底是無用。而他要和這個人哭些什么,這是一個秘密,我猜想也許有關人的一生,可這是一個禁忌的秘密。
手術后兩年,我爹回了西安。那陣子他恢復了不少,回西安和一個兄弟做點事。我那年去西安讀書,下火車就看見他來接我。我們坐在608路公交車上,除了客套,依然無話可說。車開著,到了鐘樓路口等紅燈,車停下來,我隱約覺得不對,扭頭看,看見他正在默默地流淚。
他什么也沒說,淚落下來。半空中,紅燈計時器在一秒一秒地跳。
后來我才知道,他兄弟所謂的干點事,其實是養(yǎng)了一個二奶,想甩掉,只好給該二奶一間公司算是補償??蛇@女的只會當二奶,不會玩兒公司,賴著不肯撒手,于是他就把我爹叫來幫這個二奶打點公司。當然,他沒說實話,他的原話是:咱們兄弟倆得干點事。
我很氣憤,想去抽這個長輩的耳光,可這氣憤沒用。這里的問題,遠遠超越了兄弟和義氣,它是一種深刻的羞辱,來源于時間。有那么一剎那,我恍惚感到,我爹要跟我說點什么了,而我也如鯁在喉,不吐不快??勺罱K我們也只能沉默。
我爹曾經(jīng)非常年輕,兩條腿就追得上雪兔,一桿槍把半身靶心打得稀爛。大雪封山,一群當兵的把方圓50里所有酒瓶子都喝空了,最后拿著大頭鞋跟哈薩克牧民換馬奶酒繼續(xù)喝,把日月喝出幾個交替。30年前我家書架上就站齊了整套《魯迅全集》;20年前家里一水兒的松下電器,包括電話機;15年前大學新生報到我坐的是他的尼桑。無論如何,我都必須承認他牛逼過??墒牵@又如何?他還是要去躺在手術臺上,被人切得亂七八糟,他還是要攤開身體,讓無數(shù)的綠色黃色的流進去,把骨頭里的油都榨出來,讓他求饒,讓他認輸,然后把他碾成粉末吹得煙消云散。
我和我爹,從來沒有什么非說不可的話。我曾將雞毛蒜皮的不順遂歸咎于他,好像豎起一個敵人就能抵擋時間的侵蝕,好像這樣就能對抗永恒的虛無。可他倒下去了,留下我一個人,赤手空拳地面對無盡的時間,死亡終將跨過他的尸體扼住我的喉嚨。
我一直想和他說點什么,會突然生出蜿蜒的不舍,害怕遺忘,怕那些人和事,終將消失在時間的深處。我想跟他說說帕米爾的雪原,說說那十幾個耳光,說說老家的墓地和他壓在枕頭下的《幽明錄》,但事到臨頭,只有沉默才是教養(yǎng)?;氐郊宜趶N房做飯,當當當切菜。突然地他就說起怎么挑魚腥線,怎么用蛋清裹牛肉,泡菜太酸怎么辦,蒸饅頭為什么面發(fā)不起來。我在一邊剝蒜,嘗一口砂鍋里的湯問他咸淡。突然他就對我說:一個人,也要好好做飯,好好吃飯。
(宋祖文摘自“豆瓣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