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蔻蔻梁
巴厘島的雨季很任性,雨說來就來,說走就走了。
住在深山里,18個小木屋依山坡而建,上下的除了階梯以外,就靠一個簡單的小軌道車接駁。雨水把石階打得濕漉漉的,高興的青蛙蹲在地上,并不躲避人。偶爾一大滴雨水打翻了草葉,會讓趴在草葉背后的某個小甲蟲翻著跟斗跌落到地上的水洼里,很狼狽。這就是巴厘島,依草附木盡是精靈。
客房的門被敲響了,是馬德來給我送傘。他是負責我房間的服務員,厚厚的嘴唇,微微駝著背,臉上的微笑總有點不知所措的樣子。
馬德遞給我一把傘。他舉著一柄大的芭蕉葉子走在前面。芭蕉葉微微垂著,為他遮擋雨水,雨水順著葉面流下來,葉面光亮翠綠?!榜R德,到我傘下來。”我邀請說。馬德停住告訴我說:“啊,對不起,不用了。我們從小都只用芭蕉葉子,比較方便。”
馬德是酒店旁邊村子里的人,他小心翼翼地說:“如果,小姐,如果你愿意,可以去我的村子里玩,他們會很開心的?!?“好啊?!蔽译S口答應了他?!敖形肄⑥ⅰ!蔽已a充說。“蔻蔻?!彼缓靡馑嫉匦÷曋貜土艘幌?。
馬德一大早就來了,滿臉歉意,好像做了虧心事一樣,磕磕巴巴地說:“對,對,對不起,小姐,蔻蔻。我的同事,生病了。我要,頂班。所以早上,不能帶你去村子了。”
“不過,”他眼睛突然一亮,“我給你畫地圖,你自己去,我下班了,就去村子里找你。我們村下星期有人結婚,所有人都在準備?!?/p>
說罷他摸出一張皺巴巴的紙、一枝鉛筆,認真地邊說邊畫:“瞧,酒店出去,左轉,你會看到一條路。一直走,看到一個廟,再繼續(xù)走,就看到一棵大樹。我的朋友就在大樹底下,我的老婆就在大樹背后種地。你再往前走,就是我們的村子啦。然后你問他們,馬德的家在哪里,他們就會帶你去。或者,你去村里看他們準備婚禮?!?/p>
他嘮嘮叨叨地說著,好像很有信心我一定會順利地通過找到“一棵大樹”,然后找到“他的朋友”、“他的老婆”,以及“他的家”。
四處都是植物拔節(jié)生長的聲音,稻谷灌漿的聲音,花朵濃重地開著。在這里,植物是主宰。我放棄尋找馬德村莊的想法,而在田野里信步而行。下午四點,發(fā)現(xiàn)手機上有三個未接電話、一個短信,都是馬德的。還沒看,手機就又叫起來?!靶〗?,蔻蔻,你在哪里?”馬德著急地問。我抬頭看看四周的稻谷、神龕、藤蔓、道路,怎么回答呢?馬德,我在一棵樹下啊。“我,我不知道。別著急,馬德……”話沒說完,電話就斷掉了。
只能繼續(xù)漫游。天上云重,路上開始有歸家的農人。走著走著,突然看到岔路口上,馬德站在那里搓手,臉上是一種很緩慢的焦急。見到我,他的厚嘴唇又咧開了。他想抬手拍一下我的肩膀,拍到中間,又不好意思地縮了回去。我搶先拍了他的肩膀一下,他笑得明朗起來?!靶〗悖疫€以為,還以為把你弄丟了。不知道打中國電話那么貴,只打了一下,就沒錢了?!彼贿厙Z叨著一邊示意我跟他走,“瞧嘛,大樹?!?/p>
像村里所有的人家那樣,馬德家也不富裕。尺寸很大的庭院里散落著一個臥室,一個廚房,一個開敞的工具間。臥室外面寬闊的門廊就是客廳,一部我們上世紀80年代的那種21英寸大肚子電視機就是這個家庭最值錢的硬件,如果不計算他那臺貸巨款買來的摩托車的話。庭院的一角是個淺淺的小水池,漂著幾朵浮萍,三四尾金魚。他的三個孩子羞澀而友善地遠遠看著我,目光一接觸就笑著躲開,又偷偷地重新飄回我身上。
馬德回房間換了傳統(tǒng)的巴厘島服裝,帶上小砍刀,示意我跟著走。七拐八拐地走到另一戶人家里,已經(jīng)聚集了20個男人,都蹲在地上對付一根大竹子,把它先截斷成短筒,再削成細細的竹簽。女人們則帶著小孩在廚房里忙著燒水、沏茶,送到男人們手邊。
新郎官阿法是個24歲的年輕人。他的婚禮五天后舉行,殺一頭豬、一頭牛,全村的人一起吃喜宴。所以,這些小竹簽也是為了做印尼的傳統(tǒng)食品“沙爹”(肉串)。新郎官比著手勢說,要準備很多很多,起碼也要5000根呢。旁邊一個老人敲了他一下,說:“至少一萬根!”
削竹簽是男人的活。女人負責編織供神的小容器。用椰子樹的嫩葉編成手掌大小的一個小碟子,到時候里面放上鮮花、小餅干、稻米。也要好幾千個。除此之外,女人還要準備好一份一份的米飯,做成小尖堆的形狀,用塑料薄膜包好。此外還有一些甜食,這就是婚禮上所有的食物了。
結婚是一件很喜慶的事情。男人在工作之余開始互相調笑。有個“廟警察”是他們取笑的主要對象。他40歲了,沒結婚,沒有女朋友。在村民的眼里,簡直是離經(jīng)叛道。他卻是一臉不在乎的樣子,也不去幫忙削竹簽,只在竹床上坐著,看眾人忙碌。
他身邊的小男孩只19歲,對新郎官充滿羨慕。曾經(jīng)在上海工作過兩年的他因為懷念巴厘島的稻田,離開了上海的中國女友回家來了?!拔乙煤梅N田,然后就娶她?!彼邼卣f。
蚊子們拉著夜晚籠罩了整個村落。男人們開始喝茶,聊天,休憩。女人們把散落的竹簽整理成小捆,摞好,回家準備晚飯去了。
馬德小心翼翼地問:“蔻蔻,你覺得你愿意去我家吃晚飯嗎?”
“當然,當然?!蔽叶紫聛韼婉R德收拾他的小砍刀和毛巾,他高興而又有點手足無措地說:“很抱歉小姐,蔻蔻,我很高興,但是對不起我不能為你準備非常好的晚餐,但是我一定讓老婆盡力?!闭f著他就一溜煙地跑掉了。
馬德家只開了走廊上小小的燈,廚房里同樣開著一盞昏暗的小燈。他的母親、女兒、妻子,在廚房里忙碌著。馬德打開他的背包,拿出一本筆記本和小英語詞典。又拿出一個文件夾,里面珍而重之地夾了幾張A4紙打印出來的照片和電子郵件:“來酒店的客人,覺得我是朋友,給我發(fā)來的。”他很得意地說,“所以我要好好學英語,這樣,就可以和他們說話。而且……”他有點不好意思,“英語好,才可以當經(jīng)理。”
我們在夜色里聊他的那些客人朋友,聊他的孩子。他面目和善的妻子端上晚飯:芭蕉葉子上放著炒飯,頂上蓋著一個荷包蛋,旁邊還放了一些方便面作為菜肴。馬德搓著手抱歉地說:“不是很好的飯菜,很抱歉?!彼募胰硕荚趶N房里,沒有和我們一起用餐。我把一大勺飯扔到嘴里使勁嚼,說:“嗨,你太太的手藝比酒店好一百倍!”他高興地站起來,沖廚房方向大聲說了兩句什么,廚房里也傳出一陣快樂的笑聲和回應。
晚上,馬德堅持開摩托車送我回酒店。酒店門口的稻田里飛舞著螢火蟲,一閃一閃。我從摩托車上下來,一路追著螢火蟲進酒店的門。突然想起,回頭。在門口的燈下,憨厚的馬德使勁地沖我揮手。
離開巴厘島已經(jīng)一個月了,突然收到一封郵件,是馬德寫來的。滿是文法錯誤的英文,只說了一個意思:蔻蔻,你一定要再來。我一定讓我老婆給你做一頓真正好吃的飯。
巴厘島的雨水就從我的眼眶里一滴一滴地,落下來了。
(李想摘自《南都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