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長征
從鐵爐中走出的镢,暗紅色,還未失去高漲的激情,鐵匠師傅中意的眼神在告訴自己,又打出了一把稱心如意的镢頭。淬火,蒸騰的熱氣,就像一個平凡的士兵,即將走向歲月的漫漫征程。
镢,只為親近土地而來,絕不是所謂的藝術(shù)家思想的花邊,裝飾在書桌旁,且點綴以嬌艷欲滴的玫瑰。農(nóng)耕時代,只有一雙勤勞的手來親吻土地。在春天,河畔上的野雛菊開了,三三兩兩的人們,走在通往田野的鄉(xiāng)間小路上。人誤地一晌,地誤人一秋——沒有誰不懂得如此淺顯的道理。順勢在小河邊的碑石旁,將镢的刃,蘸以春水的流暢與光芒,與遠年的祖先,以粗礪的打磨聲,對話。簡單而直接,絕不貪戀土墻根上慵懶的陽光。
一個生在鄉(xiāng)間的農(nóng)人,思想單純到只懂得有播種就有收獲。那些豐盈的種子,是去年秋天收獲的子實,挑挑揀揀,揚凈曬干,就像一枚射向時光深處的子彈,必定綻開希望的花朵。一粒種子就是一枚星星之火,是我們生在遠古的先人,嘗遍百草,留下的最好的禮物。很難想象,漫長的茹毛飲血的時光,祖先的眼神逡巡每一座山岡,足跡踏遍每一寸土地,荊棘,蟲蛇與豺狼,也沒有放棄對生的渴念。赤白的陽光下,拈起一枚原始的谷粒,奉若神明。以石為镢,以骨為犁,播種在春天里,播種在泥土里,播種在子孫綿延的大地之上。
草性的種子,也懂得先民的辛勞與困頓,餐風(fēng)露宿,于皴裂的泥土夾縫中,艱難地探出嫩黃的芽尖。這是一個多么明媚的春天啊,這是一個值得祭奠的日子,出生在泥土上的我們,終于有了可以果腹的糧食,神態(tài)安詳?shù)乃竟戎?,正在村莊的不遠處,溫和的目光,越過漫長的黑暗,抵達鄉(xiāng)土。
作為一把親近土地的镢,怎么可以懈怠呢?寒冬的手還未來得及從田野里抽出,柔嫩的柳絲,執(zhí)意探出嫩綠的芽苞。行將遠去的又一個冬天啊,終于在時光的輪轉(zhuǎn)里黯然落幕。屋檐上的冰凌,一滴,一滴,晶瑩地落下,訴說著水滴石穿的佳話。
镢,百度辭條里有它的名字——镢:農(nóng)具,一頭鐵制,一頭木制。想起镢,便想起淬火的刀鋒,千錘萬打,只為將腳下的泥土挖開,一粒小小的種子,便深埋于土地母親溫暖的子宮。鄉(xiāng)村季風(fēng)的羊水,日夜傳輸著氧與血液。你能想象,當(dāng)一粒種子縱身一躍泥土的剎那,該有多么快樂,等待了千年,孕育了千年,繁衍了千年,繼續(xù)行走在鄉(xiāng)村簡樸的紋理。那一層單薄的胞衣,與溫度和濕度恰好的泥土相遇,一如母親慈愛的眼神,有深深的鼓勵,有真切的褒獎,和高度的信任。只要生命的胚芽還在,只要生存的信念還在,春風(fēng)就是吶喊,鳥鳴就是呼喚,努力掙脫黑暗的羈絆。
一粒種子,就這樣悄然站在了歲月的巔峰。春風(fēng),浩蕩家園。
镢,存放于低矮的倉房里,這里是農(nóng)具的小小天地。沒有誰會譏笑與輕薄,也沒有誰跳出來說自己才是土地的主宰,萬事萬物,保持一顆平常心,才能走好眼下的光景;才能,在春日播種,夏日生長,秋日收獲。
一把土制的镢頭,生命的歷程并不算長。當(dāng)鐵匠師傅淬火開刃的剎那,暗示著新生,也隱喻著走向死亡。
松軟的泥土,有時也暗藏堅硬的石子與沙礫,一不小心,一把镢的疼痛便寫在父親臉上。父親憐惜地將镢拿回家里,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那么颍€是沒有縫合那個小小的豁口。嘆了一口氣,只是更細心地打磨豁口以外的地方。一把镢也值不了幾個錢,但是一把镢就如同一個戰(zhàn)士的刀與矛,用了很多年,镢的氣味,人的氣味,泥土的氣息,早已諳熟于心,輕握在手,便捷而熟稔。
你無法理解,一把農(nóng)具和農(nóng)人之間所結(jié)下的情誼。那是一種生死兄弟之間的真誠交流與溝通。鄉(xiāng)村的時光簡潔而辛苦,當(dāng)我們注視漫無邊際的田野,有時會有一種逃避的念頭暗生?!欢?,生而為農(nóng),腳步為泥土糾纏,一次次的播種與收獲,所換來的并非圓滿與富饒。
藍藍的一片天,镢在日光下?lián)P起落下,鑿開一眼眼小小的希翼之井?;蛟S,這個春天不會太過干旱,種下的一粒種子,不會眼睜睜看著在干裂的土地上日漸枯萎,直到湮滅最后的一縷希望。這個夏天不會暴雨傾盆吧,遍地汪洋,柔嫩的禾苗,在狂風(fēng)中搖曳。這樣,我們生死相依的家園將何以為計,度過這悠長的時光。
清冷的月光下,我看見父親仍執(zhí)著他的那把镢,坐在村頭。歲月的風(fēng)霜,早已染白了鬢發(fā);時光的滯重,早已蹣跚了父親的腳步。那把镢,初時淬火而出湛青色刀鋒的镢,業(yè)已磨去了鋒芒。只剩下孩子巴掌一般大小。父親沒說后悔,一個生在鄉(xiāng)間的漢子,除了把血肉托付于泥土,還會有什么抉擇?镢也沒有抱怨,生而為镢,只是為了讓一粒美麗的種子,走得更遠。
草長鶯飛的日子到了。泥土從冬日的沉睡中蘇醒,村莊挑開最后一層夜色,把霞光披掛在肩。不老的镢,并不知道未來長長的歲月,在狹窄的倉房里,透過的第一縷陽光下,打量自己憔悴的面容。也許吧,時光的遠處傳來機械的轟鳴聲,這是一把活在鄉(xiāng)土最后的镢頭。生在鄉(xiāng)間的事物,卑微而真誠,即便知道時光的隧道里傳來不明的卡嗒聲,也會堅持走完腳下的路。
你無法探知一把镢到底是歡喜還是落寞,只有種子會告訴你真實的結(jié)局。
一粒美麗的種子,從鄉(xiāng)土大地上茁壯而出,在風(fēng)露中搖曳生姿。有關(guān)一把镢和土地曾經(jīng)的交流,是那樣單純,并不辜負腳下的這片熱土。
生在鄉(xiāng)間的鋤頭,乍一看有些笨拙,彎彎的脖子,像一只鳧在水面上的鵝,正昂首眺望春天。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鋤面,薄薄的鐵,被打磨出鏡面一樣的光滑,親近莊稼,親近泥土;而拒絕倔強的草。而后來,我越看一把鋤頭越像一首婉約的詩,或者是一支純正的狼毫,輕柔的筆鋒,流利地繞過莊稼的根系,脆生生劃過地面,輕描淡寫地抑制了野草前進的腳步。
閑下來的鋤頭,掛在小倉房的屋梁上,一伸脖子,就將自己懸在了半空。草和莊稼共生的家園,怎么能少得了鋤頭的存在呢?這個優(yōu)柔寡斷的判官,執(zhí)政為民許多年,還是從指縫間放跑了許多野草的靈魂。它們站在田埂子上,它們葳蕤在溝渠邊,它們和一棵棵莊稼嬉笑著,爭搶地盤,讓一把鋤頭無可奈何地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這樣過了許多年。
熟悉農(nóng)活要從一把鋤頭開始?!扒巴饶莻€弓,后腿那個蹬,一步一步不放松”——這是《朝陽溝》里的一段唱。大約,從平原到梯田,只要有土地的地方就會有鋤頭的身影。就像這個紛繁的世界,無論怎樣,良莠始終并生在一起,就有了一條隱約的律法存在。
鋤頭,就是鄉(xiāng)間土地的律法。
從春天走來的禾苗,櫛風(fēng)沐雨很多天,已經(jīng)長出柔韌的莖稈。而野草們當(dāng)然不肯落后,于時光的夾縫里,貪婪呼吸著有些稀薄的空氣。與莊稼感情最深的當(dāng)然是農(nóng)人,執(zhí)一把鋤頭站在田埂上,身上,落滿夏日黃昏金色的霞光。
我相信,一把鋤頭就是這樣和土地進行交談的,季風(fēng)吹過田野,清露滋潤流年,鋤頭以婉約的筆鋒,書寫著村莊對泥土的依戀。我相信,一把鋤頭就是一位執(zhí)著的詩人。初時,不懂土地的風(fēng)情,干癟的子實不能鼓脹豪邁的激情。養(yǎng)育靈魂與血肉的又會是什么呢?還不是一抔黃土,一片田野,還不是爐火一般太陽的光與熱,一次次淬火,一遍遍錘打,終于,在泥土的鏡面上,看見自己卑微的面容。
土地始終靜默,任爾東西南北風(fēng)。茁壯著禾苗,繁衍著谷物,養(yǎng)育著生活在鄉(xiāng)土上的靈魂。
我能想起自己年少時的笨拙,執(zhí)一把彎彎的鋤頭,行走在田野上?;蛟S,那時的禾苗還對我極不信任,在風(fēng)中拍起葉子的巴掌,嘩嘩,沙沙,簌簌。你越想把它摁在泥土下,它越是昂起頭,喘息,游離。最終,把一棵青綠的禾苗,連根鋤掉;換來的只是一片野草的譏笑。
我垂頭喪氣地坐在田埂上,一把普通的鋤頭為何也有如此狡黠的一面,欺你年齡太小,欺你少不更事,考驗?zāi)愕降资遣皇峭辽灵L的鄉(xiāng)下孩子。當(dāng)然,我不會氣餒。如你所想,你能在六月的驕陽下看見很多農(nóng)人的身影。他們腳踩大地,他們姿態(tài)從容而虔誠,他們,一步一步行走在大地之上,田疇之間,在土地上引起一股蝴蝶效應(yīng)的颶風(fēng)。播撒著五谷的馨香。
我不敢看父親老去的模樣,歲月的兇神早早扼住了他的半個靈魂;肉身,也只剩下單薄的一半。記得有個叫龐余亮的寫過《半個父親在疼》,我細細讀過,仿佛那個中風(fēng)的木訥老頭,就是我的父親,一半真實,另一半早就交付于虛無的光陰。在這片寬闊的土地上,有多少家園,便會有多少被時光鞭策前行的父親。他們失去了靈活的腿腳,他們失去了語言能力,他們只能像一把把鄉(xiāng)間的鋤頭,沉默地低下頭來,孤單地耕耘行將老去的光陰。
父親操起鋤頭的樣子,有些滑稽。鋤把末端夾在胳肢窩里,只用一只手緊握鋤柄。而鋤頭這條鄉(xiāng)間的臥龍,卻如此聽從父親的駕馭。一筆一畫,看似輕描淡寫,卻在野草與禾苗之間游刃有余。父親不知道,他人生的日歷還有多少頁沒被掀過?;蛟S,根本就無從考慮那些未知的東西。每一個活在土地上辛勤耕作的人,最關(guān)心的是眼下的日月,春種秋收,夏管冬藏,只要能平安走過四季的驛站,眼看一家人在谷物的喂養(yǎng)下,靜度流年。除夕夜紅紅的燭光下,簡單而溫暖的情愫,在每個人心頭流轉(zhuǎn)。
或許,這就叫圓滿——不因歲月的長短,坎坷與苦難,而折斷風(fēng)中的脊梁;只在簡潔的光陰里圓滿一目了然的輪回。
鋤頭是鐵做的。敲敲打打的鍛煉后,以一種質(zhì)樸的形象,混雜于很多農(nóng)具中。它不善于表達,不善于表達自己完成了別人不可完成的任務(wù);它最善于表達,游走在土地的夾縫中,能看清每一株莊稼和每一株野草的路。野稗草混跡在谷子地,葉、形、花和子實長得和谷子極為相似。但鋤頭的眼神明亮,每一次拙劣的表演,在鋤頭看來都算不得什么。只需要輕輕一抹,訕笑的野稗草便躺倒在熾熱的陽光下,夭折。玉米,這個后來長得亭亭玉立的鄉(xiāng)間少女,對鋤頭的依戀更是深情。一場雨,野草們仿佛一夜之間便占領(lǐng)了生長的高地,婆婆衲,馬齒莧,野蘆芽,香附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它們逼退在狹小的空隙。而鋤頭的出現(xiàn)是隱忍的,依舊是輕描淡寫,依舊是筆走龍蛇,汗水與體力,在即將抽空身體的一刻,野草們憔悴了容顏。
此時,夕暈籠罩四野,村莊寂靜,家園靜默。在晚風(fēng)中起舞的玉米少女,你怎能忘記,一把鄉(xiāng)間的鋤頭,曾經(jīng)為家園披掛上最美的霞衣。
我不想重復(fù)一把鋤頭老去的瞬間。每一只鋤柄上,都滲透泥土與汗水苦澀的氣息。我也不想禮贊,那些穿越鄉(xiāng)村肋骨的艱難時光,哪一雙手不再與鋤頭的磨礪下,繭痂累累。只是,我會懷念。深深地懷念那一場場老去的光陰,當(dāng)一把鋤頭的對立面轟鳴著來到面前,猝不及防地擊中我行走在鄉(xiāng)間的骨骼。取而代之的,你甚至叫不全那些農(nóng)藥的名稱:一掃光,除草凈,附克星,似一團團包裹的迷霧,很難說不魚龍混雜進我們賴以生存的谷物。
鄉(xiāng)土的鋤,而今我在現(xiàn)代的燈光之下,悠然懷想。如果還未走遠,今夜請化做一位身著青色長袍的布衣詩人,來與我共飲一杯月光酒。說好了,不醉不歸。
鐮刀掛在天上,鐮刀掛在木格窗欞上;月亮在云中穿行,鐮刀在月光下閃爍著光芒。一把鐮刀怎么能離開月光的滋養(yǎng)呢。似水流年,一縷縷月之清輝磨亮了刀鋒,沿著淬火后細密的紋路,滲透,滲透,終于,蘸滿了銀色的月光。
一把鐮刀是可以像月光一樣輝照鄉(xiāng)村的。薄薄的刃,鋒利的尖,每一次揮起便收獲一個季節(jié),一個時令,一個冷冷暖暖的鄉(xiāng)下年頭。我輕輕握起一把鐮刀,這是父親在昨夜,就著月光打磨的刀鋒。可能年深日久,父親覺得我并不能像大人們一樣,矮著身子,在金黃的麥田里穿行?!⌒〉哪昙o,是不可能指望的。不如摘下一把舊年的鐮刀,在月光下,在小河畔的碑石上,嚓嚓,嚓嚓,磨了很多下。然后,用拇指肚測試一下鋒芒,交給我,到五月的麥田里撒撒野。
五月的麥田,陽光有些炙熱;要不,這大片的麥子也不會一夜間熟透。再不收割,會灑落很多麥子。忙碌的,是一些鄉(xiāng)間的飛鳥,鷓鴣,鵪鶉,鴿子和麻雀,或一只不知從哪里飛來的野雞。或許,鳥兒也在睡夢中聞到麥子熟透的氣息,鄉(xiāng)下的年成,無所謂好與不好,但有了麥子,就等于有了豐年的口糧。它們在天空穿梭,一次次往來于田野和村莊之間,麥田和樹林之間。鳥兒也有家,就在村莊的側(cè)旁。如今,麥香飄滿了五月,怎么會錯過如此大好的光陰?
我沒有看見鳥兒也有一把鋒利像樣的鐮刀,但我肯定,每一只鳥兒都是辛苦而勤奮的。每一次飛翔,都凝集了全身的力量,每一次穿梭,都把村莊撲扇在翅膀之下。
我不能光看鳥兒在田野上奔忙,手中的鐮刀,早就躍躍欲試。盡管,這是我生命中第一次手握歲月的彎刀,小小的胸膛還是抑制不住長大的喜悅。父親和母親,把身影埋首在麥田里,像虔誠的信徒,走在朝覲的路上,大地是心中的神殿,季節(jié)是輪轉(zhuǎn)的經(jīng)筒,收獲是天地賜予的最為豐盛的饋贈。好像為了這些,我們才來到這個簡陋的村莊,經(jīng)營著一片屬于自己的田野。谷物顆粒豐盈,我們的日子也便欣喜;子實充斥著秕子,我們的眼神,也會黯然,布滿憂傷。
而鐮刀,無論是什么樣的年月,鐮刀只管收割業(yè)已成熟的光陰,將麥子一棵棵,一捆捆,放倒在田野上。就如此時,父親和母親沙沙在麥田里穿行,手起鐮刀落,便風(fēng)一樣收割了麥子。我的耐力實在是有限,只割了一小壟,手上就打起水皰。母親并不理會,只是依舊將身影低下來,一次次折返。她知道,一個終究要長大的鄉(xiāng)下少年,畢竟要經(jīng)過一些苦痛,才能看清楚腳下的路。放棄或堅持,鄉(xiāng)下的父親母親并不能教給你練達的人生箴言。他們所能做到的,僅僅是交給你一把被歲月打磨的刀鋒,讓你自己體驗,疲憊與勞作,汗水與淚水。
記不清楚那年的五月,一壟麥子我是否收割到了地頭,只記得麥茬地里的蚱蜢和蜥蜴,疲于奔逃。梧桐樹的紫色花瓣,早已落盡,苦楝樹上掛滿青澀的果實。偶爾,一只野兔灰灰的身影,從麥田里倉皇躍出,吸引了我的視線與腳步。最后,氣喘吁吁,躺臥在田野里,定定地望著瓦藍瓦藍的天空。那把被我丟棄的鐮刀,我只用過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那必定是它的最后一次出場,被我輕描淡寫地握住,收割下人生中的第一粒糧食。
鄉(xiāng)下,實在有很多鐵做的農(nóng)具:犁鏵,鋤頭,镢,鎬,斧,鋸和鑿子。單從感覺上來說,我還是喜歡鐮刀的盈盈一握,只需要一只手,便可掌握一把鐮刀的動機。割麥,割豆,割草,鐮刀雖輕,卻必要將五指并攏,這樣它才會成為你的一只手臂,一根手指,通連你收獲的單純意識。若不然,輕輕的鐮刀,會像一支捉不住的毛筆,散淡的筆鋒,不是干澀,便是洇開大團的墨汁。讓好好的一幅水墨收獲圖,涂成團團墨豬。
我想,每一個真正的鄉(xiāng)下人都有這樣的功夫。只需揮毫運腕,這把屬于鄉(xiāng)土的歲月彎刀,就會鐵畫銀鉤般書寫出百樣流利。爾后點燃一鍋旱煙,依靠在梧桐樹的濃蔭下,美美地回憶,這一生中不可多得的墨寶。
不需到五月,鄉(xiāng)村的集市上此起彼伏,到處都是吆喝賣農(nóng)具的聲音。木叉,揚鍬,鐮刀和竹筢子,堆放在一起。有興起的小販,白花花的口水在陽光下迸濺,喊住過往的行人,吹噓手里的鐮刀:女媧采來五彩石,老君爐里煉真身。吹毛利刃不算好,俺的鐮刀能斷金。鄉(xiāng)人就笑。他卻執(zhí)意將一根粗鐵絲放好,寒光一閃,鐮刀落,生生切斷。眾人這才一哄而上。有一把這樣稱心如意的鐮刀,誰還愁眼下麥?zhǔn)盏幕钣嫞?/p>
鐵匠鋪里亦是叮叮當(dāng)當(dāng),呼呼的風(fēng)箱,將炭火燒得通紅,一片薄薄的鐵片,幾敲幾打幾淬火,就成了一把鋒利的鐮刀。眼下,別的鐵活暫時放放吧,你看這里三層外三層,圍得密不透風(fēng),不拿到一把貨真價實的物件,絕不肯挪動腳步。鐵匠師傅仰起脖子灌了一舀子涼水,用滿是孔洞的圍裙擦把汗,繼續(xù),敲打收獲光陰的鐮刀。
自始至終,我都相信,鄉(xiāng)下的每一個人,每一把手,肯定和一把鐮刀有過約定。日子一排排往前趕,月亮一次次圓缺鉤沉,時光不老,可是人老了,老了的手腳,老了的眼神,在明亮的月光下,打量著那把屬于自己的鐮刀。為了收成,人走破了多少鞋子,走過多少路;為了生活,一把鐮刀從初試鋒芒,到真的變成一把小小的月牙鏟,收割了多少糧食,有誰能算得清楚。掠過屋檐的飛鳥,依舊徘徊在鄉(xiāng)間,它們?nèi)ゲ涣诉h方,它們的翅膀,早就烙上了村莊的印痕。有一天,它們老了,會狠心地將小小的兒女推出屋檐下,攆出溫暖的巢窠,去田野,尋找屬于自己的那把鐮刀。
不知道為什么,人到中年的我開始做夢,夢里盡是我小小的村莊,一片片金色的麥田,布谷鳥在云邊叫著,稻草人的衣袖在風(fēng)中飄揚。當(dāng)我真正走向熟悉的麥田時,卻發(fā)現(xiàn),這一生還未找到一把真正屬于自己的鐮刀。
我該怎樣才能接近我滄桑的鄉(xiāng)土呢?
一把鐮刀如今還掛在老屋的木格窗欞上,月光灑下,銹跡斑斑,再也無法輝映千里月光明。那么,我有一種沖動,將這把最后的鐮刀取下,像父親那樣就著往日的月光,今日的流水,細細打磨,直到有一天,真的變成我的一只手臂,或一跟手指,緊連我跳躍在鄉(xiāng)村的心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