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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樣活得好好的

        2011-07-21 03:37:18羅望子
        清明 2011年5期

        羅望子

        第一章

        印象中的吳能,從來都是個好孩子。他是我的小學(xué)同學(xué),不過我們只同桌過兩年。三年級下學(xué)期,吳能得了一種奇怪的病,休學(xué)了。

        確實也是,吳能看上去一點不起眼,體弱多病,經(jīng)常缺課,有一陣子哮喘,還到南京兒童醫(yī)院住院治療了半個月。坦白地講,那時我們并不同情他的瘦弱,反而有些羨慕他呢。用現(xiàn)在的話說,吳能每生一次病,我們就覺得他中了一次彩票。你想想呵,一個鄉(xiāng)村里的孩子,能到南京那樣的城市,住進電影里才有的病房,有天使一樣的小護士照料他,那該有多么地幸福呀!這樣的幸福怎么老是發(fā)生在他身上呢?而我們怎么老是看得見,卻摸不著呢?可我們就算生了病,又能怎樣呢?吳能和我們一樣,是鄉(xiāng)下孩子,可他有個親戚在城里頭,還做著什么官呢。唉,我們還是忍一忍吧,實在忍不住的話,也只好在父母的威逼之下,由著村里的赤腳醫(yī)生灌藥,甚至扎兩針了。有些幸福,果真降臨到你的頭上,倒又成了痛苦了。

        還有一個原因,我不說你可能也猜得到,那就是吳能的成績特別好,是真正的好,小病小災(zāi)根本難不倒他,只要回到課堂,他就會起死回生,出現(xiàn)反彈。更讓我們氣憤不過的是,吳能雖然安靜,不太鬧,上課并不好好聽講,還經(jīng)常做些小動作,屬于老師不易覺察的那種“軟調(diào)皮”。下課了,他也很少離開座位,除了去撒尿。他總是靜靜地坐在那里,攥著手,不曉得他在想什么,總要喊他兩三聲,他才有反應(yīng)。

        壞了壞了,吳能的腦子是不是有毛病了。我們這樣想的時候,也不清楚自己是在為他擔心,還是為自己高興。老師的教鞭也經(jīng)常指向他,呼嘯著掠過他的小葫蘆腦袋,可我們能感覺得到,那根要命的鞭子連吳能的頭發(fā)絲兒都沒碰到。意思清楚得很呢:瞧瞧人家吳能同學(xué),身體又不好,聽又不認真聽,還能超過你們,你們咋就這么笨呢!憑良心說,老師對我們大家還是不錯的,簡直是無微不至關(guān)心我們的成長,可他指桑罵槐的意思再明顯不過了。

        我們多么希望吳能認認真真痛痛快快生一場大病呵?,F(xiàn)在好了,吳能休學(xué)了,我們終于可以甩掉這座壓在頭上的小山包,終于可以邁開大步朝前奔了。有些遺憾的是,這樣的“甩”,我們不是主動者。但要說是吳能主動甩掉我們,又不太恰當。那就不去想誰甩誰的事吧,反正我們一陣輕松了,而且我們也不欠他的。我還清清楚楚記得,當老師邁著沉重的腳步,登上講臺,悲傷地向我們宣布“吳能同學(xué)休學(xué)”的消息時,全班同學(xué)都松了一口氣:有的人是肚子里響了一下,有的人是喉嚨里響了一下,有的人擼了擼屁股,膽子大的還朝后排的同學(xué)眉目傳情瞅了瞅,就連大家公認的那些乖孩子,也埋下頭去,用筆在書上、紙上涂畫起來,瞬間又抬起頭,一副傷心的神色。也就是說,不管我們怎么暗地里樂,臉上的傷心還是一致的。老師當然也看出了我們傷心,他站直身體,掃視我們一周后,清清嗓子:

        壞事總是能轉(zhuǎn)化為好事,吳能同學(xué)的休學(xué)對我們班集體來說固然是一大損失,但至少能說明兩個問題,說明什么呢?一,說明我們大家都是有同情心的,我們都希望吳能同學(xué)早日康復(fù)。二,說明擺在吳能同學(xué)面前的是一次更大的考驗,我堅信吳能同學(xué)是能夠經(jīng)受考驗,迎頭趕上的。同學(xué)們,你們有信心嗎?

        “有!”

        我們一齊回答,眼里還含了熱淚,心里卻是另一種滋味。那個生病、休學(xué),又能“迎頭趕上”的孩子,要是換成自個兒的話,該有多好呵。

        放學(xué)以后,幾個要好的伙伴還慶祝了一番。來到村口,我們自然而然分成兩派,爭先恐后爬上高高的草堆,進行“上甘嶺”戰(zhàn)斗。散伙的時候,大家統(tǒng)一口徑,家里人要是責(zé)罵的話,就說是老師留下來補課的。補課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罵還是要罵的,但父母的話音里已經(jīng)有了些對老師的感激了。

        這樣一來,我們上四年級的時候,吳能仍然上三年級。三、四年級都屬于中年級。但四年級和三年級就是不一樣,有點向高年級靠了。體育活動文藝活動的安排也不一樣。因為我們就要升入高年級了,校長訓(xùn)話,也總要把我們留下來,和五、六年級一塊訓(xùn),三年級以下的則統(tǒng)統(tǒng)散學(xué)。開會,尤其還挨訓(xùn),當然不是什么好玩的事,但至少可以說明,從現(xiàn)在起,校長把我們當人看了,我們再不是小孩子了。

        我不太清楚的是,究竟是吳能的休學(xué)促成了我們的長大,還是我們真的長大了,尤其是吳能還比我大兩個月呢。總而言之,現(xiàn)在我們高人一等,我們可以居高臨下看人了。那時候不像現(xiàn)在,現(xiàn)在上高中,高三學(xué)生教室和老師的辦公室總是在最底層,為的是讓他們少爬點樓梯,多做些題目。我們那時候的小學(xué),年級越高,教室的位置也越高,那才有坐進樓房的味道呢。

        吳能倒還是那樣子,走路消消停停,左顧右盼的。我們在樓上看他,他并不看我們?!皡悄?!”有同學(xué)喊了一聲,立即閃到背后。吳能仍然沒有反應(yīng),沒有仰頭,可又不像沒聽見,也不像在思考什么問題。

        放學(xué)的時候,大家等著了吳能,問長問短。吳能很驚訝,也很開心。他開心地告訴我們,他已經(jīng)完全康復(fù)了,醫(yī)生說了,他不會有任何后遺癥的。說完,吳能還對我們伸伸胳膊抖抖腿。休學(xué)期間,吳能并沒有賴在床上,他每天堅持鍛煉,還認識了一個馬拉松運動員,那個人每天從縣城里一路小跑到鄉(xiāng)下,再跑回去。他們總是上午九點鐘在田野上碰頭,靠在桑樹上,說上三兩句,再分手。吳能要返校了,運動員還送了他一只小沙袋,一副拳擊手套。吳能抵死不要,說糧袋子就可以做沙袋,手套嘛,套上一雙破襪子就行了。

        “就是拳王阿里用的那種手套嗎?”我們替他遺憾。

        “是的,”吳能點點頭,又想了想說,“不過好像要小一點,啥時帶給你們練練?!?/p>

        “這么說,你還是收下來了!”

        一時間,我們有些酸酸的,準備了一肚子安慰鼓勵他的話也倒不出了。這個吳能也真是,什么樣的好事他都能碰到。吳能一直沒有把那副手套帶給我們練,我們也不好追問他。這么寶貝的東西換了哪個也舍不得拿出來的。不過也有同學(xué)猜測,吳能根本就沒有什么拳擊手套,甚至根本就不存在什么馬拉松運動員。當然,我們不會去證實,也許吳能拿不出手套,正是我們暗暗的希望呢。

        手套沒看見,可吳能還是扎扎實實給了我們當頭一棍。一年很快就糊里糊涂過去了。我們發(fā)現(xiàn),年紀越大,年也過得越快。更大的發(fā)現(xiàn)是,秋天入學(xué),我們升入五年級的時候,吳能卻讓老師領(lǐng)進了六年級的教室。是不是老師領(lǐng)錯了地兒?不是!是不是我們花了眼?不是!派去打探的同學(xué)很快回來報告,吳能的的確確坐在六年級的教室里,倒數(shù)第二排,一點也不像小齡生,不過還是那種隨隨便便相。這么說,吳能真的是跳級了,事先我們怎么一點都沒聽到風(fēng)聲呀。暑假里,我們還和吳能在河塘里游過水呢。坐進六年級的吳能呢,卻一點也沒有激動的樣子,好像他本就該坐在那個位置。

        似乎是為了驅(qū)除我們的疑問,開學(xué)典禮上,校長作動員,專門介紹了吳能休學(xué)期間刻苦自學(xué)的先進事跡?!罢f實話,讓吳能同學(xué)跳級,我們還是有顧慮的,跳級生在我校尚屬首例,再說我們也不想做拔苗助長的事。”校長說著,話鋒一轉(zhuǎn),“可是吳能堅持要進六年級,他說,不讓他上六年級,他就轉(zhuǎn)學(xué)到別的小學(xué)去。我們當然不會因為他這么說了,就同意他進六年級了。但是學(xué)校尊重每一個學(xué)生,這不是狂妄,而是個性。為此,我們請來縣教研室的專家命題,筆試、面試,吳能全部通過。所以,學(xué)??梢载撠?zé)任地說,讓吳能同學(xué)跳級,是尊重教育規(guī)律的。他能夠跳級,不僅是他本人努力的結(jié)果,也是學(xué)校的光榮,我們希望,通過吳能這件事,能在我們學(xué)校營造出一股勤奮好學(xué)的氣氛?!?/p>

        經(jīng)久不息的掌聲就像雨打芭蕉,像一個人瘋狂地蹦跳在玉米地。掌聲之后,一位年輕漂亮的女教師,把吳能拉到水泥臺子上。校長請他講幾句哩。吳能只是笑,笑著,還東張西望著,好像在尋找什么。他到底在找什么?他是不是在找我們呢?這下好了,輪到吳能居高臨下了,在他那微笑的目光下,我們只能深深地把腦袋埋進褲襠里頭。

        這樣一來,吳能考進鄉(xiāng)中心初中,我們不得不在小學(xué)里又待了一年。這一年,吳能從我們的視線里消失了,又總覺得他偷笑著瞄著咱們呢。吳能輕輕松松進入高一時,我們則進入最為折騰人的初三。中心初中和高中一墻之隔,卻是兩個世界。因為這個吳能在眼前,始終在腦子里晃來晃去,我使出了吃奶的力氣,總算沒掉鏈子。伙伴們就沒這么幸運了,很多同學(xué)都進了職校,別無選擇。

        或許疾病如同愛情,能夠影響人的一生吧,高中時代的吳能更加神采飛揚了。每天下午的體育活動課,你總能在籃球場上,找到他那矯健的身影,而我只有扎在人堆里的份兒,矮子看戲一般。每當吳能帶球過人,或者完成一個上籃動作,我都拼命拍手,和那些迷戀他的女孩子沒有兩樣。我經(jīng)常拍過了頭,好些男生女生都回過頭來瞅我。我不看他們,繼續(xù)拍手。我也不會告訴他們,這個叫吳能的男生曾經(jīng)是我的小學(xué)同桌呢。

        我成績一般,性格也比較孤僻,所幸我擁有吳能。吳能一直是我的榜樣或者說偶像。讓我驚喜不已的是,有一次運球到我面前時,吳能突然放棄了單刀機會,把球傳給了隊友,轉(zhuǎn)過身來,笑瞇瞇地對著我,他摸摸我的頭,還拍拍我的肩。吳能竟然還記得我!我不記得自己當時的樣子,不記得自己是不是哭了。我早就不再嫉妒他了,我覺得他就是個天才。

        吳能的天賦不僅表現(xiàn)在學(xué)習(xí)上、籃球上,凡是學(xué)校組織的活動,樣樣有他,一個不落。我領(lǐng)教過他激情洋溢的演講,也欣賞過他瘋狂到底的太空舞。他撥弄著不知從哪弄來的吉他,唱《睡在我上鋪的兄弟》,但我更喜愛他唱的《橄欖樹》:不要問我從哪里來,我的故鄉(xiāng)在遠方……沒有任何音樂伴奏,卻高遠滄桑,也許是因為他的歌唱吐出了我心中的憂傷吧。如果沒有吳能,我真的不知道我的高中生活會成什么樣子。

        當然,有此同感的恐怕不止我一個。吳能是全校師生的驕傲,是校長、主任的自豪。只要上級來人視察,必定要到吳能所在的班級,吳能同學(xué)也必定要出來,表演一番??h教研室的專家曾經(jīng)暗示過學(xué)校教導(dǎo)主任,是不是可以考慮讓吳能同學(xué)再跳一次級,或者直接參加高考得了。教導(dǎo)主任向校長匯報之后,和吳能的班主任一道,找吳能談話。吳能一口回絕了。吳能說,他不想跳級,一點也不想。他要享受一段完整而完美的高中生活。是的,對我們來說,高中是苦熬,而吳能是享受。這樣的回答讓人有些遺憾,倒也讓我們踏實下來。

        第二章

        可吳能注定是不安分的,他的高中生活好像注定是完美而不完整的。高三頭一學(xué)期才上了半個月,吳能就不來了。這回不是休學(xué),而是退學(xué)。沒有任何先兆,吳能也沒作任何說明,就離開了學(xué)校。

        就像是扔下了一枚重磅炸彈,全校都亂套了。我們學(xué)校曾經(jīng)流行過腮腺炎,還食物中毒過,校長都沒有慌亂。吳能的退學(xué),卻讓他比死了親爹還傷心。

        校長開始并不相信,班主任也沒敢報告上去,只是暗中家訪了一下。吳能的母親在哭,父親舞著桑木扁擔,對著兒子直哆嗦,吳能卻顯得若無其事。他說他不想上了。為什么呢?班主任說,你是一個好學(xué)生,你不存在任何問題呀。再說,你要有什么困難,那就提出來,學(xué)??隙軒湍愕?,我敢打這個包票!班主任拍著胸口說,學(xué)校不幫,我?guī)?!吳能明確告訴班主任說,沒問題呀,要有問題也是我個人的問題,我就是不想上了,我厭倦了,我不再喜歡裝腔作勢的表演了。

        那行呵,班主任說,你的想法我完全同意,眼下是高三了,以后學(xué)校的一切活動你都不要參加了,誰要找你,我頂著,我和他拼命。我就是不想高考了呀,吳能說,高考不也是表演嗎?不過是誰演得好,誰演得不好的問題。那你到底想干什么!班主任一拍桌子,終于坐不住了。是呀,我想干什么呢?吳能喃喃自語。

        過了兩天,班主任再次來到吳家,已經(jīng)找不到吳能了??蓱z吳能的父母正哭成一團,他們也不曉得兒子去哪了。

        “反了你了,這么大的事為什么不早報告!”校長拍著桌子,指著班主任。雖說那時還沒有重點中學(xué)、一般中學(xué)之分,但我們鄉(xiāng)高中屬于那種“戴帽子”的高中,隨時有被砍掉的可能。這樣的學(xué)校要是能有學(xué)生考個北大、清華,不僅能保學(xué)校的命,就算學(xué)校被砍掉,校長也算有功之臣,能挪騰到一個好位置呵。

        “去!”校長對旁邊的主任們說,“給我查查,有沒有給別的學(xué)校弄過去,要真弄過去了,就給我架回來,生要見人,死要見尸!”

        查過了,全縣所有的高中都去過了,吳能并沒有轉(zhuǎn)學(xué)。校長又黑了臉,對班主任說:“這叫什么事兒呀,去,他們都跟著你去,到吳能家里去,弄不回來,你們也不要回來了?!?/p>

        吳能的班主任也忍不住了:“要去你去吧校長大人,我是沒轍了,你要是能把吳能弄回來,我聽你處置,炒我也成,讓我舔你的腳丫也成!”

        校長還真的去了。吳能家里亂糟糟的,他父親剛下地回來,見了校長,一撂糞擔便說,我正想找你們?nèi)ツ?,校長,吳能這孩子,雖說有些皮,還是比較聽話的,他是上了你們學(xué)校之后,才出去的,你們得給我找回來呀。校長說,我們這不是來想辦法的嗎,我們也不想讓一個好學(xué)生跑掉呀。校長當即表示,只要吳能同學(xué)回校復(fù)課,學(xué)費全免不說,將來他考上大學(xué),不管考上什么樣的大學(xué),他的學(xué)費學(xué)校全包了。吳能的母親坐在地上拍著腿叫道,可到哪里找到我的伢子呀。

        沒有吳能的日子空蕩蕩的,球場上平靜多了,生活也更加枯燥單調(diào)了。每個人都好像有氣無力。我這才聽說,吳能上高一的時候,就跑過一次。那次他是打了申請報告的,要到縣里的一所藝術(shù)學(xué)校去上,畫畫畫兒,聽聽音樂什么的。學(xué)校當然不同意了,但吳能很固執(zhí),送了轉(zhuǎn)學(xué)申請,第二天就跑到那所學(xué)校去了。人家當然求之不得,給他安排了最好的班級、最好的座位、最好的寄宿床位。在那所學(xué)校,吳能如魚得水,文化課基本不聽,整天嘻嘻哈哈的,性情大變。這下子,校長坐不住了,教導(dǎo)主任和政教主任直奔藝術(shù)學(xué)校,一個找人家校長談,一個找吳能談。

        主任對吳能說,吳能同學(xué)呀,你的學(xué)籍還在我們那呢。吳能說,轉(zhuǎn)過來就是了。主任說,怎么轉(zhuǎn),我們怎么舍得失去你這樣的好學(xué)生,再說了,轉(zhuǎn)了你這樣的學(xué)生,學(xué)校不要丟臉么。那好吧,你們不讓轉(zhuǎn)就不轉(zhuǎn)吧,回頭你們總不會不讓我參加高考吧,那可是違法的。違法的事你們當然不會做的吧。主任讓吳能的話壓得喘不過氣來,又不敢發(fā)作,只得說,吳能同學(xué)呀,不管咋說,你對學(xué)??偸怯懈星榈陌?。

        吳能聳聳肩膀,戴上隨身聽的耳機。

        找校長談的主任,同樣沒有結(jié)果。人家說了,我們并沒有請他來,是他自己來的,教育總得尊重本人意愿的吧,我們總不能把渴求知識的學(xué)生拒之門外吧。校長只得求助于局長,說要是真讓吳能待在藝校的話,那以后就亂套了,上學(xué)就成了串門了。局長派了自己的座駕,才把吳能“押送”回了我們鄉(xiāng)中學(xué)。

        可這一次,吳能是徹底跑了,就是開寶馬去接,也接不著他了。吳能,你到底跑到哪里了呢?那時候,還沒有出現(xiàn)韓寒、郭敬明這樣的天才,吳能雖說天資很高,可他畢竟沒有什么專長,他到底做什么去了呢。好在這時我也臨近高三,進入緊張的應(yīng)考階段。我必須打起精神,繼續(xù)吳能未竟的學(xué)業(yè)。

        直到這時,吳能才給家里寫來一封信,信又寫得不明確,一會兒說他在珠海,一會兒說他在海南。

        我的努力沒有白費,終于考進了南京一所大學(xué)。雖說不是什么名牌大學(xué),到底還是給村里人掙了臉。謝師宴上,學(xué)校老師才曉得原來我和吳能是一個村子的。有人恭喜我說,哎,畢竟和吳能是一個村子的。也有人嘆息說,唉,要是吳能當年沒走的話,現(xiàn)在也該大二大三了吧。我想他的潛臺詞應(yīng)該是,要是吳能考,肯定不會只考這樣的學(xué)校,至少也會進南大吧。我這樣想,并沒有不高興,其實我心里也惦記著吳能。我很感激吳能,也可以這么說,吳能就是我考學(xué)的動力。

        第三章

        我走進了城市。懵懵懂懂。我相信這個城市吳能必定來過。我渴望著和吳能在南京突然相遇。大學(xué)生活無聊透頂,像我們這種沒名氣的學(xué)校,大家更加沒有上進心。睡覺,打牌,踢球,郊游,泡女生,成了大家津津樂道的內(nèi)容。如我這樣能經(jīng)常光顧圖書館資料室的,已經(jīng)算是好學(xué)生了。大一第二學(xué)期,正值海南房產(chǎn)崩盤,珠海鬼樓不斷。我一推算,吳能到南方去的時候,正是千軍萬馬闖海南的年代呀。天啦,生在鄉(xiāng)下的吳能,他是怎么曉得的呀?遠在南方的吳能,現(xiàn)在又過得怎么樣了呢?

        我還清楚記得那個冬天的晚上,特別特別地冷。南京的冬天比冬天還冬天,但我們還睡著草席,只在草席下面墊個褥子,看誰能堅持到放假。結(jié)果大家都冷得不行,要不就擠到一張鋪上,要不就點上燭火打牌,我是坐在上鋪,一邊聽半導(dǎo)體,一邊看他們打牌。那時快要熄燈了,樓下的看門老頭子突然喊起來了,喊的是我。我不太信,因為我從來沒有過電話,也不認識什么人,考進南京名牌大學(xué)的同學(xué)我又不想去串門。室友們叫我快去接,別是哪個女生打來的,那就悔青腸子了。我扯掉耳機又聽了兩聲叫。

        “愣著干嗎?”室友嚷嚷道,“你要再不去,我們可去了,到時你別記恨我們!”

        “我還穿著褲衩呢?!?/p>

        “穿著褲衩怕什么,你還怕冷嗎?這么好的事,連我的血都替你熱乎起來了!”

        活活抖抖下了鋪,出了門,來到樓下門房。我當然曉得不可能是女生,我還沒有目標,也不可能有哪個女生把我當做目標。老頭子見了我,嗡嗡地說:“一個男的,說非讓我找到你不可?!崩霞一镆娢胰庵染蜎_下來了,似乎有些為我遺憾,又有些看我好戲的樣子。

        是吳能。我一下子就聽出吳能的聲音來了,可這些年來,哪怕小學(xué)同桌時,我們也沒正經(jīng)說過幾句話呀。“吳能,怎么會是你?”說完,我的牙床就啟動了,好像要跳出我的嘴巴,“你現(xiàn)在在哪,你還好嗎?”

        “啥也別說了,兄弟,”吳能在電話那頭似乎看到我快要凍僵了,“趕緊上鋪吧,明天上午我去看你,記住呵,等我呵?!?/p>

        第二天早上,我們都還賴在鋪上,吳能就來打門了。大家從被窩里探出個頭來,見是個公的,又縮回去。吳能在前,我在他后面關(guān)了門,可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轉(zhuǎn)過身子,一條胳膊從門縫里伸出去,拉出另一條胳膊來,接著出現(xiàn)的是一只紅鞋子,一條腿,半張臉,然后一個前凸后翹的清純女孩閃了進來。

        寢室里本來哈欠連天的,女孩的到來立即讓大伙兒悄無聲息了,沒多久,全起床了,人人做出一副紳士狀,依次到外面洗漱,又魚貫而入,好像女孩是來相親的??蓞悄軒淼呐⑹冀K埋著頭,拎著衣角,馬尾巴高高翹著,讓人免不了想摸一摸,又下不去手。

        吳能好像沒有看出這一切變化,在靠窗的下鋪坐下來。我陪著他,也就不好出去洗漱了。不過我也多了些觀看對面女孩的機會。女孩很耐看,而我又沒道理多看。我問吳能,他是怎么找到我的。

        “怎么找你?吳能是誰,你不曉得嗎?”他奇怪地反問我。

        “對對對。”我會心地笑,想起一句話來:“吳能吳能,無所不能!”讀高中的時候,這話經(jīng)常掛在老師嘴邊。也的確如此,這個吳能想做什么,都做得來,而且做得好。

        我以為吳能帶著這個女孩來,是想聽聽我的好話的,以此拉近他們的關(guān)系。可是吳能似乎一點也不顧及她,不停地向我打聽鄉(xiāng)中學(xué)的情況,考出了多少學(xué)生呀,有多少在南京讀書的呀,學(xué)校還能不能辦下去呀,等等等等。情況我不是太清楚,只能硬著頭皮應(yīng)付他,想問問他這些年浪跡江湖戰(zhàn)況如何,可一點機會也沒有。室友們可就沒我客氣了,他們?nèi)缋撬苹?,把那個女孩接寶似的接過去,一會兒工夫,就聊得起勁了,女孩也有趣,轉(zhuǎn)眼間就嘰嘰喳喳起來。

        看看時候不早了,我們又沒吃早飯,吳能甩出三十元,說:咱們就不用跑了吧,就在這吃,到飯?zhí)美锎蛐╋埐?,再買些啤酒,不就成了。這種提議肯定是擁護者眾的,有得吃,還有女孩子嘮嗑,室友們比我表現(xiàn)得還積極,還以參觀學(xué)校為由,把女孩也拐出去了。

        一時間,寢室里只剩下我和吳能。面對這個我一直崇拜乃至崇敬的同學(xué),我卻沒話說了。他抽著煙,我晃著腿,似乎比著耐心。不經(jīng)意瞅瞅吳能,發(fā)現(xiàn)他又高大了許多,人也白嫩了不少,反正比我成人得多,又比我年少得多,我和他幾乎是兩個年齡段的人。

        飯菜酒很快就擺上來,吳能咬開啤酒瓶蓋,我們也跟著咬,不甘示弱狀。有室友請求吳能大哥介紹一下女孩的身份。對呀,到現(xiàn)在我們還不知道女孩和他是什么關(guān)系呢,或者說他們的關(guān)系發(fā)展到哪一步了。吳能只是笑笑,搖搖頭?!笆悄愕呐笥褑幔俊庇惺矣褑l(fā)道,其實他不啟發(fā),也是不言自明的事,可吳能依舊不吭聲,握著酒瓶朝我們撞。這下子女孩坐不住了,臉也變了,她先是站了起來,氣呼呼的,誰也不看一眼。我們曉得,她做這個樣子,就是想?yún)悄鼙韨€態(tài)。但我們還是勸她,輕輕地拉拉她,叫她坐下來順順氣。可恨的是吳能,仍然不看她,好像要和她劃清界限,埋頭灌了一大口酒。

        女孩啪地摔下了筷子,推開眾人,沖了出去。有個室友趕緊追上去,追到走廊上,大概是女孩沒理他,也可能是想到他沒有理由去追,又折回來,眼巴巴地盯著吳能。

        “隨她去吧,”吳能淡淡地說,“吃吧,大家來呀?!?/p>

        “就這樣讓她走了嗎?”室友還不死心。

        “這是最好的結(jié)局了,”吳能說,“是的,沒有比這更好的結(jié)果了?!?/p>

        真是成也吳能,敗也吳能,本來很好的一頓飯,讓他給攪了,大家悶悶地吃著,食不知味,很快就散了。

        寢室里再次剩下我和吳能,我想問問他,問問他的打算,問問他干嗎要如此對待一個純真女孩。就算他和女孩沒關(guān)系,她是跟他一起來的,他也不應(yīng)該撒手不管呀,他要真的不想管,這兒想管的可多了去了??晌矣钟X得無從說起,似乎有一種壓力,讓我說不出口。是的,吳能這個人,行事一向背離常規(guī),你不知道他下一步要做什么。反過來想想,吳能如果把女友帶過來,介紹給我們,和我們一起鬧,一塊兒玩,看似順理成章,可那就太俗了,他也不是吳能了。

        這之后,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見到吳能。我也沒有他的聯(lián)系方式。倒是一個室友,有一天下午氣喘如牛跑到我跟前,說他在弓箭巷撞到了吳能,吳能挎著一個女孩,伸頭凹頸的,好像在尋訪古文化遺址。“不是那個女孩,”室友激動得唾沫四濺,連說帶比劃,“是一個高高的豐滿的女人,上次那個屬于嬌小型的?!币舱骐y為他了,竟然記得這么牢,可對吳能來說,這又是可以預(yù)料的事呀。

        我碰到吳能,是在大二下學(xué)期的平安夜。唉,一晃一年就過去了。那天我們結(jié)伴去教堂。那時候,學(xué)生中間漸漸有了過洋節(jié)的概念。這真是一個像模像樣的教堂,因為它很舊,舊得斑駁,又很干凈。教堂并不大,黑乎乎的尖頂卻直刺蒼穹。我點了蠟燭,往功德箱里投了身上所有的零錢。我佇立良久,默視良久。

        吳能也在默視,他睜大眼睛,望著耶酥背負的十字架,他的目光里有驚恐,有迷茫,有疑惑,還有堅定。我瞅著他,點點頭。這時,一個女人來挽他。女人其實蒙著很長的黑紗,我判斷她是女人,是看到了她那肉感白晳的手臂。見我盯著她,女人舉起手來,褪去一點點紗巾,露出烏亮的眼睛,露出高高小小的鼻子,對我嫣然一笑。天啦,還是個西洋女人,這個吳能也真是神了,要是給我的室友們見了,不知會怎么目瞪口呆呢。

        “嘿?!眳悄茌p輕地搗搗我。我覺得我很失態(tài),吳能卻說:“我們都是上帝之子呵?!闭f完這話,他就和那個女人離開了。那個樣子,好像根本就不認識我這個同學(xué)同鄉(xiāng),而只是和一個普通教友交流一下心得罷了。

        其實同學(xué)們都看到了吳能,只是裝著沒看見罷了。后來我才曉得,其實他們在南京城里經(jīng)??吹絽悄?,因為他們經(jīng)常泡吧喝茶,而我?guī)缀醪蝗ミ@種地方。在這方面,他們倒是和吳能相仿的,或者說,他們比我更為自覺地模仿著吳能那種人。八九不離十,他們總能在這些地方碰到吳能,尤其是在喧鬧的迪廳。每一次,出現(xiàn)在吳能身邊的女伴都不一樣,有時甚至是男伴。在那種地方,吳能似乎活得很滋潤。有的同學(xué)本來沒有注意到吳能,我的室友們就咬著耳朵介紹,這樣,所有的同學(xué)都曉得,這個換人比換衣服還勤快的男子就是我的同鄉(xiāng)、同學(xué),還是同桌呢。

        “你們怎么不告訴我?”

        “告訴你,有這必要嗎?”

        我曉得,他們一定還蒙著我什么,難道在那種地方,吳能干著什么不可告人的勾當嗎?要真是這樣,我應(yīng)該去找他,制止他勸阻他呀,以吳能那種天資,搞什么不行,在那能混出個啥名堂呀。

        可是我不敢,我也不一定能找到他;找到了,他也不會聽我的。室友們的隱瞞,也讓我和他們之間產(chǎn)生了距離,盡管搞活動時,他們?nèi)匀粠衔?,拉我入伙,我總是拒絕。我更為孤單了。吳能,這個我引以為傲的同學(xué),似乎成了我的污點了。我只能把精力放在書本上,放到英語考級上。

        我還學(xué)會了手淫。

        我曉得,心里頭,我對吳能還是抱著最初的感覺,我相信他,就等于相信我自己。吳能,不是無能,而是無所不能!為了吳能,我也要活出個樣子來。

        第四章

        大三下學(xué)期,大家開始忙乎了,好像春天來了,睡夢初醒了,紛紛捧起書本,查起資料。室友們恨恨地對我說:還是你小子勤勞呀,早就有所動作了吧。我無奈地笑笑。早就動作又有什么用呢,我這個人智商一般,對人對事的反應(yīng)又總比別人慢一拍半拍的,勤勞也是徒勞,考研更是白考,只不過不服氣,想撞撞運氣罷了。

        和南京的夏天比起來,南京的冬天就不算什么了。南京的夏天那才是真正的夏天呢。一進五月,男生女生們就脫得不能再脫了。吳能就是這個時候出現(xiàn)在我們寢室的。我們的寢室已經(jīng)餿得不能再餿,可吳能西裝筆挺,打著領(lǐng)帶,還戴著墨鏡,讓人無法辨別。眼前的吳能比上次見到時,又魁梧了些。他的出現(xiàn)自然要引起一陣慌亂,這么酷的一個男人出現(xiàn)在這樣餿的一個寢室,造成的反差尚在其次:吳能這一次是單槍匹馬來的,吳能身邊竟然沒有女人,這就怪了。

        室友們不信,老是朝他身后掃瞄,朝門外張望,不死心的還跑出去,期待在樓梯上,或者在盥洗間外,撞到他的女伴。吳能這次肯定要讓他們失望了,宿舍樓的角角落落都找了個遍,也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陌生女子、時髦女郎。倒是每一層樓上,都有些本校女生在溜達,她們?nèi)齼蓛?,勾肩搭背,形跡可疑。

        這個時候,吳能拉著我,從室友們面前匆匆而過。我有點兒激動,吳能找我顯然有事。不是大事,吳能不可能拉我出來,“單獨談?wù)劇?。我不知道他要把我?guī)У侥睦?,但這樣由著他拉著拽著,很不舒服,也有些難堪,我掙脫了他的手,干脆走到他的前面去了。

        “你跑什么?”

        “不是你讓我跑的嗎?”

        吳能嘿嘿嘿露出笑容,松松領(lǐng)帶,墨鏡后的他笑得更加高深莫測了。我們站在草坪上,這里有涼風(fēng)習(xí)習(xí),但陽光也更為強烈。

        “拜托了,你能不能把你那該死的墨鏡摘下來!”

        吳能沒理我的茬,大步跨向草坪上的石凳,一屁股坐下去,嘴角咧了咧,但還是向我招招手,讓我也坐坐。我想他肯定讓凳子燙著了,我可不想上這個當,但你吳能不怕燙,我還怕燙嗎?今天我們就比比,看誰先被燙死吧。

        “跟我走吧?!眲倓傋?,吳能就說,說完直直地望著我,至少我以為他墨鏡后的眼睛是盯著我的。

        “跟你走,去哪?”

        “北京?!?/p>

        “去北京做什么?”

        “去北京做什么,”他重復(fù)著我的話,“你說去做什么?那里的發(fā)展空間很大,我們一塊去闖蕩一番吧?!?/p>

        “可我在準備論文呢?!?/p>

        “好孩子,你真是個好孩子呀,一個穩(wěn)重的好孩子?!?/p>

        我聽出了他的譏諷。面對無所不能神出鬼沒的吳能,我總是顯出自己的口拙和無能。吳能又譏諷地笑一笑,突然站起身,揚長而去。

        我不知吳能要試探我什么,看著他遠走的背影,我陷入憂傷之中。

        一開學(xué),就考級。然后又是考研。本科學(xué)位勉強得手,考研卻是徹底考砸了。我本來就不抱什么希望,可真的勞而無功,心里還是酸不拉嘰的。偏偏室友們還聯(lián)合其他寢室的同學(xué),舉行慶功會,算是慰問我們這些失敗者。他們說失敗者也是偉大的,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勇氣可嘉,可又有幾個能逃出虎口呢?現(xiàn)在好了,你們總算有了個結(jié)果,也算解放了自己吧。凡事都不要一根筋,不要太認真。他們諄諄教導(dǎo)道,你越是認真,越是要跌得慘的。

        這樣的道理我懂是懂,可聽起來總覺得別扭,不曉得他們到底是在安慰,還是諷刺。我腦子里,突然又閃出吳能的身影。吳能,戴著墨鏡,添了一襲灰色風(fēng)衣,似乎從烏云里向我走來。我晃了晃腦袋,眨巴眨巴眼睛,握著啤酒瓶,朝室友們撞過去。

        “耶,老五長大啰!”室友們歡呼道。我在家里排行老五,在寢室里,也排行老五,你說怪不怪!

        考研失敗,卻帶來了我的轉(zhuǎn)機。轉(zhuǎn)機是在秋天,系里來了兩個人,一所師范學(xué)校的副校長和辦公室主任,說是學(xué)校要配個行政秘書,能寫寫的。系主任征求班主任的意見,班主任就推了我,說我老實,不多話,也能寫寫。那個校長也合適我,合適我的字,說我的字有格。其實我們班上字寫得好的人有的是。偏偏同學(xué)們也沒意見,那所師范在長江北邊的小縣城里,離我家最近。當然說近也不近,但比起別的同學(xué)就近多了,所以也沒人和我爭。

        畢業(yè)去向定了,我的心也安下來,給家里人發(fā)了信。家里人也挺高興,說先從秘書做起吧,說不準,幾年之后,秘書就成了校長局長哩。在新疆獨山子做瓦工的大哥送了我一塊鉆石牌手表,正宗上海貨。大哥說了,做秘書的,就得會掌握時間,啥都可以沒,咋能沒塊手表呢。父親來信說,他一興奮,還踏著腳踏車,一氣踏了三百里,到那所師范瞅了瞅呢。學(xué)校很大,很正規(guī),師范學(xué)校的學(xué)生個個也體面,這些學(xué)生一畢業(yè),就做教書先生呢。想想兒子從此就在這么大的學(xué)校里呼風(fēng)喚雨,年過花甲的老父親,又上了他的坐騎,沿著江邊,在蘆葦蕩里,踏了十幾里。

        第五章

        事情當然不會都像人們想的那樣。也許已經(jīng)習(xí)慣了南京吧,跨進師范學(xué)校的第一眼,我就沮喪萬分。行政辦公室全部在一長溜的平房里,聽說還是上世紀七十年代初砌的。校長室和校長辦公室一墻之隔,墻上掏了個洞,安了只木匣子,放了一部電話,可以轉(zhuǎn)過來轉(zhuǎn)過去。學(xué)校其實很小,小得只有一座教學(xué)樓,操場也是和縣體育場共用的。父親說他大,可能是相比于我們村里的小學(xué)吧。

        小還不是問題,最沮喪的還是我的工作,寫公文不算,每天忙乎得最多的,就是接電話。學(xué)校就一部電話,不是喊這個就是喊那個,就沒一個是打給我的。所以我一步也走不開。一個月下來,密集的電話鈴聲整得我快要瘋了。但是三個月后,辦公室主任給了我一把鑰匙,可以啟開木匣子。也就是說,我擁有了電話支配權(quán),我這個秘書,也算有了點身份。奇怪的是,我對電話也開始產(chǎn)生一種異樣的親切。我愛上這部電話了,學(xué)校的老師、主任,甚至黨總支書記,對我也變得熱情和親切了。

        現(xiàn)在,我不僅白天坐班,晚上也坐。尤其是晚上,來串門的特別多,幾乎絡(luò)繹不絕。都是來打電話的。女教師們進來,都要帶進一身香氣和一臉的笑。我曉得,她們對我笑,其實是沖著我的電話;也不是沖著電話,而是為電話那頭的男友或者老公預(yù)備的。但我還是很開心,因為秘書這個工作,我的生活畢竟多了些色彩嘛。男人們進來,老的少的,無論教師干部工友,都會敬我一支煙。開始我還推,推不掉,就偶爾吸一口。

        我終于學(xué)會了抽煙。

        繼而,我學(xué)會了喝酒。

        讀大學(xué)時,室友們就提醒我,東北有三寶,男人也有三寶??垂僖獑?,到底哪三寶呢?手淫、抽煙和喝酒?,F(xiàn)在我三寶在握,是不是算個男人了呢,是不是從此就吉祥如意了呢。我拉開抽屜,翻出小圓鏡,對著鏡中那個奇形怪狀的男人笑了又笑。這一笑,鏡中人顯得更滑稽了。

        頭一個給我打電話的還是吳能。迄今為止,我一共接過兩次電話,兩次都是吳能。一次是在南京,一次是在單位,性質(zhì)卻完全變了。吳能問我,要不要石棉。

        一下子從他嘴里蹦出這么個玩藝來,我還真的沒有聽清。電話里嘈雜是一個方面,我關(guān)心的也不是我要什么,而是吳能咋又冒出來了。仿佛我走到哪,他就能追到哪。

        “你在哪里呀,吳能?”

        “石棉呀,石棉你不曉得嗎?你到底要不要呀?”

        石棉用來做名字倒是挺好的,而且我聽成了石梅。我以為吳能要給我介紹女朋友呢。我當然不會要,吳能經(jīng)手的女孩我還能要么。不過我還是搜腸刮肚,可從小學(xué)到中學(xué),再到大學(xué),我認識的女孩里面,沒有一個叫石梅的呀。

        你想到哪里去了,吳能嘿嘿一笑,耐下心來告訴我說,是石棉,不是石梅,石棉不是女人,而是一種保溫材料。

        “天,我要這玩藝兒做啥?”

        “你們單位呀,食堂里,校辦廠里,都用得上的。”

        “那我給你問問,不過你不要抱多少希望,”我聲明道,“在這里,我是說不上話的。”

        “你答應(yīng)了就成?!眳悄芨吲d了。他告訴我,他現(xiàn)在搞了個小廠,廠子就辦在村里頭。做石棉生意,給單位的管道做過冬防護。這么說,吳能用他在南京或北京挖的第一桶金放手單干了!還可以推算,吳能在南方什么都沒賺到,要不然他也不會挨到今天了!不管咋回事,我都為他終于有了個像樣的職業(yè)而高興,也愿意為他做點事。

        第二天晚上,吳能又打來電話,我一接,他就說有戲了吧,兄弟。我說,你咋曉得有戲了?他說一聽你的腔調(diào),就曉得有戲了。我說,廠長說了,可以考慮,但價格要適中。吳能說,價格不但適中,而且肯定比別人低,比別人做得好,你放心吧兄弟,老吳絕不會讓你為難的。

        這個周末,學(xué)校教舞蹈的女教師,給我介紹了一位對象,要我相相看。對象是她的學(xué)生,也是搞舞蹈的。我問她,有沒有她跳得好,有沒有她長得漂亮,我就喜歡她這樣的。女教師飛紅了臉說,可我比你大呀。我就喜歡大點的,大點才疼人,干脆你回了你學(xué)生,咱們談?wù)劦昧?。做秘書的都這么貧嗎,我還沒看出來呢。她裝著不高興的樣子說,可我也喜歡大點的呀,我也要人疼呀,干脆點吧,你到底見不見人家呀。

        不見白不見!偏偏周六下午吳能就到了,帶著他的石棉。瞅著小山包一樣的蛇皮袋,門房老頭不曉得里面裝的什么東西,堅決不讓他進來。吳能拍拍手,從口袋里掏出煙來,遞過去。老頭子更加警惕了。吳能只好說是找我的。

        “你直接說,不就得了。”

        “我想給你一個驚喜,還想看看你坐辦公室的鳥樣嘛?!?/p>

        “你咋這么快就來了?”

        “不快不行呵,燒好的鴨子,不能讓旁的人吃掉?!?/p>

        “那你也該打個電話來呀。”

        “正好有輛去上海的貨車,我就順道搭過來了?!?/p>

        我們一直說著家鄉(xiāng)話,大著嗓門,說得辦公室的人一愣一愣的。我的家鄉(xiāng)話屬于江淮方言,我工作的師范是吳方言,啟海話,學(xué)校里的教職工大多是啟海人。往常他們說話,也總是說啟海話,就連校長開會講話、發(fā)火也是啟海話。他們只有和我說話的時候,才講普通話,一不留神,還是會穿插些土語,有點像如今的海歸們,鐵定了要讓我吃夾生飯。

        當你作為一個外鄉(xiāng)人,置身于另一種語言里,我不知你是什么滋味,反正我是立馬生出無名之火的。我曉得這是我的弱點,曉得是一回事,恐怕我永遠改不了?,F(xiàn)在好了,我終于有了機會表露和發(fā)泄我自己的語言了。這得感謝吳能,要不是他來,我怎么可能如此痛快,如此酣暢呢。方言真他媽的好呵!我越說越激動,越說越停不下來,我看見他們個個都瞪圓了眼,路過辦公區(qū)的人也在窗外停下了步子;我也曉得自己失態(tài),但我還是管不住自己,一直到和吳能坐進小酒館里,我都沒能平息下來。

        吳能的本意是要請廠長一起來的,我說算了吧,咱們好好聊聊。但我還是打了個電話給廠長,廠長是教化學(xué)的,高級講師,他說來了就干吧,明天上午你帶他來吧,飯就免了,就這點事,還吃飯,人家還做個啥生意呀。

        “還是知識分子厚道呀?!眳悄芨袊@道。眼前的吳能胡子拉碴,頭發(fā)蓬亂,很難把他和我在南京碰上的吳能對上號。他的腰似乎已經(jīng)有些弓,臉色疲憊,只有目光里還透著些前所未有的精明。

        我想問問他分別以來的情況,又不想自討沒趣,便說:吳能呵,今兒個咋一個人來的呀。這不是工作嗎?吳能和我碰了一杯,從懷里摸出錢包,從錢包里捏出一張照片來:我結(jié)婚了。

        看來這家伙曉得我問話的意思了。我接過來一看,照片上的女子梳著兩條大辮子,目光明亮,嘴角有些倔,是個典型的村姑民女,有點像《柳堡的故事》一類,與吳能在南京來往的那些女人完全不同。這樣的女子其實也是我所喜歡的。吳能似乎看透我的心事:咋樣,還行吧,要不要老吳也給你介紹一個呀,不過戶口可是農(nóng)村的呀。

        這個話題又不能繼續(xù)了。我們便不做聲地喝酒。吳能恨不得連酒杯都往嘴里扔,我呢,是咬咬牙,一仰脖子,往下倒。我問他,將來準備整成啥樣。他說,兄弟,你是想和我聊理想嗎?我不過是想做自己喜歡的事罷了。我說,那你有理想嗎?操,哪個沒有理想,豬也有理想呀。那你到底想怎樣呢?還能怎樣,過上好日子唄。怎樣才算過好日子呢?我緊追不放。

        吳能沒有接我的話,自顧自地說,不僅我要過好日子,嘿嘿,別人也要過好日子。瞧這小子,說說又離譜了,用現(xiàn)在的話講,有點過于主旋律了,一聽就不像朋友之間的交心交底。但他這么說,我還真不好反駁他,再討論下去,他恐怕連濟蒼生齊天下的道道都要搬出來了。

        那一夜,在我的小閣樓里,我們盤著腿,輪流競猜著歷代起義者的理想口號。吳能沒有高考過,卻仍然記得八九不離十,我真是服了他了。而后,吳能在床上鼾聲大作,我坐在藤椅上,看著他四仰八叉的樣子,一時沒有睡意。

        早晨醒來,吳能已經(jīng)“保溫”去了。中午,兩個人都還不想吃什么,只喝了些飯?zhí)美锎騺淼牟藴M聜兌汲蛑?,咋個這樣招待老鄉(xiāng)和同學(xué)呀。喝完湯,就往車站奔,吳能說還有活干。他依舊拖著那只巨大的蛇皮袋。汽車卷著灰塵開走了,我才轉(zhuǎn)身。

        回到閣樓,躺下來午睡,枕邊放著吳能留下的兩張百元鈔票,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回扣吧。那時候,我的月工資也就一百多點呢。顯然,從前那個吳能已經(jīng)徹底不見了,現(xiàn)在的吳能是個天天做著發(fā)財夢的吳能。

        第六章

        春節(jié)里回了趟老家,順便向父親打探吳能,吳能是不是開了家廠子呵。父親說,哪里呀,這小子是個混角,什么活兒都做,天不怕地不怕的,但他到底做個啥,哪個也說道不清。那么,吳能的石棉是從哪弄來的呢,他又咋個會操作的呢,我沒有再問下去,也沒有告訴他們,吳能找過我,我還幫他聯(lián)系過一筆生意。心里頭,我是盼望著碰到吳能的。也只有和吳能,可以聊聊的。關(guān)于“理想”的那個晚上,還是很快活的。就是不聊,和他坐一坐,我也覺得自己像個男人的樣子。另外,我還想見見他媳婦兒。但我又抹不開面子到他家去。吳能呢,也沒有上我家門來過。有一次去趕集,隔著一塊麥田,遠遠的經(jīng)過吳能家門口,吳能家的門上貼著鮮紅的對子,可是把著鎖。吳能就算是躲我,也不會這么巧吧。

        我?guī)е蟀“蜎]見著吳能的失落,回到學(xué)校。

        又是相親。學(xué)校里外的人對給一個小秘書找女朋友似乎充滿熱情,女孩子們對我似乎也挺有興趣的。可我沒興趣,也不能說沒興趣,不主動倒是真的。我不知道自己的興趣到底在哪,或者我根子上就是個沒興趣沒個性的人!每天傍晚下班后,我就往球場上奔,和體育班的同學(xué)一塊打籃球。我個頭不高,動作還算敏捷。我一邊左躲右閃,突破,上籃,一邊總是想著,這個動作要是換了吳能會怎么做,要是吳能見了我的動作,會怎么指點我。然后,我會一身臭汗去飯?zhí)?,一氣吃掉十三個小圓面包。然后脫光了,站在黑乎乎的洗臉池邊,放上一盆盆的水,兜頭往身上倒,從頭涼到心。這是一種無法取代的快感,這個習(xí)慣我一直持續(xù)到結(jié)婚。

        這時候,我有了一個比較固定的女友。女友屬于那種肉感型的,有事沒事都打著一把小花傘,夾著一本書,與《柳堡的故事》不太沾邊,與吳能在南京交往的女人們也不沾邊。除了和她接吻時,她嘴里有些酸,我實在找不著她的毛病。她家里頭是不同意她和我這樣一個外鄉(xiāng)人交往的。這算不算一個我們應(yīng)該結(jié)束的理由呢?可她本人對我很堅決。她把我?guī)нM她的閨房,打開錄音機,要我和她跳舞。我不跳,她就自個跳著給我看。她母親來趕,說時候不早了,她就送我,往黑處帶。好多次,我們坐在河邊,坐在廢墟上,相擁著看黑暗,看星星。我們親吻,也只是停留在親吻階段。

        有一次,我們正在親,一束手電光直射過來,喝道:“誰?做啥的!”

        我有些慌,想松開她,想溜走。她不準,她用力抱緊了我,繼續(xù)親,還夸張地親出嘖嘖嘖的聲音來。打手電的人把光照到星空上說:天涼了,早些回吧,這里不太安全的。

        她也經(jīng)常到我的宿舍里來。這時我已經(jīng)搬到平房,和一個成家的男教師同住。男教師回去,就我一個人;家屬來了,我就讓出去。我的女朋友來了,男教師也會讓出去,或者很晚了才回來,反正很默契。出去的時候,男教師會朝我眨眼睛,做劈手的動作?;貋淼臅r候,哪怕我已經(jīng)睡著了,或者裝睡了,他也要推推我,問我“解決了沒有”。每次,我都給他同一個答案:沒有。

        其實我的女友夠可以的了。一來,她就坐在我床上,唯一的木椅由我坐。她有一搭沒一搭地和我說話,談她最近讀的一本書,扯著扯著,就扯到我們的關(guān)系上來了。她不斷地明確表示,她對我的真心。她說,不管我對她做什么,都是可以的。無論她明示,還是暗示,我都點點頭,噴出一口煙來。她不喜歡煙,但經(jīng)常給我買煙??磥頍熓茄涣怂?,她失望地離開后,我躺在床上,摸著自己,又總是后悔,總是自問:今兒這么好的機會,我為什么不下手,又為什么總是對自己下手呢。看來手淫壞了我的事。

        關(guān)于我的級別,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也有不同意見。賞識我的那個副校長,建議把我直接提為辦公室副主任,也就是副科。校長認為太快了,還得鍛煉鍛煉。晚上經(jīng)常來打電話給老婆的總支書記提醒道,這個同志還不是黨員呢。另外,他覺得我這個人,比較呆板,待人不太熱情,辦公室主任副主任可都是學(xué)校的臉皮呀。

        最后的決議是,給我定為正股級。本來我對什么級別沒在意,壓根就沒想過。但討論結(jié)果一宣布,尤其是討論過程傳出來后,我還是郁悶。我呆板嗎?好像有點。我為什么呆板呢?為什么一個人的同一個特點,不同的人會形成不同的評價呢?身處這樣一個環(huán)境,我越來越覺得格格不入了。尤其是他們一講啟海話,我就焦躁,恨不能摔了杯子。我對女友下不了手,是否也因為她的啟??谝裟??

        每年,學(xué)校都有許多不甘沉淪的年輕教師,考研考走。學(xué)校制定了服務(wù)年限,但還是年年有人走,甚至不要檔案。我考不了研,也做不到扔檔案,我只能靠正常調(diào)動,要么就在這里苦熬下去。那天在校長室開小會,兩個主任為工作上的事扯皮、爭執(zhí),最后發(fā)展到人身攻擊。校長出自廈門大學(xué),屬于老調(diào)干生,坐在一邊,氣得直哆嗦,卻發(fā)作不起來。我聽不太懂,也聽不下去,便斷喝一聲:“夠了!”

        所有的人都朝我看過來。

        是呀是呀,我發(fā)的哪門子火呀,要發(fā)也輪不著我發(fā)呀。散會后,坐在辦公室里,我有些害怕,我得罪了所有的人。于是我正式提出調(diào)動請求,把報告呈送給了那個副校長。他自然是不同意的,說我前途無量。我說,前途無量不正是前途渺茫嗎?副校長捧著水煙,咕嚕咕嚕地吸著說,你呀,你呀,我不和你玩文字游戲,但我會對你負責(zé)的。

        校長室黨總支專門為我的調(diào)動開了個聯(lián)席會。然后是辦公室主任、總支書記、校長分別找我談話??偟囊馑际?,年輕人,不要性急,性急吃不得熱粥。我說我感謝領(lǐng)導(dǎo)的栽培,但實在是不適應(yīng)。適應(yīng)要有個過程,你到哪里都要學(xué)會適應(yīng)的,適者生存嘛。我說離家太遠,雙親年紀都七老八十的了,父母在,不遠游。一天都能來回,能算遠嗎。校長把話說到底了,你要是現(xiàn)在有地方去,我們絕對不留,可是你調(diào)回去,你往哪里去呢。等到副科到了手,再走也不遲呀。

        說實話,要是他們立馬松口,放我走人,我還真有點灰溜溜的呢。所以,他們的挽留,也讓我的虛榮心多多少少得到了一點滿足??蓡栴}又來了,鬧了半天,卻沒有走,不是胡鬧嗎?不是要惹人笑話嗎?難道我還像小孩子一樣,想引人注目嗎?

        第七章

        兢兢業(yè)業(yè),好不容易挨了一年,我又提出申請。這回沒什么障礙,原因是校長提拔的幾個得力干將鬧政變,冠冕堂皇地,把老頭子們?nèi)口s下了臺,因為干部要年輕化,政變竟然得到了上面的默認。老家伙們自顧不暇,連我們辦公室主任也給擼下來了,哪里還顧得上我!手續(xù)辦得很順利,到市教育局接了調(diào)令,直接到縣里報到。

        正值暑假,等待安排期間,縣局人事科讓我去幫忙打雜。整理檔案,評定職稱,這些都是我的熟套,局里很滿意,就把我留下來,暫時到監(jiān)察室工作。在監(jiān)察室坐了半個月,給縣政府借用,這樣我又成了政府辦的秘書,做了常務(wù)副縣長老潘的跟班。

        真的是樹挪死,人挪活。接下來,給我介紹對象的人就更多了。那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縣里的大學(xué)生還不太多,大多數(shù)人是以工代干上來的,或者靠關(guān)系上來的。像我這樣的成色,又跟著老潘,就更吃香了。每個周末,我相親的日程都安排得緊緊的。要是真的允諾下來,恐怕天天看,都有得看。為了不影響工作,我請辦公室主任老焦給我拿主張,也就是說,誰要給我介紹對象,得先找老焦掛個號,老焦那里過關(guān)了,我才上陣。老焦和我差不多年紀,但人家先進山門,我請他把關(guān),就是想和他密切聯(lián)系,老焦當然很開心了。再說,我心目中的女人,人樣嘛,得看得過去,但不能水性楊花,工作也得不錯,但不能目中無人,家境可以一般,但也不能像我這樣清貧。我本俗人,可這樣的要求,我和介紹人怎么說出口呢!老焦就可以從他的角度說,我請他,也有這層意思。老焦顯然領(lǐng)會到了,找女朋友的事,也就成了我和老焦合練的一臺雙簧戲。

        老焦最近給我安排的一個,在環(huán)保局工作。為了給我騰出時間相親、戀愛,老焦甚至把理當我寫的一份報告,下派給了別人?!斑@種事,就得趁熱打鐵!”老焦說,當年他在文化館上班時,凡是敢進他那間小閣樓的人,都讓他給辦了?!俺刹怀陕?,那是另外的事?!崩辖菇o我說著知心話,也有慫恿我的意味。

        在環(huán)保局上班的女孩,還算可以,但也只是可以罷了。她沒有文憑,父親在另一個局做科長,母親是廠醫(yī)。聽說有個遠親也在政府大院,我也沒好細問。關(guān)鍵是她本人,個頭一般,白白凈凈的,卻戴著一副眼鏡,而說話又是大嗓門兒,每說一句話,就摸摸腦后的辮子。

        “我看可以,”老焦從公文上抬起頭,盯著我說,“不過聽你的意思,怎么覺著雞肋呀?!?/p>

        老焦就是老焦,說話水準高。但他說中我心事的同時,也更加讓我騎虎難下了,這樣一個雞肋,收下吧,已經(jīng)讓他看輕了,不收吧,又得罪了他。好在既是雞肋,就談?wù)効窗伞?/p>

        這個雞肋還挺自來熟的,和我談上之后,幾乎每天都給我打電話。沒有理由地打電話。我告訴她我很忙,窮忙,忙得沒有頭緒,這她得有心理準備。她說她不會怪我,也不會煩我的。電話是少了些,可她隔三差五地就進大院,直往我的辦公室里奔。她來了,也不坐多久,說兩句話——有時候還不一定是和我說,她和我的同事,別的秘書說——說完,摸摸她的辮子,又到主任辦公室,要是老焦在,就和老焦打個招呼,不在,她才去辦她的事,好像她每次來大院,都有差事。

        我們就這樣不淡不咸地維持著。我想,要是真的和一個雞肋結(jié)婚,婚后還不乏味死呀。

        每年,縣里都要舉辦經(jīng)貿(mào)洽談會。春天一次,秋天一次,無非是把各單位企業(yè)的錢款集中起來,湊個引進外資的數(shù)據(jù),作為誘餌,讓市里來的領(lǐng)導(dǎo),有投資意向的老板,還有大小新聞記者開開眼,表明我們這個縣還是有吸引力的,引資也是有成效的。會一結(jié)束,這些錢款還會打回原賬號上。當然,上鉤的魚總是少而又少,我甚至懷疑大家都心知肚明,來趕這個場子不過是將計就計,反正領(lǐng)導(dǎo)不能空著,媒體不能閑著。不過,每次會議的規(guī)格都挺高,贈品也是見者有份,關(guān)鍵是在這樣的會上,大家都可以放開肚皮,山吃海喝。因此,洽談會的那兩天,實際上也成了機關(guān)公務(wù)員的狂歡節(jié)。開幕和閉幕時,縣領(lǐng)導(dǎo)們都要一桌一桌地敬酒:大家辛苦了!大家便說:領(lǐng)導(dǎo)辛苦了!嘻嘻哈哈的,這辰光的領(lǐng)導(dǎo)們也一點沒了領(lǐng)導(dǎo)的架子。

        那天晚上是閉幕式,來的人差不多都走光了,剩下的也是吃不到一半,就上車趕路。輪到老潘來敬酒時,桌上已經(jīng)全是我們自己人。“辛苦”之后,老潘念叨著“家里人家里人”,竟然一屁股坐了下來,馬上有人給他倒酒,挪位置。誰知老潘又站了起來,端著酒杯對著我:抓緊些,抓緊些,抓而不緊,算什么?大家一愣,馬上明白過來,都跟著起哄,要吃我的喜酒。老潘繼續(xù)說,小兄弟呵,你聽見群眾的呼聲嗎?招商引資,戀愛結(jié)婚,都得一樣的力度。

        焦主任適時浮現(xiàn)在老潘邊上,大有深意地朝我笑笑,仿佛扎了個猛子就上來了。我一扭頭,已有好事者把雞肋推到我邊上。怪就怪在兩天來,我一直沒有看見她的影子,也沒有想過她。但是現(xiàn)在,我不得不和她比肩而立了,我們真的像小兩口一樣,給在座的各位敬酒點煙。好不容易敬完,正待坐下來,老潘又不緊不慢地說,敬我們算個啥,還沒見你們兩口子喝哩?!笆茄?,咋說你們也得喝個交杯酒呀!”

        難得潘縣長如此器重,我們怎么能不喝呢。我紅光光的臉上浮出虛假的笑容,我那位更是艷若桃花,竟然把我看呆了,或者是我以往小瞧了她!她踮著腳,我彎下身子,我們糾纏著胳膊和身體喝著,周圍是一陣陣的喝彩,我想小丑也就是我們這樣子吧。剛想松開,焦主任又推波助瀾,說車子已經(jīng)停在門廳外面,等著把我們送入縣里唯一的總統(tǒng)套房哩。還在猶豫,早有兩個小秘,窮兇極惡地沖上來,架上我們就走。我們,我和她,就像連體人,又像被縛的人,不由自主,踉踉蹌蹌,被塞進老潘的專車里。我又一次偷眼瞧瞧她,她閉上了眼睛,很享受的樣子呢。

        就是我做總統(tǒng)當國王的那天晚上,她告訴我,老潘就是她的表舅。一切都明白了,明白得還不晚。我很感激老潘,卻憤恨起焦主任:原來焦主任所做的一切,不是為了我,而是為了老潘!焦主任做事,向來都有計劃有步驟的,我怎么就沒想到呢。

        就這樣,我以一種無以表達的心緒開始了婚姻生活和文牘生活。談不上悶,也說不上樂,只是有些煩。每天上班,下班,喝酒,玩牌,碰到的都是一樣的臉,也許會此生不變。雞肋之說不再提起,人家已經(jīng)做了我的老婆嘛??擅看嗡睫k公室來,若是碰上焦主任在場,我總會條件反射般地想起雞肋這個詞。老焦大概也和我差不多,只是心照不宣罷了,且道不出苦楚的是我,高談闊論的老焦,不定心里頭在怎么笑話我哩。

        更主要的問題是,帶著這個妻子,我怎樣面對吳能哩,她和我想象的女人差距太大了。每次回鄉(xiāng),我再也不走吳能家門口那條路了。我想見到吳能,更怕見到吳能,好像討了這樣一個老婆,做了什么虧心事似的。刷牙洗臉照鏡子的時候,我經(jīng)常暗罵自己小雞肚腸小題大做,可還是轉(zhuǎn)不過彎子來。

        第八章

        再次碰到吳能是在城里的十字路口,我跨在自行車上,等紅燈。吳能從我旁邊的一輛小貨車里,探出頭來。那是一輛貨客兩用面包車,車身涂滿了酒廣告,一個紅透半邊天的男影星舉著碗口大的杯子,做品酒狀,不過我看到小報“娛樂”版上說,這位影星并不喝酒。吳能做起酒生意了。啥酒?吳能指指車身,問我中午有沒有空,去他店里喝一口。我推托了,吳能不由分說,提了一箱酒,夾到我的自行車后座上。

        酒沒聽說過,喝起來還挺不錯的。便有一天下午沒事,我尋到通海大市場,找吳能的店。人家現(xiàn)在做生意,再怎么著,我也得把錢還上呀。吳能不在,小鋪子里有個女人看著。我沒說兩句,女人就明白了,說吳能經(jīng)常提到我哩,還說只要我來了,就得喊他回。說話間,吳能已如天兵神將現(xiàn)身了。吳能緊緊抱著我,說不出話來。然后收拾柜臺,招呼女人去弄兩個菜,說要和我大喝一場。女人走后,我問吳能,怎么像使喚丫頭一樣,使喚人家呀。吳能說,怎么著,我就是使喚她,誰讓她是我女將呀。

        這就是吳能的老婆嗎?她的大辮子呢?女人擺酒炒菜時,我不住地瞄過去,女人可能感覺到了,低眉順眼的。吳能也感覺到了,嘿嘿嘿,哪有這么看嫂子的呀,要看也得我不在的辰光看呀。我面皮發(fā)燙,吳能老婆黑臉一紅,抄著鏟子就奔過來,吳能躲到我身后。眼看鏟子上的油要滴到我身上,吳能老婆一扭屁股,又轉(zhuǎn)到煤氣灶頭。難道吳能又換了老婆?我想起當年他從錢包里夾出來的那張照片,那兩根水亮的大辮子,可這是哪跟哪呀。

        有客人來買酒了,女人便關(guān)了灶頭,夾著兩只箱子,放到人家車上,又找塑料絲捆扎。看她忙得正歡,我問吳能,是不是照片上的那個。吳能說,怎么不是,你當我是采花大盜呵。我給他說得腦子懵了,心里忽又平衡了,酒也喝得更加舒坦。拍拍屁股想走人,吳能問,要不要你妹子陪你玩會八十分呀。吳能老婆本來站在他身后看我們比酒,聽他又瞎說,便提溜他的耳朵,吳能殺豬般地叫。我望著他們鬧,心里暖和。吳能老婆朝我笑著,見我也在笑,便放了手,想是不愿給我留個母老虎的印象吧。吳能坐正身子,虎著臉說,你當我來真的呀,你們要是真的那個——我這是警告你們,你們要是那個——話沒說完,老婆又捏住他耳朵,這次是另一只,下手重了,吳能直抽氣兒。老婆說了,越說越不像了,你還要不要人家來了呀。

        來,我肯定來。說著,我把上次的酒錢,放到桌上。他們說什么都不要。吳能瞪著眼,你要是給酒錢,那你就不要來了,你要來,就一并把酒帶來,還給我吧。

        既然不要,那我只好買他們的酒了,還能每次都不要嗎?此后,每年下鄉(xiāng),我都要從吳能那里提五六箱酒,我兄弟姐妹多,加上父母,喝年酒時,正好一家一箱,一箱三十多塊錢,大氣,也說得過去。有那么三四年吧,我一直買吳能的酒。當然,妻子那頭,我得買另外的酒送??墒瞧拮诱f話了,她說我這是存心。我存啥心,我送給老丈人的都是好酒,再次也是劍南春。妻子說,是呵是呵,你順心了,我呢,你考慮過我嗎?你故意搞不平衡,顯擺你自個兒是不是。那行呵,今年開始,我送一樣的酒。妻子急了,那能算酒嗎?不是酒是什么,也不是我一個人買呀。妻子哭了,你存心氣我是不?

        夫妻之間,要吵要鬧,理由多的是。我就不明白了,她這是找的什么茬,我不就是想照顧一下吳能的生意嗎?再說了,我不買他的酒,也得買別人的酒,我總不能家家都送劍南春吧。反正,不管她怎么鬧,吳能的酒都是要買的。突然不買了,那像話嗎。就像一個人用慣了左手拿筷子,你叫他用右手拿,怎么可能!再想想?yún)悄芎退掀诺哪枪捎H熱勁兒,我只能悶頭生氣了。

        問題就出在吳能老婆身上。那年臘月,我又來到吳能店里。這幾天來拿酒的人還真不少,瞅著她忙,我就自己數(shù)了箱子捧到車座上,把錢扔在柜臺上,拍拍屁股就走路了。剛剛吭哧吭哧地把酒搬進貯藏間,門鈴響了。我沒想到是她,吳能老婆。這女人也吭哧吭哧的。我把她讓進來,請她坐。她不坐,她就站在門口。我說,你怕進來了,我會吃了你呀。她說,我還怕進去了,會吃了你哩。說完她咧嘴一笑,還是站在門口。

        我問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吳能出事了。她說吳能能出什么事,是你剛才少給了我十塊錢呢。是嗎?這回輪到我掛不住了。我想也沒想,就找錢給她。在找衣服翻錢包的時候,吳能老婆一直在絮叨,說她本不想來,十塊錢的事也張不了口,何況我和吳能是老同學(xué)呢,可是不行呀,萬一晚上結(jié)賬時,吳能發(fā)現(xiàn)少了十塊錢,她怎么說得清呢。她當然可以告訴吳能,就說同學(xué)走得慌,可能少給了十塊錢。但那樣一來,更加不清不白了。再說吳能要是曉得你少給了十塊——

        不要再說了,我明白,我明白的。我揮揮手,也奔到門口,拉上了門。我說我還得到辦公室去,改天再說吧。說完,我搶在她前頭,噔噔噔的下了樓。

        坐回辦公室,泡杯茶,抽根煙,“破產(chǎn)辦”的年報是寫不下去了。我在反省自己,怎么會犯如此嚴重的錯誤。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我短的錢越少,犯的錯就越大??磥恚趨悄芾掀叛劾?,我是一錢也不值的了??擅看?,酒錢我都是準備好的,且是個整數(shù),按理說錯不了呀。錯就錯在我沒當面再點一下,我也沒有要她點一下。

        晚上,我說給妻子聽,看看她什么態(tài)度,也不曉得這十塊錢是不是她做的手腳。她撇著嘴說,無奸不商,我早就提醒你別貪小便宜,現(xiàn)在怎么樣,讓人笑話了吧。媽的,明明是我想照顧他們生意,怎么成了我想貪便宜!我有些后悔告訴她,現(xiàn)在我里外不是人了。見我綠了臉,妻子突然靠過來問,她來,就為這事!就為這事。沒有別的事么?你什么意思,人家門都沒進。我就知道沒別的事,要有什么事,我也省心了。你到底啥意思呀,一會懷疑我,一會又覺得我看不上人家,你到底啥意思。我沒意思,我沒意思,行了吧。妻子更親密地抱緊我,惹得我心煩透了。

        第九章

        我再也沒去吳能的鋪子,再也沒買他的酒。雖然同處一個縣城,也沒碰到過吳能。奇怪的是,吳能也沒找過我。這么說,他曉得了這件事?這些年,回鄉(xiāng)的次數(shù)也少了。有時回去,也是搭個便車,順路看一下,立馬回城。倒是父親經(jīng)常來,說是來看看孫子,不是帶米,就是帶菜。從父親的嘴里,偶爾也聽到吳能的消息。

        吳能已經(jīng)退了鋪子,搬到資豐市場來了。

        吳能的酒生意越做越大,已經(jīng)覆蓋好幾個鄉(xiāng)鎮(zhèn),基本不做零售了。

        與此同時,我也從政府辦調(diào)到建工局,任法制科科長。隨著房產(chǎn)升溫,建工局也成了熱門局,法制科科長倒是個閑職,如果不犯大錯,我想我至少能在這個位置上待到退休的吧。這是我最初的想法,也是比較適合我的位置,可與所謂的理想似乎又對不上路。我的官癮不大,多些時間,正好可以看看閑書呢。這些年來,每趟出差,我都要逛書店,書房里囤了一大堆的書。

        哪曉得,從上任的第一天起,我就沒清閑過。市政建設(shè)的步伐加快了,拆遷范圍越擴越大,上訪的人也越來越多。我既要給市民們講政策,還得執(zhí)行領(lǐng)導(dǎo)的指示??偟囊粭l原則是,不管他們愿意不愿意,拆是肯定的,遷也是肯定的?,F(xiàn)在的市民也不太好對付,好多來自知識階層。有些人上訪多了,還成了政策方面的專家,你給他說縣里的藍圖,他給你講省里的法規(guī),你給他說建設(shè)部的規(guī)定,他說還有一條補充規(guī)定,你給他說04號文件,他就搬出更新的06號文件。

        更讓我頭皮發(fā)麻的是,三天兩頭,就得主持召開房屋行政強拆會議。也只有這個時候,我才體會到做官要做大的道理。瞧瞧,我們的局長、房產(chǎn)公司經(jīng)理,還有建筑公司的老板,他們和我并排坐在主席臺上,或緊鎖眉頭,或眉開眼笑,偶爾說兩句,也是字字珠璣,鏗鏘有力,實在繞不過去了,他們可以閃人,只有我不得不靜下心來唾沫飛濺,苦口婆心。其實我是真的想幫百姓們一把的,可調(diào)子他們早就定好了,退讓的底線也明確了,過得了,能省一點是一點,過不了,他們再出面讓讓步,反正好人全讓他們做了。我實際上還不如一只穿線的木偶,可要做大官,就得從此做起呀。

        精疲力竭回到家,父親在客廳里坐著,一見我就跳起來說,吳能又辦廠了。好像他來,就為告訴我這個的。我扔了公文包,在他身邊坐下來說,他不是賣酒嗎?不賣了,父親說,這回吳能真的是辦廠了,正在村子里頭招工呢。什么廠呀。啥廠我不曉得,啥人都收,吳能那個隊,家家有人進廠呢。那你老人家去,他收嗎?我去,我去能做啥,他收我做個啥?父親認真地說,不過吳能把他爹收了去,給他看門呢,一個月四百塊,乖乖,坐在門口喝喝茶,就是四百塊呢。我一聽,倒是來精神了,這個吳能也真是,交易做到他老子頭上了,他給四百塊和給一千塊有啥區(qū)別呀,反正是他的老子。

        翻翻本縣的工業(yè)生產(chǎn)報表,我才曉得,吳能辦的是建筑機械廠。本縣的建筑工人南征北戰(zhàn),素有鐵軍之美譽,本縣也號稱建筑之鄉(xiāng),據(jù)說那種大塔吊,一臺就是上百萬,吳能這一寶肯定押上了。我雖然和他疏遠了,心里還是想著他的。吳能不是說過,有一天,他要讓人們過上好日子么??磥硭娴脑趯嵺`他的理想了。

        不用我關(guān)注,吳能的消息也越來越多,本縣報紙的頭條新聞右下角,每天都有他們廠子的產(chǎn)品商標廣告??h電臺和電視臺的節(jié)目,動不動就是由他們廠“特邀播出”。有一天,縣里的報紙第四版,整版介紹了他們廠,吳能的大幅彩照居中刊出,只是有些模糊,看不出南京的那個吳能,也看不出賣酒的那個吳能,但能看出他在微笑,笑得很狡黠。

        吳能兼并了鄉(xiāng)里的紙箱廠和輻條廠。

        吳能的產(chǎn)品賣到了越南、老撾、民主剛果。

        吳能成立了集團公司。

        吳能旗下的房產(chǎn)公司進駐到了南京夫子廟。

        現(xiàn)在,每天都有人在談吳能。吳能的名字比薩達姆、股票、美元匯率還如雷貫耳。吳能有了錢,一路綠燈,想不發(fā)也不成呀。隨著他的名氣暴漲,和縣長書記也能稱兄道弟了。聽說酒桌上,吳能和縣長開了句玩笑,說他想要城中的那塊地皮。哪塊?就是那塊唄??h長沒言語,手一招,小姐托著盤子,盈盈送上一瓶五糧液、一瓶茅臺,都開了蓋。吳能站起來說,那就先茅臺吧。吳能跑到小姐身邊,喝啤酒一樣喝光了茅臺,又喝光了五糧液。喝完了,還把瓶底對著小姐照一照,照得小姐閉花羞月,照得縣長拍桌喝彩??h長哪里知道,吳能是酒的天敵呀。

        拿到了地皮,吳能卻沒動。一年半沒動??h長催他的時候,地皮已經(jīng)給他轉(zhuǎn)手了。

        然后吳能下江南,動用當年他在南京結(jié)識的女人,又拿下了兩塊地皮,還是不動。這個傳聞是真是假,尚無法考證,人家這也屬于商業(yè)秘密。

        這么些年來,我都沒和吳能聯(lián)絡(luò)過,他的消息倒是沒少過??刹粫缘脼槭裁?,有關(guān)吳能紅火的消息,我并不吃驚。我不吃驚可以理解,信息疲勞嘛,但我卻感到恐懼。我為什么要恐懼呢?又說不清。我也捫心自問,我是不是在嫉妒他??晌腋蓡嵋刀仕瑓悄芤幌虮任一罱j(luò),我應(yīng)該高興才是呀。但我還是恐懼。逢到有人提到吳能,我就轉(zhuǎn)開去,落個耳根清凈。

        第十章

        我是夜晚,在學(xué)校門外,碰到吳能的。一轉(zhuǎn)眼,我兒子已經(jīng)上初中了,個頭比我高,還比我多架了副眼鏡。到了初三,每晚我都去校門口接他,風(fēng)雨無阻,也樂此不疲。這也是妻子下達的任務(wù),無論多忙,或者有什么應(yīng)酬,到時間我就會出現(xiàn)在那條路上。她認為這樣就能把握住我,殊不知她就是不把握,我也沒那個本錢玩花頭呵。所以說,這樣的任務(wù)對我來說,看似一種控制,實是一種解脫。想想看,一個無能的男人,如果天天晚上守在家里,你的妻子會是多么憤怒呵,就是她能忍,我自個兒也透不來氣呀。

        是我先看到吳能的,他弓著身子,從他的奧迪車里出來了。吳能那短得不能再短的板寸頭,天天晃悠在媒體上,還有誰不認識他!不過我沒有和他招呼。他關(guān)了車門,卻徑自朝我走來,一邊走,一邊掏出軟中華。路道兩邊站滿了學(xué)生家長,也有認識他的,他點點頭,還是朝我走來。學(xué)生書店的燈光,打在他的臉上,他的眼睛也相應(yīng)地泛出微紅的光芒,看起來他就像是長了一對狐貍眼。

        不曉得是多久沒碰到他了,碰到了卻像昨日剛剛見過。接過他的煙,我打著了火,先給自己點著了,讓他高大的身軀尷尬地彎曲了一會兒。他噗地一笑,像是從屁眼里發(fā)出來的。我問他這么晚了來干什么。他說來接兒子。原來他的兒子也初三了。他天天來接,早上還送,送了兒子再去鄉(xiāng)下上班。他問我經(jīng)常下鄉(xiāng)嗎。我說經(jīng)常是經(jīng)常,從不住宿,我的房子都讓老大老二瓜分了,砌了樓房。他對此顯然不感興趣,問我最近有沒有回。我說回了,每次回去,都經(jīng)過你那個集團呢,你小子氣派不小呵,那座門樓,都快趕上凱旋門了。那你怎不進去坐坐!你吳老板日理萬機,我哪敢去打擾你呀,再說了,見到你,我就腿打抖,恐懼著呢。恐懼,恐懼個啥?他怪異道,顯然沒有理解我的意思。你還是回去看看吧,他再一次說。

        周末,我真的鼓動著老婆孩子一起下鄉(xiāng)了。一路上,妻子在絮叨,兒子也在嘀咕,說他還有幾門作業(yè)沒做呢,我由著他們說,一門心思想著吳能要我回家看看,到底在賣什么藥。

        老遠地,就看見父親在門前跳,跳大神樣的跳,母親彎著身子,昂著頭,在和他頂,大嫂在旁邊勸。見到我們來了,母親像是搬到了救兵,父親卻沒像以往那樣高興,仄在那,動也沒動,還是氣鼓鼓地噘著嘴,真是越老越小了。

        炒菜時,我給母親當下手。母親告訴我,父親不是沖著我,是沖著吳能。沖著吳能做啥。吳能這回搞大了,給他們?nèi)牭娜似龇孔幽?,都砌在一塊兒住了。吳能在六隊,我們家是七隊,鄉(xiāng)村早就改叫村民小組了,我們習(xí)慣上還是大隊小隊的。怪不得!父親一向是以我為自豪的,沒想到吳能壓住了我,他沖吳能,不還是沖著我嗎?在父親眼里,我不定成了個啥呢。我理解父親的失落。難道吳能真的要搞莊園嗎?這么大的事,咋就沒有聽到風(fēng)聲呀。

        母親說,不僅砌套房,吳能還承準,給每戶配個煤氣罐,憑票定額供應(yīng)。吳能招呼咱們相鄰的六、七、八幾個隊一起搞,動員了幾次,就是沒人答理,人家好心給當做驢肝肺了。

        父親接過話頭,鼻子哼哼地說,他好心嗎,好心會做那么絕的事么,我看是假惺惺,做個樣子罷了。

        絕個啥,你還想白住不成!母親反駁道。

        他就是兩樣心嘛,他曉得咱們不會參加,才鼓動一下的。

        他們越爭,我越糊涂。兒子扔下筷子去看電視,妻子催著我快點吃,早點回去,她還要洗床單呢。我和父親碰了一下杯子,問他到底怎么回事。老頭子見我們一家三口不太對勁,總算平靜下來。他說,這個吳能的確是在隊里造房,造樓房,說是要把大伙兒挪到一塊兒住,這樣可以節(jié)省土地,田地大了,還可以機耕??墒亲⌒路康娜说媒灰还P錢,說是啥土地使用費,按人頭交,上面才好審批。他還有理了,說是自家造房,不是也要交一筆錢嗎?

        有道理,我點點頭。

        有啥道理,父親臉一沉,盯著我,好像在說,你不如人家吳能有能耐也罷了,咋還向著人家呀。那他們隊里的人怎么不交呢,他這不是兩樣心嗎?

        咋個不交!母親又叫起來,吳能不是說了么,他們隊里家家都有人在他的廠子里,月月扣工資罷了。

        他會扣嗎?哄人的話,他當咱們是孩子呀。

        扣工資的事兒,我相信,吳能一定會做得出的。而且還按各家原先房子的質(zhì)量,有所區(qū)別,房子好的,少扣些,分期短些,房子劣的,多扣些,分期長些。那像咱們家,要是想住,得交多少錢呢。

        幾千塊吧,父親說,臉上隨之浮出嘲笑,對母親說,你想住么,你交得起嗎?

        母親給他的話噎得直打嗝,但那神往的表情,說明她是想住的。也是的,在鄉(xiāng)下,住進樓房,倒也是一個好玩的事哩。

        娘,你們要是真愿意,這錢我們掏了。說話的是我老婆,老婆特別強調(diào)由我們掏,不關(guān)他們的事?!八麄儭笔侵肝业男值芙忝谩N覜]有看我老婆,我想她一定拿定了主意。她曉得,她做這個主,是在給我長臉,無須征得我的同意,也算是跟我扯平了,出手如此大方,好像還壓過了我的風(fēng)頭,我不就是逢年過節(jié),給他們家兩瓶好酒,條把好煙嗎?

        我看見母親笑了,手也直哆嗦。那哪成呢,母親說,咱們不過是說說罷了,還是住平房好的。父親似乎對我媳婦的表態(tài)也大出意外,他一直以為,我討這么個老婆,有點相克呢。父親嘟嘟囔囔地說,就是呀,就是想住也住不了,總不成全隊就我們一家搬過去吧,那成什么樣子,別人不要笑話我骨頭輕嗎?

        第十一章

        吳能的意思是,每個小隊建一個小區(qū),七隊、八隊的人由于意思不統(tǒng)一,終于沒有搞得成。不過如今鄉(xiāng)下的房子,都造在龍江線上,沿河而居。房子的事沒成,但吳能說了,他是不能虧待了左鄰右舍的,他決定,每兩戶人家建一個漂亮的垃圾箱,算是送給七隊、八隊廣大農(nóng)戶的一個禮物。他的計劃很周密,垃圾不僅入箱,還連通廚房,廚房外挖個化糞池,這樣家家用沼氣燒飯、照明,才叫個又配套,又衛(wèi)生呢。

        眾人無不嘆服,計劃實施得也很順利。一入夏,我就見到了那種垃圾箱,漂亮得像動畫片里小豬小熊的房子。沼氣灶我也試過,藍色的火苗,溫溫地燃燒。廚房里有股子甲烷的味道,不過母親說她聞不到。大概不是聞不到,而是樂壞了。她喜歡沼氣,用了沼氣后,她再也不用為過冬的柴火犯愁了。

        現(xiàn)在,你如果路過我們那個村子,一定會有所感慨的。狗日的吳能總算做了件好事,秋收之后,市長搶在縣長前頭,帶了個考察團,進駐到咱們村,挨家參觀。吳能沒有陪同,他沒有陪同的習(xí)慣,倒是形成了慣例,后來每來一個考察團,都把車開進凱旋門,拜訪一下吳能。然后是報紙電臺連篇累牘地狂轟濫炸。縣長曾經(jīng)暗示過吳能,該出面的時候還是出面的好,但市長說了,像吳能這樣的人就是奇才,不能因為參觀考察影響他的日常事務(wù)。奇他個鳥頭,縣長有次私下里和書記說,市長還不是讓吳能那個計劃給迷住了!啥計劃?“新華西”計劃唄!吳能說了,爭取在本世紀末,讓咱們村成為江北的華西村,讓咱們縣成為江北的華西縣。那咱們不就要成為華西市了?這樣的氣魄喊出口,市長自然要高興了。

        縣里召開兩會之前,征求過吳能的意見,準備增補他為人大代表,或者政協(xié)委員。吳能婉言謝絕了。這倒是頭頭腦腦們沒有想到的。書記親自出面和他打招呼,說增補他沒有別的意思,主要是想多聽聽他在地方建設(shè)上的意見,再說也不是個人想法,為此,人大主席團和政協(xié)主席團都開會研究過了。吳能說,還是讓平民百姓進去吧,我參不參與,反正及時向領(lǐng)導(dǎo)請示匯報就是了。這話倒是挽回了領(lǐng)導(dǎo)的一些顏面,但吳能又說了,他想?yún)⒓邮欣锏木湃龑W(xué)社,問有什么手續(xù)和條件。領(lǐng)導(dǎo)說,那還不簡單,不過你攙和那個作甚!吳能說,怎么是攙和,我就是想和知識分子打成一片,沾點靈氣嘛。領(lǐng)導(dǎo)笑了,你要做知識分子呀,你要做知識分子,當初高考咋個不考,現(xiàn)在后悔了吧。吳能也笑了,說,所以呵,這個九三什么社,我還非參加不可了。

        可惜,吳能到底沒能參加。冬天到了,吳能搞的那個家園小區(qū)相繼發(fā)生了煤氣中毒和煤氣爆炸事故,造成重傷,雖然沒有死人,影響還是傳出去了,尤其春節(jié)這一段,安全抓得特別緊,縣里馬上派出了聯(lián)合調(diào)查組。

        煤氣的事不查也清楚,傷了幾個,損失了多少物品,鄉(xiāng)里早就報過,沒有隱瞞,也沒有任何虛頭。但縣里耐不住上面的指示,還是要查,甚至出動了公安干警,家園小區(qū)可是全市的典型呀。這一查,卻發(fā)現(xiàn)小區(qū)管理混亂,鄰里矛盾不斷。比如,有人喜歡樓上,有人喜歡樓下,住了一段,不習(xí)慣,又想調(diào)過來住。下水道經(jīng)常堵塞外溢,樓下的經(jīng)常跳著腳指著老天罵。奇怪的是七隊、八隊的垃圾處理得很好,小區(qū)里的垃圾卻沒人問了。隊里把清理運送垃圾的事分派到各家輪值,可經(jīng)常有人忘了,有人運了一半就跑去看牌了。本以為,大家伙兒挪到一塊住,相互有個照應(yīng),但串門的反而少了,不該串門的人卻多了:這兩年,村里人除了進吳能的廠,外出打工的也有,家里空了,鬧出的桃色傳聞一波又一波。讓村長氣不過的是,過去住在平房里,大門敞著也沒人理會,關(guān)門落鎖了,小偷小摸的倒涌來了。咱們村上沒有小偷,曾經(jīng)是村長頗為自豪的業(yè)績,現(xiàn)在倒好,村長整天苦著臉,村民找他抱怨,他不敢找吳能,就找調(diào)查組訴苦。

        “家園小區(qū)不成家呵!”縣領(lǐng)導(dǎo)翻檢著送上來的簡報,頗為擔心。作為一個打油詩愛好者,縣詩詞學(xué)會的名譽會長,他略一沉吟,繼續(xù)揮筆批語:“沒有規(guī)矩豈能圓?臟而亂差是實情,吳能同志要保護。綜合治理是春雷,云開霧散盡朝暉!”批畢,他把其中的一個“是”改成了“乃”,才簽上了自己的大名。

        不僅頭頭們擔心,我同樣憂心。憂從何來,吳能又何以解憂呢?

        第十二章

        吳能打來電話時,我也在看簡報。吳能說,他在郵政局旁邊的“皇駕咖啡”等我。

        吳能進城,是看望一個老太婆。老婆子住在家園小區(qū)的一樓,晾衣服時,腳下一滑,摔下了臺階。吳能送她到縣醫(yī)院,又派人專門護理。問題不大,吳能還是來看了。剛剛安慰過了,準備走人,老婆子那在外打工的兒子堵著他,舉著一大捧藥費票據(jù),要他報銷。吳能掀掀鼻子,抓過票據(jù),撒在醫(yī)院的走廊上。

        “沒想到吳老板也會發(fā)火呀。”我說。

        “是呀,是呀,我也沒想到,我對手下的人從沒發(fā)過火。”

        “誰不說俺吳能好呵?!?/p>

        “可你曉得嗎,那渾球哪里是報銷,簡直是想打劫嘛。”

        “你不準備給他報嗎?讓大家過好日子,不是你的理想嗎?”

        “這話我聽著怎么耳熟呀,”吳能皺皺眉,“對了,那渾球追著我說,是我把他們家搬過來的,我就得負責(zé)到底?!?/p>

        “是你說的,多年以前,你就對我說過?!?/p>

        “你說理想?那不是扯淡嗎?”

        “扯淡的理想?”

        “上次碰到我,你不是提到恐懼嗎?”見我認真和不滿的樣子,吳能雙手搓著頭皮,盯著我說,“回去我也想過了,這么些年來,我為什么總是放棄呢,總是放一槍就換個地方呢,你還記得我小時候嗎?”

        這回我沒答話,我曉得他會繼續(xù)說下去的。“小時候我經(jīng)常生病,一病就喘不來氣,有好幾次,我認為我就要死了,我再也不能回學(xué)校了,我是多么地羨慕你們呀。死了也就罷了,可是閻王爺嫌我嫩,老是把我一腳踢出鬼門關(guān),又不讓我好利索。所以我一病就是一學(xué)期,我經(jīng)常一個人待在黑洞洞的屋子里,或者待在白得扎眼的病房,腦子里永遠是空空的。”

        要是吳能知道,我們那時是怎樣的羨慕他生病,不殺人才怪呢。

        “從那時起,每次生病,我都發(fā)誓,要是我康復(fù),我一定要比所有的人都活得快樂。我只做我喜歡做的事。我一定要讓別人大吃一驚。不,不只是吃一驚就算,我要讓周圍的人時時感到我的存在,感到我的瀟灑。我要讓他們曉得,不按常理出牌,我也能快樂。有句話怎么說的?我要讓他們自慚形穢,讓他們難堪,讓他們覺得,他們真的是白活了?!?/p>

        如果吳能真這么想的,我認為他是達到目的了,至少我認為我是活得沒意思的??墒俏也幌胼斀o他,換了任何人,估計都不想在嘴皮子上輸給他的。我說:“那么,你很快樂啰?吳總吳老板呵,怎么你剖析得越清楚,我越是不安和恐懼呵?!?/p>

        吳能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嘿嘿一笑:“我當然快樂啰,不過,”他突然話鋒一轉(zhuǎn),“你還是提醒了我,我終于理解你說的恐懼了,因為我也恐懼!”

        “你也恐懼?”

        “是的,我恐懼的是,不知下一步我又怎么造出一個驚世之舉來,我也不知道自己何時又會放棄掉。我恐懼這樣的折騰,但又無法控制自己,我到底圖個啥呢?為了高人一等嗎?那怎么我感覺還是成了一種表演呵?!?/p>

        現(xiàn)磨的藍山咖啡端上來了,我往吳能的杯子里扔了兩塊糖,他又推給我:“我還是嘗嘗苦的吧!”

        “今天我埋單?!?/p>

        “你在可憐我?”

        “我會可憐你!切,這一單埋下來,還不曉得我得戒幾天煙呢?!辈贿^,我真的是愿意埋這一單,請吳能喝咖啡,會給我揚眉吐氣的感覺。但他的痛苦,并沒有給我?guī)硇睦砥胶狻R?,我們這種人連迷茫的痛苦都尋找不到了。我倒是覺得,在和平年代,吳能的折騰也好,痛苦也罷,恰恰表明他有旺盛的生命力。而我們這些人,卻活得太清醒、太世俗了,窩囊也就在所難免了。

        “那些票據(jù)我翻過了,其實沒多少費用,可沒有一張是老婆子的,也不曉得從哪里搞來的。不過這渾球真是蠻精的,不僅有他在攤頭買狗皮膏藥的白條,還有他婆娘刮宮的票票,你說報不報?”

        “報,當然得報,換了我也找你報。有了你,村民有了安全感呢?!?/p>

        “好吧,你說報就報,”吳能把手一攤,“你有多少,都拿來吧?!?/p>

        我忙著搖手,笑著往后仰,沒有沒有,我有醫(yī)保,再說我老婆也沒做過人流。我問吳能,要不要再來只果盤。吳能說算了算了,果盤就不要了,你這么一“可憐”咱,咱的心情也好多了,沒事的,絕對沒事的。

        吳能大概就是這時候拿定主張的,可我一點沒想到。

        告別的時候,吳能扶著我的椅子問,你還記得那年十塊錢的事么?

        怎么不記得,這么說是你故意搞的鬼!

        你也不想想,你年年來買我的酒,我多難受嗎?

        那你也不該這么做吧,你老婆恐怕現(xiàn)在還蒙在鼓里吧。我心里想的卻是,吳能老婆恐怕認定了我是個小氣鬼呢。

        想那做啥,吳能笑道,對了,你現(xiàn)在見了我,還恐懼嗎?

        豈止是恐懼呀,我覺得我面前的這個男人,不說是神吧,也差不多快成了圣人了。吳能盯著我苦笑道,你這么損我,我還真的無話可說了。

        他走了之后,我在咖啡館里呆坐了很久。我在回想?yún)悄苓@個人,這個人這些年來的經(jīng)歷。我承認,吳能迅速平復(fù)心態(tài),讓我佩服。但我的恐懼絲毫沒有減少。他總是在奔波著,不讓自己有一刻閑下來。現(xiàn)在說他的成敗為時過早,但他肯定不是個追名逐利者,他只是在按照自己的想法過得舒服些。也許他根本不在乎成敗,但他注定是不安分的。那么這一次的打擊,會給他帶來什么靈感呢。

        也就是這次喝咖啡之后,不到兩個月,吳能又一次做出了驚人之舉:把他的企業(yè)拱手給了本縣另一個鄉(xiāng)鎮(zhèn)搞紡織業(yè)的喬大老板。恐怕這世上沒有人能跟得上吳能的念頭。難道,他又在為他所謂的理想奮斗嗎?事實上,那個老板對吳能的企業(yè)覬覦已久,喬老板的如意算盤是,資產(chǎn)重組,到香港上市,那可是本縣開天辟地的偉業(yè)了。吳能主動把信息傳達過去了,他硬是不敢相信。坐到談判桌上,喬老板始終低著頭,好像在做一件虧心的事。簽字之后,喬老板竟有些慚愧,他說,吳老板呵,你要是現(xiàn)在回頭,還來得及,咱們的合同就當是粉板寫字——兩挪!吳能搖搖頭,笑瞇瞇地說,是你的就是你的,你謙虛個啥。喬老板還不死心,也有些給吳能感動了,他說,要不,就委屈你到我的公司做個副總,還管你原來這一攤子。我保證,喬老板胸脯拍得噼啪響,只要我在位一天,有我吃的,就有你喝的。吳能舉起香檳說,要是我想干,那還給你做什么。

        吳能沒提任何條件,所有股權(quán)都轉(zhuǎn)讓給了喬老板。要算有什么要求,就是讓他家吳老頭子繼續(xù)看門,老頭子一天也離不開凱旋門了。喬老板爽氣地說,別說令尊了,就是你全家人都行,對了,等你兒子一畢業(yè),就過來,啥時想來都成。那倒不必,吳能說,兒子的事我不管,將來他哪里都可以去,要是來吃回頭草,我肯定要剝了他的皮。

        成立新集團剪彩時,市委書記也來了。致詞時,書記激情洋溢又意味深長地說,時過境遷了,但建設(shè)江北新華西的目標絕不動搖!那些天,喬老板如入夢境,據(jù)說一不小心還誘發(fā)出了高血壓。也有人說,吳能只不過留下了個空殼,還有人說,吳能扔下個爛攤子,給喬老板慢慢收拾呢。喬老板當然不是呆瓜,資產(chǎn)一清理,銀行貸款逾千萬是實,但運轉(zhuǎn)正常,月月有進賬。吳能該得的錢,喬老板當即辦了兩張信用卡。吳能轉(zhuǎn)手就給了縣里的扶貧濟困基金會,不過這回他提出,每花一筆款項,花在哪里,得給他發(fā)一條短信。

        現(xiàn)在,吳能又變成清風(fēng)兩袖了。見過吳能的人都說,辦妥轉(zhuǎn)讓大事,吳能長嘆了一口氣,抹抹額頭,笑瞇瞇的,直說自己自由了,解放了呢。他的妻子有些不高興,怨他沒有和她商量,但也沒有過多的吵鬧。倒是他的兒子冷著臉,見了面也不再喊爹了。吳能臨走時,對兒子說,小子,我可是為你好呀。為我好,還為我好呢!兒子噘噘嘴,拐進自己的房間。你就死了那份心吧。吳能沖著兒子關(guān)緊的房門說,老子什么都不給你留,連我這具臭肉身子也不留給你燒。

        第十三章

        大哥打電話來,我問起父親的身體。他呀,矍鑠著呢,大哥說,硬橛橛地走路,扯到吳能就嘆息,提到你就笑呢。暈,父親對我又變臉了。

        開始我還有些奇怪,吳能怎么招呼也不打一聲就賣了廠,再次走人了哩。再說,我也想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和他喝一次酒。吳能的舉止,可能這世上所有的人都能做到,但絕不會有人去做,我也一樣。沖著這一點,我也要敬他一兩杯。再說他這一溜,他的家園小區(qū)咋理拾呢??上胂胍彩?,吳能哪回和我招呼過!問題也許還沒這么簡單:吳能讓我的恐懼落了空,吳能不再給我任何心驚肉跳的機會了。

        見我一副苦臉相,妻子就勸我,或者說是在表揚我:多虧那時你沒去找吳能,要不然,給他賣掉,還找不著店呢??浚@婆娘的話,怎么也是咋聽咋別扭呵。我說,行了,咱們別提吳能了吧。行,不提也罷。妻子說著抱住我。咱們提咱們的事兒吧。行,聽你的,啥事兒。咱們還是離婚吧。啥,妻子僵硬著箍緊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離婚?對,離婚!

        事實上,我也不曉得自己怎么就有了離婚的念頭,是突然的發(fā)現(xiàn),還是潛伏已久!好像都不重要,總之我說出來了,說出來了,心里也排解出一股濁氣。你有了人了!沒有。那么是你發(fā)現(xiàn)我偷人了!沒有,你不是那種人。那就是你有了別人,妻子肯定地說。我說了沒有,沒有就是沒有。妻子哭起來,泣泣地哭著,我也享受著她的喑喑之泣所帶來的快意。行,離就離吧??尥?,妻子倒也干脆:離我不反對,我只是再問你一句。啥?你是不是也學(xué)吳能呀,吳能再咋折騰,也沒鬧離婚呀。

        我發(fā)現(xiàn),這么多年來,妻子說出了她唯一的一句有水平有力道的話:看似綿軟,卻給了我一記結(jié)結(jié)實實的重拳,摸摸胸口,到現(xiàn)在還隱隱作痛呢。

        與此同時,單位也傳出我快升任副局長的消息,這種消息如同緋聞,別人總比戴綠帽子的那位要曉得早些。我夠幸運的了,消息傳播不到一星期,一次宴請散局時,做了副縣長的焦主任在過道上借酒勁兒摟住我的肩,給我吹了風(fēng)。他沒有正面交底,只說做了副局后,視野更加寬闊,但建工局又是個事故多發(fā)局,要我多多檢點自己。完了他說,潘縣長關(guān)心著你呢。潘縣長到縣人大做主任去了。老焦不經(jīng)意地問,聽說你和娘子鬧別扭了?我可不信,兄弟,這可是緊要關(guān)口呀。

        焦主任一句話就讓我沒脾氣了。我是想有脾氣的,卻軟了襠連連點頭哈腰。第二天一到班,局長就通知我到他辦公室,說是要我同他走一走石家莊,慰問奮戰(zhàn)在第一線的鐵軍們,順便了解一下工資發(fā)放情況。說實話,這種好事我還沒輪到過,也沒敢想過。然而,石家莊終究沒有爭得過西安,別的局長們也早就安排妥行程,局長去西安,那只得“委屈”我獨當一面做一回欽差了。我就是反應(yīng)再慢,也曉得局長一定是領(lǐng)會了上級意圖,在為我的上任鋪路搭橋呢。

        石家莊之行的一個星期是非常愉快的。我正正經(jīng)經(jīng)參加了幾個會,幾個酒宴。余下時間就關(guān)在酒店里閱讀《智者諧話》,這本書我一向隨身帶,百讀不厭。在酒店過了兩宿,我就搬到工地,和工人們住了。我還吃了工地上的大鍋飯。工程隊項目經(jīng)理把他的單人間騰給了我,但是他們在隔壁喝酒吹牛,加之夜間施工,攪拌機、塔吊、指揮哨的交叉刺激,我失眠了,更加看不成書了。往往是晚飯后,大概八九點時,跟著施工員或質(zhì)檢員到工地上溜一遭,我就脫了安全帽,獨自到大街上閑逛。經(jīng)理問我要不要人陪,一個人不太安全的。我說沒事,我?guī)Я诵╁X,要是有人搶,我扔給他就是了。經(jīng)理直說我幽默,但也不勉強。也許他心里在想,我一個人有一個人去的道理吧。

        就是在石家莊的夜晚,我遇到了叫花子吳能。我當然不敢相信了,可你不能不信上天自有安排呵,那個佝僂著身體的叫花子就是吳能!我還是沒有冒昧相認。我圍著他的地盤轉(zhuǎn)了又轉(zhuǎn),仿佛碰上了民間傳說的“鬼打墻”。也許,這個吳能就是我的劫數(shù),他總是與我如影隨形,不期而遇。

        小時候在鄉(xiāng)下,我見到的叫花子總是身著黑衣,腰束一根草繩,背上一只布袋,好像是來索要你的靈魂的。鄉(xiāng)下叫花子挨家逐戶,只要饅頭點心不要錢。當然你要是給錢,他照收。碰上有才藝的叫花子,還會給你說鴿子,唱一兩支小曲兒。城里的叫花子就不同了,他們只要錢。雖說他們同樣來自鄉(xiāng)下,衣服卻五花八門,沒有補丁是肯定的。他們的臉上浮著千篇一律的笑,笑得虛假而執(zhí)著。他們雙手捧著一只帶疤的飯瓷盆或瓷茶缸,你要是稍一猶豫,他能跟你跟過兩條街。

        吳能和他們又不一樣。他把他巨大的軀體裹在一件茄克里,穩(wěn)坐在一張帆布小馬扎上。曲著腿,佝僂著身子。唯一相同的是他腳前也放著一只小瓷盆,瓷盆里有一兩枚硬幣,還有一張小紙幣,翹在盆口。他給自己劃定了一個地盤,像是擺了個攤位??伤豢创膳?,也不看行人,只是就著路燈光,看著一本線裝書。間或,他會把書翻出嘩啦啦的響。在他的周圍,不時傳出叮叮當?shù)捻?,那是硬幣落進瓷缸的響,那是叫花子的收成。吳能這里出奇地靜,除了行走的落葉,除了游動的書頁。這是吳能嗎?這小子,到底是在體驗叫花子的生活,還是在考驗施舍者的心態(tài)呢?

        我在他面前立定,在他的書頁上投下一道陰影。吳能不得不抬頭看我了。我以為他會像我一樣驚訝,可他只看了我一眼就埋下頭,轉(zhuǎn)轉(zhuǎn)軀體,鉆出我的影子。我不得不再次占據(jù)一個能夠覆蓋他的位置。

        這一次,他抬頭瞅我的時間長了些。他好像認識我,又好像不認識我,或者我們似曾相識!他的出現(xiàn),究竟是緣分,還是在譏諷我的平庸呢?我被這樣一種宛若面對自我的場景吸引住了。他還是沒有開口,他的眼睛告訴我,他在“工作中,請勿打擾”!傳達出這一層意思之后,他又專心致志于他的線裝書上面去了。再多的停留也屬徒勞。我的手從褲袋伸出,“叮當”一聲,我走了。身后,又傳來“叮當”一聲響,想必是有人因為這個叫花子的奇特,像我一樣投出了硬幣。

        第二天晚上,還是那個時間,那個地方,我給了吳能同樣的一聲“叮當”,不做任何言語。

        第三天我沒有去,后來我一直沒有去。但是坐在工地的單間里,我能清晰地看到吳能,如同他就在眼前,翻著他的書,佝僂著他的軀體。這果真是他想要的生活嗎?這就是他所描繪的好日子嗎?很多時候,在想象中,我倒情愿我見到的吳能來自于我的幻覺或掛念呢。

        終于要返程了,車票早就打好,是夜晚的火車。夜晚的火車可以睡到天亮。送行宴結(jié)束,經(jīng)理們親自把我送到車站。經(jīng)理們說,一定得等局座上了車,他們才走??蛇€有兩個多小時呢。半個小時之后,我開始做說服工作,堅決要求他們火速回去,工地一刻是不能沒人的??赡苁俏覈烂C的樣子鎮(zhèn)住了他們,也可能是我體諒他們,讓他們感到親切。我一一擁抱了他們,揮揮手望著他們上了車,駛進夜幕之中。他們前腳走,我后腳寄存了大包小包,跟著就上了一輛出租車。

        可是我找不到吳能了。還是那個時間,那個地方呀。吳能病了嗎?讓別的叫花子擠走了嗎?我陷入深深的內(nèi)疚:遠在他鄉(xiāng),我竟然如此冷淡,沒有和他說上一句話,沒有和他喝上一口酒。

        “老板,你是尋吳能的嗎?”一個小叫花子走到我旁邊,舉起他的聚寶盆。我猶豫著。我手里只有一枚硬幣,是留給吳能的。他可能看出了我細微的動作,還是舉著。“叮當”。硬幣掉進去,魔法般的還在瓷缸里轉(zhuǎn)了轉(zhuǎn),放射出光亮。我看見他笑了。這個小叫花子比我兒子要小,應(yīng)該可以上初二吧。

        “吳能說你是個好人,你真是個好人?!?/p>

        “你曉得吳能去哪了?”

        “他不來了,把他的地盤給我了,他到勞務(wù)公司報了名,說是要到海上去打工哩?!毙〗谢ㄗ余洁洁揭豢跉庹f完,就開始咳嗽,咳嗽著,另一只背著的手亮到我面前,“他要我把這個交給你。”

        一副手套,拳擊手套。漆黑的,光亮如新。像兩只柔軟的黑面包,像人猿泰山的巨手。那么大,那么輕,那么熱暖。兩只手套牽扯在一根松緊帶上。所以一路上,我把它掛在脖頸上,垂在胸口,像是我多長了一雙巨型黑手。旅客們見了我的樣,趕緊低頭,或者躲著我走??磥?,吳能的“遺物”還有避邪功用呢。

        第十四章

        兒子一見,就喜歡上了。他沒有去掏大包小包,而是取下那副手套,掛到他的胸口,吃飯的時候也掛著,胃口特別好。他媽要他拿下來,他斜了他媽一眼,親了手套一下。這天晚上,兒子回來遲了些。妻子正在念叨,樓下傳來兒子的大呼小叫,叫了兩下又沒聲息了。妻子叫我趕緊下去看看。開了門,已經(jīng)聽見兒子吭哧吭哧爬樓了。原來他拿自己的存折取了錢,買了只沙袋扛回家了。

        從此,兒子一到家,家里就發(fā)出咚咚咚的聲響。沙袋懸在陽臺上,空間是小了點,但并不影響他冬練三九。早上起床,兒子再不用我們喊,反倒是他喊我們了。我和妻子做愛的時間一般安排在早上,兒子騎車上學(xué)之后。做畢,我們就著兩塊面包干,喝杯熱牛奶。我和她雖有問題,但從不影響做愛及其質(zhì)量。我們一致認為,如果因為婚姻有問題而波及到了做愛,那還不要憋死呀,豈不是在跟自己過不去嗎?這種共識連我們自個兒都感到奇怪,尤其是做到好處做到妙處時,我們都尷尬地閉上眼睛,不敢看對方,不敢從對方的眼睛里看到自己??墒乾F(xiàn)在不行了,現(xiàn)在兒子鬧騰我們,直到我們起身洗漱穿戴整齊了為止。愛是做不成了,不過拳擊完畢,我們可以坐在一起吃早飯了。兒子上學(xué),我看早新聞。

        晚上,班主任破天荒地打來電話,告訴我兒子進步神速,這次月考竟然沖到前十。班主任問我用的什么招,下一次家長會,他要推廣。我說慚愧慚愧我真的不曉得,你問他呀。問他,這小子鬼著呢,班主任恨恨地說,沒想到你這個做局長的比他還鬼。

        那是個禮拜天。我想禮拜天的早晨,他總該放我們一馬吧。可是不成。老式套房隔音效果特別差,早就聽見兒子在練了,哼哼哈哈的。然后喊我們。然后臥室的門咚的給他擂開。兒子光著上身,呼啦啦地替我們撩開窗簾。陽光下,我裝著很努力地睜開眼,看到他明亮的眼睛,起伏的胸肌,還有胸肌上金色的汗粒?!捌饋恚习?,”兒子命令道,“跟我去練一遭。”我想去夠衣服,給他扯開了。這可是冬天呀?!靶辛耍饋砜梢?,練那個我不行?!蔽野逯婵渍f,“你也適可而止吧?!?/p>

        “不行,就得練,”兒子氣鼓鼓的,“有我這樣的老師,你還怕學(xué)不會嗎?”

        “你就陪兒子練一練吧,局長大人?!逼拮娱_了口。兒子一向和他媽對著干的,這當口她卻站到他那邊去了,“說不準,你也能練成一個肌肉男呢。”妻子憐愛地想摸摸兒子的胸,給他擋開了。

        穿著短褲,站在兒子和妻子面前,到底有些窘,尤其還是這樣的季節(jié)。兒子可不管三七二十一,給我戴上了手套,扣緊。這也是我第一次戴上它。也怪,套上了手,我自然而然握緊了拳頭。我吸進一口氣,肚子開始鼓起來。還沒開練,我就感到了烘熱,我感到渾身有著使不完的勁。

        “今天就不給你做要求了,”兒子忍住了沒笑,“你隨便搗鼓吧,你怎么捶怎么打都行,不過得打到一百下,我給你數(shù)著呢?!?/p>

        二十下之后,我就氣喘如牛了。動作也慢了下來。三十下之后,妻子拿來干毛巾,給我擦背脊。四十下之后,我只能做出躍躍欲試的樣子,卻發(fā)不了力。

        “哼,這么沒勁呀,”兒子開始笑我了,“看在你是我老爸的份兒上,給你打個對折,五十下,行了吧?!?/p>

        “一百下就一百下,”我學(xué)著拳擊手的樣子,用手套擦擦嘴角,扭扭腦袋瓜,“我揍你,我扁你,我操你!”當我呼喊出這樣的字句時,竟然又有了源源不斷的力量。兒子拍起手來,連叫“老爸萬歲,萬萬歲”!

        穿著睡裙的妻子紅著臉,捂著嘴,扶扶眼鏡,逃進廚房。

        但我只打了八十一下,再也打不動了。我隨手扔下手套,一攤泥似的坐到地板上。

        “咋樣,你老爸還沒老吧?”

        “嗯,還行,”兒子拾起手套,珍惜地拍拍,戴到自己手上,“咦,老爸,這里有個小紙條?”

        紙條顯然是剛才我脫手套的時候帶出來的,可能兒子的手比我小吧,所以練了這么久都沒發(fā)現(xiàn)。我趕緊起身,接過來,沒忘記對兒子噓了一下。

        是吳能留下的紙條:

        兄弟呵,估計你看到這張紙條時,吳能早就成了一名水手,漂流在汪洋大海上了。答應(yīng)我,別忘了去看看你妹子,這是她的地址。別告訴任何人,也別告訴她我去了哪里。

        ——一個無能的人。

        笑話,你要是無能,那我呢,我算個什么樣的男人!

        那天下午,本來承準妻子逛商場的,我推說局長在辦公室等我,三缺一呢。一般而言,這樣的理由最充分了。但我保證晚上陪她,叫上兒子,去吃洋垃圾。行了,你去吧,妻子說,要是回不來,就改天吧,要不我喊莎莎一塊兒去!你又喊莎莎做什么,人家新婚。莎莎是妻子的女友,比妻子年輕漂亮,是一位車行老板的太太。我最看不得又窈窕又健美的莎莎了,可妻子動不動就喊人家。

        推了自行車,騎到局里,放進車棚,碰上辦公室主任,立即過來問我,是不是要用車。我說,不必了,今天我用別人的車。

        走過一個街口,我叫了輛出租,前往東郊。這里還是大片平房,但已劃歸城區(qū),不久的將來,東郊一樣會開發(fā)樓盤的,吳能的房子會不會受影響呢?一路上,吳能的生活如書頁一樣不斷地在我的眼簾掀動著。他的處事方式始終反常,但并不古怪。有時候我覺得他真是腦子進水了,但更多的時候我又感到自愧不如。反正我無法簡簡單單地判斷他鑒別他。吳能生活在一個距我們近在咫尺又遙不可及的世界里。在他那個世界里,他不斷地放棄他擁有的一切,卻從來沒有放棄過他的理想。他是個收放自如的人,看似放棄了,實則他得到了。他付出的代價,不過是為了修正和接近他的理想。

        我從沒去過吳能城里的房子,更不曉得他會躲在這里。還好,沒費啥勁,我就找到了那處院落。院外長著粉綠的高粱。院里的天井很大。正房窗外,卻是晚栽的向日葵,開得火旺。一個年輕的女人束著圍腰晾著床單,梳著羊角辮的小女孩在一旁玩著跳房子游戲。一陣風(fēng)吹過,床單波浪一樣翻滾,女孩就像一條活蹦亂跳的魚兒,時隱時現(xiàn)。可我沒有一絲一毫的心情欣賞下去:是我走錯了地方,還是吳能寫錯了地址呢!

        這女人就是我那個“妹子”嗎?可她肯定不是給吳能賣過酒燒過菜的老婆,那她和吳能是什么關(guān)系呢?我曾經(jīng)以為自己不了解吳能的,后來又以為自己最了解吳能??墒乾F(xiàn)在,如果我沒找錯,吳能也沒寫錯,那么誰能告訴我,吳能這個人的本來面目呢?

        猶疑不定間,我隨手敲了敲院門。我看見女人朝這邊張望著,甩著水淋淋的手,在圍腰上拼命擦,顫顫巍巍地撲過來。我看見女孩跟著女人翻卷的衣帶追上來。“哪個呀?”女人邊走邊大聲問著。她的聲調(diào)由于戰(zhàn)栗,由于激動,有些破,有些散。這小子,人都跑了,還不忘拉個墊背的。吳能呵吳能,你到底要我怎樣說,怎樣做,才放得下心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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