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闊
◆作者系寶雞市水利局調(diào)研員
大大過世的時候,我剛好在縣城父母那里,聞訊匆忙趕回。縣城離老家只有10多里,路又好,不到20分鐘就到了。
大大的臥室只有10平米左右。一邊是大炕,靠門的平板上躺著睡熟的、平靜而安詳?shù)拇蟠?。狹小的屋子里擁滿了人,大大的五個子女在旁邊肅立抽泣,家族長輩正在忙著指揮擺放靈堂。我連忙插手幫忙,挪動門板,整理案幾,收拾停當(dāng)后才同門人打招呼,恭敬地遞煙寒喧。
恭敬地遞煙問好,是我們這些“外天人”回老家時的首要禮節(jié)。村里人將我們在外地工作的人通稱為“外天人”。在人們眼里,脫離了窮山惡水到外地干事,是不能牛皮哄哄的,見人不理,村里人會說:看把你繃的。母親在我17歲離家成為公家人后鄭重地叮嚀我:你要操土話打招呼親切些,叫爺叫叔要大聲些,遞煙送茶要麻利些……母親還說:不然的話,村里人背地里彈嫌,以后家里有事,沒人肯幫忙的。
這恰是我發(fā)愁的事情。我雖是農(nóng)家子弟,但在農(nóng)村度過的時段,除了上學(xué),就是與上學(xué)有關(guān)的活動。加之生性木訥,老扯不清遠門象瓜蔓一樣七繞八纏的輩份。經(jīng)常張冠李戴問錯人,容易落下長本事了不認人了的閑話。窘迫之下,每次回家,從村頭的公交車站下車,我??鄲赖乇P算,怎樣才能避開門上閑聊的人堆,溜墻腳,抄近路鉆進家里。
晚上隔壁兩鄰的親門人都擁到大大家,婦女們手里拿著自家的菜刀,有的還端來一頂作了記號的碗盆,圍在灶火邊忙活,灶火里頓時升騰出一縷縷霧氣。男人坐在廳堂,抽煙亂諞,爭執(zhí)著后事的鋪排,都于言談中擺出自己一天的苦勞來,一地?zé)煹伲瑵M屋煙繞。這邊大聲地呼:五香粉放在哪里?哪邊大聲地喊:茶葉不夠了,明個再稱些。仿佛不是莊重的喪事,而是熱鬧的聚會。
村里現(xiàn)在辦喪事都招待全村人,喪事確實是一個全村人的大聚會。去外地打工的放下手中的活兒舍棄獎金趕回來了,在外地工作的公家人請假趕回來了。喜事可以推脫,生孩子過滿月還可以補上,但老人們過世,是一個人最后的一件事了,你手頭天大的事都得先擱置下,人先回來。這是多年下來的鄉(xiāng)俗。
忙到半夜時分,緊迫的事兒安頓好了。湊合了三盤子菜,勞客們吃喝起來,伴著孝子賢孫的守靈,精力充沛的鄉(xiāng)黨還在靈前支起兩張桌子打起牌來,院落里徹夜通明。
我同長我兩歲的堂兄坐在爐前熬茶喝,命運一直在捉弄這個硬朗朗的漢子。先是在新疆當(dāng)兵三年,安排在炊事班喂豬三年。想在部隊學(xué)駕車的愿望落空了。復(fù)員后惆悵回老家,車進關(guān)中,熟悉的風(fēng)情,親切的鄉(xiāng)音,使他百感交集,車到終點,站臺上冒著熱氣騰騰的紅暑和一句“賣紅暑喲——”讓他已是滿臉淚花了。他現(xiàn)在務(wù)6畝多地,他講即使從早到晚將土地翻騰修理多少遍,也絕對翻不出個富裕戶來。末了,他講自己已準備好去福建的戰(zhàn)友那里打工了。說完將剛熬好的一罐釅茶仰頭倒下,我看見他突出的喉結(jié)在咕嘟咕嘟地縮動,一注茶水像蚯蚓順脖頸流下。
又一個出遠門的。這年頭,有點積蓄的人都搬到城市里了,能出去打工的都出去打工了。我也看到百十戶的村子就有十多戶閑置的院落,荒草萋萋,青藤爬滿殘垣,主人不知何往。小時候家門上栽植的土槐樹,現(xiàn)在已是桿粗枝壯,高大繁茂??烧l知道,樹在成長中默默地見證著一個村莊變遷中最沉重的過程。
我家是個一頭沉,父親在縣內(nèi)輾轉(zhuǎn)當(dāng)了一輩子教師,退休后閑賦在家,村里沒有和他說得來話的人,他整天沉默寡言。他閑下來手里老是捧著書在看。去別人家里,母親在拉家常,父親則在看糊在墻頭上的舊報紙。最后來到城里我的家,他鉆進書房一天不出來。飯做好了,喊他,半天不答應(yīng),我媽講:他不吃飯,吃書呢。隨著父母的進城,我的家在故鄉(xiāng)已經(jīng)完全的空落了起來。
走在鄉(xiāng)間的小路上,眼前草草木木,遠處豬叫狗咬,觸動了我遙遠的神經(jīng)末梢,勾出我塵封的回憶,兒時的喜怒哀樂也仿佛昨天發(fā)生的一樣。我一遍遍地搜索著小時候的成長片斷,不由自主地開始懷舊。懷舊是日漸蒼老的證明,我突然感覺心里對時間流逝的恐慌,平生出幾許悲憫和蒼涼。是不是我也正在變老,或者說是心態(tài)變老了?遠處傳來一種種哀樂,那是另一個老人下世了。我現(xiàn)在認識的人一天天變少。我想從古到今,生生死死,舊墳推平了,新墳又起,或許在我現(xiàn)在的腳下,就有祖先的亡靈,猶如一盞殘燈忽悠地滅了。我是吃公家飯的,不會埋葬在這里的,但后生后世,我的靈魂會注定飄蕩在家鄉(xiāng)的上空。
我總覺得人是一個特別的植物,一個扎根于出生地卻會游走的植物,不然怎么解釋人的故鄉(xiāng)情思。故鄉(xiāng)根植于心的濃濃的地域文化浸淫,無論你走到天涯海角,是一輩子也擺脫不掉的。即使飄散到異國的游子,吃習(xí)慣了,住也舒服了,卻難以融入到當(dāng)?shù)氐纳鐣腥ィ欠N滲透在骨子里的情感是無法用時間淡化的,往往提起故鄉(xiāng),仍就會激動不已。
按照現(xiàn)行的鄉(xiāng)俗,大大也要立個碑,不過那是三年以后的事情了。那時,我一定還會再回一趟老家的。陜西水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