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壁逸人
老啞巴凄風(fēng)苦雨過了大半輩子,不知什么原因感動了上蒼,竟然陰差陽錯使他開口說起了話來啦。
老啞巴不是實啞,不是那種生下來就啞的那種人。兩三歲的時候,口可甜了,能說會道,只因得了一場大病,由于偏遠鄉(xiāng)村醫(yī)療條件差,治療得不及時,一旦病好后,竟然不會說話了。這個事使一家老小傷透了心,攤上這樣的事兒,真是哭天無淚呀。
啞了,也就只有啞了。啞了也不耽誤干活,就是不能說話,不能和其他小孩們一起去上學(xué),就連在一起玩的小伙伴也不是很多。五光十色抑揚頓挫的世界,能夠給人留下多少美好回憶的童年,對于老啞巴來說,那意味著孤獨、灰暗和無趣。
無論怎么說,他度過了那個危險和焦躁的時期,長到了身強力壯的青年??墒牵@并沒有減輕后來的困難,比如,像談婚論嫁的事兒。由于那個該死的疾病所造成的生理缺陷,致使無人給他提親,更沒有人愿意嫁給這個老實本分、知情達理、農(nóng)活樣樣通的人。看著同齡人一個一個成家立業(yè)了,那種惆悵再一次升上了他的眉梢。無論父母還是兄弟姊妹如何體貼憐憫這個不幸的人,都不能挽回已失去了的從口舌里發(fā)出的聲音,以及由此帶來的吉兇禍福。
時光如梭,眨眼間,青春不再,啞巴已年愈半百,成了真正的老啞巴,耽擱的事已沒有挽回的余地了。他只得跟著弟弟一家過日月,說實話,弟弟一家也真沒有錯待這個不幸的哥,尤其是弟媳,對待這個大伯子哥體貼有加,弟媳婦對弟弟怎樣,對這個哥也怎樣,真叫親如一家呀。侄子們親熱地稱啞巴為大伯,喊自己的父親為伯。這個普通夾帶不幸的家庭,和時代一起往前走著。
啞巴的良善得到了眾鄉(xiāng)鄰的旌表,他的不幸也得到了族人的同情。在大集體的時候,為了減輕他的體力勞動,生產(chǎn)隊讓他當(dāng)飼養(yǎng)員,負責(zé)幾頭牛的喂養(yǎng)和使用。這個心靈手巧的人,把牛喂養(yǎng)得毛光體肥,犁起地來,那牛有用不完的勁。隊長心里如意,社員們也一再贊揚,見他就樹起大拇指。這啞巴呀,心里就像吃了蜜一樣甜,人心都是肉長的呀,誰不想受別人夸獎呢。
沒有家室,沒有小孩,這并不能阻隔他喜歡小孩的愛心。無論是放牛,或者是割草,他所去的地方,都能尾隨一群有相同事務(wù)的孩子們,這算是對他少年欠缺的一個補償吧。孩子們常常和他圍坐一起,聽他費勁地“講解”故事,他講到高興處手舞足蹈。孩子們跟著一陣狂歡。一種娛樂方式玩煩膩了,再換一種方式,孩子們會把他四肢抬起來“打夯”,他會詼諧地比喻——自己的屁股被摔成了兩半。他會趁某人不備,抱起來用繩捆著四肢,做“老婆兒看瓜”的游戲。
盡管作為成人的他,智力超過十幾歲的孩子們,但有一項他是遠遠不如孩子們勇敢和能干的,并且他特別懼怕,那就是在山上時常出現(xiàn)的蛇。一旦見到那種東西,他要么“大喊大叫”,要么發(fā)瘋一樣逃跑。孩子們會在這時候,前去幫助他解決問題。讓人不可理解的是,孩子們對蛇簡直是手到擒來,時常會把蛇頭砸得稀爛。有時還會把蛇牙掰去,把蛇信子割掉,把蛇蛋從蛇身上捋出來,可謂是花樣翻新了。甚至?xí)焉呃@在自己的脖子上玩耍起來,這種游戲,啞巴只有看的份兒,他沒有膽量去參與。
這年秋里剛開學(xué),學(xué)生們一個個去上學(xué),啞巴的放牛和割草隊伍日漸式微。況且,耕牛也得犁地干活,這樣放牛的機會就少了,割草的次數(shù)反而多了。
這天,啞巴吃完午飯,沒有來得及睡一會兒,就找到繩和鐮,把繩纏了幾纏,用胳膊挾著,把鐮刀往屁股后面的褲帶上一別,就準備割草了。
當(dāng)走到四娃家門口時,四娃的孫子正在端碗吃飯。啞巴為了逗逗他,走過去,彎下腰,左手從他下身拽著小雞雞兒,右手蜷身后去取別在后面的那把鐮。隨后像割草那樣準備在小雞雞兒上割一下,小孩嚇哭了。四娃說,您啞巴爺嚇你哩,他舍不得割,別哭呀,呵呵。
在哄孫子不哭的同時,四娃給啞巴比劃著讓上家里去吃飯。啞巴比劃著自己已經(jīng)吃了啦,上金頭山去割草哩。然后,啞巴打了個招呼,“唱”著路戲走了。
走到馬莊西崗,那里有一片紅薯窖,每個窖都有丈把兒深。他怕掉進去,經(jīng)過那兒時歷來小心謹慎,這次也是一樣??墒牵鲁鍪聝?,就有事兒,不知誰扔了一塊西瓜皮,滑了啞巴一跤。所幸的是,啞巴只是蹲到了地上,鐮卻掉到了紅薯窖里。啞巴趴在窖口往里看了看,自己五根手指頭并攏比劃著——去球了,去球了。
他想,回去再拿把鐮刀吧,已經(jīng)走恁遠了,打一個來回,又得耽誤好長時間,下窖里取上來吧,又沒有辦法下去。這時,他往一邊一瞥眼,發(fā)現(xiàn)不遠處,不知誰扔了一根木頭桿子。這下他有辦法了,根據(jù)往常的經(jīng)驗,他多次這樣下到紅薯窖里去掏紅薯。啞巴臉上露出了笑容。
他先把桿子往紅薯窖口一橫,放在了窖口的三分之一處。然后,把繩解開,往桿子中間一掛。身子坐在窖口,雙手握繩,憑著臂膀的力量,一點兒一點下滑,直到下去取到鐮,重新別在腰間,再一點兒一點地往上爬,幾十年來掏紅薯的經(jīng)驗,一點沒錯。
可是,這次啞巴錯了,錯就錯在他已有十年沒有這樣干過了。十年時間眨眼過去,他此時沒有深刻的記憶。還錯在他已是五十五歲的準老年人了,更錯在紅薯窖里不知什么時候掉進去一條大花蛇。
他雙手握繩下了幾尺,低頭看還有多遠到底。一看,讓啞巴暈了頭,花蛇盤身仰頭,擺著一種進攻的架勢。
此時,啞巴還算清醒,他一換勁兒,就往上爬??墒牵瑑蓚€胳膊怎么也不聽使喚了,此時的啞巴真是無計可施呀。在這晌午時候,哪有誰會來幫一下無助的人呢,真是,無人知曉,也無人來幫忙。
上了幾上,上不來,還有往下滑的危險。啞巴用盡了吃奶的力氣,把繩子用力往手腕上挽了幾挽,似乎牢固些了,暫時已沒有掉下去的可能了。他這時有機會回憶此生的悲苦日子,想呀想,憶呀憶,悲從心來,嚎啕大哭起來。
哭是苦,但他苦苦支撐,不絕望,不放棄。他足足支撐了一個時辰。整個過程,他腦中處于一種下意識狀態(tài),并沒有真正意識到自己做了什么,或者說了什么。他用酸疼的胳膊往臉上擦去,以試圖擦掉臉上的淚水,并隨口說了一句:哎呀,這一輩子窩囊死我了。
這時,他才恍然大悟,是他自己說的話,而不是自己的想象了。
于是,他使勁高喊了一聲:救人呀,救人呀——聲音從窖里傳出來,在空曠的崗坡上飄蕩。
真是人不該死有人救。就在這時,老黑包吃了午飯,打著飽嗝去馬莊他表叔家借犁子用,走到紅薯窖場聽見這甕聲甕氣的喊聲。他愣怔了一下,誰喊啥呢,鬼打墻了咋的是,一般鬼打墻是半夜里,現(xiàn)在也不是時候呢。于是,就再仔細聽聽,這回一聽,好像是有人喊,只是聲音不太正常,他多了個心眼兒,往發(fā)出喊聲的地方走去。喊聲是聽清了,這到底是誰的聲音呢,這方圓十里,沒人是這種聲音呀,他走到發(fā)聲的窖口問:誰——呀——下面?zhèn)鞒鰜碜屗@心的話兒:老黑包,我是您啞巴叔呀。老黑包渾身打了個激靈,這真是遇見鬼了,啞巴叔咋會說話呢,他又為啥在紅薯窖里呢。
黑呀黑,趕快把我拉上去吧,我快活不成啦。老黑包不管三七二十一,只要是人,先拉上來再說,深知救人要緊的道理。
老黑包是俺村有名的壯士,只見他膀子一揮,一家伙把啞巴從窖里拽了出來。
啞巴一出窖,哭聲更響了,像是要把一輩子的委屈哭完。
東西兩個莊上的人隱約聽見了哭聲,覺得蹊蹺得慌,咋回事呢,都要去看個究竟。于是,陸陸續(xù)續(xù)來了些村民。知根知底的人來了,想看稀奇的人也來了,弟弟、弟媳來了,侄子侄媳和侄孫都來了。弟媳不顧一切抱著啞巴哥哭了個痛快,啞巴給弟妹說的第一句話是:我是你哥張國佑呀,我是有名有姓的人呀,啊啊……啊啊……,我的老天爺呀。
因喜極而泣的人們越來越多。有替啞巴惋惜的:要不是得那一場病,哪會孤伶大半輩子呢,說不定也一大家子了。
更多的是替啞巴高興的:蒼天有眼呀,好人必定有好報。
不知什么時候,天上響起了一聲炸雷聲。幾滴豆大的雨點砸了下來,人們這才算迷瞪過來勁兒,紛紛和啞巴一起往他家里涌去。
從此,啞巴有了新的生活。
從此,那個紅薯窖成了一個非同尋常的地方,它教會了人們一個道理——置之死地而后生。從此,莊上的年輕人出去打拼,再也沒被挫折嚇倒過,他們說,世上無難事,因為啞巴都能開口說話呢。
啞巴所在的莊日漸發(fā)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