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艷華
我和櫻妹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在老家稱老庚,兩家相隔不到百米。因我一個堂叔娶了她的姑姑,我叫她爸媽為舅舅、舅娘,兩家關(guān)系甚好。
兒時我們經(jīng)常在一起擺家家做游戲。一次我們擺家家扮新郎新娘結(jié)婚鬧洞房時,我們學(xué)大人的樣,把一條長板凳擺在走道上,我在一頭說:“心肝妹妹,要不要過橋?” 櫻妹回答說:“要過?!庇谑俏覀兒艹粤Φ嘏郎习宓省T娺^大人鬧洞房,新郎新娘分別從一頭走向另一頭,相互調(diào)個頭,要擁抱才能通過。我們沒力氣,抱不起,怎么也調(diào)不了頭。我想了一個辦法,將兩條板凳拼在一起,不費力就完成了“過橋”的游戲。我們拍著手大聲叫道:“我們過橋了,我們過橋了?!?/p>
我們的叫聲被三阿母聽到了,她笑得直擦老眼,問道:“小家伙,你們知道什么叫過橋?”
“過橋就是過橋嘛!”我調(diào)皮地頂三阿母的嘴。
后來我才知道“過橋”的含義,在家鄉(xiāng)土語中,“過橋”是雙關(guān)語:一種意思是指從架在溝或河上的橋上行走,另一種意思是指男女之間生育功能強,一次就能懷孕生子。當我懂得“過橋”的意思后,一想起我們過橋的游戲就羞愧得耳根發(fā)燒。
有一次娘帶我去櫻妹家玩。她家正在蒸酒,滿院子飄著酒香。那是秋天,已有點寒意。舅娘用一個殺豬用的木桶裝滿熱水給櫻妹洗澡,娘說趁著有水要我也洗個澡。娘幫我脫了衣服,把我也放進木桶里,舅娘拿來一塊肥皂說:“你們互相好好洗干凈。”
櫻妹為我打了肥皂,在背上、脖子上和腋窩里擦來擦去,滑滑的癢癢的,我忍不住,縮著脖子格格地笑,不讓櫻妹幫我洗。
櫻妹大聲說:“你脖子上好臟,黑乎乎的,別弄臟了我的手?!?/p>
我心里一急,捧起水就澆櫻妹,兩人互不相讓打起水仗來。櫻妹吃了虧,捂著眼睛哭了起來,叫嚷道:“不知好歹的壞哥哥?!币迷趫龅娜硕寂醺勾笮?。娘急忙把我們扯開,抱我們出木桶擦干身子穿好衣服。
此時坐在堂屋的算命先生笑呵呵地走來:“真是青梅竹馬,從面相上看,是一對好鴛鴦?!?/p>
眾人又開心大笑,娘說:“要真是先生說的這樣,那是祖宗積了德?!?/p>
舅娘也說道:“如果真的高攀了,是我女娃的福氣。”
我不能完全聽懂大人的談話,但隱隱約約地懂得其中的意思。我氣紅了臉,對著大人嚷道:“你們講野話,不害羞”。
我一溜煙地跑出了櫻妹家。
小學(xué)時我和櫻妹一個班,我當班長,她當學(xué)習(xí)委員。第一學(xué)期我數(shù)學(xué)考了一百分,她考了九十七分。她氣得臉發(fā)白,幾次責(zé)怪自己:“那道題我會的,一不小心做錯了,下次我一定考一百分。”
第二學(xué)期期中考試,我和櫻妹數(shù)學(xué)都考了一百分。櫻妹把卷子往我桌上一扔,揚起頭自傲地說:“我說了要考一百分的嘛!”我也為櫻妹高興。
可等到語文試卷下來時,我是一百分,櫻妹只有九十四分。櫻妹氣得哭了,罵自己沒用,幾天都翹著嘴巴不跟我說話。
我和櫻妹各自暗暗較勁,都想拿第一名。幾學(xué)期下來兩人交替著拿第一。拿第一的,要趾高氣揚好幾天。在考試分數(shù)上我們是競爭對手,在學(xué)習(xí)和生活上卻能互相關(guān)心和幫助,就像親兄妹一樣。雙方父母之間半開玩笑半認真的口頭媒約,加上村里也有些老人時時笑話我們,叫我心里發(fā)慌,好一陣不敢跟櫻妹在一起,櫻妹有時也出現(xiàn)羞于相見的紅暈。時間久了,一種潛意識的東西沉淀在心底,總覺得櫻妹比別的女孩子親一些。如果有同學(xué)欺侮櫻妹,我總是幫著她。她也跟我一樣,心里裝著對我的關(guān)心。
那年冬天雪特別多,三天五天就下一場大雪,山村被覆蓋得白茫茫一片,看不見草木,辨不清哪是田哪是水哪是路。上學(xué)的路上,我與櫻妹結(jié)伴而行,小心翼翼地走著。
一天早晨風(fēng)雪特別大,吹得睜不開眼睛。我和櫻妹每人提著一個火籃上學(xué)。我們的個子比火籃高不了多少,提起來非常吃力。寒風(fēng)時時把雪吹進我們的脖子里,手凍成了暗紅色的小饅頭。我不小心滑倒在地,褲子浸濕了?;鸹@里的木炭全倒在地上,滅了。櫻妹幫我擦掉褲子上的泥水,到學(xué)校后,她又把自己的木炭火分一半給我,吩咐我說:“快把褲子烤干,別凍著了?!蹦钦f話的神情不像小妹妹,更像姐姐或母親。
早自習(xí)時教室里書聲瑯瑯。老師坐在講臺上,我是第一個背完老師布置的課文,老師在背書競賽表上給我畫上了一面三角形的紅旗。余下來的時間我把下巴托在課桌上,一邊烘烤褲子,一邊把一小撮從家里偷來的黃豆裝進手鐲大小的鐵皮盒里,放在火籃上烘烤,不一會兒便發(fā)出“嘭嘭”的爆響聲,一陣陣香味飄溢出來。幸虧早讀聲音嘈雜,沒被老師發(fā)現(xiàn)。下課鈴響,我抓起早涼在地上的鐵盒放進口袋,飛快地跑到櫻妹身邊,牽著她的手向走廊盡頭走去。在走廊盡頭,我掏出鐵盒取出十一顆烤得香噴噴的黃豆,分了六顆給櫻妹。當櫻妹知道她比我多一顆時,說什么也要將多出的那一顆給我。我們互相推讓著決定不下來,雙方就同意劃拳,誰輸了誰吃。
“錘子——剪刀——布”,櫻妹輸了,應(yīng)由櫻妹吃。櫻妹又提出:“三打二勝。”我不同意,櫻妹硬要堅持,我也只好按“三打二勝”的規(guī)則辦。后兩次我全輸了,我多吃了一粒黃豆。當時有幾個腦袋從墻角伸出來竊笑,見我們回頭看,便匆匆地溜走了……
改變櫻妹命運的日子突然降臨,叫尚不懂事的孩子措手不及。
那天晚上我到櫻妹家玩,正玩得開心時,舅舅叫住櫻妹,很為難地想了半天才說:“櫻妹,爺爺病重,不能去放牛了?!本司送nD了一陣,“放一天牛兩工分,你替爺爺去放牛。”
櫻妹說什么也不肯:“我要讀書,我要讀書?!?/p>
舅娘安慰櫻妹:“不是媽狠心不讓你讀書。今年春節(jié),媽給你買一件漂亮的花衣服?!?/p>
櫻妹邊哭邊嚷:“我不要花衣服,我要讀書,求求你讓我考考初中吧,考不上我就不讀了?!?/p>
舅舅突然發(fā)起了怒火,訓(xùn)斥道:“考,考,考什么?一個女孩子讀那么多書干什么?”
我趕緊跑回家,請娘幫櫻妹說說情。
娘去了,嘆著氣搖著頭回來。
第二天早上我去上學(xué),櫻妹站在路口,噙著淚花。我不敢看她憂傷的眼睛,低著頭站在她的面前。櫻妹哽咽著輕聲說:“哥,我不能上學(xué)了,這本字帖你帶去交給江老師?!苯蠋煂懥艘槐久P字帖,同學(xué)們輪流拿回家練字。
櫻妹泣不成聲,我接過字貼,不知道怎么安慰櫻妹,那種無可奈何的感覺叫人難以忍受。我埋頭走出好遠,回頭看櫻妹,櫻妹一直站在路口不停地哭泣,用衣袖擦拭眼淚。
以后的每天早上,櫻妹都站在路口目送我去上學(xué)。她從此變得沉默寡言,一直送我走過那道山灣,才回去趕著牛走向山里??吹剿鞘菪〉纳碛?,我心里酸酸的……
在我考上大學(xué)臨行的頭天晚上,家里來了好多道喜的客人。櫻妹也來了,我看得出櫻妹似有話要說,可總欲言又止。
舅娘幾次高聲叫櫻妹回家,櫻妹才輕聲對我說:“哥,娘叫我,我回去了,今天算是小妹來送你了?!彼龔娙讨鴾I水,雙唇在顫抖。
娘示意我去送送櫻妹,我把櫻妹一直送到路口。
櫻妹把早已藏在草垛里的毛衣拿出來,遞給我:“哥,知道你考上大學(xué)后,我連夜趕織了一件毛衣,小妹也沒別的送。”
接過櫻妹一針一線織成的毛衣,我熱淚盈眶,不知說什么才好。
櫻妹又說:“你是咱們村第一個大學(xué)生,妹為你高興,妹從小就知道你會有出息的,要繼續(xù)好好讀書。”
我真想把櫻妹摟在懷里,把心里的話全告訴她,可櫻妹轉(zhuǎn)身跑了,跑一陣,走一陣,走一陣,又跑一陣,雙手不停地擦著眼睛。
月亮照著她遠去的背影,清晰而又朦朧。那青春四溢的少女的背影,深深地烙在我的心里,幾十年仍不能忘懷。
那一夜我輾轉(zhuǎn)難眠,不知櫻妹是否也徹夜未睡。
我大學(xué)沒畢業(yè),櫻妹就嫁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娘去送她,櫻妹一直沉默著,眼里噙著淚花。
幾十年沒見過櫻妹。去年夏天我回家休假,櫻妹把她二十歲的女兒領(lǐng)到我家。
眼前的櫻妹已被歲月折磨得不敢相識了。臉面又黑又老,早已失去青春的紅暈,能長皺紋的部位都長了,頭發(fā)花白,連笑聲也沉重而蒼老。我想,她這二十多年一定經(jīng)歷了很多滄桑。我心里驟生難以言狀的憐憫和感慨,支支吾吾不知怎么說才好:“你來了,你來了,請坐。”
小女孩很客氣地叫了我一聲“舅舅”,然后就很規(guī)矩地坐在她母親的身旁。
櫻妹說:“我女兒今年高考沒考上,她又不肯去復(fù)讀。聽說你回來了,我特意趕來,請你多開導(dǎo)開導(dǎo)。”
我明白了櫻妹的意思。眼前這個女孩完全是櫻妹二十年前的翻版。美得那么生動自然、充滿活力,有一種無法挑剔的美。我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櫻妹開導(dǎo)女兒說:“你看舅舅多好,大學(xué)畢業(yè)后當干部,又有錢用,又有車坐,不像媽媽在家種地,糊嘴都困難?!?/p>
我心情沉重地說:“舅舅勸你復(fù)讀一年,不復(fù)讀就沒有機會了。”
“我怕復(fù)讀考不上,丟人?!?/p>
“你要珍惜機會,機會過去就沒有了。你媽當年就是沒有這樣的機會,好可惜。”
女孩懂事地點點頭。櫻妹笑了,有淚水從眼角溢出。
一年一轉(zhuǎn)眼就過去了,櫻妹的女兒終于考上了師范大學(xué),她高興地到我家來報喜,反復(fù)地說:“太感謝舅舅了?!?/p>
我太高興了,積壓在心頭二十多年的石頭給搬掉了。看到眼前又說又笑又蹦又跳充滿青春活力的姑娘,心中由衷地高興。
看到她,我有時覺得她就是櫻妹,有時又覺得她就是自己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