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陳為人
作 者: 陳為人,作家,學者,著有《唐達成文壇風雨五十年》等。
米開朗琪羅將自己的晚年,完全奉獻于為耶穌的門徒彼得建造一座超人類的紀念碑,這其中緣由,恐怕也有著難以言說的心理潛臺詞。
據(jù)羅曼·羅蘭披露:米開朗琪羅的晚年與耶穌最喜愛的信徒彼得一樣,不止一次因聽見雞鳴而痛哭。
初始接觸米開朗琪羅之“聞雞鳴而愴然涕下”,第一感覺是珍惜時間、珍愛生命,與“聞雞起舞”有著異曲同工之意。
米開朗琪羅有詩句云:
可憐,/可憐!/我被已逝的生活拋棄……/我有過太多等待……/時光飛逝,/我已垂垂老矣。/我不復能在死者面前懺悔和自省……/哭也徒然,/沒什么不幸能與失去的時間相比……
可憐,/可憐!/回顧以往,/我找不出一天曾屬于我自己!/扭曲的希望,/虛妄的欲求/——我現(xiàn)在算是認識到了——/把我羈絆。/哭、愛、激情燃燒、悲哀嘆息(沒有一種致命的情感我不曾體驗過),/都遠離了真理……
可憐,/可憐!/我不知何去何從;/我害怕……/如果我沒有弄錯的話(啊,上帝,讓我弄錯吧),/我看到,主啊,/我看到了永恒的懲罰,/因為我明知有善卻去作惡。/我只能希望……
對飛速逝去的時光的恐慌,對“今是而昨非”的悔悟,每逢“雞鳴天亮”新的一天開始,都會產(chǎn)生時光虛擲老之將至的悲哀。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fā),朝如青絲暮成雪。
然而細思之,把米開朗琪羅與彼得比照,就讓人意識到其中更深一層的涵蘊。
我查閱了《圣經(jīng)》上彼得“聞雞鳴而愴然涕下”的典故:
彼得原先是漁夫,是耶穌最初收的六個門徒之一,也是耶穌最喜歡的一個。
最后的晚餐以后,耶穌看出彼得已經(jīng)有些動搖,知道他可能會有退縮的行為,預先安慰他:“等你悔悟的時候,一定要去堅定你兄弟們的信心?!?/p>
耶穌被捉以后,門徒大都逃跑了。彼得不走,遠遠跟著耶穌,來到大祭司的院子里,想看看事情究竟會怎樣。
看門的使女認出了彼得,指著耶穌問彼得:“你不是這個人的門徒嗎?”
彼得驚慌失措地搖了搖頭說:“我,我不是!”耶穌的事很難說,彼得膽子小,害怕會受牽連。
仆役們生起了炭火,彼得正站著烤火,一個差役轉(zhuǎn)過頭問彼得:“你不是他的門徒嗎?”說著沖耶穌呶呶嘴。
彼得使勁瞪了他一眼,壓低聲音說:“你說的什么話,我不是!”
旁邊站著大祭司的仆人,就是被彼得砍傷耳朵的馬勒的親戚,盯著彼得又看了看,覺得自己沒認錯,對彼得說:“我親眼看見你和他一起在客西馬尼園子里!”
彼得真的惱了,忍不住大聲吼道:“你們要干什么?我不知道你們究竟在說什么!”
正說話的時候,外面雞叫了。
耶穌轉(zhuǎn)過身看著彼得,眼神中包含著無限的體諒和期待。彼得想起耶穌對他說過的話:“今天雞叫之前,你要三次不認我!”
彼得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沖出院門,失聲痛哭起來。
(韓凌編譯:《圣經(jīng)的智慧》)
身處黑暗之中,面對看不到摸不著的茫茫未知,人類大概天生會產(chǎn)生一種本能的恐懼。當“一唱雄雞天下白”之后,一切都變得清晰可辨了,回首看自己在恐懼下的誠惶誠恐卑躬屈膝,會油然生出悔恨交加的悲痛之情。
羅曼·羅蘭在《三巨人傳·米開朗琪羅》中,描繪了米開朗琪羅幼年時所受到的驚嚇:
1490年,米開朗琪羅十五歲。宣教士薩伏那洛拉開始以一種全新的觀點對《啟示錄》進行宣講。他看到這個矮小羸弱的宣道者,全身透著圣靈之氣,在講臺上用可怕的腔調(diào)猛烈抨擊教皇,將上帝血淋淋的寶劍懸掛在意大利的上空,不禁嚇得渾身冰涼……佛羅倫薩發(fā)抖了。人們在街上亂竄,發(fā)瘋似的又哭又喊……米開朗琪羅也沒能逃脫這種惶恐情緒的感染。
……薩伏那洛拉下令焚燒散布“虛榮和邪說”的書籍、裝飾品、藝術(shù)品,直到薩伏那洛拉去世,他一直是藝術(shù)家中最具異教色彩的一個……兩個敵對的世界展開了對米開朗琪羅靈魂的爭奪。
1495年,各黨派的斗爭更趨白熱化。米開朗琪羅的哥哥利奧納多因相信預言而被追究;薩伏那洛拉四面楚歌,最后被宗教裁判所焚死在火刑柱上。
這場幼年時的激烈動蕩,把米開朗琪羅嚇壞了,他逃離了佛羅倫薩,一直逃到威尼斯。對此后發(fā)生的一切,米開朗琪羅噤若寒蟬不置一詞,在他的書信中,也沒留下這一事件的任何痕跡。只是在此后不久,米開朗琪羅雕刻了《耶穌之死》。
米開朗琪羅雕刻《耶穌之死》也許是別有一番用意的,他是否在向世人宣告:那個熱血青年的米開朗琪羅從此死去?
米開朗琪羅不敢對抗人世間政治和宗教的權(quán)勢,他在書信中總是流露出對自己、對家庭的擔憂,唯恐一時沖動,說出反對某個專制行為的大膽言詞而惹火燒身。他時時刻刻寫信給家人,囑咐他們多加小心,別多嘴多舌,一有風吹草動就趕快逃。
1512年9月,米開朗琪羅在致弟弟的信中說:“要像流行瘟疫的時候那樣,盡早逃命……性命比財產(chǎn)重要……安分守己,切勿樹敵,除了上帝,別信任任何人,不要議論任何人的短長,因為事情的結(jié)局無法預料……最好獨善其身,不要介入任何事端。”
米開朗琪羅的這種恐懼心理敏感得有點神經(jīng)質(zhì),親人和朋友們都嘲笑他。米開朗琪羅傷心地說:“你們別嘲笑我,一個人不應該嘲笑任何人。因為他比別人更聰明,所以他比別人更有理由恐懼?!?/p>
西歐的中世紀是個特別“黑暗的時代”?;浇探虝蔀楫敃r封建社會的精神支柱,它形成了一套秩序森嚴的等級制度,把上帝作為絕對權(quán)威。一切文學、藝術(shù)、哲學,都得循規(guī)蹈矩、亦步亦趨地依據(jù)基督教的經(jīng)典《圣經(jīng)》,不得越雷池一步。否則,宗教法庭就要對他進行制裁,甚至處以殘酷的火刑。意大利的文藝復興剛剛起步?jīng)_決這“黎明前的黑暗”,還處于“五更寒”的最嚴冷的時刻。
Francois de Hollande在他撰寫的《繪畫語錄》中,出于為長者諱為尊者諱,為米開朗琪羅作著辯解:“即使是教皇在談話時,有時也使他厭惡。雖然他們命令他,他不高興時也不大會去?!?/p>
然而,羅曼·羅蘭在《三巨人傳·米開朗琪羅》一書中,卻如實記錄了米開朗琪羅的軟弱和恐懼:
他軟弱,他總是如履薄冰如臨深淵,實在太謹慎了。這個“使所有人,甚至教皇害怕的人”,卻害怕所有的人。他在王公貴族面前很軟弱,但卻比任何人都看不起在王公貴族面前軟弱的人,把他們稱作“為王公貴族負重的驢”。他多次想躲開教皇,卻始終沒走,且十分馴服。1518年2月2日,大主教于勒·梅迪西斯猜疑他被加萊人收買,托人送了一封措辭嚴厲的信給他,米開朗琪羅在回信中卻卑躬屈膝地說:“我在世界上除了專心取悅于您之外,再沒有別的事務了。”有時,他也反抗,說話態(tài)度好似強硬起來,但最后總是他做出讓步。一直到死,他都在自我掙扎,卻無力做出抗爭。他被中世紀宗教審判所的血腥嚇壞了。
……他會突然驚慌失措,由于恐懼在意大利亂竄。1494年,他被一種幻象嚇得逃出了佛羅倫薩。1529年,佛羅倫薩被圍,他受命承擔城防重任,而他又逃跑了,一直逃到威尼斯,幾乎想逃到法國。稍后,他又覺得這種行為很可恥,決心彌補,便返回到被圍的佛羅倫薩,一直堅守到圍城結(jié)束。佛羅倫薩淪陷以后,許多人被流放,他又嚇得魂不附體,竟去巴結(jié)那個剛剛處死了他的朋友巴蒂斯塔·戴拉·帕拉的法官瓦洛里。米開朗琪羅在侄兒告知他有人告發(fā)他與流亡者私通,他在回信中做著這樣的辯白:“我一向留神著不和被判流亡的人談話,不和他們有任何往來,將來我將更加留意……我不和任何人談話,尤其是佛羅倫薩人,如果有人在路上向我行禮,在理我不得不友善地和他們招呼,但我竟不理睬。如果我知道誰是流亡的佛羅倫薩人,我簡直不回答他……”
更出格的是,米開朗琪羅還因為恐懼,做了忘恩負義的事情:他否認他受到過Strozzi一家的照顧。他的信中說“至于人家責備我曾于病中受Strozzi家的照顧,那么,我并不認為我是在Strozzi家中,而是在Luigi del Riccio的臥室中,他是我極好的朋友?!保↙uigi del Riccio是在Strozzi家服役。而米開朗琪羅與Strozzi關(guān)系實際上非同一般,他曾送給Strozzi一幅作品《奴隸》,現(xiàn)收藏在法國盧浮宮。)
……他怕,同時對自己的懼怕感到羞愧。他鄙視自己,因厭惡自己而病倒。他想死,大家都以為他快要死了。但他死不了,他體內(nèi)有一種強烈的求生欲望。每天周而復始,痛苦則日甚一日。如果能無所作為該多好,但是辦不到,他不能不有所行動,他必須行動。他行動嗎?行動了,但卻是被動地行動。他像但丁筆下的罪人,被卷進激烈而矛盾的感情旋風之中。他不得不受苦。
米開朗琪羅在日記里寫道:“哦,哦,我真不幸!在我過去的日子里,沒有一天屬于我自己?!?/p>
被逼迫說假話,不得不去諂媚討好瓦洛里,頌揚洛倫佐和烏爾比諾大公,他痛苦羞愧得快要崩潰了,只好全身心地投入工作,把一切毫無作用的狂怒發(fā)泄在工作中。
當時,意大利由許多個小公國“城邦”組成,猶如我們的春秋戰(zhàn)國時期。在那個“你方唱罷我登臺”、“城頭變換大王旗”的動蕩時代,你能苛責米開朗琪羅“一仆多主”,“誰統(tǒng)治誰掌權(quán)為誰服役”嗎?羅曼·羅蘭在《三巨人傳·米開朗琪羅》中寫道:“被奴役的佛羅倫薩與他的哀鳴相呼應。”
羅馬的劫難和佛羅倫薩的動蕩,勢必給人們的心靈帶來不可磨滅的影響:理性的徹底破產(chǎn)和崩潰,使許多人從此一蹶不振。連昔日著名的先驅(qū)者塞巴斯蒂安·德爾·皮翁博也墮落成為一個追求享樂的懷疑主義者。
1531年2月24日,塞巴斯蒂安·德爾·皮翁博致信米開朗琪羅,這是羅馬浩劫后他們之間的第一次通信。塞巴斯蒂安·德爾·皮翁博在信中說:“神知道我真是多么慶幸,當經(jīng)過了多少災患,多少困苦和危險之后,強有力的主宰以他的惻隱之心,使我們?nèi)缘闷堁託埓?,我一想起這,不禁要說這是一件奇跡了……此刻,我的同胞,既然出入于水火之中,經(jīng)受著意想不到的磨難,我們且來感謝神吧,而這虎口余生至少讓我們?nèi)プ非罂嘀星髽贰V灰疫\是那么可惡那么痛苦,我們只當是醉生夢死行尸走肉吧?!边@真有了“對酒當歌,人生幾何”的意味。塞巴斯蒂安·德爾·皮翁博還在詩中寫道:“我已到了這種地步,/哪怕宇宙崩裂,/我也無動于衷。/我嘲笑一切……/我覺得我已不是那場浩劫前的巴斯蒂阿諾,/我再不能還原為過去的我?!?/p>
那一時期,米開朗琪羅絕望得甚至動了自殺的念頭。他在詩中寫道:“如果允許自殺,/那么滿懷信仰,/卻過著悲慘的奴隸生活的人,/最應享有這個權(quán)利。”
哈維爾說:“在一個極權(quán)專制的社會,每個人都有恐怖的理由,因為每個人都有可能會失去的東西?!边@涉及到一個“基本人權(quán)”的問題:就是在一個極權(quán)專制的時代,個人有沒有軟弱的權(quán)利?顧準說過一句很深刻的話:“與其號召大家都去做海燕,不如承認大多數(shù)人都是家雀的現(xiàn)實,并維護家雀的基本權(quán)利。”現(xiàn)當代的學者,對當年文藝復興時代一批科學家屈服于中世紀黑暗的軟弱,進行了重新認識:究竟我們應該贊許那個為堅持真理而被燒死的布魯諾,還是慶幸那個以妥協(xié)贏得繼續(xù)研究為人類做出更大貢獻的達爾文?這是一個的永恒的人生悖論。
米開朗琪羅在雕刻美第奇宗室像時,其實是在雕刻他自己絕望的形象。當人們提出他的尤利烏斯和洛倫佐與他們本人并不相像時,他話中有話地回答道:“十個世紀以后,誰還能看出像不像?!”
尼采說過這樣一句話:“一個藝術(shù)家所塑造的形象并不就是他自己,然而,他顯然懷著摯愛所依戀的形象系列,的確說出了藝術(shù)家自己的一點東西?!泵组_朗琪羅以其天才的“鬼斧神工”賦予了冥頑的石頭以生命?!洞笮l(wèi)像》《摩西像》和《彼得像》,為世人唱出了一曲米開朗琪羅心靈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