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桂龍

一

開學(xué)了。學(xué)生公寓在假期剛剛修好，這在我們曲州是個天大的喜事。孩子們再也不會像一群小豬一樣，住在陰暗潮濕的、由一個廢棄了的破廠房改建的宿舍了。吃水不忘挖井人。是教育局姬副局長弄來了48萬塊錢，修建了這棟學(xué)生公寓。

孩子們站得畢恭畢敬，穿著整齊的校服分立在兩旁。九月的陽光照在他們真誠稚氣的臉上，是那樣寧靜、肅穆。公寓在落成前就說好了的，開學(xué)時由姬副局長親自來剪彩。金剪刀、紅色花球、彩綢、托盤、白手套，老早就準(zhǔn)備停當(dāng)了。學(xué)生代表的感謝詞也經(jīng)過了反復(fù)的演練。

呵呵，等一會兒，再耐心地等一會兒，姬副局長就要來了。我望著遠(yuǎn)處彎彎曲曲的公路，馬達(dá)聲一傳來，就忍不住轉(zhuǎn)過頭去，甚至踮起了腳尖。許多年來，我一直想掩飾自己的內(nèi)心，但那些下意識的動作，就像冬眠在心里的蟲子，會隨著溫暖蘇醒過來。

校長看了看手表，然后走到一邊去打手機。時間一點一點地從人群的縫隙里流過，那么緩慢，那么熬人。領(lǐng)導(dǎo)一般都是日理萬機的，或許他又被什么會議耽誤了吧？但是，他是一個說一不二的人，他說要親自來曲州剪彩，要我們作好準(zhǔn)備，那他一定會來的。也許，車子在路上出了點小毛?。恳苍S中途在某個學(xué)校逗留了一會兒，也許……也許再過兩分鐘，或者三分鐘，他就趕來了。

校長終于在操場邊的香樟樹下合上了電話。這個電話只怕有十幾分鐘長，長得讓人沉重。他把手機插到了皮帶上的套子里，抿著嘴唇匆匆地走了過來，仿佛在竭力隱忍著什么秘密。我盯著他，想急速地從他的眼睛里讀到什么，心里像有面小鼓一樣敲著，莫名其妙，忐忑不安。我的預(yù)感和直覺都在迅速地圍攏，圍攏，像云朵一樣聚集過來，感覺呼吸不暢。

“不唱了，不唱了。姬局長今天不來了，我們自己剪了算了?！彼镜疥犃械那懊?，對正翹首以待的孩子們說。

太突然了！大家一時尚未反應(yīng)過來，面面相覷。

然后，這一切就匆匆草草地結(jié)束了。

我情不自禁地悄悄跟上校長，用蚊子般的聲音謹(jǐn)慎地問道：“胡校長，他怎么不來了呢？”

校長警惕地看了看左右，壓低嗓子說：“出事了。”

“什么？出什么事了？”我失聲地問。

“就在姬局長剛要上車來我們這里的時候，被紀(jì)委的人帶走了……”

二

?。〔豢赡?，不可能。我呆呆地立在那里，像一截枯萎的樹樁。

“毛老師，毛老師，”一個孩子氣喘吁吁地跑過來：“教導(dǎo)處王主任說，這節(jié)是您的語文課。”

我驚醒過來，慌亂地整理了一下根本未曾擾亂過的頭發(fā)與衣襟，向教學(xué)樓匆匆地走去。

姬副局長，不，姬杰被紀(jì)委的人帶走了，他究竟犯了什么罪？我想知道，又害怕知道，害怕真相會無情地打碎我心里的花瓶。校長是一個神通廣大的人，也許他知道許多信息?？墒?，我沒有勇氣去向他打聽，怕他笑話我，并以此窺探至我的內(nèi)心。所以，我只能在心里猜測，然后用這猜測來折磨自己。我不停地安慰著自己：“他會沒事的，他不是那種會犯事的人?！蔽野l(fā)現(xiàn)，盡管過去了許多年，盡管發(fā)生了許多事，我依然是如此牽掛著他的安危。

往事就像電影鏡頭一般在我眼前閃回著，不斷地切換著時空。濛濛細(xì)雨把操場上的香樟樹渲染得青翠欲滴，那時的香樟樹沒有這么年邁，沒這么枝繁葉茂。這天，一個戴著眼鏡的高個子大學(xué)生分到了曲州。他提著一口舊皮箱，扛著一床軍用被子，正東裝西望著。老校長吩咐我：“小毛，我不得空，你去接應(yīng)一下那個新老師。住房安排在教學(xué)樓左邊角上?！?/p>

我蹦蹦跳跳地把他引到了住處。掃地，擦桌子，幫他安頓好床鋪，然后告訴他到哪里打水，到哪里吃飯，哪里有小商店……他看著我的忙忙碌碌，也聽著我的絮絮叨叨，感到非常滿意。末了，他才說：“我叫姬杰，曲州人。”他這話把我窘得滿臉通紅。我那些熱情其實都是多余的，可這家伙卻樂滋滋不聲不響地享用了。我記得我好像用一根什么棍子打了他一下，把掃把一丟，蹬蹬蹬地跑了……

這是我們的初相識。

曲州是幕阜大山深處的一個邊遠(yuǎn)偏僻的小山鄉(xiāng)。學(xué)校規(guī)模不大，二十來個老師中大都是些老民辦和代課教師。有一次，我們在食堂里吃飯。老校長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姬杰，然后又看了看我，意味深長地說：“小姬不錯，真的不錯，與小毛老師真像天仙配。”老校長的話里有話，我的臉頰一下子燒紅了，像喝了白酒一樣。

……叮鈴鈴，叮鈴鈴……下課的鈴聲打斷了我的回憶。我夾著備課本朝辦公室踽踽地走去，像踩在一片云朵上。啊，學(xué)生公寓！我的眼睛不由得又朝那里望去，望到了姬副局長——不！姬杰不曾看到的地方。那是一棟兩層的樓房，雪白的粉墻，藍(lán)色的尖尖屋頂，明亮的玻璃窗。它的門洞設(shè)計成拱形，像西式的教堂，寧靜肅穆，能讓人的心里安寧，安寧。可是，此刻我的內(nèi)心卻是如此的忐忑。

辦公室里很熱鬧，教導(dǎo)處王主任正在向幾個老師解釋分工分課的情況。縣局里不知道是怎么搞的，要調(diào)走的調(diào)令沒來，要分配下來的卻遲遲未見動靜，搞得下面學(xué)校無法安排課程。

“這就是領(lǐng)導(dǎo)的藝術(shù)呢。他們還在等人家送情呀！等腰包里滿了，人員安排就到位了。”

“毛老師，”教導(dǎo)主任推開旁邊的人影向我招手：“你過來一下?！?/p>

我走了過去。

“是這樣的，”他停頓了一下：“暫時你還要再兼一個班的語文課，辛苦點，沒辦法。等人員來齊了，再拿掉你這個班的正課?！?/p>

“兼多久呢？這樣一來我就有二十多節(jié)課了，還有班主任工作?！蔽也粷M地嘀咕著。我患有低血糖，一直在吃藥。

“暫時的，這只是暫時的?？隙〞腥藖淼?，先給學(xué)校救救急?！?/p>

這幾年的暑假開學(xué)幾乎都是這樣的，已成了慣例。

我重新回到座位上，想找回自己的平靜。我是一個視野狹窄與世無爭的人，一個只知道過自己小日子的鄉(xiāng)村女人，不知道也不想去探究外面世界的精彩。我連新聞聯(lián)播都懶得看，只是認(rèn)真教好書，做好學(xué)校分派給我的工作。人到中年了，我把生活變得簡單，把世界變得狹小，順應(yīng)著生活，順應(yīng)著命運，心無旁騖——??！不，比如今天，另一個男人的遭際卻攪得我心神不寧。在他春風(fēng)得意的時候，一切都若無其事，甚至毫不相干?？墒?，今天這不幸的消息，卻讓我一下子與他貼得很近很近了，所有相隔的時空仿佛都從中消失。

“知道么？姬杰被雙規(guī)了。”教歷史的陳光先神秘兮兮地說。他是一個消息靈通的人，綽號叫“美國之音”。好幾個老師圍了上去，伸長脖子，興奮地期待著他的下文。我悲哀地垂下了眼簾，耳朵卻更加靈感地捉捕著那些空氣中的聲響。

“難怪他沒來剪彩呢。”

“我敢打賭，肯定是貪污?！?/p>

我的耳朵像獵狗的一樣豎了起來，心在砰砰直跳。我抬眼望了望陳光先，他眉飛色舞地說：“是的。想不到他也是一個貪官?！?/p>

我的頭嗡的一聲巨響，身子不由自主地一陣戰(zhàn)栗，喉嚨里差點叫出來：“不，他不是！”

姬杰，你為什么要走那條路呢？你曾告訴過我，你會做一個堂堂正正的人，一個能為老師、孩子和學(xué)校辦實事的人。你肯定不是為了錢，肯定不是想走這條邪惡之路的。一定是魔鬼迷了你的心竅。

那天晚上，姬杰不知在哪里喝多了酒，跌跌撞撞地到我的房間里來了，很興奮。我給他倒了一大杯白開水，他一口就喝光了。只記得我們說了許多工作與生活中的事兒，說他的沮喪與快樂，也說我的過去與夢想。

“小琴，你的想法是非常美好的，但是你改變不了什么，你太天真與幼稚。”他本來是坐在窗戶邊的，這時卻站了起來。我們隔得那么近，呼吸著他呼吸里的酒精味，有一股迷醉?！爸挥凶隽诵姓?，擁有了權(quán)力，才會有更大的能量去為理想服務(wù)……”他堅定地看著我，重復(fù)了一遍或者兩遍。

我明白了他的追求。他是一個男人，男人應(yīng)該有男人的事業(yè)。老校長退線以后，從另一個地方調(diào)進(jìn)了一個新校長。新校長是一個心胸狹窄的人，生怕人家搶了他的位置。這樣一來，他在曲州就很難有出頭的希望了。要不是后來……呵，后來……后來我原諒他了，真的原諒他了……他從沒有明確地表達(dá)過對我的感情。只是有一天，他開玩笑似的說：“小琴，我長到這么大，只有一個晚上沒睡踏實?！?/p>

我問他是哪個晚上，為什么失眠了。其實，我心里隱隱地知道他要說什么。

“你忘了？就是那個晚上呀！”

“哪個晚上？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蟲?！蔽夜虉?zhí)地問道。

“在三尺洞的那個晚上。”他狡黠地說。

頓時，我的臉頰上如火燒一般，羞恥與甜蜜攪拌成濃釅的液汁，緊緊地包裹著我。他想摸摸我的手，我卻慌忙抽了出來，像觸電一樣。那種誕生在羞恥里的快樂是如此的醉人，我怕自己的失態(tài)。也許是我錯了，是我自己抽走了來到身邊的幸福。我在有意識地遠(yuǎn)離他，可是又無意識地去靠近。遠(yuǎn)和近交織在一起，就像一個在不斷地調(diào)焦的鏡頭，怎么也調(diào)不準(zhǔn)確、清晰。

三尺洞是曲州最偏遠(yuǎn)的一個小山村，離學(xué)校有三十來里。我和他一起去喊一個叫玫桃的孩子。她家的貧窮讓我們一下子就理解了她中途輟學(xué)的原因。幾間低矮的土屋擱在一道石墈上。寡瘦的黃狗從一捆干枯了的紅薯藤下竄出，膽怯地逃到老遠(yuǎn)了才對著我們狺狺地喊叫。她的母親是一個啞巴，父親耷拉著亂篷篷的頭坐在一把沒有靠背的破竹椅上吸著紅薯葉子卷做的喇叭筒。只有一間簡陋的睡房，那天晚上，他們把僅有的兩個床鋪都讓給了我與姬杰，一家五口卻歪在火塘邊熬到了天亮……

臨走的時候，我和他把身上的錢都掏了出來，合在玫桃父親的掌心里。六個手緊緊的、久久的捏在一起。第一次，第一次我緊貼著他的手，感受著來自他身上的溫度，那樣慌亂，那樣新奇。我渾身都在顫抖，也在迷醉。我情不自禁地、悄悄地用手指摩挲著他的手背，那些凸起的青筋，那些勻稱的指骨，那些絨絨的汗毛，那些滾燙的血液……我忘記了女人的矜持與本能的羞恥。直到那個啞婦人淚眼婆娑地哇哇亂叫，我們的手才夢醒一般地猝然分開。

其實，那晚我也理所當(dāng)然地失眠了，只是假裝著酣睡。朦朧的月光從破爛的窗戶里透進(jìn)來，秋蟲就在墻腳的草叢里清唱。隔壁的火光若隱若現(xiàn)，孩子疲倦的呼嚕聲清晰可聞。我悄悄地觀察著他，他蒙頭睡著，像只充滿想象的小獸，發(fā)出細(xì)微的聲音。然后，那些聲音就像經(jīng)典的唱片一樣，常常在我的記憶深處輕輕地播放……

當(dāng)然，他有他的愛與自由。他應(yīng)該為他的理想與事業(yè)鋪就一條前進(jìn)的路。而我，卻不能為他……我不想說下去了，真的不想說下去了。存在了的就是合理的。

當(dāng)他和另一個女子親密地坐在月光里的香樟樹下膝足談心時，我總是站在二樓的窗前，關(guān)了電燈，悄悄地窺視著那幀幸福甜蜜的圖景。蟋蟀在草叢里唱著愛情的頌歌，月光披在他們的身上，那么輕柔、和順。他愛上了鄉(xiāng)黨委書記的女兒，第二年就調(diào)離了曲州，先是在一所縣直中學(xué)做副教導(dǎo)主任，然后一步一個腳印地做到了副局長。我默默地祝福著他，把他珍藏在我的心底，豐富著我平淡的人生。

三

我從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關(guān)心過時勢與政治，關(guān)注過小道消息。姬杰被雙規(guī)了，在谷陽縣教育界是一次不小的地震，有的人拍手稱快，有的人惶惶不安，而我……唉，我不相信他是傳聞中的那樣，但在事實面前又不得不迫使自己承認(rèn)。十多年了，對他那段得意的人生其實我一無所知。那是一卷可以填充許多聲音與圖像的長長的空白磁帶。

我又氣又急又擔(dān)心，煩躁不安。打開電視，里面是一片歌舞升平。我胡亂地摁著遙控器，那里并沒有關(guān)于姬杰的任何信息。

屋子里的空氣似乎過于濃釅，壓迫著呼吸，讓人坐立不安。我洗了頭發(fā)，換了一件淡藍(lán)色的裙子，毫無目的地朝學(xué)校里走去。操場邊的香樟樹下坐著好幾個納涼的老師，“美國之音”穿著個大褲衩搖著一把蒲扇在發(fā)表議論。平時我是不大和別人交往的，現(xiàn)在卻不知是什么魔鬼牽著我的手，讓我不自由主地加入了他們的圈子。

“毛老師，今天有閑情逸致出來散散步？”

“是哩。天氣好悶熱呵?！蔽矣檬肿魃茸釉谛厍吧攘藥咨取?/p>

“美國之音”連忙把手里的蒲扇遞給我。我感激地朝他笑了笑，說：“你們在討論什么國家大事呀，那么熱鬧?！?/p>

“在說姬杰的事兒。其實也沒多大的事，如今當(dāng)官的哪個不貪？不貪他怎么爬得上去？只是點子低的人一下子就栽了。聽說是有人舉報了他，只看是得罪了哪路神仙?！?/p>

陳光先有一個親戚在縣紀(jì)委工作，所以他的情報一般來說是準(zhǔn)確可靠的。

“他不會有太大的問題吧？”我試探地問。

“唉，如今的事情也沒個準(zhǔn)兒。說大也大，說小也小。我表哥說，姬杰這人太死硬了，進(jìn)去后什么都不說，死豬不怕開水燙。搞了半天，他就是一言不發(fā)，拒不交待?！?/p>

“他們不會打他吧？”

“你以為‘雙規(guī)’是請客吃飯？紀(jì)委的人有的是辦法?？催^電視沒？與那里面的差不多?！?/p>

晚上，我做夢了。那些夢好久不曾來過。我第一回夢見他時，他簡直像個侵略者一樣闖進(jìn)來的，我羞澀，我害怕，我渴望……背景是不停地變幻著的景物：玫瑰。星星。琴聲。高聳的山峰。肥沃的田野。泛濫的河流。還有滾燙的嘴唇與熱烈的眼睛。他不止一次地撕破深夜的帷帳闖入我的夢里，像個精靈。

“……姬杰，你跑呀，跑呀！”我聲嘶力竭地喊著。他仍然低頭坐在那條橫凳上，一言不發(fā)，頭發(fā)蓬亂，臉色蒼白，眼窩深陷，嘴角似乎粘貼著暗紅的血跡。眼鏡跌碎在地板上，兩腿朝天，像一只螃蟹的殘骸。他的頭頂上，是一個碩大的白熾燈，燦爛的金光照得他纖毫畢現(xiàn)，無跡可遁。他一低頭，一只巨手就拽住的頭發(fā)強行把他的臉面仰起來，正視著這人造的太陽。他合著嘴，閉著眼睛，任由俯仰。豆大的汗珠粒粒滲出。然后，他的身子被按坐在凳子上，頭卻被按在凳子下面，夾在自己的胯下。與他鼻尖幾乎零距離相接的地方，是一只锃亮的皮鞋尖……

屋子里并沒有第二個完整的人，真的沒有，至少我沒有看到另一個人的面孔，只有訊問的聲音和嚴(yán)厲的目光，只有施展著力量和威攝的巨手與腳尖。鐵門都是敞開著的。

“姬杰，你跑呀，跑呀！”我夾帶著哭腔。要不，你就說了吧，把什么都說出來！我相信你，你只是一時被魔鬼蒙住了心竅，你不至于下地獄，比你貪婪的人多的是，比你罪惡的人人山人海，泛濫成災(zāi)。

我驚醒了。窗外，唰唰唰的雨聲蕩洗著黑暗中的大地。夢里的驚恐仍然在斷斷續(xù)續(xù)。一陣閃電像一棵高大、金色的樹一樣在天空中聳立著。在這瞬時的光亮里，我看見新修的學(xué)生公寓，像一幀剪紙一樣鑲貼在灰黑色的背景上。

四

過了幾天，一臺警車開進(jìn)了曲州中學(xué)。一來就把校長喚到一個小辦公室里去了，還要會計把學(xué)校的賬簿全部送去。這不關(guān)我們平頭老百姓的事。辦公室里，老師們短暫的驚訝后又開始忙碌各自的事情。

“請問一下，哪位是毛小琴老師？”一個穿警服的同志敲了兩下門，問道。

我緊張地站了起來，莫名其妙。

“跟我來一下。”他簡潔地說，掉頭就走。

我茫然地跟著他走了出來，走得很急促，高跟鞋叩在走廊上篤篤篤地響，回音混亂交錯。

原來，紀(jì)委的人在無法撬開姬杰的嘴讓他交待時，根據(jù)舉報，發(fā)現(xiàn)了姬杰巨額經(jīng)濟問題的一條重大線索——曲州中學(xué)修建學(xué)生公寓的48萬塊錢根本不符合財經(jīng)手續(xù)，說不清楚具體的來源，于是就順藤摸瓜到曲州來了。

他們一共有四個人，帶著一臺手提電腦。為首的那個叫林組長。胡校長惶恐慌地坐在林組長的對面。我裝作毫不在乎的樣子。那個林組長向我笑了笑，招手讓我坐下，還遞了一瓶礦泉水給我。

“是這樣的，”他說，“胡校長說，姬杰那次說給你們錢修建學(xué)生公寓的事，你也在場，我們想更具體地了解一下那天的情況?！?/p>

胡校長激動地站了起來，剛想說句什么，林組長就揮手制止了他：“你不要說話，讓毛老師說?！?/p>

我定了定神，對林組長說，“讓我想一想，整理一下思路。”

林組長說：“好，仔細(xì)回顧一下當(dāng)時的情況和錢的交接手續(xù)，實事求是。別緊張?！?/p>

旁邊那個年輕一點的人把手提打開了，手指期待地擱在鍵盤上。我喝了一口水——盡管我一點都不渴，慢慢地回憶了起來：

大約是在今年三月初吧，具體日期我不記得了。那天，我忘記了吃藥——我一直身體不好，上完第二節(jié)課后準(zhǔn)備回去。剛走到科教樓前的坪子里，就碰見了胡校長和姬副局長。真的很意外，他從曲州調(diào)走后，我們就很少往來。時光與地位讓我們已經(jīng)疏遠(yuǎn)。

胡校長說姬局長剛才還在問起我的情況，要我陪他隨便走走，中午一起吃飯。我們是以前的老同事，便沒有推辭。我們走到了那棟由一個破廠房改裝的學(xué)生宿舍。它實在是太破了，太舊了，像一個乞丐的衣裳。我記得當(dāng)時門是鎖著的，還是胡校長叫管宿舍的楊老師拿鑰匙來開的門。宿舍里十分潮濕陰暗，墻壁一塊塊的駁落了下來，木板頂棚大都霉?fàn)€了。一間房子要住三十幾個學(xué)生，床鋪和箱子橫七豎八地?fù)頂D著。

他掀開一床被子看了看，被褥里沖出一股刺鼻的怪味。他有些生氣，說你們的寄宿條件怎么還是這么差？這是危房，危房！

胡校長十分尷尬，說我們也沒有辦法呵，向上面反映了多次，要我們自己解決。

“這個我也知道。國家年年是有那么多的危改資金和專項資金，但上千萬的錢都投在城里，投在重點學(xué)校了。不過，老胡你也要積極主動去爭取，該怎么做的還是要怎么去做。”

胡校長說：“姬局長，您要幫我們想想辦法呵！我們有了困難也只能找家鄉(xiāng)的領(lǐng)導(dǎo)?！?/p>

他就一陣沉默了，不再說什么。中午在食堂里吃飯的時候，他突然問起了以前那個老工友陳爹的情況，說他煮的油豆腐特別好吃。他的聲音里充滿著懷念。

當(dāng)時的生活很清苦，陳爹為了把老師的菜分得均勻，煮油豆腐時干脆連那根串豆腐的稻草桿一起煮了，每人一串，簡單公平。

我說，陳爹去世好幾年了呢。要不，我再煮一串不抽稻草桿的油豆腐給你吃吧。當(dāng)領(lǐng)導(dǎo)的人是要常吃憶苦餐，免得忘本。

胡校長覺得我的話有些放肆，便拿眼睛示意我，想找出一句什么詞兒來打圓場，他就制止了他：“小琴老師說得好??！我要敬小琴一杯酒哩，胡校長你來作陪。當(dāng)年我的飯量大，一餐要吃兩三碗，小琴老師怕我的菜不夠，經(jīng)常把自己的那份稻草桿煮油豆腐分一半給我?！?/p>

胡校長就笑了起來，笑得有些曖昧。男人們喝了酒，就往往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了。他怎么把這些話也說了呢？我真要生氣了，但怎么也氣不起來，甚至還滋生了一種甜蜜。

我平時不喝酒的，這時也有些頭腦發(fā)熱了。精明的胡校長在酒桌上又不適時機地提了學(xué)生宿舍的問題，我也暈暈糊糊地推波助瀾，說方尚書做官連帶湖南一省，你當(dāng)了這么大的領(lǐng)導(dǎo)，就關(guān)心一下曲州的孩子呀！何況你以前也說過的……

然后，就沉默了。氣氛有些凝重。我偷偷地瞟著他，他擱下了筷子，用兩顆指頭夾著一根煙地重重地吸著，仿佛是在作一個十分痛苦的決擇。當(dāng)一根煙快要吸完的時候，才緩緩地問胡校長一共需要多少錢。胡校長說，早預(yù)算過了，大約要50萬。

他又沉默了。過了好久才說：“這樣吧，你們打個報告上來，直接給我。記住，報告直接給我。我想辦法給你們弄48萬塊錢，剩下的你們自己解決?，F(xiàn)在要辦點事很難，你們該問的就問，不該問的就不要問。錢我一個星期內(nèi)到位。胡校長，你到農(nóng)業(yè)銀行新開個賬戶，這樣……方便，方便些……”

聽完我的敘述，紀(jì)委的一個同志用手指節(jié)在桌子上重重地敲了一下：“一個小小的副局長，幾十萬塊錢都可以隨意地暗箱操作！也許這48萬只是九牛之一毛，冰山之一角！那家伙還十分死硬，拒不交待，我看他還可以撐多久！就從這里入手，查他個水落石出?！?/p>

“胡校長，可以把那個賬戶給我們嗎？”林組長說。

“可以。”胡校長猶豫了一下說。

“謝謝你們的配合。姬杰同志的問題，可以說是很大?！彼盅a充了一下：“很大！”

回到辦公室，我像虛脫了一般。頭腦里一片混沌，情感和理智糾纏在一起，亂成了一鍋粥。我是不是做了一件錯事？我是不是慫恿了姬杰，又出賣了姬杰？

他真的是一個貪官嗎？我聽別人說，在科局一級的領(lǐng)導(dǎo)中，他至今還是騎自行車上下班的。他無論到哪個學(xué)校檢查工作，抽的都是五塊錢一包的白沙煙。原來，他是在作秀，在偽裝著他的貪婪。人呵人！真是一個神奇的怪物。我還在感激他，還在牽掛他，還在為一個戴著假面具的貪官祈禱。智者不飲盜泉之水。當(dāng)我的目光再次觸到那棟尖尖的像教堂一樣的學(xué)生公寓時，我的心在揪痛，它仿佛是一把尖刀，割開了一個血淋淋的現(xiàn)實，割開了一個肥皂泡一樣的幻影。

老師們議論說，是一個搞基建的小包頭舉報的他，不知道他是怎么得罪了這個小包頭，并被他抓住了把柄，第一個落進(jìn)了法網(wǎng)。拔出蘿卜帶出泥。據(jù)說教育局的一幫貪官們現(xiàn)在惶恐不安，還組織了一個專門的班子到處找人，在外面公關(guān)活動……

沒過幾天，谷陽縣又爆出了一樁特大貪污案件。我們的前任教育局長，后來當(dāng)了副縣長，市檢察院在他家的祖墳內(nèi)挖出了1800萬人民幣。1800萬！我的天吶，這些錢我數(shù)一天都數(shù)不清楚。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姬杰，你也安心地等待著貪婪帶給你的審判吧。我不再想你了，真的不再想了，我要重新回到往日的寧靜之中。我在心中為他作了最后的一次祈禱，手下意識地在胸前劃了一個十字。突然，眼淚卻不由自主地漫上了我的眼眶……

五

醒來的時候，我已躺在醫(yī)院里的病床上，睜開眼睛便看到了懸掛在頭頂上方的吊瓶，那些晶瑩的體液正一滴一滴地沿著長長的塑料小管流進(jìn)我的血脈。

我是怎么了？心力交瘁了？說病就病了？那天，我坐了一個早班，又一連上了三節(jié)語文課，我也不曉得為什么那么亢奮，似乎有一股源源不斷的力量從肌肉、骨胳、筋絡(luò)里冒出來，然后……然后就衰絕了，仿佛一個賭徒輸光了身上所有的錢幣。

國慶節(jié)后我才出院。重新回到學(xué)校時，仿佛隔了半個世紀(jì)。這段時間，我真的不再想他了，誰叫他犯下罪孽。我只是牽掛著班里的孩子。我記起來了，今天是星期三，這節(jié)剛好是我的語文課，不知道學(xué)校安排誰在代我的課。如果是楊老師就好了，楊老師的語文水平高，特別會教孩子們寫作文，每個學(xué)期我都要私下請他給我班里的孩子上一兩堂作文課的。但如果是那個干什么都有點無所謂的丁老師呢？那就慘啦，他上語文就是信口開河，想到哪里就講到哪里，沒有一點責(zé)任心。

我悄悄地向教學(xué)樓走去，一樓東邊拐角的地方就是我的班級。孩子們正在靜靜地聽講、作筆記，沒有一個人喧鬧，也沒有一個人向窗外顧盼，是那樣的聚精會神。一位男老師正面對著黑板板書寫著什么，我只看見了他的背影，很眼熟，但又一時想不起來。

“同學(xué)們，我先把這個句子讀一遍。它是我國古代思想家孟子的名言?！?/p>

呵！這聲音怎么這么相似？好像，好像……他還沒有轉(zhuǎn)身，還在那里繼續(xù)板書。

“來，跟我讀一遍：‘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p>

他——真的是他！怎么會是他呢？我差點驚叫起來。我慌忙扭過身去，急迅地避開，躲到了兩個教室交接的位置，這是他視角上的盲點。

這一切，太突然了，太奇怪了，太不可思議了！

他還在侃侃而談——那是他一貫的講課風(fēng)格。盡管他離開曲州多年了，但那語氣、手勢、眼神、板書……我曾經(jīng)那樣的熟知。

一連幾天，我都是回避著他，或者他也在有意回避著我，或者是一種心照不宣的相互規(guī)避。從其他老師的口中，我才知道了他是前不久到這里來的，同來的還有一個新分配的英語老師。

他在紀(jì)委被“雙規(guī)”了半個月，最后被釋放了。據(jù)說，他并沒有死硬到底，還是沒有扛住，是最后的一份交待材料讓他走出了審訊室。出來的時候，他的精神都快要崩潰了，親戚、朋友、同事和下屬也都遠(yuǎn)離了他，生怕沾上他的晦氣，更沒人為他接風(fēng)洗塵擺酒壓驚。有人說，他出來的時候，精神恍惚，胡子老長，一片灰白。

至于他得以釋放的原因，紀(jì)委的人都諱莫如深，誰都沒有透半點風(fēng)。盡管出來了，但副局長的位置是不再適合了的。上面的人問他是不是先休息一段時間，調(diào)整調(diào)整心態(tài)，然后再換一個地方工作。他說，他不想休息，也不想到別的地方去，他想回老家曲州去教書。就像一個解甲歸田的將士。

終于，他又從副局長還原成一個平頭百姓，回到了原點，只是時間已在我們的容顏上行走了二十年，留下了無盡的滄桑與悲喜。在曲州他也是孤寂的。他再也融不到那個普通的教師群體里，因為他是曾經(jīng)的副局長，因為他是充軍發(fā)配的罪人，因為他是自作自受的生活逃避者，也因為他在老師們的眼里疑惑重重。

回來后，我攏共只與他說了幾句話，把相關(guān)工作作了一些交接，像例行公事一樣簡單。

他說：“你怎么病了？好些了罷。原諒我沒有去醫(yī)院里看你?！?/p>

“謝謝你，我沒事。你怎么到這里來了？也沒事了罷?！蔽艺f。

“沒，沒，沒事了?！彼Y(jié)結(jié)巴巴起來。我讀到了他眼里的滄桑與陌生，也看出了他的擔(dān)心與膽怯，一種從未有過的膽怯。然后，我們便迅速地彼此逃避了。以后碰著了也只是微笑著打個招呼。無形的隔閡就像一堵不斷地向上生長著的厚實高墻。

就這樣過了個把月吧。秋風(fēng)陣陣催緊，黃葉飄零。那天晚上是我值周，要等孩子們就寢后才能休息。為防意外，熄燈后還要巡查半個小時。冷不防，一個身影跌跌撞撞地朝我這邊走來。是他。他不知在哪里喝多了酒，就像許多年前他跟我暢談理想的那個晚上一樣。二十年，滄海桑田。

我的心里不由得一酸。他在曲州并沒有什么朋友，當(dāng)年的老同事調(diào)的調(diào)走退的退休也所剩無幾了。他四處打量了一下后，在我的身邊踉蹌地停了下來。

“姬副局長，從哪里來呀？”我低聲地問。

“不，不！你莫諷刺挖苦我。”他趔趄了一下，我怕他跌倒，下意識地扯了一下他的衣襟。“小心點，地面不平?！?/p>

“是呵，人生多坎坷。我小心翼翼，結(jié)果還是，還是……唉！”他的話里有話。

“過去了的就讓它過去吧。不要再想它了。你肯定喝多了酒，我扶你到那棵樹下去坐一會兒吧?！?/p>

他順著那棵樹一屁股坐了下來，用手捧著頭擱在膝蓋上。寒蛩在遠(yuǎn)處的草叢里合唱。淡淡的月光透過香樟的葉子，像雪花一樣悄無聲息落在他日漸稀疏的頭頂上。一絲感傷閃電般掠過我的心尖。

“小琴，你也認(rèn)為我是一個十惡不赦的貪官嗎？”他突然抬起頭來問道。

“我，我……”我支唔起來，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俺Ｔ诤舆呑撸挠胁粷裥?。也不是什么十惡不赦，你不是出來了嗎？”

“你知道我是怎么出來的嗎？”

“怎么出來的？”我驚訝地問。

“我把這些年來的冤枉錢一筆一筆都清清楚楚地告訴他們了，以前吃吃喝喝拿點禮品什么的就沒作數(shù)。從我被動地收受的第一筆錢開始，一直到今年春節(jié)，一筆都沒有落下，有時間、地點、人物、緣由、金額……我有一個專門的本本記著的，我害怕有一天會到來，所以都記著，記、著……”

“一共有多少？”

“48萬?！?/p>

“什么？48萬？”我失聲地問道。

“嗯。48萬。其實，谷陽縣科以上的實職干部，哪個沒有百把萬？那些錢我都分紋未動，用一個存折存著。那些錢有時是天使，有時是魔鬼。隨著數(shù)額的增加，我好像沿著一個懸崖峭壁往上爬。我真的害怕那一天的到來。謝謝你，那天是你們讓我明白了應(yīng)該把它放到哪里去，至少我會感覺心安理得些……”

原來如此！

“姬，姬杰……”我的心顫抖起來，問道：“就是建這棟學(xué)生公寓的錢嗎？”

“是，是的?！?/p>

我的心快要蹦出來了，“你，你就不能潔身自好，不能不收那些錢嗎？曲州寧愿，寧愿不要你的房子?！?/p>

“人在江湖，身不由已呵！當(dāng)灰暗成為潛在的規(guī)則，當(dāng)墜落成為別人安全的保障……你陷進(jìn)去了，就莫想干凈的脫身，除非你……”

六

第二天，東方才露出一點點魚肚白，曲州還在黎明的靜謐里安睡，也沒有一只鳥率先醒來。那棟嶄新的學(xué)生公寓里，正收藏著一群孩子的夢幻。從天堂的空隙里投下的淡淡光亮，像畫筆一樣勾勒著它那優(yōu)美的輪廓。

我們早早的來到了這里。他沒有忘記頭天晚上的約定。

“來吧，”我輕輕地說，“等會就有人了。我們悄悄的，趁天未亮?！?/p>

“嗯，知道?！?/p>

我發(fā)覺他像個孩子一樣慌手慌腳，完全不像個歷經(jīng)風(fēng)雨的大男人。我站在學(xué)生公寓那圓拱形的大門前，悄聲地說：“過來，站到我的面前來。”

我掏出了開學(xué)那天剩下來的彩帶、紅色花球，白手套和剪子。我一直收藏著它們。

“開始吧?！蔽野寻资痔缀图糇舆f給了他，然后伸展雙臂，把系著紅色花球的彩帶拉在胸前。

他說：“小琴，你這樣子真好看，就像拉斐爾畫的圣母像。”

“快點，你快點呀！我怕被別人看見哩。”我顫抖著低低地說，“這是一次我們，我們兩個人的剪，剪彩……”

他向前跨了一步。伸出了剪子。

一，二，三。咔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