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偉林
甘旭曾經(jīng)是一家工廠的技術(shù)員,不過,那都是過去的歷史了。他現(xiàn)在只是一座城市的流浪民工。對于過去,他很不想提起。每當(dāng)我們在一塊吃燒酒,吃到關(guān)健時刻,我讓他說說他曾經(jīng)的過去生活。他總是長嘆一聲,然后帶著憂慮的口吻說:“唉,過去,過去,實在是難以啟齒呀。過去太令人悲傷了,過去已把我逼上了死亡的絕境?!比缓?,他會把眼睛緊緊閉著,眼睛緊緊閉著也沒能阻擋住淚水流出來。他的上下眼皮顯然密閉不嚴。
我知道,讓他悲傷的還不僅僅是他的失業(yè)。那算什么,不就失業(yè)嗎?他把失業(yè)看的很輕淡。就像看待一杯清水那樣。讓他悲傷的也不僅僅是他后來受到的一系列打擊。他原來的單位沒有給他任何補償就讓他失業(yè)了,先前也沒什么理由和預(yù)兆。他失業(yè)后甚至連最低生活保障金都沒能領(lǐng)上。他曾為自己遭受的不平待遇找過上面幾次,但是沒用,上面沒人管他的事。他不想為了這種事情耽擱了生存大事。于是,他就決定離家出走,走上了去城里討生存的打工之路。我后來分析,真正讓他悲傷的事情恐怕是他的離家。不要以為這種離家是隨隨便便、輕輕松松的事。從他日后經(jīng)常跟我提到家的話題上看,離開家這件事,他是經(jīng)過了痛苦的思索后做出的決定。他出來已經(jīng)2年了,沒有回過一趟家。
他終于在酒喝得有些大時,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對我說了他離開家時的情景。那一天,我買體育彩票中了200元錢,我一高興,便決定請甘旭吃飯。憑心而論,甘旭決不是一個小氣的人。他雖然掙錢不多,但對朋友還是沒的說。我們是在經(jīng)常吃飯的河祥飯莊吃的飯。那是一家骯臟但實惠的飯店。整個飯店都充滿了灰度等級不等的油污,這是一家從污油池打撈出來的飯店。但這家飯店很實惠。實惠到什么程度呢?別的地方都把菜量減了,菜價提了。這里卻一如既往,還是三、五、八元小炒,足量不加價。尤其是對我們這樣的老客戶,更是把量給得足足的。因為,據(jù)老板娘說:“她也曾失過業(yè),深知失業(yè)之人的痛苦遭際?!崩习迥铼毶?,有時,客人漸漸散去后,她也會搬個圓板凳湊到我們跟前,跟我們聊幾句。她會帶著天真的口吻說:“你們一點都不像在外打工的人,你們說的話就像知識分子說的話一樣,一聽就知道是有知識、有文化的人說的?!?/p>
這天,我一收工就來到了河祥飯莊。因為河祥飯莊離我干活的地方挺遠。它或者也可以說位于城郊。它離市中心的大十字還有一段距離。而我在另一個方向。所以,我當(dāng)然要一下班就來訂桌子。你要問我是干啥的,對了,這我忘了告訴你。我就是人們常說的穿水泥灰的保安。我在一家酒店當(dāng)保安。說到我跟甘旭是如何認識的,我想簡單啰嗦兩句吧。我在一次喝酒喝大時,醉倒在大街邊的林帶里,多虧甘旭發(fā)現(xiàn)了我,把我弄到了他的臨時住處。這才讓我撿回了一條命。否則,也許我將會被凍死。從此,我與甘旭成了兄弟。
那天,他喝得有些多了,于是就給我講起了當(dāng)初他離家時的情景。他哭著說:“我那時是技術(shù)員,是廠里的骨干。那時,那時真是很不錯。繪圖紙、搞設(shè)計,我干得挺賣勁。突然有一天,我就下課了。好端端的,沒什么征兆。我當(dāng)時不相信自己就會下課,但后來的許多事實證明,這都是真實的事。我以為,我是技術(shù)人員,下課也輪不上我,但就是讓我輪上了。領(lǐng)導(dǎo)找我談話說‘要么去包地、種地,要么就回家待崗?!也欢N地,就在家待崗。后來,我才知道,所謂待崗就是下崗,就是失業(yè),沒人會管你了。等我找到老領(lǐng)導(dǎo)時,他也可憐巴巴地說‘小甘呀,連我都退下來了,自身都難保,哪能再管你的事,趕緊另想辦法吧?!矣谑怯执诩遥^了一段,咬咬牙,一恨心就離開了。我永遠也忘不了姚榮跟兒子為我送行時的情景。有點生離死別的味道。是兒子先哭的,他哭著說‘爸爸,你要早點回來呀,你不要把我和媽媽忘了?!币s后來就哭了,她讓我注意把自己照顧好,她讓我在外不要惹事,不要抽煙,少喝酒,喝醉了沒人會管你。我于是背上鋪蓋卷就直奔客車站而去。”他的淚水已流干了,但他的眼晴依然是紅紅的。我知道,他內(nèi)心的焦慮遠不止這些,可我一個單身漢卻不知道如何去勸慰他,只好陪他一杯接一杯的吃酒。
就在我們吃酒吃得悲壯時,就在他感到內(nèi)心的憂慮無法排遣時,他的手機響了。手機里傳來了姚榮悲戚的聲音。姚榮是他的妻子,姚榮先是抱怨甘旭為什么2年了,竟然不回家一趟,是不是已經(jīng)把她們娘倆忘了。姚榮甚至還有些憤怒地指責(zé)甘旭是不是在外面找了相好的就不要家了。對于姚榮的指責(zé),甘旭總是無奈地默默聽著。他如何解釋這一切呢?我看見甘旭的眼眶里開始滲出了淚水。他不是不想家,他是無顏回去見自己的老婆、孩子。2年了,他沒有掙一分錢回去,相反,有時還要依靠老婆匯點錢來接濟他,這怎能不讓他無地自容。不過,電話那頭的姚榮在悲傷地數(shù)落了他一通后,心里暫時平和了一些。她開始調(diào)整自己的說話口氣,問甘旭一個人過得怎樣。她還說,其實她知道,甘旭不回去也是有原因的。因為離家太遠了,幾千里路,咋能說回去就回去。她還說,如今,兒子都能識好多字了,也能自己獨立看書了?!皟鹤右欢ㄩL得跟你差不多高了吧?!备市駟栆s。他在極力掩飾自己內(nèi)心的悲傷。“兒子都快1米6了,跟我差不多高了。”姚榮用溫柔的話語說:“想不想跟兒子說幾句話?!备市耨R上急不可奈地回答道:“想,想想,想,想,快讓兒子來接電話。”沒過一會,電話那頭就傳來了兒子依然稚嫩的童音。兒子在電話里對甘旭說的第一句話就是:爸爸,你還好吧。聽著這句已不太熟悉的聲音,我看見甘旭的眼淚又下來了,他把眼淚匆忙拭去。然后對兒子說:“我還好,爸爸在這沒事。你一定要好好學(xué)習(xí),聽媽媽的話呀?!眱鹤哟饝?yīng)了甘旭的要求,他轉(zhuǎn)而又說:“爸爸,你想不想我們,你什么時侯能回來呀?!备市裱陲椫瘋f:“快了,爸爸就快回去了,你很想你們,我天天都能夢見你跟媽媽的樣子。”
那天,通過電話,我還知道,姚榮在一家醫(yī)院工作。姚榮還決定,在過五一節(jié)的時候,她就請假帶兒子來看他。因為假期時間有限,假期還不夠在路上消耗的。在甘旭這待上幾天,那不是要超假了。甘旭無法再拒絕她們母子的要求了,他答應(yīng)她們來看自己。
那天,他們在城里相見時,天都已經(jīng)黑了。這是他們2年來的第一次團聚。這一天也可以算做他們的團圓日。其實姚榮帶她的兒子下午就到了。只是不知道地方。她給甘旭打手機,只說了一句話,還沒來得及問她們母子在哪下的車。甘旭手機沒電了,他沒帶充電器。手頭的活又多。老板本來不允許他干活時打電話的,怕影響干活。他背著老板打電話,只說了一句話,沒電了。急得他用板子砸自己腦袋的心思都有了。怎么早不斷電,晚不斷電的,偏偏姚榮母子來了,手機沒電了。這不是故意為難人嗎?他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在工地上瞎轉(zhuǎn)了一圈。最后,他還是決定去找老板請假。但老板讓他失望了,老板并不是一個仁慈的人。老板不耐煩地說:“讓她們等會,反正是兩個大活人,又丟不了。你這一接人,再把她們安頓好,一下午基本上就泡湯了,我的活還趕不趕?!备市窬涂嗫喟罄习逭f:“我們一家都2年沒團聚了,能不能行行好,發(fā)個慈悲,就放我半天假。不行,我就晚上加班?!崩习逡宦牳硬荒蜔?,把頭使勁晃晃說:“不行,不可能,你就斷了這些念想吧。我不是慈善家,我也要生活,你把工期誤了,我是要承擔(dān)一切損失的,這年頭,抓一個客戶,攬一筆活是多么不容易的事。不行,我晚上請你們吃飯都行?!备市裼谑遣辉賵猿?,忿恨地看了一眼老板,默默地繼續(xù)干活去了。他心想,就是死也不會去吃老板請的晚飯。
一收工,他就慌里慌張往車站跑去。此時,太陽已經(jīng)下山了。雖然白天時間越來越長,但他知道。姚榮母子在這人生地不熟的。這里小偷、騙子又多。想到這,他更加驚慌起來。他開始拼命往車站跑去??墒牵艿杰囌竞?,車站已經(jīng)開始冷清下來。車站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幾個閑人在瞎轉(zhuǎn)悠。還有一個就是打掃衛(wèi)生的義工,連做小生意的都收攤了。甘旭的心里開始七上八下起來。他茫然地看看四周,他不知道自己的妻子跟兒子現(xiàn)在在哪。他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趕緊找個電話亭。他在心里不停地祈禱著,千萬別出事,姚榮你快接電話呀。電話在嘟了六七聲后,終于有反應(yīng)了。電話里傳來了姚榮依然悲戚的聲音。姚榮說:“幸虧兒子耳朵好使,要不然就聽不見了。”甘旭一邊不住地自我檢討,一邊焦急地詢問著。他終于搞清了姚榮母子的方位。他讓她們母子就站在路邊不要亂走,他馬上就到。他破例打了個的士。天黑了,的士也不好打,他邊走邊打。終于讓他打上了。
如何復(fù)述見到姚榮母子時的心情呢?在甘旭他們團圓期間,他這樣跟我說的。他默默地抽了一陣煙后說:“那種心情,真是五味雜陳呀。我的嘴里就像吃了五味果,什么感覺都有。先是兒子撲到我懷里就哭了。你說,我咋能不傷心呢?后來,姚榮也撲到我懷里慟哭起來。在黑夜的街道旁,盡管有來來往往的各種車輛,但我們一家三口抱頭慟哭的情景還是孤獨而悲傷的。來來往往的人,就像黑色的影子一樣,誰也不管我們。也許,我們就這樣在黑夜的街道上孤獨地死去,也不會有人看我們一眼,這就是城市。誰會在乎我們這些外鄉(xiāng)人呢?我當(dāng)時想,姚榮她們母子一定很疲乏,因為他們整整坐了兩個白天一個黑夜的車。姚榮坐車還眩暈。兒子對我說‘爸,媽剛才吐了,她把白天吃的東西都吐光了?!任覀兌贾棺】蘼?,我才知道,姚榮她們母子一路上是多么不容易。在燈光下,我能看見姚榮慘白的臉色。不過,越來越高的兒子還是讓我心中釋然起來。我接過姚榮手里的包,摟著兒子,讓姚榮?著我就往我住的地方而去。”
第二天,甘旭請我吃飯,我在電話那頭想了想說:“算了,咱不下飯館了,那樣太貴。我買些東西,我們在你房子自己做著吃如何,那多愜意呀。”甘旭想了想,答應(yīng)了我的要求。我買了一些熟食和涼菜來到甘旭住的地方。他住在一個偏僻的巷子里,不是很好找。這是一個典型的貧民窟。甘旭也沒讓我全買菜。他也買了一些肉和蔬菜。所以,那晚的聚會,菜比較豐富。菜一豐富,一切就顯得熱鬧了許多。我知道,對于貧苦人家來說,晚餐菜量的豐盛是可以在很大程度上決定氣氛熱鬧與否的。我敲了甘旭房屋的院門。門開了,一個頭發(fā)濕漉漉的女人出現(xiàn)在門口。不肖說,她一定就是甘旭的娘子了。我唯唯喏喏地叫了一聲嫂子,她笑吟吟地說:“你就是傳說中的大虎吧。快進來,甘旭正炒菜呢?”我聳聳肩說:“我不是傳說中的大虎,我是只假虎。”她咯咯笑了起來,她的笑聲很動聽?,F(xiàn)在讓我來描述一下姚榮的容貌吧。姚榮,我叫嫂子的女人,怎么說呢?她其實在我眼里是個標致的美女。也許,像我們這種身份和地位的人,是不大會有什么審美觀點的。但我還是認為姚榮是我心目中標致的美女。我甚至有些羨慕和嫉妒起甘旭了,他能娶上這么標致的一個娘子,真是三生有幸呀??上У氖牵尤挥?年時間沒碰過她了。姚榮皮膚不算白,但也不算黑,主要是她的臉上看上去挺光潔的。她的臉有些瘦削。這樣,她臉上的顴骨就有些突出了。她的頭發(fā)是棕色和黑色夾雜的,不用說,她一定染過發(fā),從棕色頭發(fā)占的比例看,她有不少白發(fā)了。
甘旭正在深灰色的廚房里忙碌著。他正在菜板上切著生姜和紅辣椒皮之類的東西。從鍋緣處的縫隙處飄出的香味來看,鍋里應(yīng)該燉著紅燒肉之類的東西。我在他這不拘束,不過,他的娘子來了,我就不能不注意一下,不能再像以前那樣放縱了。我小心翼翼把買來的熟食和涼菜放到客廳的桌上。然后,我轉(zhuǎn)向廚房,我想幫他做些什么。他沒同意,他讓我進里間房子看電視去。我看他的娘子進廚房拿出了盤子和碗,便不再理會他們,往里間房屋而去。他的兒子正在看電視,他正看的津津有味。這讓我能夠仔細地看上一番他的兒子。他的兒子跟他簡直是天壤之別。他的兒子雖然看上去個頭不算矮,但體型畢竟太單薄,一看就知道還是個娃娃。他與高大的甘旭簡直沒法比。這也難怪,這些年,姚榮帶著兒子在家,過得肯定也不易,想都能想得到。我雖然沒結(jié)過婚,沒有孩子,可我知道,帶小孩是一件挺艱幸的事。因為我的姐姐有2個小孩。當(dāng)年,她帶著2個小孩在娘家住,也就是跟我一塊過,我可是見過把2個小家伙養(yǎng)大是多么不容易??梢哉f,是在生病、饑餓和磕磕拌拌中養(yǎng)大的,真是不容易。不過,甘旭的兒子看上去挺白凈的,比甘旭和姚榮都白。應(yīng)該吸收了他們的優(yōu)點。小孩看上去文文靜靜的,就像個小女孩。我輕輕拍了一下小孩的肩膀,他才注意到我的存在。遂不好意思地笑笑說:“叔叔好?!蔽乙策€他以禮。我問他叫什么。他眨眨眼說:“叫甘成成。”我又問了他一些學(xué)習(xí)上的話題,就放過他由他看電視去了。
這頓晚餐很豐富。鹵菜有豬頭肉、耳朵。涼菜有花生米,還有海帶絲、粉絲、胡蘿卜絲拌到一塊的拌三絲。不肖說,這些都是我買的。我順便還買了一瓶東北產(chǎn)一斤二兩老白干和一瓶飲料。熱菜有紅肉豬肉、白菜粉條肉和魚。這些菜對于我們來說,簡直就是過年了。我專門請了假,我知道,時間晚了會影響第二天上班。干我們這行的,沒有專門的休息天。如果要有事,只有請假,請假就要扣除一天的工錢,這似乎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
所以,晚上吃到高興時,姚榮,也就是甘旭的娘子,我叫做嫂子的人,她似乎有無限的苦楚要傾訴,要對我們說。于是,我們,實際上是我,就成了她的最好聽眾。她破例喝了一茶杯辣酒,我看見她喝完酒后,臉上開始綻出了紅暈,她的話也漸漸多了。那天,甘旭喝的酒不算多,但他喝倒了。也許是他太過興奮,酒喝得過猛的緣故吧。但我卻能清醒地聽著姚榮在對我訴說著。她依然用在手機里的悲戚的聲調(diào)說:“大虎,常聽甘旭說起你,你們是患難弟兄,也就恕我冒昧叫你小名了?!蔽覔u搖頭又擺擺手,以示讓她不要那樣客氣。許是剛才的酒精發(fā)揮了作用,她的話也漸漸多了。我知道,她有許多話想對人傾訴,但她又不知向誰傾訴,眼下,甘旭喝得迷三倒四的,躺在床上人事不省,不可能對他傾訴。只有對我傾訴了。她摸了摸紅撲撲的臉說:“這兩年,我們娘倆,唉,真不是咋過來的。大虎,你不知道,真的是太難了。”我默默地給姚榮倒了一杯熱水說:“嫂子,我能想像得到,你們一定在家作了許多難?!倍?,她對我說了兩件讓她終生難忘的事。一件是甘旭剛離開家的那年冬天。那對姚榮她們母子來說,真是一個難過的冬天。因為姚榮交不起暖氣費,這對于這個越過越艱難的家來說,無疑是一個巨大的打擊。事情還遠不止這些。那些物業(yè)上要暖氣費的人就像蒼蠅一樣整天嗡嗡地盯著。一天一趟,晚上時間準時來。有時來兩三個,有時來一幫。都是兇神惡煞兇神惡煞,殺氣騰騰的樣子。但就是這一千多元錢的暖氣費,對姚榮母子來說,也是掏不出來的。那些日子,姚榮愁得飯吃不下,覺睡不著。兒子可憐巴巴地看著她,兒子并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姚榮把這件事對遠在幾千里外打工的甘旭說了。那是一個寒冷的晚上,而甘旭也剛剛因為交不上租住房屋的暖氣費,被房主毫不客氣地攆了出去。甘旭覺得,自己被攆出去時,就像一只可憐的流浪狗。他正為自己到哪找尋棲身之地而發(fā)愁。當(dāng)他一個人在寒冷的街上正孤獨而行時,手機響了。真是禍不單行呀。姚榮急得哭了。這可如何是好,但他絞盡腦汁,似乎想不出辦法來。他最后只好說:“讓我再想想辦法?!庇谑?,他重重地嘆了口氣,把電話掛了。那一夜,他是靠在城里一家大銀行的大理石墻基下過的夜。那一夜,他想到了安徒生寫的賣火柴的小女孩。于是,在第二天,他利用晚上下班時分,含著淚一口氣寫下了那篇讓我終生不忘的散文《冬天,和賣火柴的小女孩一塊取暖》。我記得,當(dāng)我讀完那篇散文時差點哭了。
終于,物業(yè),也可以說是社區(qū)的人,他們都是一家人,穿一條褲子吃飯的。他們?nèi)虩o可忍了。他們又一次氣勢洶洶在一個寒冷的夜晚來到了姚榮家。姚榮累得剛剛扒了兩口飯就吃不下了。她的兒子正在吃。他們是來下最后通牒的,他們說,明天再不交暖氣費,就要斷了她家的水、暖和電。姚榮幾乎是哀求他們,請求他們允許在過年前發(fā)了獎金就付暖氣費。但他們的口氣硬得像石子,根本容不得商量。他們沒有停姚容家的水、暖和電,他們嚇唬姚榮母子。但他們后來干了一件更狠的事。他們來到姚榮的家,把家里值錢的家俱和電器全搬走了,他們揚言,如果到時不把暖氣費付清,這些家俱和電器就不屬于她姚榮的了。搬她家俱那天,她嚇得緊緊抱著兒子不敢吱聲。兒子看見心愛的電視也被抱走了,硬是從母親懷里掙脫出來,想跟那幫搬他們家東西的壞蛋拼命。但人家根本沒把這么個小毛孩放在眼里,掐住他的脖子,一下就把他扔到了墻角。姚榮發(fā)了瘋一樣跟他們打,但隨即就被幾個壯漢摁倒在地捆了起來。姚榮后來把這件事告訴了甘旭,但甘旭再氣也沒辦法。因為他生病了,他當(dāng)時氣得就往車站而去,他準備坐夜班車連夜往家趕。不過,他剛到車站后就暈倒了。等他醒來時,車站早已冷冷清清。他連回家的力氣也沒了。
還有一件事是姚榮兒子的生病,那也是一次危難關(guān)頭。那是夏天,姚榮的兒子也許是吃生水果吃壞了。半夜時,姚榮下了小夜班回到家就發(fā)覺氣氛不對勁。她叫兒子,兒子沒答應(yīng)。她沖進臥室,看見兒子在床上抽風(fēng)一樣抽個不停。當(dāng)時,憑經(jīng)驗,她知道兒子一定是得了熱性重感冒。她連忙背起兒子就往醫(yī)院跑。這一夜,因為救得及時,她的兒子才沒性命危險。第二天,她帶著吊瓶回來給兒子打針,針未打完,他的兒子又不行了,僅僅在5分鐘內(nèi),他的兒子高燒達41度,那時,她的兒子已昏迷了,已漸漸進入休克狀態(tài),她看到,兒子的腳踝也已開始變成青灰色,嘴唇也已發(fā)紫。這下,她嚇傻了。她只有大聲喊著救命。所幸的是,她的聲音被一個好心民工聽見了,民工順著叫聲找過來,見此情形,三下五除二就把她的兒子跑上往醫(yī)院跑去。那天,她的兒子轉(zhuǎn)到了另一家條件好點的醫(yī)院。折騰了大半夜,才把她兒子的命保住。經(jīng)最后診斷,她兒子得的是病毒性痢疾,如果再晚送來幾分鐘,她的兒子就不在人世了。她兒子病好后,還是落下了心肌炎的后遺癥。這豈止是姚榮一人的痛,當(dāng)她把這一事情跟甘旭說后,甘旭的眼淚立碼就下來了。想想,一個大男人,遠在外地,不能回來,自己兒子生命都垂危了,自己卻沒有任何辦法。自己只能是在外地痛苦地流淚,然后找個沒人的地方,大醉一場,繼而是失聲慟哭。他為他自己的無能而無地自容,他真想去死,但這是更加無能的做法。他只有茍且活著。這件事,其實也像錐子一樣,把甘旭的內(nèi)心扎了個千瘡百孔。甘旭感到自己的內(nèi)心和皮囊就像一個布滿了密密麻麻孔眼的篩子。
姚榮的兩個難忘之事講完了,我看見她把眼淚默默地流進了水杯,然后,她想找紙。我給她及時地遞上了一張粗糙的面巾紙。她輕聲說了句:“謝謝?!?/p>
后來,她到底沒說自己是如何帶兒子來到這的。但我可以想像到,一路上是多么難。她們沒坐上火車,因為火車票沒買上。她們是坐夜班車來的。這一路上,她們首先是吃不好。其次是睡不好。我坐過這樣的夜班車,我知道坐這種車一路上的兇險和難處。車子一路上大致要停泊的地方。那都是些什么地方呀。我眼前浮現(xiàn)出了這種地方。都是一些破敗的小鎮(zhèn)。每個小鎮(zhèn)都差不多,都是灰蒙蒙的色調(diào)。一停車,駕駛員就像趕羊一樣大聲呦喝道:“下車了,下車了,下車尿個尿,喝點水,吃個飯??禳c,快點,都抓緊時間?!庇谑牵卉嚾搜蜃右粯雨戧懤m(xù)續(xù)下了車。但我知道,姚榮母子是舍不得吃飯館里的飯的,她們帶了干糧。再說,飯館里的飯質(zhì)量差,不衛(wèi)生不說,量還少。你想么,路邊上的,都是做什么生意的,都是做砸鎯頭生意的。關(guān)健是還要時刻防著自己的東西不要被摸了。我就曾在一次坐這種車時,見過一個長相較好的女子,睡著后,包被人劃破,等她醒來時,才發(fā)現(xiàn)里面的所有現(xiàn)金全被人摸走后,而小偷早下車跑了。她發(fā)瘋一樣嚎啕大哭。她邊哭邊說,包里的錢是用來救命的,卻被哪個十惡不赦的畜牲偷走了。我盡管再同情她,卻也無可奈何。還有一次,我正躺在坐位上迷迷糊糊想睡著,聽見身后傳來了一陣窸窣的聲響。我扭過頭一看,一個渾身穿著黑色服裝的男子,正用一把刀抵著一個女子的脖頸。他的另一只手卻在女人身上摸個不停。女人嚇得居然不敢吭聲。因為他們都在最后一排,我想,一定有人也看見了,但沒人說一句話。男人見我看他,遂把頭轉(zhuǎn)向我,然后拿起刀在我面前惡狠狠地晃了晃。我只好把頭扭了回來。在我把頭扭回來的一瞬間,我看見女子用絕望的眼光在看我。但我真是沒用,我知道,自己沒辦法去解救那個危難中的女人。只好在心里為那個可憐的女人默默祈禱,并且不住地詛咒那個禽獸一般的男人,讓他趕快下獄。我知道,姚榮是幸運的,她一定不會遇到我所說的那種事情。我希望她回去也不要遇上?;厝ヒ彩且粯拥囊环L(fēng)順。
終于,甘旭和姚榮母子分手的時間又到了。這有點像監(jiān)獄里探監(jiān)的感覺。姚榮母子探監(jiān)已經(jīng)完畢,她們必須要回去了。時間久了,對姚榮的工資、獎金影響都很大。那是清晨一大早,我能想像甘旭當(dāng)時的心情。甘旭多么不愿讓姚榮母子離開他,他多么想讓姚榮母子就這樣一直陪伴在他身邊呀。那樣的話,他就是干再苦、再累的活也不會有絲毫怨言。不過,這一切,他知道都是不可能的。我能想像,那天一大早,甘旭就早早起來把飯做好,然后又看看姚榮的挎包,他在想還有什么東西拉下了。他恨不得把心都掏出來讓姚榮帶走。就在昨天晚上。吃好晚飯,甘旭親自為姚榮整理行裝。他把為姚榮買的東西,一件一件放得很仔細。有給姚榮買的衣服、化妝品和兒子吃的。還有他平時省吃儉用省下來的日常用品。像上次老板給他的喝水杯、洗衣粉、香皂,還有一壺清油,他都沒舍得用,都讓姚榮母子帶回去了。姚榮給他買了一個電動剃須刀。姚榮說:“甘旭,你把胡子經(jīng)常剃剃吧。要不然,你顯得有多老似的。”甘旭生氣地說:“花那些錢干啥,我用不上,我用手動的就行了。你盡浪費錢。”姚榮聽后就眼淚汪汪地說:“你在這過得這樣苦,我看了心里就難受,你不要太委屈自己了。電動的比手動的用著要舒服?!币娨s哭了,甘旭不好再說什么,他感到鼻翼一酸,眼也開始熱了,但他是男人,他不能在姚榮母子面前哭。他于是又默默地替姚榮整理著東西。
第二天,天有些陰,好像天要下雨似的。甘旭知道,姚榮母子還要走很長一段時間路。他做完早飯,又專門去小超市為她們買了不少路上吃的、喝的東西。這樣,姚榮跟兒子就不會在路上受罪了,還能省點錢。在送姚榮跟兒子去車站的路上,兒子悲傷地對甘旭說:“爸爸,你什么時候回來,什么時候才能跟我們永遠不分開。”一時問得甘旭語塞,他頓了一會才說:“快了,等你夏天放假爸爸就回去看你和媽媽。”兒子有些無奈地嘆口氣說:“又是放假,你老是說放假,但每次我放假你就是不回來。害得我每次都是白等。”甘旭摸摸兒子的頭說:“這回是真的,我不騙你?!卑岩s和兒子送上車后,姚榮隔著窗戶對甘旭說:“把自己照顧好?!备市裼昧c點頭說:“你也一樣。”兒子悲悲戚戚地說:“爸爸再見?!比缓?,他瘦小的身軀就消失在車廂里。
車子終于遠去了,甘旭的心里才感到空落落的,一陣陣難受,他終于默默地流出了眼淚。這些眼淚,不僅僅是為姚榮母子的離去而流,更為他在這的打拼而流。他此時心里一片茫然,他不知道自己在這還能有什么混頭,他有了一個想法,他想離開這座城市,他想去另一座城市再去碰碰運氣,也許另一座城市要好一點。一陣涼風(fēng)吹過,他下意識地摸了一下口袋,他摸到了一枚戒指,那是他為姚榮買的,姚榮為了家里的生計,把當(dāng)初的結(jié)婚戒指也賣了,甘旭就決定為她再買一只。現(xiàn)在,買好了卻忘了給她。真是豬腦呀。他在心里懊悔地罵自己。只有等到下次回家時再給她了。
那天晚上,甘旭又找我喝酒了,我知道他心里苦悶。我們在外面喝的酒,喝完后,我說,我去你那陪你一晚吧。他搖搖頭。我們于是在半路上分手了。我看著他漸漸一搖一晃消失地夜色里。我是第二天知道他出的事。后來我想,他一定是喝多了,經(jīng)過一家娛樂會所時,因為多看了一眼里面的小姐,被人罵了幾句,他氣不過,跟別人理論,結(jié)果,被一幫人一陣猛打,他被一個人一腳揣到了街上,他正好撞在了一輛疾馳而來的小車上。他就這樣被撞飛了。而打他的人和小車司機很快就逃逸了。他就這樣孤零零地躺在異鄉(xiāng)冰涼的大街上,任憑風(fēng)吹雨打,口袋里的戒指也不知去向。而他要等到第二天清晨才能再次被環(huán)衛(wèi)工人發(fā)現(xiàn)。那時,他的尸體早已冰涼、僵硬了。因為,在橙紅色的霓虹燈下,來來往往過往的車輛,都會認為他只是個喝醉酒的酒鬼。誰也不會想到這是一個已經(jīng)死去多時的人。就在他默默地死去時,他的妻子正在車上默默地想著他,想著與他再次團聚的日子。兒子已經(jīng)瞌睡了,兒子在睡夢中露出了香甜的笑容。他也許夢到了與父親在一起團聚的美好日光。